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漣在一次訪談中說:“從歷史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明末的江南士紳具有何等氣概,為了抗清,江南士紳可以毀家紓難,召集壯士,為人留下了血脈賁張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至今還可以從歷史記載中感受到明末江南士紳登高一呼,應者云集時具有的那種道德自信。這種自信經過三百年異族統治消散殆盡。到了清末,成了魯迅筆下的趙太爺之類,一個阿Q拿了個什么銀桃子來,就把他們嚇得戰戰兢兢。”(《書屋》1999年第4期)
但我在清末歷史中看到的并不是這樣一幅景象,他們和明末的江南士紳相比不僅一點也不遜色,而且大大地超越了明末。清末的江南,以江蘇、浙江為中心形成了兩個政治群體,一個是以張謇、湯壽潛等為代表的立憲派,在清朝垮臺前曾發起過有聲有色、影響廣泛的國會請愿運動;另一個是以章太炎、蔡元培、徐錫麟、秋瑾等為代表的光復會,以推倒異族政權為目標,是清末舉足輕重的一支革命力量,為辛亥革命作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
本文僅舉以浙江知識分子為核心的光復會為例,說明即使在異族近三百年的統治后,這塊曾經產生了黃宗羲、張煌言的土地上同樣出現了一大批富有道德自信的杰出人物。這些人中又以紹興人最多,不僅有流血犧牲的英雄,還有為他們捐資出錢的人士,當時辦學堂、買武器、留學、捐官都需要大量經費,徐錫麟捐了道員,陶成章捐了知府,這些錢就是許仲卿等人自愿捐的。光復會的領袖與骨干多數并不是一窮二白的人家,蔡元培還是個翰林。
魯迅引用明朝人的話說他的故鄉不是藏污納垢之地,而是報仇雪恥之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數千年來一直激勵著他的后人不畏艱辛,奮發圖強。明末清初抗清的義舉果然是一幕讓人神往的歷史,但最能體現這塊土地和他的人民精神氣質的還是清末民初的那一幕歷史。趙太爺在哪個時代都有,也不是清末所特有的。當我面對秋瑾、徐錫麟等英烈的墳墓,撫摸浙軍攻克金陵陣亡將士紀念碑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總是感到激動不已。這些義無返顧地把自己的生命、鮮血獻出來的人,不管過了多少時光,也不管我們的信念有多大的差距,他們面對死亡無所畏懼,用自己的生命寫下了一首首壯懷激烈的詩篇,這種凜然正氣是永遠一樣的。
據辛亥老人沈瓞民回憶,“光復會堅持由‘鼓吹’而趨向‘力行’,就是重視武裝革命,自癸卯至辛亥之間,沒有一年,沒有一月,不在進行武裝革命。清朝統治集團殘酷鎮壓,同志被殺的、被密拿、通緝的、起義就難的,前后不下五千人。時隔五十載,姓名湮沒無聞,比比皆是。”所以李敖稱陶成章和光復會“才是真正偉大‘革命人格’的實踐者”。
光復會,又名復古會,起源于1902年章太炎等在日本東京發起的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軍國民教育會和以浙江知識分子為主的“浙學會”(即1900年成立的“浙會”)。1904年冬天光復會在上海成立時,章太炎因“蘇報案”正身陷囹圄,聲望卓著的蔡元培被推為會長,以資號召。光復會雖然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但響亮地提出了“光復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的誓詞,實際上也就是它的綱領。
1905年同盟會成立,光復會的主要領袖都不在日本,所以光復會成員只是以個人身份加入同盟會,在國內仍以光復會名義活動,秋瑾回國后也是如此。他們和孫中山在反清的共同目標下有過暫時的合作,但幾年以后就分裂了。有些人(如徐錫麟)則一直拒絕參加同盟會。1910年陶成章重建光復會,章太炎為會長。
1912年1月28日在給孫中山的信中把光復會的貢獻講得很清楚:“然自癸、甲以來,徐錫麟之殺恩銘,熊成基之襲安慶,皆光復會舊部人也。近者,李燮和攻拔上海,繼是復浙江,下金陵,光復會新舊部人,皆與有力。雖無赫赫之功,庶可告無罪于天下。”
同一天,已經成為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致電陳炯明及同盟會,對光復會的評價基本上認同章太炎的看法,措辭幾乎都一樣,他說:“光復會則有徐錫麟之殺恩銘,熊成基之襲安慶,近者攻上海,復浙江,下金陵,則光復會新舊部人皆與有力,其功表見于天下。”(他后來在《建國方略》里回顧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史時,也充分肯定了光復會的歷史功績)
