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精神》：問題何以提出？

關鍵詞:中國藝術精神 寫作緣起

摘 要:徐復觀的《中國藝術精神》在中國學界影響頗廣，而此著的寫作緣起則是一個值得探討卻尚未被深入探討的問題。這一問題背后暗藏著諸多深層的和現(xiàn)實的原因，包含著作者還原古代，銜接現(xiàn)代，回應西方的良苦用心。將這一問題澄清無疑有益于對該著作進一步的整體全面的研究。

明確標舉“中國藝術精神”并展開深入探討，徐復觀是第一人。他的《中國藝術精神》一書自一九六六年由臺灣學生書局第一次出版，即刻引起學界關注。一九八七年又在大陸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不管是在臺灣還是大陸，該著都被一版再版，可見其影響之廣。其間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雖然很多學者對這部著作推崇備至并有諸多研究，卻少有人深入追究此書的寫作緣起，寥寥的一些探討也并未見深入。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問題，其實暗藏著深層的和現(xiàn)實的原因，包含著作者還原古代，銜接現(xiàn)代，回應西方的良苦用心。將這一問題澄清無疑有益于對該著作進一步的整體全面的研究。

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初版的《自敘》中一開始便提到，他在寫完《中國人性論史#8226;先秦篇》(完稿于一九六二年底)后便要著手寫這部有關中國藝術的書。又說從一九六三年的夏季起，他利用授課以外的片斷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成了這里印行的三十多萬字。而這篇《自敘》是寫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八日①。可見該著從著手準備到最后完稿歷時約三年。

為什么要寫這部書?徐先生透露了自己的動機，他“是要通過有組織的現(xiàn)代語言，把這一方面的本來面目，顯發(fā)了出來，使其堂堂正正地匯合于整個文化大流之中，以與世人相見”。他立志要“為三千年中的圣賢#65380;文學家#65380;藝術家，伸冤)恥”②。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徐先生為何要顯發(fā)“這一方面的本來面目”呢?不難發(fā)現(xiàn)，徐著的問世，實有外在的現(xiàn)實因素。

徐氏說:“我在探索的過程中，糾正了許多古人，尤其是現(xiàn)代人們，在文獻上#65380;在觀念上的誤解。尤其是現(xiàn)在的中國知識分子，偶爾著手到自己的文化時，常不敢堂堂正正的面對自己所處理的對象，深入進自己所處理的對象;而總是想先在西方文化的屋檐下，找一容身之地。但對西方文化的動態(tài)，又常陷于過分的消息不靈。”然后他舉例說一些人隨便將中國繪畫比附成西方的某一畫派，其實是不恰當?shù)摹Ｕ\然“任何人不必干涉他人的藝術活動與見解;但說到‘中國傳統(tǒng)’的時候，便要受到中國畫史事實的限制。今日有些人太不受這種歷史事實的限制了……”③可見，徐復觀是要為中國藝術，尤其要為中國的繪畫正名，還它們本來面目，進而向某些人證明，中國繪畫并不劣于西方繪畫，中國藝術也不差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或許有人要問，以莊學#65380;玄學為基底的藝術精神與高度工業(yè)化的社會完全處于對立的地位，則中國畫的生命，會不會隨中國工業(yè)化的進展而歸于斷絕呢?對于這個疑問，徐復觀的解釋是:“藝術是反映時代#65380;社會的。但藝術的反映，常采取兩種不同的方向。一種是順承性的反映;一種是反省性的反映。順承性的反映，對于它所反映的現(xiàn)實，會發(fā)生推動#65380;助成的作用。因而它的意義，常決定于被反映的現(xiàn)實的意義……如由達達主義所開始的現(xiàn)代藝術，它是順承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西班牙內戰(zhàn)的殘酷#65380;混亂#65380;孤危#65380;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而來的。看了這一連串的作品——達達主義#65380;超現(xiàn)實主義#65380;抽象主義#65380;破布主義#65380;光學藝術等等作品，更增加觀者精神上殘酷#65380;混亂#65380;孤危#65380;絕望的感覺。此類藝術之不為一般人所接受，是說明一般人還有一股理性的力量與要求，來支持自己的現(xiàn)實生存和對將來的希望。”而“中國的山水畫，則是在長期專制政治的壓迫，及一般士大夫的利欲熏心的現(xiàn)實之下，想超越社會，向自然中去，以獲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純潔，恢復生命的疲困而成立的，這是反省性的反映”。徐復觀認為:“順承性的反映，對現(xiàn)實猶如火上加油。反省性的反映，則猶如在炎暑中喝下一杯清涼的飲料。”④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需要清涼解暑的藝術，只有這種藝術才可能治療現(xiàn)代人精神困頓之病。可見，徐復觀一方面是想標舉中國藝術精神，另一方面意在批判西方現(xiàn)代藝術。

徐復觀經(jīng)常批評有些人盲目模仿西方現(xiàn)代藝術。臺灣當時所謂的現(xiàn)代藝術其實就是西方藝術的“拿來”。他先后寫過多篇論文直接間接地批判現(xiàn)代藝術。這些文章多集中發(fā)表在《中國藝術精神》出版之前，如:

