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化”,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個有趣現(xiàn)象,因為,方塊漢字,念起來是一字一音節(jié)的,惟獨有一種帶“兒”字的詞,如“花兒、鳥兒、草兒、書本兒、冰棍兒——”是兩個字一音節(jié),其中做詞尾的那個“兒”字并不單念,而是與前一音節(jié)合成了一個音節(jié),即,使前一音節(jié)“兒化”了。那么,這種“兒化”現(xiàn)象始于何時呢?
李思敬先生在《漢語“兒”[]音史研究》一書中舉了《金瓶梅》里的兩條諺語“生有地兒,死有處”“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認為“其中的兒字只有與詞根語素拼讀為兒化音,說起來才順口,聽起來才諧和?!币驗椤爸袊闹V語如果是上下兩句的話,通??偸且艄?jié)相等的?!薄八蕴幱谶@種條件下的‘兒’音肯定不是一個獨立音節(jié),而只能是兒化音的代表符號?!崩钕壬饕獡?jù)此斷定明代已有兒化的現(xiàn)象。那么,再往前,元代有沒有“兒化音”呢?下面我們就來考察一下。
我們考察的材料是《元刊雜劇三十種》(寧希元校點本),考察的重點是其中帶“兒”字的對偶句。元曲中凡是上下句字數(shù)相同的,作者多用對仗形式,以加強藝術效果。元刊雜劇中帶“兒”字的對偶句共有下面四種情況:
1.“兒”屬“句字”(曲律規(guī)定必須有的字,也叫“曲字”),自成音節(jié),如:
(1)青鴉鴉岸兒,黃壤壤田地(關張雙赴西蜀夢雜劇)
(2)有兒夫的不擄掠,無家長的落便宜(閨怨佳人拜月亭雜?。?/p>
(3)韻悠悠比及把角品絕,碧熒熒投至那燈兒滅(同上)
(4)從今后休從俺爺娘家跟腳排,只做俺兒夫家親眷者(同上)
(5)因甚把玉粳米牙兒抵?金蓮花攢枕椅?(詐妮子調(diào)風月雜?。?/p>
(6)你又不是閑花醞釀蜂兒蜜,細雨調(diào)和燕子泥(同上)
(7)兒開不的敬客坊,爺收不得不死方(看錢奴買冤家債主雜?。?/p>
(8)全壓著郭巨埋兒,也強如明達賣子(同上)
(9)兒親家無行止,女親家無瑕疵(同上)
2.“兒”屬“襯字”(曲律規(guī)定必需的字之外的字),與同為襯字的“里”“的”“上”“每”等字相對,自成音節(jié),如:
(10)宣的個孝堂里關美髯,紙幡兒漢張飛(關張雙赴西蜀夢雜?。?/p>
(11)板筑的商傅說,釣魚兒姜呂望(同上)
(12)開懷的飲數(shù)杯,盡心兒笑一夜(關大王單刀會雜?。?/p>
(13)到晚來姑姑每屯滿七真堂,沒半年搖車兒擺滿三清殿(泰華山陳摶高臥雜?。?/p>
(14)糖餅每香,酸餡兒光(散家財天賜老生兒雜?。?/p>
(15)我則是個五歲兒精靈,他是積年的老鬼(諸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雜?。?/p>
(16)好意的勸他家,惡頭兒揣自己。(張鼎智勘魔合羅雜?。?/p>
3.“兒”與“兒”相對,可能自成音節(jié),也可能是兒化標志,如:
(17)換馬處側(cè)一會兒身,行行里吃一口兒食(關張雙赴西蜀夢雜?。?/p>
(18)馬蹄兒踏碎金陵府,鞭梢兒蘸干揚子江(同上)
(19)元來你深深的花底將身兒遮,搽搽的背后把鞋兒捻(閨怨佳人拜月亭雜劇)
(20)你而今病疾兒都較痊,你而今身體兒全康健(同上)
(21)說得他美甘甘枕頭兒上雙成,閃得我薄設設被窩兒里冷(詐妮子調(diào)風月雜?。?/p>
(22)陷窮人的心兒毒性兒歹,罵窮人的舌兒毒口兒快(看錢奴買冤家債主雜?。?/p>
(23)我謝神天便將羊兒賽,我待相知便把羔兒宰(散家財天賜老生兒雜?。?/p>
(24)交女婿兒出舍,閨女兒回房(同上)
(25)怪早來喜珠兒的溜溜在檐外垂,靈鵲兒咋咋地頭直上噪(尉遲恭三奪槊雜?。?/p>
4.“兒”字無對文,很可能是兒化標志,如:
(26)他樽前有半點兒言,筵前帶二分酒(關大王單刀會雜?。?/p>
(27)語言恍惚,胸步兒查梨(詐妮子調(diào)風月雜?。?/p>