在光復會成立80周年時編的《光復會黨人錄》中只記載了1100多人的姓名,大部分人的姓名都已湮滅。但僅僅從這份名單中我們也可以發現當年光復會人才濟濟,其中不僅有秋瑾、徐錫麟這樣名垂史冊的英烈,也有魯迅這樣的偉大人物。名單上以浙江人為主,尤其是紹興人最多,這和蔡元培、徐錫麟等在故鄉的聲望、號召力有關。
這1100多人中,蔡元培、徐錫麟、秋瑾、陶成章、魯迅、許壽裳、范愛農、馬宗漢、陳伯平等都是紹興人;章太炎是余杭人;光復會創始人之一龔寶銓和沈鈞儒、褚輔成是嘉興人;蔣方震是海寧人;陳叔通是杭州人;張恭是金華人;《浙江潮》主編蔣智由是諸暨人。在浙江籍的會員之外,還有赫赫有名的趙聲、熊成基,他們是江蘇人。李燮和是湖南人。刺死清廣州將軍孚琦的溫生才(廣東人)、炸五大臣的吳樾(安徽人)也都是光復會的成員。
其中人數多為留學日本的浙江籍學生(魯迅、孫翼中、蔣尊簋、許壽裳等都是在日本留學時加入光復會的)、紹興大通學堂的學生(秋瑾主持學堂期間就發展了600多人)、新軍官兵、浙江各地會黨的成員(王金發就是會黨首領),《杭州白話報》的創刊人、主筆、編輯幾乎都是光復會會員,還有1909年以后在南洋加入的華僑,其中不少人在黃花崗起義中殉難。
光復會中另一個值得重視的群體是女子。秋瑾的榜樣,不僅帶動了尹銳志、尹維峻姐妹,還有林宗雪、唐群英、沈佩貞這些尋求女子解放、女子參政的先鋒,民國初年向宋教仁要女子參政權的是她們,在宋教仁主持的國民黨成立大會上大鬧的也是她們。辛亥革命時期,她們在秋瑾的精神感召下,奮起從戎,組織了女子北伐敢死隊,有70多人參加。這些都是中國歷史上光彩的一筆,也從一個側面見證了光復會當時影響之大。這是一幅可歌可泣、讓后人驚嘆的光復會群像。
在陶成章被暗殺后,光復會作為一個革命組織就風流云散了。但他們的誓言本來就是“以身許國,功成身退”,所以清朝倒了,他們的組織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而那些曾參加過光復會的熱血青年,后來有不少人在不同的領域作出了杰出的貢獻。魯迅就不用說了,沈鈞儒、褚輔成、陳叔通等在后來的歷史上也都發揮過重要作用。
名單中也有不少人在1927年前出任過浙江都督、省長,掌握了浙江的政權,他們幾乎清一色是新軍出身,如臨海的童保暄是浙江獨立后的第一任臨時都督,諸暨的蔣尊簋是第三任都督,還有海鹽的朱瑞、永康的呂公望、臨海的屈映光、新昌的張載陽、青田的夏超等。由此可見,在一個以暴力為主導的社會,注定了只能是有槍、有實力的人當權。其中朱瑞等很快墮落為袁世凱的走卒,革命成功了,革命黨人變質的現象也就產生了。權力是多么誘人的東西,多少人為此出賣了良知,出賣了理想,背叛自己過去的歷史。一切都是如此,同盟會里有劉揆一、閻錫山、唐繼堯,光復會同樣有朱瑞等。歷史就是熱血和陰謀共同書寫的,志士的頭顱和投機者的頂戴花翎從來就密不可分。
盡管常常有這樣不如人意的歷史結局,我們還是為歷史上曾經的那一幕感到驕傲。他們對理想的赤誠,他們對生命如此執著卻又能坦然地面對死亡,他們冒著殺頭的危險參加革命,這種理想主義的情懷如今早已遠去,我們現在只能從他們身上追尋我們這個時代所缺乏的這些精神,舍生取義,勇敢、熱情、正義,這些精神在任何時候都是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不能放棄我們對人性光輝一面的肯定。
〖章太炎〗
章太炎不是什么政治家,曾是他學生的魯迅稱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他早年就是一個以舊學而著名的學者,戊戌變法期間支持維新,參與《時務報》等報刊的編輯,遭到通緝而流亡日本。1902年,他與秦力山等發起支那亡國242年紀念會,起草了激動人心的宣言書。此后留學生界的愛國團體紛紛出現,都是源于這次亡國紀念會。1903年他在上海發表著名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稱光緒帝是“不辨黍麥”的小丑,并直呼其名,熱情地呼喚革命。隨后為少年鄒容的《革命軍》一書作序,兩人一起被捕,釀成轟動一時的“蘇報案”。
