在人生的旅途中,青年時代的立志是很重要的#65377;立志,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要有夢想#65377;志向(或是夢想)確立以后,就應朝著志向或夢想去奮斗#65377;經過無數次的挫折#65380;失敗#65380;成功,尤其是執著的不畏艱險的追求,最后圓了自己的夢#65377;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夢想,有人夢想成為一名科學家,有人夢想成為一名政治家,還有人夢想成為實業家,也有人夢想成為一位作家或是記者#65377;我年輕時的夢想就是想當記者#65377;現在可以說,在人生的旅途中,我用畢生的精力#65380;智慧和汗水,圓了自己當初的夢#65377;
作為記者的我,采訪對象并不是一般的勞動者,他們是高等學府畢業,吃過洋面包,學識淵博,學有專長的人#65377;其中不少人是有博士#65380;碩士學位,甚至是戴著諾貝爾獎光環的大科學家#65377;那么,我這個才疏學淺的記者,在數十年的漫長歲月里,是怎樣比較成功地采訪這些大科學家,又是怎樣來報道他們的呢?回顧我走過的道路,再次驗證了“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至理名言#65377;在采訪寫作過程中,我始終甘當小學生,處處以科學家為師,虛心地向他們學習#65380;求教,同他們合作,如果時間來得及,稿件寫成以后,一定要送給他們審閱修改,事實證明,這樣做不僅體現了對采訪對象的尊重,而且避免出現講外行話等錯誤#65377;
言歸正傳#65377;20世紀50年代初,當我還是一位20歲出頭的年輕人時,在山東省會濟南女子中學,讀到高中二年級,在雄赳赳#65380;氣昂昂的志愿軍戰歌聲中,走出了校門#65377;過后,在濟南工作了3年,隨后調到北京的新華總社工作#65377;當時,新中國剛剛誕生,國家恢復大學招生#65377;有高中學歷,不需要考試,便可以經工作單位推薦,保送進大學深造#65377;可是,進入新華社以后,我的大學夢未能實現,而是被告知:新中國剛成立,國家建設急需人才,在工作崗位上同樣也可以為人民服務#65377;就這樣,我被分配到新華社總編室領導下的發稿部門工作#65377;
“新華社就是所大學,你在這里干好了,比上任何新聞學院或大學都要強,何必非要坐在課堂里讀書呢?”人們見我的大學夢未泯,都這樣勸說#65377;
我就這樣不情愿地干起了發稿工作#65377;當時,在我的周圍聚集著十幾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65377;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把社長和各編輯部主任們修改#65380;審閱過的新華社新聞稿定稿的清樣,照著改成幾份,然后分發給《人民日報》等京#65380;津報社#65377;由于發稿過程全部靠人的手來改,因此,工作起來必須聚精會神,不能分心,不能出錯#65377;那幾年嚴格工作程序的磨煉,對我后來當記者很有好處,使我養成了嚴肅認真采訪#65380;寫作的工作態度,當時和我在一起工作的年輕人,后來有的到大學進一步深造,有的成為大學教授,也有的成為著名記者#65377;其中有馮東書等人#65377;
短短3年的發稿工作,使我奠定了后來做新聞記者的基礎#65377;當時,新華社的社長和各編輯部的負責人都是從解放區來的30~40歲的年輕人,他們之中,有的是來自國民黨統治區的大學生,有的是自學成才的在各解放區的辦報人,他們生機勃勃,年輕,愛國,對新中國滿懷期望#65377;
