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年間,斗雞風靡一時,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以斗雞為樂,并賭以豪資。京城彈丸之地難產斗雞上品,王公大臣們都把目光投向產雞之地,要各地官府給自己搜羅上好斗雞,好在搏斗中取勝,贏取大量金錢。各地官員也看準這點,責令百姓四處抓雞,挑取其中良品,進貢王公大臣,以博其歡心。
竹山本是一處貧瘠之地,卻是個出上等斗雞的地方。那里的斗雞個頭都不大,卻異常威猛,沖、殺、撲、踢,下嘴極狠,常常是一上場沒多久,就啄得對方鮮血淋漓,落荒而逃。但年年捕捉,上好的斗雞都被捉走進貢了,余下的劣品繁衍交配,斗雞品質一年不如一年,再要找到上品斗雞,已是難上加難。但各地官員不明情況,依舊明令征收,甚至將上貢斗雞的數量與竹山官員的政績掛鉤。竹山的錢知縣為求政績,對上不敢坦言實情,對下依舊命令爪牙四處抓雞,全然不顧百姓民生。一時之間,竹山鄉民談“雞”色變,苦不堪言,提起錢知縣,無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但即便如此,收上來的斗雞依舊少得可憐,上品更是寥寥無幾。
眼看就要到中秋節了,中秋是收繳斗雞的最后期限,可錢知縣收上來的斗雞數量卻遠遠不夠,他不禁眉頭緊皺,焦躁地在府衙內踱步。這時,忽聽街上一陣鑼響,接著就有人在外面大聲叫喊:“上呀,上呀!啄死它!”錢知縣聽得明白,這是有人在斗雞呀。他立刻來了興致,大步流星出了府衙,來到街上。
果然,街上聚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圍成個圓圈,一個個探著腦袋,使勁往里擠著看。兩個衙役開出一條道來,錢知縣這才擠進人堆,看到中間的空地上放著一塊席子,席子上站著兩只斗雞。左邊的那只健壯無比,蠢蠢欲動,右邊的卻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小雄雞。錢知縣再看左邊的那位主,是竹山有名的闊少爺劉勝,右邊那位眼生,看樣子不過是個鄉下娃子。
劉勝面前堆著幾個大元寶,而那個鄉下娃子面前,卻只有二兩散碎銀子。賭資如此懸殊,錢知縣不禁大為驚詫,問那劉勝道:“你若贏了,不過得他二兩碎銀,輸了,卻要輸一堆元寶。這樣的斗法,你豈不虧大了?”劉勝一心只在斗雞上,頭也沒抬,更不知問他話的是知縣大人,隨口說道:“不知道可別瞎說。”錢知縣料想其中必有文章,也不再多問,只管睜大眼睛仔細觀察。
斗雞開始,兩只雞怒目而視。那只大雞氣勢兇兇,抖著翅膀,兩只大腿用力一蹬,身子直撲小雞。小雞卻是不慌不忙,抖動著翅膀脆叫了幾聲,忽然后退了兩步。那大雞撲了個空,正準備再攻,小雞卻早已張開翅膀,飛到了大雞背上,張嘴就啄,一口啄瞎了大雞的左眼,頓時鮮血淋漓。
大雞一痛,瘋狂地轉動著身子,但那小雞,伏在大雞寬厚的背上穩若磐石,神情異常安穩。大雞連竄帶跳,小雞卻仍是穩坐其背,只一低頭,又啄瞎了大雞的另一只眼睛。那大雞沒了雙眼,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小雞這才從容地跳了下來,昂著胸脯歡快地脆叫著。
劉勝嘆了口氣,把面前的元寶都推給了鄉下娃子:“張兄弟果然出手不凡,佩服,佩服!”原來這鄉下娃子名叫張興德,他一搖頭,甚是無奈:“可憐我家徒四壁,竟養不起它了。劉兄若不嫌棄,就帶回府上吧!”劉勝聞聽此言,大喜過望。張興德綁好斗雞,交給劉勝,又從兜里掏出一把珍珠遞給他,叮囑道:“劉兄,這斗雞若不吃珍珠,銳氣必減,就不能稱王稱霸了。我這里只剩下這么多了,全交給你吧。”說罷,轉身欲走。錢知縣趕忙大叫一聲:“張兄慢走!”
錢知縣看那小雞勇斗大雞,已經夠吃驚了,又聽說這雞竟要吃珍珠,更是驚得瞠目結舌。他叫住張興德,微微一笑,說:“張兄的言辭,未免太夸張了吧!”張興德聽了,倒也不惱,向劉勝要過一顆珍珠,遞給錢知縣。
錢知縣接過一看,倒也不假。他把珍珠放到地上,又讓劉勝把雞放下,卻見那雞果真吃下了那顆珍珠。經過剛才的一番苦戰,這雞本已元氣大傷,現出頹狀,但吃下這顆珍珠后,頓時精神百倍,昂首而鳴。這下,錢知縣更是吃驚不小。
錢知縣如獲至寶,拉著張興德徑奔縣衙,擺出一桌豐盛的酒席,舉杯痛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錢知縣也不隱瞞,把他發愁的事對張興德說了一遍,懇請張興德幫他一個忙,培育出幾十只上好的斗雞,他好上交了事。張興德本是竹山一介鄉民,只因玩的一手好斗雞,就受到知縣大人如此禮遇,甚是惶恐,連連答應了下來。
他告訴錢知縣,珍珠是一味藥,有寧神增智,延年益壽的功效,這小小的斗雞因長期服用,竟臨大敵而不亂,機智從容,專找對手的破綻,一攻得手。錢知縣吩咐衙役從庫中取來一盒珍珠,跟著張興德四處買上好斗雞,回來再由張興德調教。
張興德帶著名衙役跑遍了全縣各鄉各鎮,終于買回了十幾只較為出色的斗雞。這些斗雞個頭不大,但卻虎虎有威。張興德把他們放到柵圈中,不再飼以糧食,而是喂以珍珠。十幾天下來,那些斗雞果然一點點變了顏色,由棕黑轉為金黃,毛色發亮,鳴叫的聲音,也分外的清脆悅耳。錢知縣看到這些,自然喜在心中。每次飯前,都令仆人給他送來幾粒珍珠,不知做何使用。眼看中秋節就要到了,他叫過張興德,問道:“這些斗雞可稱得上是上品了嗎?”