清廷下令查封《蘇報》和愛國學社(當時章太炎是那里的教師),租界工部局的巡捕和中國警探來抓人時,其他人都聞風而逃,只有他一個人不逃,認為革命就要流血,沒什么可怕。清廷要捉他已經是第七次。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對警察說:其他人都不在,要抓章炳麟就是我!少年鄒容得知他入獄的消息,不愿讓這位大哥一個人受難,就自動投案。這樣的章太炎、這樣的鄒容,時代相隔近百年,我依然感到他們在發黃的史書中豪氣逼人,為他們人性中的英雄氣質而心馳神往。隨后,他被上海租界當局判刑三年,鄒容被判刑兩年。獄中他曾絕食抗爭,但能以佛經自娛。鄒容因為憤激交加,病死在獄中。章太炎和鄒容年齡相差較大,情義卻十分深厚。鄒容的死使他撫尸哭不出聲來,他曾多次以飽含感情的筆墨寫下他對這位少年朋友深深的思念和對他的哀悼。
光復會成立時他雖然還在坐牢,卻是主要發起人之一,他自述“光復會初立,實余與蔡元培為之魁”,光復會也一直將他看作是精神領袖。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刑滿獲釋,孫中山派人專程從日本到上海接他出獄,當晚就東渡日本。他加入同盟會,并主持《民報》,與梁啟超的《新民叢報》論戰方酣。《民報》來了這樣一位學問淵博、文章樸茂的章太炎主持筆政,人們自然是分外歡迎。他也不負眾望,寫了一系列有戰斗力的文章,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戰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
魯迅在他晚年寫的《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說:“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并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于上海的西牢。”“至于今,惟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系發源于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于《民報》),為巨大的紀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孫中山雖然早就提出“建立民國”的口號,但正式出現“中華民國”這一名稱是在章太炎1907年寫的文章中。
辛亥革命前,章太炎和陶成章等光復會知識分子就和孫中山分道揚鑣。1909年,光復會在南洋重建,第二年在日本正式成立,以章太炎為會長。辛亥革命爆發,章太炎于1911年11月18日返回國內,提出“革命軍起,革命黨消”的口號。他和宋教仁、黃興等聯名發表了很多有關時局的通電,在民國成立之前發揮過積極的作用。宋教仁被殺,他發表致袁世凱的公開信,直斥梁士飴等為“四兇”,駁斥袁對孫、黃的誣陷,連續發表兩個宣言,歷數袁的罪行。
他發起過中華民國聯合會(后改組為統一黨、共和黨),一度對袁世凱抱有幻想。后來軍閥趙恒惕請他去“主考縣官”,孫傳芳請他“主持授壺”,吳佩孚還要請他當“總參贊”。魯迅說他“既離民眾,漸入頹唐……但也不過白圭之玷,并非晚節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魯迅全集》第六卷545-547頁)。
這兩個“并世無第二人”是對章太炎的蓋棺定論。說他“三入牢獄”,據現在能看到的資料我們只知道兩次,一次是在上海租界被判刑3年,另一次是在北京,二次革命被鎮壓后,大家勸他去日本,他拒絕流亡,反而冒險入京,寫下“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的詩句,結果被袁世凱軟禁(袁曾對人說過他怕兩支筆,一是梁啟超,一是章太炎),直到1916年6月袁死后才獲得自由,前后近3年。期間他以大勛章作扇墜在總統府門前大罵袁世凱,幾次絕食,還嚴詞拒絕為袁世凱稱帝上表勸進以換取自由。這才是魯迅心中的先哲、楷模。
因為陶成章被殺,他終生都罵蔣介石是殺人兇手。1927年國民黨曾發出“通緝著名學閥章炳麟”令。
他的一生維新、革命,親自參與創建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又親眼目睹了所謂的共和國只不過是軍閥們的裝飾品。從袁世凱到蔣介石,大大小小的軍閥走馬燈一樣在政治舞臺上上演著一出出武戲,而他終其一生不過是個做學問的人,他把畢生精力獻給了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和源遠流長的民族文化。
