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夫子廟的笑話,說一個沒落戶子弟,雖不到家徒四壁,也夠寒酸不堪的了。可他放不下原來的闊架子,他諱言窮,更怕人家說他窮,所以,出門會客,用家中僅有的一塊豬油,先把嘴唇涂得油光水滑,表示他剛剛吃過大魚大肉。在中國,魚和肉是富人的食品,糠和菜才是窮人的半年之糧,他能吃魚吃肉,那就表明他是個闊佬。剛在茶樓里坐穩(wěn),女兒忽然跑來,直說不好了,不好了。一問,才知道原來那塊擦嘴唇的豬油,讓老鼠叼走了。
這大概是清末民初的坊間笑談,那是一個社會急劇變動的年代,一部分人沒落的同時,一部分人興起。體現(xiàn)在財富的分配上,便是有人窮下去,有人富起來。但遺憾那時不提倡“越窮越光榮”,而是一窮便坍臺,便掉價,便失去社會地位,在那個“只重衣衫不重人”,甚至“笑貧不笑娼”的舊社會里,更有無地自容之感。
于是,那些暴富和徒窮的人們,形成兩個極端。剛剛富起來的人,由于早先窮過,甚至窮得叮當響過,現(xiàn)在發(fā)財了,惟恐別人不知其富,便拼命擺闊。而才不久窮下去的人,盡管經濟基礎變了,而上層建筑,過去曾經富過的精神狀態(tài),還來不及變化,特別羞于承認一個窮字,于是努力裝闊。
擺闊是有的可擺,裝闊卻是無的可裝,因而裝闊比擺闊還要痛苦。孔乙己寧肯挨打,也不愿脫下他那身長衫,其心態(tài)怕也是徹底的窮。因為一旦穿上短打,便是地道的體力勞動者無疑。他穿長衫,未必說明他在裝闊,但他害怕被人看作是窮漢,一定要“之乎者也”,偏要做一個讀書人,也是諱言一個窮字。舊社會,窮人是讀不起書的,讀得起書,就不是窮人。《紅樓夢》里的榮國府,王熙鳳串通鴛鴦,把賈母成箱的銅錫器皿押到當鋪里去,表面上還在那兒轟轟烈烈,可大家心里明白,早是一匹“瘦死了的駱駝”,那種裝闊的情景當然很具諷刺意味的。
擺闊又何嘗是件快樂的事呢?因為文化程度,知識水平,品德素養(yǎng),精神面貌,并不會隨著財富的迅速增加,而馬上發(fā)生變化的。外省有錢人在巴黎人的眼里,不過是有錢的土老帽而已,巴爾扎克在這方面有過精彩的描繪。此公政治上是一個保皇主義者,很痛心那輝煌歲月的逝去。他惋惜,不經過三代以上的熏陶,不可能培養(yǎng)出真正的貴族。所以他筆下的這些資本主義暴發(fā)戶,盡管穿上了燕尾服,戴上了大禮帽,進入上流社會,但行為舉止,仍舊無法擺脫昨天的小市民、鄉(xiāng)巴佬的本色,出洋相,鬧笑話,而被世家子弟、貴婦名媛在背后竊笑不已。
中國也不例外,就在那位沒落戶用豬油抹嘴裝闊的同時,有錢擺闊的暴發(fā)戶,娶姨太太,認干女兒,捧女戲子,狎交際花。蓋不中不西的房子,買不古不今的玩意兒。當紳董,打桌球,結名流,吃大菜,酸文假醋,附庸風雅,恨不能扯住所有人的耳朵,告訴說:“我有錢,我是富翁!”這兩者的表現(xiàn),都是和一個窮字聯(lián)系著的。
其實,你發(fā)你的財好了,完全用不著滿世界叫嚷的。因此這類窮過的富了,要擺闊;富過的窮了,要裝闊的現(xiàn)象,實際上反映了一種很奇怪的窮人心理。所以,每當在大街上,在商場里,在電影院,在公共場合,看到那些手持大哥大的款爺或者款妞,一定要招搖過市,一定要讓大家知道他(她)有這個玩藝兒,便不禁記起那個往嘴上抹豬油的笑話。
笑話是很古老了,但卻能使人產生很多聯(lián)想。
(選自《交際與口才》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