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胡子的敘利亞人在我居住的街上開了一家精致的美食店,專賣中亞的食物與香料。所有的東西都裝在好看的瓶子里,還有美麗的設計,一瓶甜杏仁油、一盒燕麥餅干,或者只是新鮮烘焙的面包……他人也長得好看,穿著白色的袍子,戴著穆斯林的小帽子,帽檐繡著精巧的花紋,頭發黝黑,胡子厚濃,白色的衣服使他身上簡單的色彩對比更強烈。他的妻子很胖,看起來總是快樂。兩個女兒,長發黑眼,大女兒只比收錢的柜臺多出半個頭,只能踮著腳,露出一雙眼睛;顯然,她喜歡站在柜臺后幫父母收錢,但她不懂算術,還是爸爸爸爸地喊著、問著;小女兒還小,就在店里不同的角落玩著,好像她會一輩子在這樣的香氣里長大。
敘利亞人的幾十種香料裝在整齊的玻璃罐里,磚紅、淺褐、橙黃、墨綠……買的時候,用長柄調羹掏出一些,放在小袋里。我最喜歡淺草茴香,也愛銹色肉桂粉,還有褚紅色的紅椒粉(papri-ka)、咖喱粉、黃姜粉、橄欖色的芫荽粉……聞著它們都讓人精神振奮,有的用來燒肉,有的烤魚,有的做雞湯,還可以做蛋糕……
每次去,我都要大胡子配幾種香料,教一道食譜。我也很喜歡做敘利亞人的朋友,不知道是因為有一條絲路貫穿的歷史,還是愛戀一種屬于香料的想象與傳奇?
吃多了這些帶著濃郁香氣的食譜,感覺自己像個神仙巫婆,日久便也浸淫在芬芳的氣氛中。印度人吃了一生的咖喱,據說流出來的汗也有咖喱的辛香。他們還相信:多吃各種香味能讓腦袋聰明,而且更能體會復雜的人生況味!
法國人是個把花香都吃到肚子里去的美食族。亞羅美蒂克(Aromatic),是經常被用來形容食物的字眼。橄欖油、香醋加點香草料,基本上就可以隨意調配出許多新鮮動人的美食。烹飪里善用新鮮的香草配料,遠遠比熱油烈火的添油加醋有趣而且健康。習慣了新鮮食物,味覺會逐漸敏銳起來,更愛品嘗食物的本色,更享受食物的原味,而不再熱愛那些過度調制烹煮的濃重菜色,這也是美食與生機飲食的趨向。
第一次在餐館里吃到咸的小茴香松餅,立刻愛上它的獨特口味:既沒有一般松餅的甜膩,又有茴香特殊的滋味。一般松餅加核桃、提子、巧克力、藍莓……都沒有咸茴香來得有創意。于是,回家依樣畫葫蘆。茴香有草腥,喜歡的人喜歡它的辛香,不喜歡的人就是厭惡那種氣味。用點嫩茴香煎(或烤)小馬鈴薯(baby potato),大概比較容易嘗出茴香之可親可喜。
小茴香過去因為少見,以為是外來的植物,直到北京朋友用茴香包了餃子,才知道它不僅在東歐、南歐普及,北歐、希臘、俄羅斯、猶太人的食譜里不少也以茴香調味,在中國北方也受青睞。烤魚、海鮮、馬鈴薯或腌黃瓜,都可以拌上一點小茴香,那份獨特的辛涼香氣,是味覺上的一次“馬殺雞”(即做按摩,臺灣的說法,massage音譯為馬殺雞)。
倫敦鄰居菲利普在花園里有個香料圃,種著各種稀奇的香草,有辣味的古希臘種羅勒、茴香、蒔蘿、百里香、歐芹,還有野生的小洛磯,小片小片的鋸齒嫩葉,帶著濃烈的苦與甘,有了它,任何乏味的生菜色拉都不得不滋味盎然起來。
這是少數能過冬雪的一種耐寒綠葉生菜。倫敦花園里種了一小方塊,隔幾天就去摘采一小撮,與摩渣瑞拉、番茄,滴幾滴橄欖油、香醋加幾片鮮羅勒。夏天去公園野餐聽音樂會的時候,這是一道必不可少也總是受歡迎的冷食。