1936年6月,在日本即將大舉侵略中國前夕,他留下“設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的遺囑黯然離世。他死后,非常理解他的夫人湯國梨用五色綢為他結爻,拒絕青天白日旗。她說:“太炎先生為辛亥革命勝利,為五色旗的誕生,出過力,坐過牢,而沒有為國民黨旗效過什么勞,因而用五色綢為他結爻,最為恰當。”
〖蔡元培〗
和章太炎不同,蔡元培早年并不是清王朝的異端,而是順利地走完了科舉考試的全程。他出生在紹興一個商業世家,17歲中秀才,23歲中舉人,26歲當了進士,28歲成為翰林院編修。光緒帝的老師翁同龢在日記里說他“年少通經,文極古藻,秀才也!”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少年得意,功成名就,他完全可以在這條一帆風順的仕途上繼續走下去。
但蔡元培不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讀書人,他授翰林那年正是1894年,也就是中日甲午戰爭發生的那年,后來的戊戌變法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當慈禧用屠刀把維新事業淹沒在血泊中,他內心受到強烈震撼。此后他辭職南下,以辦學為業,踏上了一條與舊王朝不合作的不歸路。
1902年3月,蔡元培在上海成立中國教育會,10月創辦愛國女學與愛國學社,這兩個以“愛國”命名的男女校是“當時國內最重要的愛國團體”。他還參與編寫報刊,如《蘇報》、《警鐘日報》等。最令人吃驚的莫過于他竟親自去學習造炸彈,加入暗殺團,像他這樣翰林出身的革命黨人,在歷史上還是第一個。他放言革命無所顧忌,成為旗幟鮮明的革命人物、上海革命黨的中心。所以1904年11月成立光復會,他被推為第一任會長。1905年10月,同盟會在日本成立后,他被委任為上海分會會長,主持國內的革命工作。
1903年《蘇報》案時,他走避青島,得以幸免。1907年8月,徐錫麟、秋瑾等遇難后,東南一片白色恐怖,光復會被牽連入獄、殺害的人不計其數,即使在上海的租界也非常危險。所以他選擇去德國留學。直到1911年11月11日,上海獨立后才回國。不久被孫中山任命為教育總長,正是他在任時聘任了許壽裳、魯迅這樣高素質的人員,短短幾個月就初步建立起近代教育體制。
1912年7月,他向袁世凱辭去教育總長,再次赴德國留學。“二次革命”后,他到法國從事研究、著述。他有科舉時代最完整的記錄,又長期在德、法這些歐洲國家學習、研究,真正算得上學貫中西。他吸取的是西方現代化的精神,而不像有些人學了西方的語言、技術,卻只能回到中國舊傳統的懷抱。
蔡元培一生最輝煌的篇章無疑是他1916至1926年這十年間當北大校長時寫下的。是他把北大辦成了一所具有現代精神、生氣勃勃的大學,辦成了民主的搖籃。沒有他,我們不能想像會有“五四”新文化運動。說他是“北大之父”,乃是當之無愧的。
蔡元培從來沒有放棄過一個知識分子應負的社會責任。1919年5月2日,他召集學生班長和代表開會,號召大家奮起救國,兩天后爆發了“五四”運動;1920年,他和其他知識分子聯名發表《爭自由的宣言》;1922年,他和胡適等16位學有成就的知識分子聯名發表《我們的政治主張》;他三次辭職,向北洋軍閥表現他的“不合作主義”,以示抗議,甚至直接提出了“不合作主義”的主張。
國民黨時期,他只愿當中央研究院院長,和宋慶齡等發起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向當政者要人權,為政治犯大聲疾呼,而且付諸行動,營救了不少因為思想、言論被捕入獄的政治犯。雖然由于他的威望、人格,國民黨沒有像對付楊杏佛一樣對付他,但也不遺余力地攻擊他、譴責他。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病逝,全國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稱他“高年碩學”、“萬流景仰”,共產黨的《新華日報》稱他是“學界泰斗,人世楷模”。
〖秋瑾〗
秋瑾是中國的貞德,她不僅是女性的驕傲,也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驕傲。沒有她,我們的民族的歷史將只是一部男性的歷史。
她自號競雄,別號鑒湖女俠、漢俠女兒。魯迅說她“性格爽朗”、“善豪飲”。在日本時她買了一把鋒利的倭刀,經常佩帶在身邊,就是那張永垂青史的照片上她手里拿的那把刀,她寫詩說“千金市得寶劍來,公理不恃恃赤鐵。死生一事付鴻毛,人生到此方英杰”。遙想當年,她拔刀起舞,唱《寶劍歌》,積極籌組“婦女抗俄敢死隊”,乃至組織光復軍,何等的英氣逼人!