年輕時,我有幸與他們共事,受他們的教誨和指導,還是很幸運的#65377;在發稿組,我們這些小青年受的日常教育是:從事新聞工作不能搞“客里空”,新聞作品要遵循“真實#65380;全面#65380;客觀#65380;公正”的原則,要讓事實說話,等等#65377;日常工作中,我們照著社長#65380;部主任們修改過的稿件,除了嚴格地照改外,各位領導還鼓勵我們在改稿過程中“挑錯”,鼓勵我們發現不真實的稿件#65377;
短短3年多的時間轉瞬即逝#65377;1956年,我被調到新華社社長辦公室做機要秘書#65377;在這里,我的視野進一步開闊,也進一步增強了對黨的感情#65377;機要秘書的主要工作雖然只是管文件(黨中央#65380;國務院送給新華社的各種文件),聽電話(接聽上自中南海毛主席#65380;周總理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以及總社各編輯部門#65380;國內外各分社社長們打來的電話,這里仿佛是新華社的“中樞神經”),但是,上下需要值班社長們處理的各種問題,都要先經過我們機要秘書,我們幾個年輕人(其中有的后來成長為分社社長),再分別不同的情況及時#65380;準確地向社長們報告#65377;在這里,我又工作了5~6年,這五六年使我有機會接觸并且更深入地了解了新華社的工作性質,以及這個國內最大最重要的輿論宣傳單位的耳目喉舌作用#65377;不知不覺中,也使我更加熱愛黨,熱愛新華社了#65377;這時,我已經快到而立之年#65377;積累的知識和經驗,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自以為羽毛漸漸豐滿了,于是,不由地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到編輯部當記者#65377;
那是196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趁著與值班社長朱穆之同志一起上夜班的機會,敞開了自己的心扉#65377;當時,已經快到下班的時間,朱穆之同志從辦公室走出來,到秘書辦公室來翻看報架上的地方報紙,我鼓起勇氣走到他的身旁,對他說:“穆之同志,我已經29歲了,我很想到國內部當個記者!”
“噢,我給你問問,看看人家要不要你!”他聽了毫不猶豫地說#65377;
朱穆之同志原名朱仲龍,早在北京大學讀書時,他就是愛國學生的領袖,在著名的“一二九”運動中,曾冒著生命危險和國民黨軍警爭奪水龍頭,參加革命后,轉戰在太行山中,是鄧小平同志的得意部下,他為人寬厚,樂于提攜年輕人,因此,在眾多的社長中,我決定向他求助#65377;大約過了兩三天,一天,剛上班,朱穆之同志便笑吟吟地對我說:“小顧,我給你問了,人家方實他們要你!”
聽了朱穆之同志的話,我不禁又喜又憂,便有些忐忑不安地說:“呀,穆之同志,到了國內部,我要是干不了可怎么辦呢?”
在那個永遠銘刻在我記憶中的夜晚,朱穆之同志講了一句使我終生難忘的話,他說:“嗯,要是干不了,就再回來吧!”
眾所周知,建國后,朱穆之同志曾任中宣部和文化部的負責人,我就這樣帶著這位新聞界老前輩的厚望,走進了新華社國內新聞編輯部文教組的辦公室#65377;
來到編輯部,直接接待我的是當時的國內部副主任兼文教組組長方實(方實,原名葉篤成,是著名民主人士葉篤義#65380;著名大氣物理學家葉篤正的弟弟#65377;他早在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時,就是學生運動中的風云人物)和副組長方言(方言也是很有才氣的編輯,頗有安徽桐城派的遺風,是一位嚴厲的伯樂,在業務方面,他是我的頂頭上司)#65377;
寒暄過后,方實#65380;方言找我談話時,問道:“你想當體育記者,還是想當科學記者?”
