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收藏

古人收藏書畫、版本、碑帖，往往喜歡鈐以鑒藏私印或閑章，其中多有“宜子孫”、“子孫永保之”或“子子孫孫永保之”之類的印文。每觀至此，總會慨然嘆息，有無盡滄桑之感。長則數百年，短則數十年，斯物已流經多人之手，物之主人又安在哉？時過境遷，物換星移，又有哪一家能夠“永保之”？即使是項元汴、梁清標這樣的大家，天籟閣與秋碧堂又何處可尋？尚能見到的，僅是故物上所鈐“墨林”、“蕉林”印信而已。倒是張伯駒、周叔弢、張叔誠諸位先生能夠審時度勢，為藏品找到最終的歸宿，免于散佚之痛。其實蒐集斂聚，玩摩品鑒，不過是暫時典守，皆為過眼煙云，收藏之道，大抵如此。

十年前，有位青年朋友謝宇就讀于南開大學，即將畢業時撰寫了一本《外國郵票收藏指南》，要我為他寫一篇序言，我以一篇舊作《花花綠綠的小紙頭》代序附于卷首。在那篇小文中，記敘了我少年時代集郵的一些趣事和郵集在丙午浩劫中付之一炬的情形，目的是希望喜愛集郵的青年朋友們能有個良好的心態。

集郵在收藏之中僅能謂之小道，卻因所費無多而又其樂無窮受到大眾的青睞。據上個世紀90年代初粗略統計，中國的集郵愛好者有千萬之數，誠為大觀。而在如此浩浩蕩蕩的大軍中能稱為“家”的卻實在不多。記得小學一年級時，適逢中國集郵公司開業，于是開始集郵。那時叫做“攢郵票”，同年一班中竟有七八位同學集郵，放學后也經常結伴去集郵公司看郵票，貴的是買不起的，只能花毛八分買幾枚蓋銷票，如此集腋成裘，加上從信封上洗下的郵票，竟也有幾百枚之多。母親很支持我“攢郵票”，她每去王府井東安市場一帶，總會到集郵公司買一兩套郵票給我，只是她缺乏集郵常識，會將一整套郵票拆散，一枚一枚吊我的胃口。每逢生病住在老祖母家，母親那邊的廚師福建祥會來送些吃的東西，臨走時想起母親讓他帶給我的郵票，于是哆哆嗦嗦從油膩膩的錢夾子里取出一張已經稀臟的花紙頭來，當時對我來說也是不小的驚喜。

從小學到中學，集郵成了我最熟悉的課外活動，后來分了專題，五六個集郵冊漸漸插滿，頗為可觀。來家里的客人中有一位姓傅的先生，總喜歡用些“大人物”來勉勵我，比如看到我買了個新乒乓球拍子就會說：“打乒乓球就要打成姜永寧、王傳耀那樣（姜和王都是50年代中國乒乓球冠軍）。”看到我集郵就會說：“集郵就要集成郵票大王周今覺那樣。”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姜永寧、王傳耀和周今覺？只是茫然地點點頭。當我知道姜永寧、王傳耀之時，已經是容國團活躍在世界乒壇上了，而知道周今覺更在其后。周今覺先生也是東至周家一脈，他的祖父就是兩江總督周玉山（馥），其次子周煦良先生是著名翻譯家，與周一良、周紹良先生是叔伯兄弟。后來我與周今覺先生的外孫、上海收藏家唐無忌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稱周今覺為“郵票大王”是當之無愧的，1925年，他在上海創辦“中華郵票會”，出版《郵乘》，活躍郵壇凡二十余年。因此，從20年代至40年代，周今覺先生一直是中國集郵界的偶像，名字是家喻戶曉的。其他著名集郵家如馬任全、趙善長、張包子俊也是我在青少年時代就景仰的前輩，直至80年代后期我當選為中華全國集郵聯合會理事，受聘為全國學術委員后，能與諸位前輩先進同堂會議，叨陪末座，確實是少年時代沒有想到的。

