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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水母

2007-01-01 00:00:00陳啟文
十月 2007年1期

沒有人從那邊過來,告訴我們那個世界的事情。

——古希臘詩人的歌

我爹把我送給大伯父,是谷花洲罕見的一個大雪天。直到現(xiàn)在,我對那個早已不知去向的冬天仍保持著明亮的記憶,也可能與那場大雪有關(guān)。大伯家就和我們在同一個村莊,但村子很大,我們家住在村子西頭,他們家住在最東頭的河堰上,再過去已沒有人家,只有一間磨坊。我爹出門后,站在紛飛的大雪里略微辨認了一下方向。然后咬著牙齒堅定地說了聲,走,他對自己說。

就是在那個冬天,他突然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而且語無倫次的習慣,豐年好大雪啊,大雪兆豐年啊!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著,腳也一直不停地朝東走。實在不算太長的一段路,不知怎么被他走得遙遙無期了。實際上也看不見路,我爹偶爾用他的鞋尖,踢起一坨凍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牲口糞蛋。我都六七歲了,他還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這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歡我,他不敢把我放下來,他把我舉得這樣高,是怕我突然又跑回去,跑回自己家里。可能是出門時太倉促,他忘記了戴帽子,片片雪花從我陣陣作痛的耳邊掠過,又在他光溜溜的腦袋上印出一個個清晰的圖案,許久,都不融化,而是不斷地堆砌起來。父親的腦袋越壓越低,每走一步,我都聽見他的老棉靴在沉重地喘氣,兩條腿眼看著就拖不動了。

我快被風凍透了,手無論觸到哪里都是冷的。寒冷漸漸使我失去了知覺。我抱著父親的腦袋,也感覺不到任何溫度。

嗅到從磨坊那邊飄過來的炊煙時,我聽見父親使勁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他的腳步明顯地加快了,不知突然從哪里來的勁。他開始疾奔,凍硬了的雪地上仿佛響起了嗒嗒有力的馬蹄聲。風在耳邊呼呼地,那一刻我真有騎在馬背上的感覺。我的屁股下有一股溫熱的液體開始流淌,不知是父親跑出來的汗水,還是我凍在身體內(nèi)的一泡尿釋放了。

我爹突然停止了奔跑,一只手抓住了一個什么東西。我窩在父親的肩膀上看見了一個外墻倒了一半的土院,倒下來的那些干打壘的土磚已半埋在雪堆里。兩扇用破舊木板釘起來的院門,被風吹得吱嘎吱嘎響。我父親使勁抓住的東西,正是那院門上的鐵環(huán)。

到了啊,到家了啊,狗日的,這是你的家啊!

他渾身顫抖,鼻孔里還直冒白氣。如果不是手里抓著一樣東西,他可能站不住了。可這個家里卻沒有人出來迎接我,土院里沒有聲音。雪野幽靜的黃昏,傳來另一種聲音,喀嚓!喀嚓!喀嚓……有人在砍樹。那時我眼睛還很尖,我看見了那個我該叫大娘的女人,她的背影出沒于不遠處的樹叢,正在砍下一些多余的樹枝。大娘拖著樹枝走向土院時,我哧溜一下從父親的肩膀上滑下來了。我躲在父親的屁股后面,聽見他叫了一聲嫂。我父親好像挺委屈的,聲音里拖了哭腔。

大娘說,來了?聲音里透出冷漠。

我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但還是把我從屁股后面拽出來了,叫娘,娘,這是你親娘!他朝我喊。我沒叫,仰起頭來看著那個頭發(fā)蓬亂的女人,突然轉(zhuǎn)身就跑。我還是想跑回自己的家,又被父親強壯的手臂揪了回來。他說,從今天起那就不是你的家了,我也不是你爹了!大娘看著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撩起系在腰上的圍裙,很小心地揩凈了我的鼻涕,然后抽出兩只手,捂在我冰冷的小臉上,輕聲說,進屋吧。