她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在短促的一生中留下了大量傳世的詩篇,她寫過《寶刀歌》、《劍歌》,留下了“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這樣的詩句。她的詩不像我們通常讀到的女性詩篇,而是充滿了一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她的詩是以熱血寫就的,有大江東去之風。
1896年她應父命嫁給一個湖南富商的子弟,婚姻的不幸使她把自己的命運和廣大婦女的命運、整個祖國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產生了掙脫家庭牢籠,到日本留學的念頭。1904年夏天,她終于在哥哥、嫂嫂等的幫助下東渡日本。
她與其他留學生一起組織革命團體(如“十人團”),創辦《白話》半月刊,發表過《敬告我同胞》、《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等氣勢磅礴的文章。她風姿豪放,每次大集會,總要上去演講,她的演說生動精辟,“其詞淋漓悲壯,蕩人心魄”,有打動人心的力量,聽眾常常被感動得流淚。
1905年她回國籌措學費,帶著陶成章的介紹信在愛國女學拜訪了蔡元培,并由徐錫麟介紹參加光復會。回到日本后,她又成為第一批參加同盟會的浙江籍革命黨人,被委任為浙江主盟人。1905年底,日本政府頒布《清國留日學生取締規則》,陳天華蹈海自殺,秋瑾等憤然回國。她在寫給王時澤的一封信中說:
“吾歸國后,亦當盡力籌劃,以期光復舊物,與君相見于中原。成敗雖未可知,然茍留此未死之余生,則吾志不敢一日息也。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
且光復之事,不可一日緩,而男子之死于謀光復者,則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藎、史堅如、吳樾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則無聞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與諸君交勉之。”
這封信和譚嗣同的“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變法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這段擲地有聲的話,完全可以前后輝映,同樣的光照千古,讓千千萬萬須眉男子無地自容。
1906年,她在上海創辦《中國女報》,宣傳革命。同年冬天徐錫麟去安徽,她接辦紹興大通學堂。以此為中樞,她聯絡軍界、學界、會黨,費盡心血把光復軍編成八個軍,起草了《普告同胞檄稿》、《光復軍起義檄》,計劃和徐錫麟在安徽同時起事。1907年7月13日,得知安慶起義失敗的消息,秋瑾拒絕出逃,從容被捕。
她被捕之后拒絕寫供詞,最后留下了讓整個百年史都感到森森秋意的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
她還留下了這樣一首絕命詞:
“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殘山剩水,誰招志士之魂?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干凈土;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侖歌。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潮取彼頭顱。壯志猶虛,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腸堪斷!”
這個世界上,也只有秋瑾這樣的真英雄才寫得出如此感人的絕命詞,這是她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寫下的詩篇。