也有些集郵家是不見經傳的，多為集郵界所不熟悉，或為其他方面聲名所掩，故不為人所知。

袁世凱次子寒云（克文）（1890－1931）就是位很有成就的集郵家。他早年專門收集“人頭”郵票，后受到周今覺影響，郵識大增。每遇佳品，重值相爭，后來以重金購得“紅印花小字‘當壹圓’”舊票孤品，蜚聲海內外。寒云性喜搜羅古玩字畫，又兼財力宏富，收藏甚眾。且才華過人，悟性極高，涉足集郵后在上海《晶報》上連載《說郵》，盡述個人所藏，是研究中國珍郵的重要文獻。可惜轉而潦倒，集藏曇花一現，僅兩年時間，集郵藏品傾售外國郵商，幸喜國之瑰寶“紅印花小字‘當壹圓’”后來輾轉為馬任全所得，1956年捐獻國家。寒云忙碌半生皆成夢幻，1931年因患猩紅熱病逝于天津兩宜里，已是四壁徒空，可謂得之易，失之易也。

“補白大王”鄭逸梅先生也是一位集郵愛好者。其一生閱歷極豐，交游甚廣，曾為南社社員，熟知清末民國時期文壇掌故軼事，80年代以后出版文史掌故文集就有《藝林散葉》及續編《藝海一勺》、《書報舊語》、《逸梅雜札》等數種。鄭先生也曾署名陶拙庵撰寫《“皇二子”袁寒云的一生》，詳述袁寒云生平事跡及著述。鄭先生熟悉并了解寒云，對其與周今覺的交往也有不少敘述文字。袁寒云與周今覺家既是世交，又是姻親，寒云稱玉山公（周馥）為姻丈，比周今覺是大了一輩的。

1986年我去上海，曾兩次拜訪鄭逸梅先生。兩次拜訪均在上午，先生精神很好，也十分健談，雖有吳縣口音，但尚能聽得懂。我們聊起許多舊人舊事，先生都極為熟悉，如葉譽虎、周瘦鵑、蘇局仙等人，后來聊到袁寒云，話題自然轉到他受周今覺影響，移情于郵票的舊事。鄭先生說自己也酷愛集郵，收藏郵票十分豐富，可惜部分散佚于“文革”浩劫之中。先生饒有興致地取出若干部郵冊來讓我觀看，其中中外郵票都有不少，有些是按類別整理的。從收集與整理而言，鄭先生的集郵并不十分規范，也鮮見精品，數量卻算得洋洋大觀。而相對鄭先生收藏的名人尺牘（鄭逸梅收藏民國以來文人尺牘甚多，曾有專著出版），只能算是小巫了。他說自己集郵只是怡情之樂，并不追求什么系統完整，也不追求稀世之珍，閑時拿出來看看，作為一種休息。

鄭先生生于1895年，卒于1992年，是文壇上的人瑞，曾經與幾輩文化人有過頻繁的交往，于是日積月累，存留下許多書札尺牘。這些書札尺牘都是他生活的見證，同時也是上一個世紀文化史的寶貴文獻，并非他刻意去收集的，對此他十分珍視，卻并沒有將之作為奇貨可居的個人收藏品。如同集郵一樣，老先生一直保持著一種平和的心態，從來不以金錢去計算它們的價值。

我認識的另一位不見經傳的老集郵家就是李典臣先生了。

李典臣先生是位實業家，出身于津門“八大家”之一的李家，因熱心慈善事業，故在天津有“李善人”之稱。后來定居在北京，曾在朝內南小街新鮮胡同居住，那個小院落和房子是李典臣先生自己設計的，房屋不多卻很實用，我小的時候隨祖母和父母曾去過多次。50年代李典臣先生已有六十開外，因他排行第十，京津兩地的親朋都稱之為“李十爺”。這位李十爺擅長拍照，據說曾受過郎靜山的指點，絕對屬于專業水平，而且洗印、放大、剪裁均自己動手操作，并有一套暗房設備，在當時也是不多見的。那時他身體健康，每年要去登黃山，回京后就會洗印在黃山所攝的照片，展示給大家觀賞。李十爺同時又是位集郵家，從30年代起集郵，藏品十分豐富。我小時候去李家，總是要他的郵票看，雖然不懂，看看熱鬧也是好的。