這時我爹卻奇怪地猶豫起來,他邁進門檻的動作缺少足夠的自信,差點兒絆了一跤。然后我又看見我的大伯了,正背對著我們烤火。我還以為這屋里沒人呢,沒想到他一直就坐在屋里。他對我和父親的到來像是毫無感覺。父親牽著我走到他的背后時,他仍然低著腦袋烤火,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刀臘肉似的,搭在火炭架上。大哥!我爹叫了一聲。大伯這才欠了欠身子,挺不情愿地唔了一聲,含含糊糊的,聽得見喉嚨里有渾濁的痰響。

我爹勉勉強強坐下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棵卷好了的喇叭筒,遞給大伯。大伯沒接,劃根火柴點燃了自己的煙鍋。我父親便把喇叭筒叼在自己嘴里,表情凝重,似在搜尋話題。

哥,身體好些嗎?父親問。

暫時還死不了!大伯咳嗽一聲,朝火堆里吐了一口痰。那突然跳起來的火焰,讓我心里驀地一寒。我爹時常說,大伯是他還活在世上的唯一一個親兄弟了,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我那時雖然很小,可也一點兒看不出他們是哥兒倆,就像兩個湊在一起的陌生人,簡直是仇人。平時他們在一個村子里住著,也沒什么往來。我不想看這哥兒倆愛理不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樣子,就去灶屋里看大娘燒火。大娘低著頭發(fā)蓬亂的腦袋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她已化成一個紅色的身影了。這讓我感到溫暖。大娘身上和灶膛里的火焰,都散發(fā)出楊樹枝燃燒的香味。

春仔,大娘叫我。她轉(zhuǎn)過身來,示意我過去,臉上的笑容里有小火苗在跳著。她的臉被夜色與火光一分為二,這個印象我特別深刻。我被她攬在懷里了。餓了吧?她頑皮地摸摸我的小肚子。我癢,咯咯咯地笑起來。大娘越發(fā)高興了,更加不停胳肢我。在我的陣陣歡笑聲中,我感到她的嘴唇從我臉上擦過來。她在親我。那種親像是一種動物般的愛戀。我感覺到了那張飽滿得像火焰一樣熱烈的嘴唇在顫抖。

再苦的日子,有了大娘這樣一個女人,她也總能給你過得熱氣騰騰。大娘好能干,很快就將熱乎乎的飯菜一碗一碗地端上了桌。還有酒,在鶴嘴的小銅壺里煨熱了,斟在酒盅里,讓那兩個像做客一樣的男人喝。我們吃飯時,大娘不上桌,也不端碗筷,只不時地給那哥兒倆斟酒,給我夾菜。每碗菜里都放了些辣椒,吃得我滿頭大汗。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涕,鼻涕隨即又流了出來。給嘴里扒拉著飯粒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正瞪著我發(fā)呆。我握住筷子的手就有些緊張了。

大娘問,怎么不吃了?米飯煮硬了?

我的鼻涕又被大娘揩掉了。大娘愛干凈。這一個土院,三間土磚屋,無處不顯示出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想要的干凈生活。房子里的每一樣家什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杯盤碗盞都揩拭得發(fā)亮。我也從來沒感到自己的小臉蛋有這樣干凈過。可父親這時卻憂傷地看著我,他頭上的雪早已化了,臉上的表情卻仍舊僵硬,有些發(fā)青,像他剃光了的頭皮。良久,他把筷子放下了,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眼巴巴地看著大伯大娘。

哥,嫂,我把春仔交給你們了,從今天起,他就是你們的親兒子,你們就是他親爹親娘了!他嘆著氣,手中的筷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一根在地上。

大伯還是不吭聲,只悶頭喝酒,悶悶地咳嗽一兩聲。我爹又把目光移向大娘,那眼神幾乎是哀求了,嫂,我這也是為你們著想啊,怎么說春仔也是你們的血親啊,可比外人強哩,可不像火狗那狗日的,你們把他養(yǎng)得人長樹大了,到頭來還是跑了……

這回,大娘也把頭偏到一邊去了,她瞅著那倒了一半的院子愣了會兒,就走了。很快我就聽見欄里的豬在叫。等我們吃完飯了,大娘已把豬和雞都喂過了,夾了幾筷子我們吃剩下的菜,坐到灶門口吃,朦朧的火光使大娘看起來更像一個淡淡的影子。我又走到灶屋里去了。但這一次大娘對我很冷淡。我站了一會兒,聽見后邊有喘息聲,父親也不聲不響地進來了。