1907年7月15日,她在故鄉紹興被殘酷地殺害,年僅32歲。值得一提的是,紹興的地方官山陰知縣李宗岳不肯對秋瑾用刑逼供,他同情秋瑾,又無能為力,在秋瑾殉難后竟然上吊自盡了,顯示出難能可貴的人的良知。這是人性的震撼,是秋瑾給他的力量,使他毅然放棄生命。那個年代里,有可恥的告密者,蘸人血饅頭的人,但有了李宗岳的死,我們還是看見了人性的一點亮色,那不是為了什么理想、革命,僅僅是人的良心的發現,是人性的力量戰勝了求生的欲望。秋瑾被殺并無確鑿證據,下令殺她的浙江巡撫對此也感到不安,自請調往江蘇、山西,先后被當地人所拒,只好稱病。紹興知府貴福自請調到安徽也被拒,不知所終。可見人心不服。
噩耗傳出,孫中山曾對兩個浙江青年邵力子、陳其美說:“秋俠雖已捐軀,火種依然存在,毋忘我浙東受難同志。”1912年12月,孫中山來杭州,“可痛者,最好的同志秋女俠一瞑不視。”他揮筆題詞——“巾幗英雄”、“鑒湖女俠千古”。1916年,孫中山再次來杭州憑吊秋瑾墓,他說:“光復以前,浙人在東京首先入同盟會者,秋瑾女士也。今秋女士不再生,而‘秋風秋雨愁煞人’之句,則傳誦人間而不忘。”
秋瑾早已在西湖的湖山之間站成了永遠的雕塑,一個中國的民主女神像。
〖徐錫麟〗
徐錫麟出身于一個富裕的商人家庭,卻是個典型的讀書人,中過秀才,熱心數學、天文等,在甲午戰爭的刺激下,他認識到救國的當務之急是從教育入手,年紀輕輕就辦了明道女校、山陰縣學堂(歷史學家范文瀾、數學家陳建功都曾是這個學堂的學生)。1901年,紹興創辦第一所官辦的府學堂,知府久聞他的大名,聘為教習,教算術和體操,又升為副監督,主持學堂工作。期間他到日本參觀,結識了陶成章等同鄉志士,意氣相投。回國后,辦了熱誠小學,設立特別書局,傳播新思想。
他仰慕越王勾踐,經常和愛國志士聚會,深夜不散。還每天練習槍法,據說能百發百中。1904年,他因蔡元培、陶成章的邀請在上海加入光復會。由于他為人豪俠,揮金如土,對會員如家人手足,因此深孚眾望,成為光復會中深得人心的重要領袖,人們都親切地叫他伯遜哥。
1905年,他和陶成章等創辦大通師范學堂,以體育為名訓練會黨骨干,為起義準備力量。同年他捐了個道員,和陶成章、陳伯平、馬宗漢等13人到日本留學,妻子也參加了光復會,改名徐振漢和他同行。章太炎說他“志在光復,而鄙逸仙為人”,拒絕參加同盟會。
他在日本報考軍事學校,因為近視而不得入學,不久就和陳伯平、馬宗漢回國。1906年,他在親戚的推薦下到安徽安慶任職,與秋瑾等在西湖話別時他說:“我此次到安慶去,就是準備流血的”。
1907年春,他得到安徽巡撫恩銘的信任,主持巡警學校。他曾回紹興和秋瑾等商量過浙皖同時起義的計劃。7月,恩銘得到一份來自被俘革命黨人的花名冊,第一個名字就是他的化名“光漢子”。秋瑾來信又說浙江危機已露,他決定在原定的學校畢業典禮那天起事,因為包括恩銘在內的文武官員都要來參加典禮。但恩銘因事提前了兩天,結果他只好倉促起事,雖刺死恩銘,但陳伯平戰死,他和馬宗漢雙雙被捕。
他在供詞里說:恩銘待我,是個人私恩;我殺他,是排滿公理。你們殺我好了,將我心剖了,兩手兩足斷了,全身碎了,不要怨殺學生,不可拖累無辜。問他是否孫文一黨,他說我與孫文宗旨不同,他亦不配使我行刺。他起草的《光復軍告示》歷數清廷罪狀,提出“重建新國,圖共和之幸福”,日期是“共和二千七百五十二年”,雖然把近代的共和與中國古代的周召共和混為一談,但他的理想也不僅僅反清而已。
魯迅在《朝花夕拾》中說,他就義后,“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年僅三十五歲。
〖陶成章〗
1912年1月15日,就任民國總統僅僅半個月的孫中山,得知陶成章被暗殺的消息致電陳其美,稱“陶君抱革命宗旨十有余年,奔走運動,不遺余力,光復之際,陶君實有巨功”。這是與陶成章曾經矛盾很深的孫中山對他的評價。
陶成章1878年出生在紹興農村,從小好學,十五歲就開始當塾師,甲午之后有志革命,1900年、1901年兩次進京想“手刃慈禧”。1902年得到蔡元培的資助,到日本留學。1904年回國后致力于聯系會黨,奔走浙江各地,將舊的會黨力量聯成一體。光復會成立,他是個實際上的領袖,在會黨中有很大號召力。1906年他曾醞釀起義,被推為五省大都督。1907年,徐錫麟、秋瑾犧牲后,清廷再次下令通緝他。
