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認為,中國的文化經典在于折服人的心靈,自己做的只是喚醒大家對經典的關注。其結果是,她在大眾層面掀起了經典熱。
嚴格說來,傳統經典的熱潮并非自于丹始。

嚴格說來,傳統經典的熱潮并非自于丹始。以《論語》而論,南懷瑾的《論語別裁》、李澤厚的《論語今讀》此前都曾經風靡一時,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無論在銷量還是影響都很大。而《孫子兵法》、《老子》、《莊子》等傳統文化經典自80年代起就開始升溫,一直持續至今。由于大眾文化的興起和傳播媒介的普及,電視以無可爭議的便捷和廣泛性擁有了難以撼動的霸權,它以聲音和圖象的雙重同步傳遞,使報刊、廣播等傳統媒體相形見絀。因為有了這樣的威力,于丹之前的傳統典籍研究者和傳播者都顯得暗然失色,盡管他們有的已經浸淫其中已有多年。但是,傳統經典從慢熱到升溫到火熱,其經歷頗讓人玩味。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文化因為“文化大革命”而遭到空前破壞,出現斷層。粉碎“四人幫”以后,社會秩序漸漸恢復,傳統文化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傳統文化的典籍的出版逐步增多。與此同時,海外新儒家的著作也開始引進出版。從90年代至今,杜維明、成中英等海外新儒家頻頻造訪內地,與內地逐步復興的傳統文化研究熱潮互為推動。
而在大眾層面,信仰和道德體系的崩潰直接導致了人們價值觀的混亂。市場經濟的蓬勃興起,一方面改善了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又使得相當一部分人精神家園的迷失。90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盡管很大程度上是知識分子社會關懷的表達,但仍屬精英話語,與大眾有一定隔膜。因此,引發公眾趣味,同時提供信仰的代用品在很大程度上落到了傳統文化典籍的身上,而這些典籍的研究者、傳播者也就成為了傳統文化的代言人。他們向公眾提供正確或謬誤的訓詁、注疏和講解,讓那些沉睡的古人復活,刻印在簡帛上的文字重獲生機。由于這些文字和蘊含其中的思想與國人有著先天性的親近,因此迅速獲得了民眾的擁護和回應:被張中行批評的南懷瑾著作《論語別裁》,盡管其中多有臆測和“六經注我”的隨意甚至錯訛,但仍然獲得了廣泛的擁戴。及至張中行的批評見諸公眾之后,不少南大師的擁躉在網上不辨青紅皂白對張中行口誅筆伐。
2004年9月,許嘉璐、季羨林、任繼愈、楊振寧、王蒙等聯合發起了《甲申文化宣言》,主旨即為弘揚中華文化。其后,傳統文化熱更是一浪高過一浪,在學術界,各種有關儒學的國際會議不絕如縷;在社會上,不少地方的學校開始“讀經”。包括北大、清華在內的高校設立了國學班,將國學融入企業管理,人民大學設立了國學院,更是引發了各方關注。在出版界,冠以“中國式管理”或以此為出發點的圖書不下百種。而各種國學培訓班也在社會上應運而生。
在這樣的背景下,于丹從去年開始的走紅也就有了合適的土壤和氣候。深諳傳播學的于丹以豐富的語言,流利的表達傳播著“于丹《論語》心得”。在于丹這里,《論語》作為“心靈雞湯”,通過電視的傳播,慰籍著與傳統文化隔絕很久的電視觀眾。他們從于丹的講解中獲得了溫暖和親近感,由此對講述者產生了熱愛和追捧。隨后,于丹成為了電視、報刊、網絡所注目的焦點,頻頻出現于全國各地的各種傳播媒介。11月,《于丹〈論語〉心得》由中華書局出版,僅11月26日一天,于丹在中關村圖書大廈簽售出12600本。時至今日,這本書的銷售量已經達到290萬冊。
伴隨著“于丹紅”現象的出現,市面上與《論語》相關的圖書出現了數十種,與《莊子》相關的圖書也有多種。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歷史時代,《論語》和《莊子》受到這么多人的廣泛關注。
去年9月公布的《國家“十一五”時期文化發展綱要》中,明確提出要編纂出版文化典籍,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和傳統經典、技藝的傳承,這已經把傳統經典的研究和學習制度化。可以說,學術界研究傳統經典,社會傳播、學習傳統經典已經會合成一股洪流。對于個人而言,學習傳統經典是獲得文化歸屬感,加強自身文化修養的有效途徑。經由這樣的學習,我們可以知到自己從哪里來,我們的文化血脈中流淌著怎樣的因子。因為如此,如何進入傳統經典,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進行批判性的吸收和閱讀,也就成為了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盡管于丹聲稱她的講解《論語》只是個人心得,但由此引發的爭論仍不絕于耳。