大娘并不回頭,卻曉得我和父親都站在她身后。大娘嘆了口氣說,老五兄弟啊,不是我不愿意幫你帶這個孩子,是怕負不起這個責任啊,這谷花洲大河大水的,你該知道,一不留神就…… 那后半句話,大娘可能是覺得不太吉利,滑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爹張了張嘴,似乎沒想出什么恰當?shù)脑拋恚瑓s突然說,就是死了他也是你們的兒子呢,我不管哩,不管哩!

我爹話音未落,就聽見外面砰地一響,大伯不知把什么東西摔碎了。他在豬欄里罵豬,畜牲,白養(yǎng)著你哪,養(yǎng)條狗還會看家護院哪!大伯破口大罵,大娘嚇得不敢說話。我爹尷尬一陣,心里好像愧得慌。又站了一會兒,他突然低著頭牽了我的手說,春仔,咱們走。

我被父親拉扯到門口,大伯還站在那破院里犯倔,剛才他把那豬食盆給摔了。我沒看見豬在哪里。天已經(jīng)全黑了,剛走出小土院,一陣狂風掃過雪野,飛舞的雪花迎面撲來,我什么也看不清。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覺得那樣恐怖,我轉(zhuǎn)過身,朝小土院里那一點兒微弱的燈光看了看,大娘忽然又追了出來,春仔,春仔,你莫走……

就這樣,我留在了這座磨坊邊的小土院里,成了大伯和大娘過繼的兒子。我爹走后,大娘把我抱到膝頭上,解開她的對襟老棉襖,給我把那個大雪紛飛的嚴冬擋在了外面。鄉(xiāng)下女人的胸口真熱啊,像揣著一個小火盆似的。我一動不動地閉上眼睛。我困了。睡夢中,聽見一個女人在抽抽搭搭。

雪化了之后,水腥味開始在谷花洲四處彌漫,白氣繚繚繞繞,看上去很不真實,仿佛某種飄然而至的夢境。

按說,谷花洲實在是個好地方啊,這里早先是長江和云夢澤的交匯處,后來泥沙淤積,煙波浩渺的云夢澤只剩得了一條尾巴,掛在長江上。江與湖之間,形成了一小片三角洲,從我曾祖父那輩開始,歷經(jīng)世代開墾,早已是名副其實的谷花洲了。洲上的土地是極肥沃的,水稻,棉花,大麥,小麥,黑蕎麥,黃豆,豌豆,花生,種什么都肯長。可這樣一個地方,竟也餓死了那么多人。在我之前,大伯大娘也曾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叫火狗,他親爹親娘都是餓死的。那時他正在縣高中念書,還不知道親爹親娘餓死了,回到家里來背米時,揭開米箱子,就看見了他爹娘,兩具干尸躺在箱子底下,也不知死了多久了。他們家就在我大伯家隔壁,大伯大娘那會兒剛從水利工地上撤回來,分回來了一袋口糧。我大娘看見那餓得只剩了一口氣的火狗,一句話也沒說,就把那小半袋口糧拎到了他手邊。倒是火狗遲疑起來,拎著米袋進了我大娘家,想倒一些出來,我大娘使勁地把米箱蓋捂住了。

這袋米救了火狗的命。自這之后大娘還經(jīng)常去縣城給他送米,送錢,一直送到他念完高中,上了大學。他后來放了寒假回來,把我大娘的米箱蓋一揭,才知道我大伯大娘吃的是什么,只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一堆的楊樹皮渣子。我大娘光著腚,趴在空空的灶門口,她已經(jīng)餓得沒力氣穿衣服了,也沒力氣把原本穿在身上的舊衣服脫下來。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了,那衣服一片片地從身上掉下來,像是燒過的灰燼。而我大伯那會兒就蹲在米箱邊,一聲聲地慘叫著,使勁地拉,他肚子里其實沒什么東西可拉了,可越餓越想拉,拉出來的是自己的小半截腸子……