他認為“革命事業,乃因不平等不自由而起,發于國民心理之自然,運動革命事業者,聊以盡國民之天職耳”;“則凡革命者,均以盡國民之天職為己任”;“湯武之革命,貴族革命也;近代之革命,平民革命也。湯武時代之革命,由寡人政體而進于獨裁政體之動機也;近時代之革命,由獨裁政體而進于共和政體之動機也。”他在手訂的《龍華會章程》里指出:“無論什么君主立憲,共和立憲,總不免于少數人的私意,平民依舊吃苦……暫時設立一總統,由大家公舉,或五年一任,或八年一任,年限雖不定,然而不能傳子孫呢!或者用市民政體,或者竟定為無政府。然而必須看那時候我國國民程度了。但無論如何,皇位是永遠不能霸占的。”他喊出的是“我中華國民萬歲”。
1909年他和孫中山在南洋因為籌款問題發生尖銳沖突,發布《南洋革命黨人宣布孫文罪狀傳單》,列舉孫中山3種14項罪狀。隨后與章太炎、李燮和等重建光復會,在南洋積極開展革命活動,在上海重設“銳峻學社”作為總機關。還異想天開地和妻子孫曉云密謀,在北京開妓院,“以美人計誘滿清貴族,席間下毒,以為一網打盡之計”。
武昌起義后,他在南洋籌集巨款,接濟軍需,上海李燮和、鎮江章梓的軍費多是來源于他。東南光復和他多年的奔走,苦心經營是分不開的。為攻克金陵,舉兵北伐,他在上海設立籌餉局,募集款餉,殫精竭慮,寢食不安,以致舊病加劇。陳其美想分享他的款餉,被他當面拒絕。他在醫院仍念念不忘國事,曾對人說:“現時對異族革命雖漸成功,但政治革命當甚艱巨,北方未定,北伐尤急。”他特別對袁世凱、北洋軍閥有清醒的認識。
1912年1月7日,他在《民立報》發表致浙江舊部的聲明,稱南京破后,東南大局粗定,“請將一切事宜,商之各軍政分府及杭州軍政府,以便事權統一,請勿以仆一人名義號召四方”。
湯壽潛被任命為交通總長,浙江要陶成章出任都督的呼聲很高,多次派人迎接他,滬杭之間“代表絡繹于道”。1月12日,他發表致各報館轉浙江各界電,堅決謝絕,并推薦了蔣尊簋。在民國初年的舞臺上,像他這樣不爭權力、光明磊落的人真是太少了。他真正實現了光復會的誓言“以身許國,功成身退”。《民立報》對此發表過一個編者按,稱“益見陶先生功成不伐。不獨全國欽敬陶先生,即浙人亦當共體陶先生之謙德也”。但對他早就嫉恨的陳其美不想放過他,還是命蔣介石將他殺了。李敖發現蔣介石的學生鄧文儀在《蔣主席》一書中毫不隱諱地承認是蔣介石槍殺了陶成章。事先陶已得到陳其美要殺他的傳聞,王文慶還聞訊從南京趕來勸他暫避,但他以北伐籌餉重要不能離開,終于遭了毒手。
孫中山就任大總統后曾寫信給他,“詰問從前宣布罪狀之理由”,他收到這封信僅三天,即1912年1月14日凌晨,廣慈醫院的悲劇一幕就發生了,此時離中華民國成立不到半個月。這位十多年奔走革命,備嘗艱苦,顛沛流離,對光復東南貢獻巨大,卻力辭浙督的革命元勛沒有死在清王朝的手里,卻在革命剛剛勝利的時刻被來自革命陣營內部的子彈擊中了。如此民國,可想而知。章太炎說“成章死,光復會亦暗不章”。
〖熊成基〗
熊成基,江蘇揚州人,官宦子弟,在安徽新軍任炮隊營隊官。他向往革命,參加了光復會,在新軍里傳播革命。徐錫麟起義時他沒來得及響應,徐就義后,他悲憤至極,急欲復仇。1908年,慈禧和光緒去世,他乘機率軍起事,進攻安慶,結果起義失敗,士兵、學生被捕殺了三百多人,他只身脫險逃到日本,隱姓埋名,只有黃興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1910年1月,他化名潛入東北,因被人告發在哈爾濱被捕。他在供詞中說:“我平日革命宗旨以推翻政府,改革政治,倡人權,均貧富為主。”“我之宗旨事成則已,否則犧牲其身,……況各國之歷史,皆流血多次而后成功,我此次失敗者,普通社會中人不知附和也。推其不知附和之原因,蓋因自由之血尚未足耳,譬如草木不得雨露,必不能發達,我們之自由樹,不得多血灌溉之,又焉能期其茂盛。我今早死一日,我們之自由樹早得一日鮮血,早得血一日,則早茂盛一日,花方早放一日,故我現望速死也。”