“于丹紅”現象出現之后,不絕于耳的爭論接踵而至。盡管于丹聲稱,她所講解的只是個人的心得,“在大學這樣講《論語》是犯罪”,但是,圍繞著于丹對《論語》和《莊子》兩部傳統經典的閱讀心得,仍然出現了激烈的爭論。個中所折射出來的問題,也頗讓人玩味。
講《論語》就有可能講錯,講解者的心得也有可能對觀眾造成誤導和戕害。
作家塞外李悅是較早批判于丹的作者之一,他認為:(于丹)用心靈的自我撫慰來消解對現實的理性認識,用曲解《論語》來掩飾生活的真相,用‘返回心靈’的逃避方式來躲避對生存重荷的承擔。現實生活并不因為躲避而有絲毫的改變,改變的只能是躲避者,他們的人格只能日益萎縮化、侏儒化和動物化。于丹和自己都可以對《論語》有各自的感悟,但是對經典作品的解釋卻不能各有各的解釋,只能個別字句和段落存在爭議,在總體上是有規范性解讀的。《論語》中的有些句子成為中國人的人生格言和座右銘,就說明大家有著共同的理解,否則怎么能夠流行呢? 塞外李悅認為,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出現道德認同危機時,民眾有著強烈呼喚傳統倫理的文化要求,例如,想知道古代圣賢有著怎樣的倫理標準。所以民眾很想重溫傳統文化,這時候即使沒有于丹來講《論語》,也會有別的人來講《論語》。因此,于丹的出現是時代使然。講《論語》就有可能講錯,講解者的心得也有可能對觀眾造成誤導和戕害。這時批評就應運而生。
而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著名歷史學家朱維錚對于于丹的講解給予了嚴厲批評。他表示,于丹的書自己只翻了兩頁,沒有能夠讀下去。她膽子大,不懂的東西也敢講。朱維錚還舉例說,于丹的書,劈頭就講“天地人之道”,借北宋一個不學有術的權相趙普的話“半部《論語》治天下”宣稱《論語》仍可作為“治國之本”。姑且不談趙普有沒有說過這話,即使相信宋人筆記,趙普也是為了辯護自己不讀書,向宋太宗說他平生只讀一部《論語》:“昔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平”。他死后兩百多年,元朝有出雜劇,便將傳說中趙普此語渲染成“以半部《論語》治天下”。 朱維錚據此稱,看來于丹比趙普更不讀書,非但不知《論語》文本為何物,而且連傳說中趙普所謂的將讀《論語》的心得分成兩半獻給兩個皇帝的出處也鬧不清,居然在中央電視臺宣講“什么叫‘半部《論語》治天下’?有時候學一個字兩個字,就夠用一輩子了。”
朱維錚還表示,它(指《于丹〈論語〉心得》)有心得二字,那應該是自己閱讀所得,但我看了一下,沒有一句“得”是她自己的,而且我很吃驚的是,全書引用了他人的觀點,卻沒有出現一個20世紀人的名字。這個我以為是非常不好的,因為我可以指出,她引的這段解釋是誰的,那段又是誰的,包括她引了魯迅的話,都不提魯迅的名字,而旁邊都寫著“于丹心得”。而隨著《于丹〈莊子〉心得》的上市,同樣的爭論迄今未止。近來,多本批判于丹、給于丹“糾錯”的書相繼上市,頗有言辭銳利激烈,情緒慷慨激昂者。對此,于丹不以為意。

重要的一點就是把大眾慢慢地領進門來,漸漸地引起他們的興趣,使他們渴望得到提高。
在學術界,馮其庸等學者力挺于丹,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文學遺產》副主編劉躍進教授認為,普及傳統文化,這一工作本身就是一項很有意義的事情。至少,這種講座引起了很多人對于傳統文化的關注;至少,給大眾打開了一扇通往傳統文化領域的大門;至少,會讓他們停下匆匆的腳步,回過頭來或側過臉來,看看這些學術圈內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傳統文化只局限于少數人的事業,只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學術空間,甚至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很多的學者在爭來爭去,而老百姓卻對它視而不見,就實現不了我們文化傳承的目的。當大眾進入到傳統文化這個領域之后,就會漸漸形成自己的判斷力,也會漸漸產生對于傳統文化知識的新渴求。所以,如果剛開始這是一種普及的話,時間久了就會產生一種提高。