1979年，我還在安外醫院內科臨床，有一天來人請出診，地點就在附近蔣宅口的一座簡易樓中，于是帶上聽診器、血壓計等器械去看病人。沒有想到患者竟然是李十爺家里。自1966年以來，人人自危，許多人家之間幾乎斷了往來，雖同在一個城市，卻音信全無，我家與李家正是這樣一種情況。李十爺多年前見到我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十余年后再見面，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哪里還會認得？但李十爺的樣子我卻記得，自我介紹后，老先生極為興奮，操著一口濃重的天津話，樂得如同過年一樣。

我家與李家有著多重關系，兩家往來多年。李典臣先生之次女先適天津實業家雍劍秋之子雍鼎臣，后適上海陶良五，雍家與陶家都與先祖有來往。李典臣先生的夫人我們稱之為李十奶奶，是江蘇常州惲家，其兄是惲公孚（寶惠），其妹又是內子的叔外婆（適農學家鄒秉文先生）。舊時代親親相因，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所以李十爺對我更覺親切。從談話中得知“文革”初起，李家就從新鮮胡同舊宅掃地出門，賃屋而居，1976年地震后遷至蔣宅口的簡易樓中。當時李十爺已近九旬，卻是精神矍鑠，聲若洪鐘，一部銀白的胡須飄然頜下，完全不像是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樣子。老先生雖長我兩輩，卻十分熱情客氣，令我惶惶不安。讓煙后非要親自為我點火，豈知那個打火機正開在最大限度，惶恐之下我湊得又近，那火焰竟竄出半尺高，一下子燎著了我左眼的睫毛，大約半年時間才長出來。

自此以后，每有出診或地段保健任務后，總是去李十爺那里坐坐，老先生十分健談，記憶力又極好，滔滔不絕，興致盎然。簡易樓是個小小的三居室，與新鮮胡同的房子和條件相比，可謂天壤之別，但老先生安貧樂素，從來沒聽見他有過抱怨的話。

那時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郵票。李十爺告訴我，他自30年代集郵以來，一直在英國的吉朋斯公司（Stantey Gibbons Lta.，London）按年度訂購郵票。因此，他對英國及英屬地郵票極為熟悉，尤其是其中不少珍貴郵票，他都曾擁有。如英國早期的黑便士、藍便士、紅便士郵票（1840年英國開始發行郵票，以維多利亞女皇頭像為圖案，面值一便士，故稱便士郵票，第一枚為黑色，后又發行二便士藍色和一便士紅棕色，故以黑便士、藍便士、紅便士相稱），以及后來的愛德華七世、喬治五世、喬治六世到伊麗莎白二世各個不同時代的英國郵票基本齊全。此外，英屬地如澳洲的新南威爾士、昆士蘭早期票也都有不少。他是英國吉朋斯公司的老客戶，因此1935年以后的英屬地郵票大多沒有遺漏。我從小收集動物專題郵票，是Thematic Philateli，因此僅對各個國家發行的動物票有興趣，我告訴老先生最為鐘情的是英屬福克蘭群島1933年發行的五先令企鵝郵票，他立刻告訴我，這套郵票為雕刻銅版印刷，全套12枚，在30年代是英屬地郵票中最精美的。令人驚訝的是，老人閉起眼睛，能夠依次說出12枚郵票的不同圖案。試想經過“文革”，又再經十余年之后，完全靠記憶，按其不同面值順序道出：綿羊、港口、輪船、海灣、地圖、南喬治亞風光、海豚、南極考察站、紀念碑、企鵝……直至最高面值一鎊的喬治五世頭像，不要說年近九十的人，就是年輕人在沒有任何參考資料的情況下也難以做到。我真正理解了“如數家珍”這四個字的含義。

