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古音考》利用聲訓材料的得失

明代學者陳第（字季立，福建連江人。）是古音學研究的“開路先鋒”（王力《漢語音韻》），他著的《毛詩古音考》是一本相當重要的古音學著作。該書對清代古音學研究影響甚大，其“古無葉音說”一直為后來的古音學家所稱道。在考證古音的方法上，作者創新較多，依古人聲訓材料求古音是其中之一。實踐證明，這種方法殊為可取。尤其是利用東漢的聲訓材料來考證古音，結論更為可靠。

王先謙在《釋名疏證補序》中談到了聲訓發展的歷史及其含義。他說：“曾述聲訓之源：流求佴貳，例啟于周公；乾健坤順，說暢于孔子。仁者人也，誼者宜也，偏旁依聲以起訓；刑者侀也，侀者成也，輾轉積聲以求通。此聲訓之大風也。侵尋乎漢世，間見一緯書。韓嬰解《詩》，班固輯論，率用斯體，宏闡經術。許鄭高張之倫，彌廣厥恉。逮劉成國之《釋名》出，以聲為訓，遂為經說之歸墟，實亦儒門之奧鍵已。”至于出現聲訓的原因，戴震認為：訓詁聲音關系密切，由此可以及彼，他說：“訓詁，聲音，相為表里。”①同時章黃二君之說也足資參考。章太炎先生《語言緣起說》云：“是故同一聲類，其義往往相似。”②黃侃先生《訓詁述略》云：“古人制字，義本于聲，聲音訓詁，同出一源， ……詳考吾國文字，多以聲相訓，其不以聲相訓者，百分之中不及五六。”③

既然聲訓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同時古代的聲訓材料中蘊藏著大量的古音成分，那么聲訓材料就可以作為我們考證古音時的一種憑據。漢代的聲訓材料尤其如此。李方桂先生曾說：“(聲訓)漢代最為流行，也有不少可以啟發上古音的地方。”④沈兼士先生也說：“……后者為訓詁家本人之觀察，用聲訓之法，以一音近之字紬繹某一事物之義象，如《白虎通》《釋名》之屬（《說文》則二法并用）。”⑤難能可貴的是，16世紀前后的陳第就已經有了這種思想，他也主要地采用了上述三本東漢訓詁專書的聲訓材料。試分別舉例如下（前為陳氏所引東漢聲訓材料，后為《毛詩古音考》中的擬音。）：

1.采自《說文》的如：

（1）《說文》：“田，陳也。”陳氏：“田音陳。”按：田、陳古音均為定母真部，陳氏擬音與后人的結論一致。下面只注被擬音字與擬音字共同的聲母和韻部。

（2）《說文》：“宅，托也。”漢書注：“古文宅度同。”陳氏：“宅音鐸。”（定母鐸部）

（2）《說文》：“馬，武也，怒也。”陳氏：“馬音姥。”（明母魚部）

2.采自《白虎通》的如：

（1）《白虎通》：“清明風者，清芒也。”陳氏：“明音芒。”（明母陽部）

（2）《白虎通》：“兄，況也，況，父法也。”陳氏：“兄音荒。”（曉母陽部）

（3）《白虎通》：“西者，遷方也。萬物遷落也。”陳氏：“西音先。”（心母脂部）

（4）《白虎通》：“瀆者，濁也。”陳氏：“濁音獨。”（定母屋部）

（5）《白虎通》：“族者，湊也，恩愛相流湊也”。陳氏：奏音族。（精母侯部）

3.采自《釋名》的如：

（1）《釋名》：“行，伉也，伉足而前也。”陳氏：“行音杭。”（匣母陽部）

（2）《釋名》：“懷，回也，本有去意，回來就已。”陳氏：“懷音回。”（匣母微部）

（3）《釋名》：“老者，朽也。”陳氏：“老音柳。”（來母幽部）

（4）《釋名》：“庚，剛也，堅強貌。”陳氏：“庚音剛。”（見母陽部）

（5）《釋名》：“海，晦也，言承穢濁其水，黑如晦也。”陳氏：“海音喜。”（曉母之部）

（6）《釋名》：“江，公也，水流入其中，公共也。”陳氏：“江音工。”（見母陽部）

（7）《釋名》：“死于水曰溺。溺，弱也，不能自勝之言也。”陳氏：“溺音弱。”（日母藥部）

上面陳氏根據東漢的聲訓材料對《詩經》韻腳字所做的擬音，從上古音的角度看，被擬音字與擬音字聲韻全同，是比較可靠的。因為東漢去古未遠，語言中古音尚存。并且東漢訓詁家所采集的隨文釋義的訓詁材料，多為西漢及先秦作品中的零散注解，古音保存得相對完整真實。王力先生說：“這是因為西漢時代音系和先秦音系相差不遠，到東漢才變化較大。”⑥李方桂先生也說：“具體說起來，兩漢音系接近上古音，而南北朝音系接近《切韻》音。三國魏晉正是變更的關鍵時期。”⑦王、李二人看法稍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漢代音接近古音，因此可以作為古音研究的參考。

《毛詩古音考》利用古人聲訓材料考證古音既有可取之處，同時又有失誤：

1.不明聲訓義例

楊樹達《釋名新略例》云：“音訓之大例有三：一曰同音，二曰雙聲，三曰疊韻。”沈兼士分為五類：“相同，字雖異而語則同；相等，謂字異音轉而語義仍相等；相通，謂其語根本同，義相引申而通也；相近，語雖別而義類相近；相連，訓詞與被訓詞互為復音相連語。”⑧楊、沈二家分類的標準不同，一為音，一為義，但其觀點卻都是比較科學的。陳氏不明聲訓義例，故出現了一些疏漏。如：