“當科學記者!”我毫不猶豫地說#65377;
在這之前,我看了許多科學家的傳記,居里夫人#65380;牛頓#65380;愛迪生等科學家的傳奇經歷和他們對人類的貢獻,很吸引我#65377;
“那好#65377;”他們當即同意了我的要求#65377;
在這之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便成了個自由人#65377;平時,我除了報選題#65380;交稿子去編輯部外,其余時間,就深入到我的領地:一是北京的三里河(中國科學院和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的所在地);再就是北京西郊的中關村一帶(中國科學院所屬各個研究所的所在地)去轉悠,看看有無獵物(選題)值得捕獲(深入進行采訪)#65377;不久,便發生了所謂“蝗蟲起家”的故事#65377;
著名物理學家丁肇中教授,在談到他的人生經歷時,曾對我說:“在中學讀書期間,最使我怦然心動的是英國物理學家法拉第的道路,無論在成就#65380;人品及背景方面,法拉第都稱得上是一位偉大人物#65377;他的背景很差,是個苦學生,這顯示出一個人只要肯干,肯自強,普通人也可以有偉大的成就#65377;”
我的經歷當然不能與兩位大科學家相提并論,但是,我的背景也很差,也是個窮苦學生,在新華社和國內外各科研機構這個大熔爐里,由于我珍惜這個機遇,肯干,自強不息,也取得了些許成績#65377;
我在新華社走上記者崗位以后,人們曾戲說我是從“蝗蟲起家”開始記者生涯的#65377;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一個晴朗的夏日,我到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采訪了著名生態學家馬世駿教授#65377;馬教授當時正在研究治理在中國為害多年的東亞飛蝗,他除了每年到洪澤湖#65380;微山湖等蝗蟲的孳生地考察以外,還在北京的實驗室里喂養了許多蝗蟲,為的是研究這種害蟲的繁殖#65380;生長規律,以便消滅它們#65377;
馬世駿是位身材修長#65380;文質彬彬的中年科學家,他用帶有山東口音的普通話,帶我邊參觀邊講述了他從青年時代起立志研究消滅東亞飛蝗的感人事跡#65377;采訪中,他對我講了有關這種所謂的“神蟲”聞所未聞的故事#65377;我不僅聽他講,參觀他的實驗室,還查看了一些關于中國發生蝗害的歷史資料,不看則已,一看才知道,蝗蟲在我國為害已有數千年之久#65377;
據《五行志》上記載,唐貞元六年(公元785年):
“夏蝗,東自海,西盡河隴,群飛蔽天,旬日不息#65377;所至草木葉及畜毛靡有子遺,餓殍枕道#65377;秋,關輔大蝗,田稼食盡,百姓饑,捕蝗為食#65377;”
《元史》上又記載,元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五月,山東#65380;河北#65380;河南#65380;關中等處,蝗飛蔽天,人馬不能行,所落溝塹盡平#65377;八月己亥,蝗自河北飛渡汴梁,食田禾一空#65377;”
根據對甲骨文字的考證,我國有蝗災的記載已經有3000多年的歷史#65377;蝗災多半發生在黃淮海大平原上#65377;解放前,每隔一兩年便發生一次,常常與水災和旱災交錯出現#65377;水#65380;旱#65380;蝗災,成為歷史上三大嚴重的自然災害#65377;據記載,近百年來就發生了三次毀滅性的大蝗災#65377;其中1929年發生的一次,全國受害的農田多達3600多萬畝,飛蝗所到之處,田禾蕩然無存#65377;這年,在南京以東滬寧線的下蜀鎮,蝗蝻掩蓋了鐵軌,使火車無法前進而誤點#65377;1938年,國民黨政府炸塌了鄭州附近花園口的黃河大堤,大片黃泛區成了蝗蟲的孳生地,大批蝗蟲輪番在十幾個省市#65380;近140個縣遷飛為害,致使千百萬人背井離鄉,四處逃荒……
飛蝗給人們帶來的深重災難,深深地銘刻在少年馬世駿的記憶里#65377;長大以后,他考取了北平大學農學院生物系,立志研究和治理蝗蟲及其他害蟲#65377;畢業后赴美國留學,在美國的4年間,完全靠半工半讀,獲得了碩士和博士學位#65377;在美國,只要他愿意,金錢#65380;地位#65380;榮譽和愛情,唾手可得,可是,當各種誘惑都向他招手的時候,他想的卻是如何盡快回國#65377;但是,一次次回國申請都遭到了拒絕#65377;1951年,他利用去荷蘭開會的機會,輾轉到達倫敦,在倫敦的半個月里,他天天到大英博物館拜訪烏瓦洛夫,為的是向這位世界著名的蝗蟲專家討教滅蝗的經驗和辦法,回國后好對付正猖獗地為害農作物的東亞飛蝗……
隨后,馬世駿教授又對我談了回國后的工作#65377;采訪中,我被這位中國生態學奠基人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65377;過后,寫了篇數千字的長篇通訊,經新華社對國內外播發后,1962年7月19日,《人民日報》在二版頭條位置,以半版的篇幅,刊登了這篇由我署名的題為“揭開蝗蟲生活之謎”的通訊#65377;
文稿發表后,我沒有停止與馬世駿的交往,仍時不時地去他的實驗室找他訪談,以期積累更多的素材,續寫他的故事,不久,又寫了長篇報告文學“歸來三十個春秋”#65377;
可是,在這之前,我面臨的并不總是明媚的陽光,也有陰云密布,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65377;
采訪馬世駿教授的第一篇稿件交給我的頂頭上司方言后,在編輯的過程中,他做了認真修改#65377;一天,剛上班,他當著全編輯部同志的面,一面把改過的稿子甩給我,一面厲聲批評我說:“你叫編輯給你當校對,你連標點符號都不會標,還當什么記者!”