“文革”中，李十爺的郵票全部被抄走，后來僅從雜物堆中找到兩本目錄，一本是1936年版英國吉朋斯（Gibbons）目錄，一本是1947年美國司各特（Scott）目錄，當時這兩種還都是精裝一卷本，今天已經發展為六卷本了。這兩本目錄已經很破舊，卻是老先生劫后僅存的集郵資料，我們在交談中常常以此為據，但多是我拿在手中翻閱，以此印證老先生所述是否準確，發現十之八九是無誤的。后來他將這兩本目錄贈與了我。

即使是在整個50年代，李十爺也沒有中斷與英國吉朋斯公司的聯系，只是因為某些政治原因，往來信件經常被扣，寄來的郵票也有丟失。為了使收藏完整并且補充當時“社會主義國家”郵票，李十爺也常去東華門的集郵公司，成為那里的常客。80年代末我曾與吳鳳崗先生說起李典臣先生，他也有較深印象。除卻集郵公司，我和李十爺還聊起50年代北京的許多個體郵商。那時北京的私人郵票店大多在東安市場的南花園一帶，我小時候也常常“光顧”。去的最多的如沙琪經營的中原郵票社、季子榮經營的美豐郵票社、沙伯泉經營的志生郵票社、白旭華經營的中原郵票社、趙子泉經營的泉記郵票社等。小孩子沒有多少錢，大多在此買些外國袋票，后來也買些便宜的西屬地（西班牙在非洲的殖民地，如撒哈拉、木尼河、幾內亞、伊夫尼等地）郵票，最多是些門市上賣的非“社會主義國家”如印度尼西亞、柬埔寨、寮國、海地、埃及郵票。那些郵商常將一套票中的低面值部分擺在柜臺里賣，叫做“小套票”或“低面值組”，實際上是些自欺欺人的名堂。至于較大的郵票社，如施秉章的環球郵票社、韋景賢的北平郵票社，由于地處騾馬市大街或者西單，只是偶爾去過一兩次，沒有什么印象了。李十爺去這些地方買郵票就不同了，他們視為大主顧，好東西自然會拿出來。1988年北京郵政文史中心為了編寫《集郵回憶錄》，曾召集當時還健在的老郵商開會，我也曾參加會議，見到其中幾位，席間說起李典臣李十爺，他們都還記得這位豪爽的買家。

李十爺是位心胸十分豁達的老人，每當說起舊日的收藏，雖能歷數家珍，卻又像是在說別人的收藏，絕對沒有痛心疾首的情緒，更不寄予合浦還珠的企盼。坐臨南窗，日光和煦，桌上一杯香茶，手里一支香煙，案頭空無一物，只有茶杯中的熱氣和煙卷冒出的青煙混合在一起，裊裊升騰，彌漫于室內，表現出“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的平靜與達觀，實在令人感佩。陡然想起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說《看不見的收藏》，何其相似也。只是小說中的那位海瓦特先生是盲人，他無法看到那些已經不存在了的收藏；而李典臣先生則是在那些收藏失去之后，卻隨時能讓它們呈現在記憶中。歌德說，“收藏家是幸福的人”，信然。

最近，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郵品部有過兩宗大的拍品，一是拍賣了天津林崧先生（天津婦科專家，林巧稚大夫之兄）的藏品郵集，一是拍賣了沈曾華先生的“稿字四方連”。這些都是兩位集郵家的扛鼎壓卷，有多少藏家曾為之神往。一時拍賣，不免令人有天籟閣圮、秋碧堂空的感覺。

數年前，通過新加坡朋友的幫助，我從瑞士拍賣會上購得了多年為之鐘情的1933年英屬福克蘭群島五先令企鵝郵票，同時還有一便士的綿羊和六便士的海豚，展玩欣賞時，常常會想起李典臣先生，想起那些與他聊天的暖和的上午。二十多年前，老先生已經作古，享年九十余，最使我懷念的，是他晚年的豁達與平靜。藏品與收藏者的生命同在，恐怕已經是很大的奢望了，滄海流遺，往往不是個人可以把握。曾經擁有的或是企盼的，失去的或是懷戀的，一切都會淡去，物質于人，只有臨時典守，哪里有常存永駐？快樂只是停留在那短短的瞬間而已。

（選自《彀外譚屑：近五十年聞見摭記》趙珩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