張興德搖了搖頭:“卻也未必。”
錢知縣聞聽此言,腦袋“嗡嗡”直向,險些暈了過去,顫著聲音問道:“此話怎講?”
張興德道:“這些斗雞是靠體內的珍珠養起來的,本身并不出眾。如果大人把珍珠養斗雞的竅門透露出去,別人必會效仿,那些上品斗雞吃了珍珠后,必會勝過咱們的斗雞。如果大人不透露出去,這些斗雞吃不到珍珠,體內的珍珠耗盡以后,那就更差勁了。”
錢知縣聞聽此言,悚然大驚。這個問題他怎么沒早想到呢?這個秘密不管他是透露還是不透露出去,他的斗雞都是下品,各部大人怪罪下來,他哪里擔當得起呢?他頓時覺得全身發冷,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皺起眉頭,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圈。宋師爺閃閃眼睛,湊過來說:“大人,我倒有個主意。”錢知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問道:“怎么辦?”宋師爺笑笑說:“不如就讓張興德多帶些珍珠,到京城里專門飼養咱們進貢的斗雞。只要他不把這個秘密透露出去,咱們的斗雞就稱得上是上品,就能蒙混過去了。”
錢知縣想了想,也沒有比這個主意更好的辦法了,當即找到了張興德,跟他說了。張興德一驚,連連擺手:“這個差事我可不能答應。要是有個閃失,大人們一生氣,我這顆腦袋可就保不住了。”錢知縣忙說:“只要你盡心竭力,不會出差錯的。”張興德還是連連擺手:“這么嬌貴的東西,難說不會出個三長兩短。大人,您還是饒了我吧。”
錢知縣板起臉來:“本大人好言相勸,你若還是不聽,就休怪我不客氣了。”說罷,叫過幾個衙役,準備給張興德上枷。張興德看逃不過去,只得答應了下來。
中秋節這天,張興德跟著幾名衙役起程赴京。
過了些日子,得到斗雞的大人們紛紛給錢知縣捎信,稱贊那些斗雞品質優良,說如有機會,一定舉薦他到富甲之地任職。錢知縣聞言,自然興奮異常,但調令下來之時,他卻大病了起來,時常腹痛,面黃肌瘦,精神萎靡,難耐舟車勞頓,只得繼續留在竹山。
又過了些日子,京城前門外繁華之地,新開了一家藥店。這家藥店的老板,就是張興德。張興德早不是那個鄉下娃子的打扮,他穿了一身名貴的衣裝,笑吟吟地站在藥店內,給眾人抓藥看病,日進斗金,說不出的志得意滿。他樂善好施,京城之中,若遇竹山鄉民遇難,必慷慨相助。這年五月,竹山大旱,鄉民餓死無數,張興德傾盡家資,捐糧數萬斗,以一己之力挽回數萬人性命,一時之間,萬民崇敬。后來不知怎么露了口風,說他親口所言,自己開店的本錢都是錢知縣慷慨相送的。誰都不信錢知縣會無緣無故地送他錢,他才道出老底:那些斗雞吃的,并不是珍珠,而是強身健體的中藥,只不過在藥丸表面糊上了一層叫做雪凝脂的亮膠而已。那錢知縣卻信以為真,白白送了他許多珍珠。
有人欲討好錢知縣,就把這些話帶回竹山,傳給了錢知縣。善良的竹山鄉民知道此事,立即讓人日夜兼程,趕往京城,把這事告訴了張興德,勸他趕快逃命。張興德卻哈哈大笑:“放心吧,那錢知縣恐怕此時自己都小命不保了,哪兒還有精力來殺我呀!”不久,錢知縣果然臥病在床,吃喝不下,命在旦夕。宋師爺從京城請來名醫。那名醫號完脈,一臉詫異,問道:“錢大人原本身體健康,卻為何要吃下那么多的珍珠呢?珍珠消化不了,在胃里堆積,已經凝成了一個堅硬如鐵的珍珠團,沒有藥物能化解了。”
幾日之后,錢知縣命歸西天,葬于城東。竹山鄉民奔走相告,歡慶三日,并派人向他們的大恩人張興德報喜,問他是如何知道錢知縣會喪命的。張興德微微一笑,說:“我當日騙他說服用珍珠能延年益壽,就見那狗官兩眼放光,后又聽說他每日飯前都讓人送來幾粒珍珠,再后來,我又得知那調令下來時,他卻因腹痛未能赴任,便猜想他必在服用珍珠,而且已病得不輕的,今日看來,果然如此呀!”來人連連稱妙:“原來先生神機妙算,一切盡在掌握呀!”張興德擺了擺手:“也不全是。我假授珍珠喂養法于他,本只想騙些銀兩,接濟鄉民,卻不料那狗官竟深信不疑,自己也服用起珍珠來。他的死,乃是他自己貪婪所至,罪有應得,與我何干?”說罷哈哈大笑……
來人回鄉不久,就聽說錢知縣的墳墓大開,棺蓋已掀,尸身棄至一旁,肚腹被破,腹中珍珠一粒不見,慘不忍睹。同日,宋師爺攜款無數,趁夜潛逃,從此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