火狗眼淚汪汪地喊,爹啊,娘啊,你們就是我親爹親娘啊,從今天起我把你們認下了,我就是你們的兒子,我要報答你們,我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他用拳頭塞住眼窩,極力不讓淚水流下來。

火狗考上大學之后,第一志愿就是填的水利工程系。畢業(yè)之后他又主動請求分回家鄉(xiāng),從江堤管理委員會的技術(shù)員干起,一直干到縣水利局副局長。萬里長江,險在荊江,谷花洲正處在荊江的要害之處,洪水潰堤是這一帶世代的隱患。水邊上的人苦啊,夏要防洪搶險,冬要興修水利。

每次大娘牽著我上了河壩,總要朝大壩左右兩頭看看,說,這都是你火狗大哥做的好事哩,垸里好多年沒遭水災了,就是這大壩的功勞哩。河壩很高,蜿蜒逶迤如萬里長城,一眼看不到盡頭。臨江的那一面,鋪著塊石,一色的虎皮石,被早春的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看上去很輝煌。我看見大娘笑了,可又覺得她的微笑里似乎隱藏著深深的悲傷。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這道大壩成就了我那火狗大哥的輝煌,讓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局長,也把我大伯一輩子給毀了。火狗干大壩工程指揮長時,我大伯也被征調(diào)到了工地上。他又瘦又小,本以為自己的過繼兒子干上了指揮長,可派個輕松點兒的活給他,比如說去收收土方,記記工分。這只是火狗一句話的事。他沒想到自己卻派上了最重的活,和最壯的勞力一起去抬石頭。他便上指揮部去找他的過繼兒子了。他的過繼兒子眼瞅著一面巨幅的施工藍圖,手里夾著一支紅藍鉛筆,正對幾個圍在身邊的人指指點點,連眼角的余光都沒瞟大伯一眼。也可能是我火狗大哥太聚精會神了。血氣方剛的他,心里那時充滿了一種迎戰(zhàn)的緊迫和激情。除了自己親手描繪出來的藍圖,他不可能再看到別的。

我大伯知趣,他又悄悄地從指揮部里退出來了。那個年代,連女人也打著赤膊挑土,冷得要不停地跑,不跑很快就凍僵了。大伯抬著石頭,幾百斤重的石頭往肩上一抬,就只看見石頭,看不見人了。他的過繼兒子幾次到工地上視察,從他身邊走過,都像沒有看見他。沒多少日子,大伯便累垮了,開始拉稀,吃什么拉什么,一天要上那土坑子里拉十幾趟。隊長葉四海說他是故意偷懶,操起木杠就打。

我大伯當時被打得趴在地上,火狗正從那個工地走過。不管怎么說,那也是他認下的爹啊,他依然像是沒看見。大伯用一只手,痛苦地支撐起身子,他看見自己的過繼兒子越走越遠了,又絕望地把眼睛閉上了。大伯慢慢地坐了起來,慢慢地揀拾著在自己身上打碎了的木頭袢子,像是揀著自己碎了的骨頭。

大伯的癆病就是那時候患上的,打壞了的可能還有別的地方。更可恨的是整個大壩修建過程中,火狗一直對我大伯視而不見,別人也不知道我大伯是他認下的爹。在工程竣工典禮上,火狗只說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他拿起一根鞭子,說這是他小時候放羊的鞭子,又拿起一把鏟子,說是他小時候鏟糞的鏟子。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大伯大娘還有所有的民工都在臺下充當聽眾。我那站在主席臺上的火狗大哥,好像這時才突然看見他認下的爹,他走到臺下,攬住我那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的大伯,熱淚盈眶地叫了一聲爹。那一刻,無論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還是坐在臺下的和我大伯一樣的民工們,在這一聲呼喚中都淚流滿面。人們這才知道,指揮長他爹也是那成千上萬的螞蟻中的一只啊,而且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許多年后我才悟出,火狗的這一聲呼喚,其中的意義是非凡的,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把大伯派去抬石頭,一開始就是他的蓄謀。用心良苦啊。但我也相信這也不完全是政治動物的矯情,許多人都在那天看見了他眼角的淚光。如果不是使勁地控制著自己,他可能真的要哭了。