1.《傳統(tǒng)文學思想中詩的個性與社會性問題》，《文星》2卷3期，1958.7.1。

2.《釋詩的比興——重新奠定中國詩的欣賞基礎》，《民主評論》9卷15期，1958.8.1。

3.《詩詞的創(chuàng)造過程及其表現(xiàn)效果——有關詩詞的隔與不隔及其他》，《民主評論》10卷12期，1959.6.15。

4.《文心雕龍的文體論》，《東海學報》1卷1期，1959年。

5.《毀滅的象征——對現(xiàn)代藝術的一瞥》，《華僑日報》1960.5.24-5.25。

6.《危機世紀的虛無主義》，《華僑日報》1961.6.9。

7.《中國虛無主義》，《華僑日報》1961.6.19-6.20。

8.《非人的藝術與文學》，《華僑日報》1961.7.17。

9.《達達主義的時代信號》，《華僑日報》1961.8.3。

10.《現(xiàn)代藝術的歸趨》，《華僑日報》1961.8.14。

11.《現(xiàn)代藝術的歸趨——答劉國松先生》，《聯(lián)合報》1961.9.2-9.3。

12.《從藝術的變，看人生的態(tài)度》，《華僑日報》1961.9.3。

13.《藝術與政治》，《華僑日報》1961.9.8。

14.《愛與美》，《華僑日報》1961.10.1。

15.《現(xiàn)代藝術對自然的叛逆》，《華僑日報》1961.11.5。

16.《答虞君質教授》，《民主評論》13卷2期，1962.1.16。

17.《問文體觀念的復活——再答虞君質教授》，《民主評論》13卷4期，1962.2.16。

18.《藝術的胎動，世界的胎動》，《華僑日報》1964.3.14-3.15。

19.《回答我的一位學生的信并附記》，《學藝周刊》13期，1964.12.28。

20.《現(xiàn)代藝術的永恒性問題》，《民主評論》16卷1期，1965.1.1。

以上論文有的是片斷地批評，有的是整篇地批評現(xiàn)代藝術。其中發(fā)表于《華僑日報》的《現(xiàn)代藝術的歸趨》一文還在當時的臺灣引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現(xiàn)代畫論戰(zhàn)”。在徐復觀的觀念里，中國藝術精神與現(xiàn)代藝術精神是互相對立，互相拒斥的。不難想見，“現(xiàn)代畫論戰(zhàn)”以及徐氏圍繞現(xiàn)代畫議題所作的反思，很有可能是他創(chuàng)作《中國藝術精神》的主要原因。故他在這部著作的“三版自序”中也提到他在著手寫這部書的時候，正是許多人標榜以抽象主義為中心的“現(xiàn)代藝術”的時候。他試圖通過重建傳統(tǒng)以批判現(xiàn)代，讓“中國藝術精神”以真面目示人進而與西方對視。《中國藝術精神》實際上是他對現(xiàn)代藝術所作的總批判和總反省。之后，他便較少涉及現(xiàn)代藝術的研究了。

就徐先生學術思想的內在理路來看，《中國藝術精神》與之前出版的《中國人性論史#8226;先秦篇》有著深層的內在聯(lián)系。他的美學思想實由人性論的關懷延伸而來。

徐復觀認為，中國文化畢竟走的是人與自然過分親和的方向，征服自然以為己用的意識不強。于是，以自然為對象的科學知識，未能得到順利的發(fā)展。因此中國在“前科學”上的成就，只有歷史的意義，沒有現(xiàn)代的意義。而道德與藝術則不然，徐氏不僅要在人的具體生命的心#65380;性中發(fā)掘出道德的根源#65380;人生價值的根源，也要發(fā)掘出藝術的根源，因為中國文化在這兩方面的成就，不僅有歷史的意義，并且也有現(xiàn)代的#65380;將來的意義。兩部著作先后的完成就是要把中國文化在這兩方面的意義特別顯發(fā)出來。

徐復觀指出:“人性論不僅是作為一種思想，而居于中國哲學思想史中的主干地位，并且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65380;動力。要通過歷史文化以了解中華民族之所以為中華民族，這是一個起點，也是一個終點。文化中其他的現(xiàn)象，尤其是宗教#65380;文學#65380;藝術，乃至一般禮俗#65380;人生態(tài)度等，只有與此一問題關連在一起時，才能得到比較深刻而正確的解釋”，“而我國的藝術精神，則主要由莊子的人性論所啟發(fā)出來的。這都是很顯著的例子”⑤。所以徐復觀稱這兩部著作實為人性王國中的兄弟之邦，借以讓世人知道，“中國文化，在三大支柱(即科學#65380;道德#65380;藝術——引者注)中，實有道德#65380;藝術的兩大擎天支柱”⑥。

可見，除外在現(xiàn)實的刺激因素之外，《中國藝術精神》的問世實乃徐氏思想信念的理之所至。

綜上，通過對徐著寫作緣起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表面上看來徐復觀闡釋中國藝術精神是在作著還原古典的嘗試，但事實上在闡釋古典的行為中并不存在完全意義上的“還原”，因此還原即是重建，而重建傳統(tǒng)的過程也就是現(xiàn)代轉換的過程，與西方對接的過程。《中國藝術精神》一書最重要的學術價值正是徐氏對轉換古典和中西比較所作的嘗試。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孫琪，佛山大學中文系教師。

①②③④⑥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8226;自敘》，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②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8226;先秦篇#8226;序》，見李維武編《徐復觀文集》第三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