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卦

從前，汾州鎮(zhèn)上有一個叫卓清明的人，精研周易，算卦很準，全縣甚至成都府的人都曉得他的大名，稱之為“神卦”。有一個叫高全安的人，要到成都做買賣，就跑去求他給自己算上一卦，是否順利，若有不順該如何解救。卓清明收了禮金，取出三十六根耆草，擺成八卦方位，令人眼花繚亂地擺弄了一番后，向高全安點了一下頭，道：“記住我的話，到時自有應(yīng)驗。‘教住莫住，教洗莫洗，一石谷搗得三斗米，遇明即活，遇暗即死。’千萬牢記，好自為之！”這就是所謂的預(yù)言，初聽的時候難以明白，早晚事到臨頭方才恍然大悟，然而也足以發(fā)揮效用了。高全安還想再問，但卓清明已微閉雙目，籠袖端坐，擺出一副恕不遠送的架勢，因此他只好辭了出來，只一路反復(fù)念誦著那幾句話。

過了幾天，他在成都的生意打理得差不多了，高全安起程回家。一路上饑餐渴飲，曉行夜住，自不必說。這一天，他背著一個小包袱，正行之間，突然陰云漠漠，冷風颼颼，大雨鋪天蓋地而來，等回過神來，已淋成了落湯雞。他在一棵大樹下避了一會兒，又怕被閃電擊中，見雨稍稍小了些，只好再往前走，就看見路邊有一座高大的房屋，似乎年代已甚為久遠，木質(zhì)糟朽，雨水滲透了半面山墻，然而屋檐甚長，下面挨挨擠擠地躲滿了避雨的人。人們抖掉帽子和外衣上的雨水，詛咒著這壞天氣。有的則望著外面的雨簾呆呆出神。在人群的外緣恰好還有一個避雨的位置，高全安忙跑過去，道了一聲借光，就躲進了屋檐下。雨水落在腳邊，泥漿濺到褲腳上，高全安又向里面擠了擠。

“住！”后面一個人突然喝了一聲，一只手已抵在他的后腰上。他忙回頭看，只見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瘦小老頭正瞪著一對小黑眼睛瞅著他，同時一只手向下面指了指，原來他后退的時候，不小心踢到了老頭放在地上的箱子。他就有些生氣，尤其是老頭那倨傲的神情更加令人討厭。他轉(zhuǎn)過頭不再理他，但如同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卓清明告訴他的第一句話浮現(xiàn)在腦海里，“教住莫住”，就是讓你停下偏不停下的意思，當然這肯定不是要自己跟老頭斗氣，而是說這屋檐下不能呆了。天叫你停下卻絕不可停下。何況方圓左右只此一處能避雨，這也實在蹊蹺。他看了看眼前傾盆倒甕般的雨簾，一咬牙跨了進去。才走了幾步，突然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那座年久失修的房屋倒了下來，在檐下避雨的人無一幸免。高全安趕緊逃命似的跑開，也許死神正站在那堆瓦礫邊惋惜地看著他這個漏網(wǎng)之魚呢！

高全安順利地到了家，然而苦難還沒有結(jié)束。在他出門的這些日子里，妻子已紅杏出墻，與鄰居康七勾搭上了。妻子偷情的快意正濃，被他一攪，不禁惱羞成怒，心生殺機。做這類事，奸夫畢竟不如淫婦來的果決。男人多半覺得沒必要為一個相好的女人犯殺頭的大罪，但架不住女人的威逼利誘，軟磨硬求，在不勝其煩之下，終于點頭。于是一條謀殺親夫的計策就籌劃定了。高妻準備在晚上讓高全安洗澡，康七則潛藏在浴室旁，對那蒸汽中的人影下手。