我接過稿子一看,不禁羞愧難當#65377;那篇通訊雖然被“人民日報”在顯著的位置刊登了,但這并未使我高興#65377;
當時,我面臨著兩種選擇:一是再回到原來的單位做輕松的工作;再就是知難而進,不退縮#65377;思想斗爭的結果,我選擇了后者#65377;從這以后,我更加兢兢業業地做采訪和寫作工作#65377;為了寫的稿子不講外行話,又通俗易懂,每次采訪科學家時,我都坦率地對他們說,我對他們所從事的科學研究,是外行,而我又必須用通俗#65380;生動的文字,將他們的經歷和工作內容,生動準確地介紹給讀者,因此,希望他們不僅能通俗易懂地首先給我“科普科普”,而且能不厭其煩地#65380;詳盡地談談我想知道的一切#65377;當然,如果時間允許,我還要到現場采訪……
事實一次次證明,我這種不自以為是#65380;甘當小學生#65380;不恥下問的誠懇態度,感動了采訪對象,科學家們都是學有專長的大忙人,其中包括一些國內外著名的大科學家,聽了我的申述和求助,他們無一例外地樂于幫助我#65377;數十年間,在采訪寫作過程中,正是因為我處處以科學家為師,以及編輯部同志的幫助和鼓勵,才使我在記者的崗位上,順利地完成了一次次艱巨的采寫工作#65377;
我當記者不久發生的一件事,一直銘刻在我的記憶里#65377;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一天早晨,我走進編輯部,見我的頂頭上司方言同志正在掃地,見我進來,他笑著用手里的掃帚打了我一下,高興地說:“今天,《人民日報》在社論的位置(一版下面通欄)刊登了你寫的通訊(即:《鹽堿地上好莊稼》)!”沉吟片刻,方言又說:“看來,過去讓你當秘書干事,真是屈才了!”
聽了方言同志的話,我趕忙找來報紙一看,見當天的《人民日報》在一版頭條刊登了我寫的中國農業科學院專家王守純在豫北試驗成功改良鹽堿地的新聞,一版的下面以通欄的版面,刊登了署名“新華社記者顧邁南(注)”的通訊:《鹽堿地上好莊稼》#65377;
興奮不已的我,從這以后更加努力勤奮地工作,我想,我是朱穆之社長親自推薦的,又受益于嚴師方言的直接領導,我要再接再厲,用誠實的勞動為科學家們代言,為廣大讀者服務#65377;
不久,更加艱巨的采訪任務又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國科學家在陜西蘭田發現猿人頭蓋骨,編輯部要我采訪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65380;副院長李四光,請他們對這次重大發現發表談話#65377;
在這之前的1964年夏天召開的北京科學討論會前夕,編輯部還要我采訪幾位著名科學家,其中包括著名的建筑史學宗師梁思成……
上述幾位科學大家,在國內外赫赫有名,我這個年輕的#65380;才疏學淺的小記者,不僅要和他們面對面地訪談,而且要在很短時間內生動#65380;準確地寫出采訪記,并迅速地見諸報端,這顯然是件極不輕松的工作,接受采訪任務以后,我雖然不免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惶恐失措,但是,我決定認真地面對,我決定做一只勇敢的小鴨子,上架了!
(注:作者在以往的新聞寫作中一直使用的名字為“顧邁南”)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