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家里呆著好好的,一臉的閨房記樂,但只要一出遠門,準確地說,只要一有出遠門的計劃,便開始憧憬起艷遇,生出浪游記快的妄念。這正是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離鄉的人,多少就有這么一點犯賤。
傳說中的艷遇是指旅途中不期而遇的一次美麗的邂逅。詩意地說,就是要把自己想象成天空中的一片云,偶爾地去投映在人家的波心。普魯斯特說,因時間和地點的改變,人在旅途中會確切地感受到一種突然被賦予的能力,它會“像波濤一樣全都升高到非同尋常的同一水平———從最卑劣到最高尚,從呼吸、食欲、血液循環到感受,到想象”。這種能力是如此生猛,以至于當火車停在一個鄉間小站,普魯斯特的目光竟能透過車窗,生造出一個“背著一罐牛奶,沿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的小路向車站走來”的賣牛奶咖啡的美艷村姑?!俺抗庥臣t了她的面龐,她的臉比粉紅的天空還要鮮艷。面對著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p>
我估計,無論道德及審美水準之高下,人們心里其實都很清楚艷遇以及人對艷遇之渴望的厲害,否則,也許就不會有一種旨在一次性合法地滿足同時了結掉雙方這種危險的宿愿的歷久不衰的風俗了,這種風俗我們把它叫做旅行結婚。
然而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所謂“犯賤”其實并無任何道德含義,純粹是指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愚蠢。如果說對艷遇的渴望跟人類早期的狩獵記憶有關,我就自認了“游耕民族”。有一個時期,我會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機場,然后就在距離登機柜臺的12碼開外陰險地等著。有一次還真的被我等到了,遂猛撲上去,順理成章地領了她的下一張“含艷量”最高的登機牌。登機之后才沮喪地發現,我的座位在第12排的最左端,而那人卻在第11排的最右。但這還不算,升空之后,以15度角斜斜地望去,“江之尾”已經在跟鄰座那個剛認識的油頭粉面的男人談笑,并且逐漸風生起來。
上得山多終遇虎,上次從成都回廣州,身旁就有一艷坐著。途中遭遇氣流,飛機大起大落,芳鄰驚叫失聲,并屢作嘔吐狀。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握住她香汗淋漓的玉手,并借出左肩。然而,飛機一著陸,人家閃得那叫一個快。算起來,這竟是我20年飛行生涯中惟一的一次艷遇,不過但是誠實地說,應該屬于“驚艷”。
經過無數次失敗,我已被迫將“艷遇”的定義調整為:只要不遇上一坐下就脫鞋的男女旅伴就算成功,不求艷遇,更不求厭遇———然而,在我終于認命之前,還有一次幾乎可以讓我重建對概率學的信心的機會:那次是從廣州坐火車上京,一進軟臥,就發現美女二,一個像張曼玉,另一個像林青霞,笑吟吟地圍著一個此時看上去最起碼有七分像“重放”時代的王丹鳳的阿婆忙上忙下。登時心頭鹿撞,心想這下沒跑,這一路,好日子長著呢。為保持鎮定,趁車還沒開,到月臺上抽一口煙。不料回到車上,張、林二艷已變做大漢兩條,那個此刻看起來無一處與王丹鳳相似的阿婆,正向車窗外燈火闌珊處那兩個美女頻頻招手,還自言自語道:這大冷的天,叫她們別來送我,偏來。唉,真是的。
(選自《笑場》/沈宏非 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