（1）釋名》：“國，域也。”陳氏：“國音役。”按：《釋名》以疊韻為訓，國、域二字同為職部，但聲母不同。陳氏誤以為國與域聲韻全同，又認為域與役聲韻全同，故推出“國音役”。考之古音，則國見母，役喻四母。

（2）《釋名》：“水，準也。”白虎通：“水之言準也。”陳氏：“水音準。”按：水與準為“語雖別而義類相近”的聲訓，水（透母微部）與準（端母文部）根本不同音。

（3）《說文》：“死，澌也，人所離也。”陳氏：“死音洗。”按：《說文》以雙聲為訓，死、澌同為心母，但死為脂部，澌為支部。陳氏誤以為死、澌、洗（文部）同部，故推出“死音洗”。

2.以今韻視古韻

陳氏以明代通行的《平水韻》為標準去看待上古韻，犯了以今律古的錯誤。如：

（1）《釋名》：“戟，觡也，旁有觡角也。”陳氏：“戟音角。”按：戟、觡同為見母鐸部。陳氏以今韻視古韻，認為角與觡在明代同音，而戟與觡根據《釋名》又同音，故而推出“戟音角”。其實，角與觡在上古同聲不同部，一為屋部，一為鐸部，二者在《平水韻》中合流。

（2）《釋名》：臺，持也，筑土堅高能自勝持也。陳氏：臺音題。按：臺、持均為定母之部，題為支部，之支在“平水韻”中合流。

（3）《釋名》：邦，封也。有功于是，故封之也。陳氏：邦音崩。按：邦、封均為幫母東部，崩為蒸部。封與崩在《平水韻》里為同韻。

（4）《釋名》：“階，梯也，如梯有等級也。”陳氏：“階音基。”按：階、梯為疊韻之訓，同為脂部。而基為之部，脂之在《平水韻》里合流。

（5）《釋名：“戚，蹙也。”陳氏：“戚音促。”按：戚、蹙同為清母覺部，但促為屋部。蹙、促在《平水韻》里為同韻。

（6）《釋名》：“偃，安也。”陳氏：“安音煙。”按：偃、安同為影母元部，但煙為真部。安、煙在《平水韻》里為同韻。

張民權先生曾說：“僅就《平水韻》考證古音，而《平水韻》本身就是一個合并的東西，在韻部合并的基礎上研究古音，必然要受到許多局限。執今音以求古通，鮮問今音之古分，其中雖有分者，僅就平水韻而言。”⑨

3.疏于字母之學

（1）《釋名》：“修修，縮也，干燥而縮也。”陳氏：“修音束。”按：修、縮在上古同為心母，而束為透母。

（2）《白虎通》：“北方者，伏方也，萬物伏藏也。”陳氏：“伏音逼。”按：北、伏、逼三字同為職部，但伏為并母，北、逼為幫母。

（3）《說文》：“室，實也。”陳氏：“至音即。”按：《古音考》“本證”引《東山》一詩，該詩中至與室押韻。不知陳氏的“至音即”之所自出。至為照母，即為精母。

江永《古韻標準例言》云：“陳氏但長于言古音，若今韻之所分，喉牙齒舌唇之所以異，字母清濁之所以辨，概未究心焉。”

4.其它原因，各舉一例

（1）陳氏受方言影響的如：

《釋名》：“男，任也。”《白虎通》：“男者，任也，任功業。”陳氏：“男音寧。”按：男、任俱泥母侵部。陳氏是福建人，閩人讀“人”近“寧”，故錯誤地推出“男音寧”。 清初柴紹炳這樣評價：“季立刻于只字……又生產閩中，讀音不正，如‘南’葉‘心’而云音‘寧’，‘天’葉‘人’而云音‘汀’之類，俱吐屬訛謬，未足諧聲。”⑩

（2）不明《詩經》韻例的如：

《說文》：“火，燬也。燬從火毀聲。”陳氏：“火音喜。《詩·汝墳》‘王室如燬’ 與‘父母孔邇’為韻，火音可知。”按：陳氏誤以為燬與邇同韻相押，又《說文》：“火，燬也。”而邇（脂）、喜（之）在《平水韻》中為一韻，故推出“火音喜”。其實《詩·汝墳》中燬與邇相押為微脂合韻。

另外，東漢的聲訓材料牽強附會的亦不少，而且使用聲訓并不意味著被訓釋字與訓釋字完全同音，因此采用時宜慎重擇取。而陳氏在這方面也有考慮不周之處。鑒于他所生活的時代和當時的學術水平，我們沒有把這一條列為陳氏的失誤。

總之，《毛詩古音考》利用聲訓材料考求古音的方法及成果，對后人古音研究幫助很大。但我們要辨正地對待它，認真區分其中的正誤。只在這樣，才能吸收有用的東西，舍棄錯誤的觀點和結論。

注釋：

①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后附）.六書音韻表序［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章太炎卷［C］.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③黃侃.文字聲韻訓詁筆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④⑦李方桂.上古音研究［M］.商務印書館，1980.

⑤沈兼士學術論文集. 右文之沿革及推闡［C］.中華書局，1986.

⑥王力.漢語音韻學［M］.中華書局，1981.

⑧沈兼士學術論文集.聲訓之原理及諸家學說［C］.中華書局，1986.

⑨張民權.清代前期古音學研究.下［M］.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 2002.

⑩續修四庫全書 ［C］.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王耀東，青海民族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