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這東西,著實是很奇妙,本不過是木本生出的嫩綠尖芽,在炒制、烘焙后,被冠以希奇古怪的名稱,如“鐵觀音”、“大紅袍”、“碧螺春”等,經過倒運、批發,再進入各色人等的壺或杯盞之中,由開水一泡,便泡出文化來了,曰:“茶文化。”與其比肩的另一飲品則曰:“酒文化。”一樣的母體平常,只不過是一些粟米粗糧罷了。
某物一旦文而化之,必然于里外之間要考究起來,一如人中的暴發戶,一朝發達,便忙不迭地先修祖堂,書撰先考行述,扯上一個本姓的前朝圣賢做祖宗,以證明本就是貴種遺脈。茶———這源于荒山野嶺的樹葉,便被好事者塞進人之食祖———神農的手中,且言之鑿鑿,舉《神農本草》之記載:“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由此,茶成了神賜之物,自然寶貴了。
大凡寶貴之物,須有彰襯,猶如紅花比之綠葉,不如此不足以奪人目。茶之襯者亦是這般,壺、杯盞、茶海、公倒杯等等一干用具以備,每一件又可再細加考究,如陸羽《茶經》云某茶須用某地所產之某泥燒的某種名稱的杯盞,再用某地某時的某雨水沖泡,方得其真味。
待所有考究之事落定,水也燒開了,人坐于前,這茶仍是不能入口,因為如此文化之物下肚,須有一個形而上的理由,否則豈不成了喝水一樣?便有好事者巧思為其正名,曰:“茶道。”
“道”之一字,在國人心中,份量可與天齊。《易》云:“形而上為道,形而下為器。”由此推度,喝水是形而下,喝茶是形而上,這等大是大非于喝茶人而言,自是要劃分清晰地,不如此不足以定貴賤!一如富貴與貧窮,絕對要以階級的立場去看待,故有人囂曰:“小杯之茶謂品,大碗喝水如牛飲。”
“牛飲”之話一出,儒雅之士于此茶事,便惴惴小心起來,生怕一不留神滑入粗鄙一族,故于壺之器型、水之溫度、泡之時間、端杯之手式諸等,無不詳加考慮,反復研習,一干程序應運而生,茶道從此便真地得“道”了。
茶道不但得“道”,還頗具傳染性,茶道也傳到了日本。一如中國的其它好東西,總會被日本人名正言順地學去,或偷偷地拿走,再于細節上稍作修改,便堂而皇之地成了日本國粹,不明就里的西方人,常為日本人“生活上的藝術”而折服。中國人于此事,從來亦懶的去指證,其心理可能依于徐福東渡的典故做祟:本不過是童男童女的后裔嘛!
茶道傳到日本后,于形式上更進一步,連品茶時的話語也進行了嚴格的規定,一者如何,二者如何,實不知品茶之人的心情如何?
中國的“茶道”歷經千年不衰,只不過在上世紀的一段特殊歷史階段,“有閑階級”的消亡使茶道在社會上隨之湮滅,全體民眾進入了大瓷壺泡花茶的時代;其后,最流行的則是一人一個玻璃罐頭杯子,隨身攜帶;再其后,有錢人慢慢露出頭來,為了證明從新可以有閑,便又念起了茶道,但純粹的考究之術已隨大字報一起,煙消云散了。新有閑階層多數成長于白話和簡體字的教育下,自然看不懂古籍中的文言記載,看懂的人又懶得去說,如此,茶道的形式指導,對于新有閑階層而言,已經成了其精神消閑的迫切需求。
自市場開放后,一群茶農中的精英分子,紛紛棄耕植而就商賈,迅速把持了各地的茶葉銷售渠道,為了售賣的目的,也為了迎合新有閑階層的需求,順手就將浙、閩、粵尚遺存的一些鄉下“土茶式”從角落中挖掘出來,并冠以“國粹茶道”之名。茶道加上“國粹”二字,猶如一女子被冠以公主的名份,一般人看了,是要眼暈地!一群剛刷白了牙的求“道”者,便趨之若鶩,以為在精神層面,終于找到可以替代卡拉OK的事物,雖說舌間品的多是農藥味,但身上終于蘊涵著可以脫俗的氣息,至于此茶道亦非彼茶道這點,并不為重也。
我一向是重茶薄“道”之人,所謂重茶,是因為我十多年幾未喝過白水,每日俱以釅茶充渴,因生性懶散,骨子里就敵視禮儀規范,對于假模假樣的茶道,頗為鄙薄。
我所薄“道”,薄的是其俗規濫習,對實用的器物并不排斥。我客居于北京南城一隅,屋內有一木椅,其前設有滕制方桌,其上擺有竹制茶海,內置紫砂壺一把,仿官窯鐵線紋茶盞兩個,旁有大號煙斗三支,供己隨時取用。