知識接受的過程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地從低級到高級的過程,人人都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一點就是把大眾慢慢地領進門來,漸漸地引起他們的興趣,使他們渴望得到提高。而提高自身素養之后,他們就會在比較當中逐漸形成自己的鑒別力,誰是誰非,誰高誰低,由他們自己去判斷。一個學者,甚至是一個造詣很專精的學者,在學術研究當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錯誤、甚至是很嚴重的錯誤。當前的這種普及化的學術講座,也很有可能存在錯誤。但這里有一個基本前提,即,我們的態度是認真的,我們的準備是充分的,只要不亂說、不離譜,大體都還可以接受,因為其意義不在于講得多么高深,而在于去做這種普及性工作。
全民閱讀于丹其實是社會轉型時期整體道德焦慮背景下的非理性選擇,是媒體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共謀。
文藝評論家解璽璋認為,“自中國改革開放,一步步走向商業社會和市場經濟以來,關于道德、信仰、精神、心靈以及靈魂的探討,幾乎就沒有消停過。而在90年代以后,人們更多地看中了傳統文化,以為可以轉化為當代社會大眾的精神資源。這在主流意識形態以妥協的姿態接納傳統文化之后變得更加時髦和名正言順。由此可見,全民閱讀于丹其實是社會轉型時期整體道德焦慮背景下的非理性選擇,是媒體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共謀。而于丹所提供的反求諸身的心靈自省方式,她所反復強調的你自己的心態,都帶有一種廉價的道德說教的性質,是過度迎合政治需要,為當前政治服務的道德機會主義,并不能真正解決社會大眾的現實問題。她所能做的,頂多是撫慰一下他們極度焦慮的心靈。”

解璽璋從媒體的生產和傳播機制入手,對于丹憑借解說傳統經典走紅的現象進行了分析。在我看來,電視作為一種大眾傳媒,收視率是判斷電視節目最關鍵的考核指標,也是廣告收入多少的重要依據。在此為前提下所進行的操作必然要迎合觀眾心理。而另一方面,不管是力挺還是批評,作為一種事實判斷來說,于丹無疑激起了人們對于傳統經典的熱情,就這點來看,于丹的講解有其積極的一面。于丹認為,中國的文化經典在于折服人的心靈,自己做的只是喚醒大家對經典的關注。其結果是,她在大眾層面掀起了經典熱。而另一方面,因為于丹的講解和圖書影響力巨大,其中的誤解和錯誤也就有了更大的負作用——這同樣不容回避。

同樣作為一種事實判斷,大眾通過于丹所接觸道的傳統經典,只是帶有謬誤和個人鮮明印記的二手貨。正如于丹宣稱的那樣,她所講解的只是“心得”。也就是說,于丹所講解的,只是她自己的閱讀經驗和感受,她可以借傳統經典來談自己的世界觀和心靈感受,但是,這種“心得”已經與傳統經典本身的面目和意義關系不大了——這種經驗,每個人都可以自己從閱讀和學習中獲得。如果不是趕時髦和湊熱鬧,想真正通過閱讀傳統經典來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必須回到帶有比較可靠注釋而非“六經注我”的原典。不可否認,由于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必將產生相應的精神追求。目前,中國在校大學生有三四千萬,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白領、公務員人數更為龐大。這一部分人群在基本沒有溫飽之憂之后,希望憑借傳統經典修身養性(也有一批人是出于實用)或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實可以理解的。加之傳統經典被人為冷落多年,出現一定程度的復蘇也是必然。可以說,當下社會,人們對傳統經典的需求是客觀存在的。但是,絕大多數觀眾和讀者并不了解經典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以及文本的流變和學術界的研究狀況,而多種版本圖書的出現更讓讀者眼花繚亂。因此,滿足讀者和觀眾的閱讀需求,指導他們如何閱讀經典,從哪里開始,選擇什么樣的文本,確是專家們的責任。而在另一方面,讀者必須克服閱讀和思想上的懶惰,不能在學習經典的過程中一味追求“短平快”,而是應該付出相當的時間和精力——除非你愿意接受即使聽得有趣卻最終偏差極大的二手貨,這也是學者們最為憂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