(28)但得他搖車兒上縛,方得我墓子里埋(散家財天賜老生兒雜?。?/p>
(29)既然墳院兒屬劉,怎肯著家緣姓張?(同上)
(30)俺那沙場上武藝僻合,他每枕頭邊關節(jié)兒更緊(尉遲恭三奪槊雜?。?/p>
(31)但得半片兒羊皮,一頭蒿薦(相國寺公孫汗衫記雜劇)
(32)生得龐道整,身子兒詐(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雜?。?/p>
(33)酒歌樓醉墨琳瑯,筆尖兒鼓角聲悲壯(李太白貶夜郎雜?。?/p>
(34)他被窩兒里獻利便,枕頭上納陳言(同上)
(35)火坑內(nèi)消息兒我敢喳,油鍋內(nèi)錢財我敢拿(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雜劇)
(36)為甚么尸首兒登途慢,則我這魂靈探爪疾(同上)
(37)我一靈歸地府,尸首兒焚燒壞(同上)
(38)怎禁那蛩蟲兒夜雨泣清秋?你聽那寒鴉萬點老樹頭!(死生交范張雞黍雜?。?/p>
(39)這婆娘外相兒貞,就里狠(鯁直張千替殺妻雜?。?/p>
上面這些句子都是對偶句,很多都是工對,我們根據(jù)與“兒”字相對的另一字的性質(zhì)或與帶“兒”詞相對的另一詞的性質(zhì)來判斷“兒”字的性質(zhì)。對偶句上下對應的詞或句子要求字數(shù)相等,漢字一字一音節(jié),“字數(shù)相等”即要求“音節(jié)相等”,這樣讀(或唱)起來才順口、順耳。比較上面第四種帶“兒”詞的對偶情況:“半點兒”對“二分”,“語言”對“胸步兒”,“搖車兒”對“墓子”,“墳院兒”對“家緣”等等,我們有理由相信“兒”在這些地方已喪失獨立音節(jié)地位,與前一音節(jié)合成了兒化音節(jié),由此可以證明:元代已有兒化現(xiàn)象。
李思敬先生在《漢語“兒”[]音史研究》一書中曾否認元曲中有兒化現(xiàn)象,理由之一是只有一部分劇本出現(xiàn)了兒化詞,所占比例小,“違反了語音現(xiàn)象的普遍性這個原則”;理由之二是居于元曲和《金瓶梅》之間的《水滸傳》中沒有兒化現(xiàn)象的反映,“違反了語音發(fā)展的連續(xù)性這個原則”。其實,任何語音現(xiàn)象的發(fā)生、發(fā)展都要經(jīng)歷一個由點及面的漸變的過程,并且受地域性的限制,所以不能強求它的“普遍性”和“連續(xù)性”。而從我們前面所舉例子來看,三十種元刊雜劇中已有十部作品中出現(xiàn)了兒化詞,無獨有偶,我們在全元散曲中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這樣的兒化詞,涉及到十幾位作家,可以說,元曲中的兒化現(xiàn)象已非個別的了。再看《水滸傳》。《水滸傳》中帶“兒”字的詞語很多,有二百多個,如“捉對兒”“娘兒兩個”“濟楚閣兒”“小曲兒”“半點兒”“一班兒”“正眼兒”“險些兒”“從小兒”“三口兒”“幾分兒”“一串兒”“那輪兒”“那樁兒”“雙雙兒”“一聲兒”“小帥哥兒”……我們不能肯定句子中的這些帶“兒”的詞都兒化了,但也不能就說《水滸傳》中沒有兒化現(xiàn)象的反映,因為,很可能這些詞中就有一些“兒化”了,只是我們暫時還不好判斷而已。
當然,即使《水滸傳》中沒有兒化現(xiàn)象,也并不影響我們根據(jù)反映元代語音的材料得出元代有兒化音的結(jié)論,畢竟,“兒化”是方言特征,所謂的“語音發(fā)展的連續(xù)性”也是以相同的地域為前提的,所以,還要考慮《水滸傳》與元曲的基礎方言的問題。
綜上所析,我們目前可以證明元代已有“兒化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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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麗輝,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