這天晚上，高妻不勝溫柔體貼，對高全安關(guān)懷備至，與他出行前的惡言相向迥然大異。一頓豐盛的接風宴后，高妻就催著高全安去洗澡，斜拖著云髻，半袒著酥胸，一臉的嬌羞紅暈，眼神仿佛在說：“我等你啊！”然而，結(jié)婚幾年的高全安從未體會過一點兒家庭的樂趣，每日里妻子對他除了喋喋不休，就是惡語相向。在妻子眼里，他是一個無能的丈夫，沒有香車寶馬、錦繡珠環(huán)，更沒有華屋大廈、侍從仆人，他這次出走成都，就是被逼無奈之舉。他對這個時刻傷害他自尊心的女人早已沒有了一點情欲，看著她搔首弄姿的樣子，反倒陡然冒出了一股無名火。但他太累了，實在懶于爭吵。自顧自躺在床上，不理會她。妻子又靠過來，伏在他的耳邊，昵聲央求，一股濃濃的脂粉味直刺鼻孔，他一把推開了她。高妻見軟的不行，陡然發(fā)起怒來：“不洗澡，你就別睡在這床上！”高全安一下坐起，順手扯起一副鋪蓋扔在地上，又躺了下去。女人恨恨地罵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生就的一副賤骨頭。老娘看你出去這么久，一路辛苦，好心好意地讓你洗澡，你還耍起脾氣來。想讓老娘伺候你，你還不配呢！我不洗，我洗！好好的一鍋水，給你洗也是白糟賤。”說罷，憤憤地拿起手巾走了出去。

屋內(nèi)終于清靜下來，高全安突然想起了卓清明的第二句話“教洗莫洗”，難道洗澡還會有什么危險嗎？突然，一聲慘叫傳來，高全安奔進浴室，妻子已倒在血泊中，一柄匕首插在胸前，兇手已杳無蹤跡。高全安一時間驚慌失措，大叫起來，驚動了四周的鄰居，黑壓壓地擠滿了院子，然而誰也猜不出兇手的來歷。倒是他們夫妻不合，時時爭吵是眾人皆知的，所以高全安就成了最大的嫌犯，被收押在了大牢中。

那是季清之年，大凡官員問案，用刑是最簡潔的手段，任你有罪無罪，一通拷問下來，人已半死了，所以多有熬不過酷刑而屈打成招的。高全安沒有堅強的意志堅持到底，生活既無快樂可言，另一個世界也許有更光明的希望。但只可惜卓清明的后兩句話竟沒有機會應(yīng)驗了，這讓他耿耿于懷。所以在一次堂訊中，他認罪畫押后，嘆了口氣，對縣令道：“您知道汾州有個卓清明嗎？他算卦算得很準。當時，他送了我四句話：‘教住莫住，教洗莫洗，一石谷搗得三斗米，遇明即活，遇暗即死。’前兩句已經(jīng)應(yīng)驗，可我不久就要被殺頭，看來后兩句是沒機會驗證了，也是可惜的事，神術(shù)畢竟不能圓滿了。”

縣令聽了他這幾句話，竟深思起來，突然問道：“你的鄰居叫什么名字來著？”高全安道：“康七啊。”縣令一掌擊在公案上，叫道：“把康七給我找來。”

不久，康七被帶來了，他雖然有心狡辯，但無奈酷刑之下還不如死來得痛快，于是一切真相大白。

縣令十分得意，除掉高全安的枷鎖，令他坐在一邊，實際上高全安后背臀部無一處不著傷，哪里坐得下去，只得勉強支撐。縣令道：“你知道我怎么猜到康七是兇手嗎？”高全安道：“草民不知。”縣令道：“卓清明的第三句話是：一石谷搗得三斗米，一石是十斗，那另七斗是什么？是糠啊，可不是康七嗎！”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實際上更令他高興的還是最后一句話：遇明即活，遇暗即死。這么艱深的謎語自然只有他這樣的明白官才猜得出，不然高全安豈不要含冤九泉？連神仙也把一個如此命途多舛的人放在他的手下來拯救，可見他的才智非凡，感動天地。于是高全安帶著一身明白縣令留給他的刑傷，被人攙著回家去了。而卓清明的神算到此也終于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