我多為獨自品茶,一人坐于桌前,將紫砂溫透,用牛角茶勺取鳳凰單樅置于壺中,以百度開水灌注,掭去雜沫,覆蓋于上,再用開水澆頂,此時紫砂壺面水珠凝潤,砂體呈溫蘊如玉態,緲緲水氣如煙,輻散開來,與我煙斗所散之煙混然合之,頗難析辨。
待傾茶于盞,醇韻香氣頓時撲面而至,闔目深吸,通透肺腑,周身頓時渙然松散。
一口微品而不咽,含于舌尖,味蕾敏于苦澀之味,一股激韻若絲,游于腳心,貫于頭頂,胸中之氣則豁然澄靜;待茶湯滑于舌根,其回甘之韻蕩于喉間,振于發膚,有若幽谷蘭香沁體,心神悅然;之于此境,如沐清泉。若有千金置于面前,我亦當守不換之心也。
莊子有云:“得兔忘筌。”王弼有云:“得意忘象。”我則曰:“得韻忘茶。”
我所謂的得“韻”,得的是一種人生品質,是我自認為的,或者說,僅限于我個人精神層面的一種需求,是一種旁若無人,一種自以為是。
我一向認為:人之一世若白駒過隙,逝若煙霞。物質世界于你能所得到的,終歸是有限。且在物質層面,高級的品質享受,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多是可望而不可及。人生苦短,忘物而嘆終是悲涼;而精神世界所能享受的品質高度,于人則無所限制,你可盡情,可盡意,只要覓到合適的途徑,則其樂無窮,無所不至其極!
“得韻忘茶”便我所至其極的途經,是感,是悟,是精神的體驗。“韻”是品質,是境界,是空靈的世界,一如黃大癡筆下的富春江水。
“韻”在精神世界中,抽于象外,是純粹精華;“韻”可洗心,可退藏于密,可獨享,可不示與人,亦無人可于我精神中拿走。
“韻”的品質可以升華,只要我心澄靜,哪怕是最低級的劣茶所泡出的一口茶湯,之于我而言,一樣可以闔目而見高山流水,屏息而嗅幽谷蘭香。
老子言:“圣人被褐懷玉。”我則曰:“老江我大壺藏韻。”
既然說到大壺藏韻,則順便提一下我的紫砂壺,其實我的壺并不大,它是一把別致的紫砂精品,制作年代當在清末,是純朱泥摶造,砂質極佳。空壺之時,壺胎似老木,不著一絲涼意,開水一經注入,壺面即呈溫潤如玉之雅質,柔光內斂,不涵一毫俗氣。
這把壺的造型亦非常獨特,通體似桶,平蓋,蓋上塑座獅一個,壺面鐫:“放下屠刀否,心蓮頃刻開。三千今世界,開眼見如來。”此詩當為佛家度人之語;壺型雖小然顯墩艮之態,做工精細而無雕琢之跡,銘刻之文蒼勁古樸,頗近北魏風骨,渾渾然而蘊書卷之氣。
紫砂作為茶道的組成部分,是唯一出于茶道而勝于茶道的物件。茶道是形式,是形而上之道。其任人想象,任人擺布,是表演,是給不喝茶之人看的,一如女人的裙子,可長可短。形式主義從來便經不起探究,一探究便煙消云散,就如同裙子,也是可有可無。
紫砂是實物,是形而下之器。其一件便是一件,實實在在,且遵循一分錢一分貨的亙古真理,且好壺總是萬里挑一,精品亦總歸于有眼識貨之人,待之如老婆,被藏于深閨;劣質“垃圾壺”總是堆于茶館之中,供無聊之人舉行“茶道”儀式而用,如同賣笑的娼妓,人走便茶涼。
我這般把此壺秘于家中,獨自偷偷享用,亦不示人,其非不愿炫耀,實恐被人所毀,由對朋友更加警惕,恐被其強行索去或故意摔破或干脆直接盜走。
我對朋友有戒心,并非我小人之心,實際上,除了朋友外,對親人更須小心謹慎。在這里,我不想用任何“案例”來證明我不是危言聳聽,也無須找“案例”來證明。
我想說的,是你可以去買一把好壺,再弄點好茶,譬如“大紅袍”或“洞頂”之類,來上幾斤,只要聞聞沒有農藥味,便可把屁股坐定,好好泡上一壺,也感覺一下茶的形而上之道。
切記,好茶泡的時候要長一些,需要耐心等待,若你是急性子,此時不妨翻一翻《史記》或《資治通鑒》這類書,或許就能為“防備朋友”這話題找來一些“有血有肉”的生動案例。
(選自《文者純粹》/江心島 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