以羅勒、迷迭香、薰衣草、香薄荷、百里香、茴香籽混合的普羅旺斯香料,做湯、烤肉都合適。聰明的商人,都已經將這些干燥的香料混合后裝在瓶子里,銷售到世界各地。不論你在紐約、香港、倫敦或臺北,都可以享受到南歐的口味。
意大利風味的香料,主要是羅勒、迷迭香、百里香、墨角蘭(marjoram)、鼠尾草、俄勒岡,因為少了濃烈刺鼻的茴香與薰衣草的灰樸味道,口味隨和親切,用蛋白調香料沾魚排,煎出來的魚肉沒有腥味,還帶著滿口芳香。
菲利普的大茴香從春天發芽后就不停地長,夏天已經長得跟人一般高,秋天開出黃綠色細細密密的花,過冬后采集花籽。菲利普是聞香就會興奮發狂的香草癡,不時看見他在園子里摘一片葉子,采幾粒種子,搓了搓放鼻尖上猛聞,陶醉不已。
這樣的男人,遇到女人想必也是用聞的。女人身上如果具有他所喜歡的香味,就是令他癡狂著魔的極度情調了。有次見他從市場提了兩只鴨回來,說是院子里的鼠尾草大豐收,他要試做一道香料鴨。
菲利普是個從冰激凌、美乃滋、圣誕布丁都自己做的人。夏天經常看他散步回來,提著野地摘采的各類莓果,黑莓(blackberry)、醋栗(goose-berry)……不久,就可以吃到他自制的莓子醬或冰激凌。他是蘇格蘭農夫的兒子,懂得所有關于園藝的知識以及廚房的美食,也是可親又可信賴的好鄰居。蘇格蘭人據說都是這樣熱心腸,好脾氣。
潮州人的鹵水鵝就這么清清白白地蘸著酸酸甜甜的蒜頭醬。小時候九層塔與醬油,蘸白水鮮煮的雞鴨豬肉,都是樸素生活里的豐盛美味。就算吃遍天下,也難忘記這些積累在舌根的簡單美好滋味。
從倫敦花園帶到香港的一些自家收成的迷迭香、薰衣草、肉桂葉,寶貴而溫馨。西北半球的夏日特長,9點了天還有余光。在陽臺烤肉,隨手就在花園摘一把羅勒、荑蔥、迷迭香……隨意調進菜肉里。
搬家前努力摘采、風干、收集成罐,一一帶到香港,整個廚房不時就可以有花草芳香。五月季節,偏西南向的窗口,半山新居,慵懶的午后,總也望著干枯的香草薄荷,興嘆著此地人稠地窄,沒有一方土地滋養我所愛戀的花花草草。
冬天愛喝馬薩拉茶(masala),一道風情萬種的香料茶。適合在周末下午三五好友,煮上一壺香濃的馬薩拉,用兩杯水、三小匙紅茶、一根肉桂、幾顆豆蔻、小撮丁香、小塊生姜、些許茴香籽,煮開之后轉小火繼續煮五分鐘,加入一杯鮮奶、適量的糖,就是一道好喝好聞的印度香奶茶。
香港街市上賣一種青綠的夜香花,花萼托一小朵嫩白的花苞,還未開啟就被人采食。人都貪鮮嗜嫩,菜叢里的詩意,就成了口腹的祭品。同樣是花,街頭也有人賣玉蘭花,買一小撮,有如竊取人間一抹色香,暗自藏著單戀。
這夜香花不幸淪入最缺乏想象的咀嚼與吞咽,與星形長絲瓜、玉瓜、藕片炒在一起,清脆香甜,加點木耳,就是一道新式的羅漢齋;吃花聽起來浪漫,實際上舌頭對花香毫無反應,就像女人身上的香水,都是為了挑逗欲望:一個食欲,一個性欲。
肉桂烤蘋果,是從猶太朋友的母親處學來的食譜:用玲瓏脆酸的麥金塔(Macintosh)蘋果,從頂部挖個銅板大的洞口,撒些肉桂粉、細砂糖,灑些水滴,烤箱176℃烤四十五分鐘,趁熱和香草冰激凌一起吃。一抹肉桂的溫暖馨香,總讓我想起小時母親身上經年縈繞著的肉桂香氣。她口袋里不時放著肉桂“米紙”,一小張一小張薄薄的像卷煙紙,放嘴里就軟化消融,肉桂的辛香就從母親的身上延續到我的童年。
(選自《芝麻米粒說》/黃寶蓮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