2月27日,他在吉林被殺害時,“觀者如睹”,他笑語:“諸君為國珍重,我死猶生。”臨刑前他還大聲發言,宣布革命宗旨,“語極沉痛悲憤,聽者無不動容。”他留下了最后的遺言——“今生已矣。我死,愿中國之富強日進一日,庶幾瞑已。”
劊子手要他下跪,他不屈,“刀起而頭落”,時年24歲。
告密賣友的臧冠三也被清廷判刑十年。民國以后,這個告密者極力運動,不但得以出獄,在吉林還有了公職。這是民國史上可恥的一頁。
熊成基的安慶起義是辛亥革命前夕無數次以卵擊石、飛蛾投火式的壯舉之一。如果沒有這些以卵擊石的壯舉,沒有舍生取義的志士,人類的歷史將只是一部記載吃喝拉撒、毫無意義的流水賬,是他們剎那的光華永久地照亮了黑暗的史冊。
〖尹銳志、尹維峻姐妹〗
尹氏姐妹完全是秋瑾直接培養出來的。尹維峻9歲就參加了光復會,恐怕是年齡最小的會員。秋瑾把她們姐妹從嵊縣帶到明道女學,也把她們帶入了革命之路。
秋瑾在上海成立“銳峻學社”做為聯絡機關,尹維峻還為《中國女報》做發行工作。秋瑾犧牲后,她們也遭到通緝,被迫亡命上海,學會了造炸彈。1909年,兩姐妹帶人進京企圖炸斃清廷要人,策動起義。因人地生疏,沒有機會動手,那時候她們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女孩。
1910年,陶成章在上海設立第二個“銳峻學社”作為光復會后期的總機關。在辛亥革命前夕,兩姐妹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策反和起義準備工作。李燮和組織光復軍就得到了她們的支持,對上海獨立作出了不可抹殺的貢獻。
上海光復后,尹維峻組織一支援杭敢死隊,17歲的她左手拿手槍,右手拿炸彈,站在敢死隊前頭攻打浙江巡撫衙門,活捉了巡撫,對杭州獨立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她任隊長的敢死隊對攻克南京也發揮了重要作用,雨花臺就是她的敢死隊占領的。
她們不愧是秋瑾的好學生,光復會的女中豪杰(尹維峻23歲就被北洋軍閥派人殺害)。孫中山任命她們姐妹為臨時大總統府顧問,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年輕的總統顧問吧。
光復會群雄和孫中山相比有更多的民族思想,即“光復漢族”,但他們“以身許國,功成身退”的誓言是何等地豪邁!近百年過去了,我常常有今不如昔的感慨。
回首百年,在為光復會群雄感到內心震撼的同時,我也思索著為什么明末清初、清末民初在浙江的歷史上先后出現了如此一批仁人志士,這是偶然的嗎?答案只能在它深厚的人文傳統中去尋找。遠的如勾踐雪恥自強,終于興國的教訓,特別是南宋定都杭州以來,浙江人才輩出,成為人文薈萃之邦,出現了無數光耀史冊的人物,于謙、黃宗羲、朱舜水、張煌言都是浙江貢獻給這個民族的優秀分子,他們都是致力學問,又以身許國,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
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章太炎、蔡元培的身上,從魯迅、竺可楨的身上,我們都能找到他們的影子。他們的學問人格永遠具有道義感召力。正是這一代代相傳、薪火不絕的人文傳統給了這塊土地以特殊的養分,使它在異族統治300年后還能出現光復會群雄。他們大多數人本來都是一介書生,為了結束腐敗、專制、黑暗的清王朝,毅然投身于要殺頭滅族的革命事業,把自己的青春、自由甚至生命獻了出來。
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撐著他們,就是那些曾經支撐過黃宗羲、張煌言的力量,這個人文傳統一脈相承,賦予了這片土地無可比擬的精神力量。也只有浙江才能產生魯迅這樣的人物,對這個問題的研究現在還遠遠不夠。透過歲月的塵沙,我仿佛依稀看見了那些被世俗的喧鬧淹沒的面容,聽到了他們慷慨的聲音,清末民初浙江光復會的群像漸漸在我的眼前清晰起來,他們在歷史中向我們走近。
(選自《歷史深處的誤會》/傅國涌 著/東方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