大娘卻從不講火狗一個不字,她是那么相信命,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哪怕我吃飯時摔碎了一只碗。她也說,每個人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命啊。一說到命,我就感到她臉上有古怪的神色,氣氛頓時神秘起來。那只碗好像不是我摔碎的,是另外一雙手,它離我們這么近,你卻看不見它。

春寒料峭,大河里的水還冰冷刺骨,大娘洗衣服的兩只手不一會兒就凍得通紅了。這時的河水還沉在河谷的深處,河流與河壩之間,就是那片廣袤的河床。河床上已經(jīng)有水牛和黑山羊在啃食剛從雪地里鉆出來的草芽兒。喀嚓一聲,水脆脆的,你聽見了,那鮮嫩的感覺頓時就會涌遍全身。

水楊樹叢中,女人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谷花洲女人,都紅潤,漂亮,漂亮的腿兒,漂亮的臉蛋兒,妖精樣的,仙女樣的,就像神話中的女子。漂亮的女人就是隱藏得再深,也會被人看見。即使只聽見聲音,那些娘兒們也讓人陶醉啊。她們那旋轉(zhuǎn)的身影,使我覺得一條大河都在圍繞著她們轉(zhuǎn)動。這條大河也百般地寵著她們,源源不斷地制造著她們。

我想大娘年輕時一定也是這樣漂亮的,這時她卻坐在離河流最近的一塊石頭上,逆著陽光,眺望著河流流過來的那個方向,一個身影像是凝固了,時間仿佛在此靜止了幾十年。幾十年,即使每天這樣看著,每天面對這條大河,也會感到神秘,不知里面又發(fā)生了些什么事,而有些事,又需要等到幾十年后方能顯出真意。

如果不知道大娘背后發(fā)生的一切,我甚至會覺得,河邊女子的神話是完美的,煙波尾就像是天堂一樣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生活中殘酷的那一面。

小土院里那幾棵水楊樹還沒返青,大娘就蹲在樹下的青石旁開始磨鋤頭、磨犁鏵了。從村頭到村尾,到處都是這種酣暢的霍霍聲。我四十剛出頭的大娘,好像并不覺得累,好像找到了一種酣暢生命的快樂。她一件件地扒掉冬衣,扒得只剩下一件春天穿的夾襖了,背上還熱氣騰騰。這讓我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鄉(xiāng)下的春天真早啊。鄉(xiāng)下的春天,顯得很壯實,很有力。

大伯做不得重事,一到春天他的病反而加重了,他歪斜在一堆干柴上,靠著墻根曬太陽,兩只眼睛無精打采地眨著,只有看著大娘的背影時,他才會定住兩只渾黃的眼珠子,長久地出神。紅潤健康的大娘,竟和這樣一個死鬼樣的男人做了夫妻,讓我覺得怪異。大伯瞅著大娘的眼神,也是十分怪異的,發(fā)出來的光近似暗紅,像生了銹的刀。他好像是要故意折騰大娘,曬了一會兒太陽,他就嚷著要睡覺。大娘便像抱孩子一樣把他抱進屋里,拉上被子給他蓋上。過不了一會兒,他又嚷著屋里太冷,要曬太陽。大娘于是又把他抱出來。大娘溫柔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我沒看見她厭煩過。大伯這樣一個病殼子,有時竟會露出男人的無恥相來。他打大娘。大娘抱著他。他還一個勁地扇大娘的耳光。大娘也不躲,只把臉左右搖了搖,馬上又像剛才一樣溫存了。

每當我疑惑地看著大娘時,大娘就跟我說,你大伯病了,他心里難受哩。

過了一會兒她又幽幽地說,你不知道。他沒病時可是個好人哩。

天還沒有全亮呢,我家的大門就被人擂響了。這時我已經(jīng)習慣把大娘這個家當作我家了。大伯白天黑夜都哼哼唧唧的,這時卻一聲不吭了,他縮在被窩里,渾身直打戰(zhàn),連床都跟著戰(zhàn)抖起來。大娘打開門去同那幾個人應付,我也跟了出去,為頭的那個絡腮胡子就是生產(chǎn)隊長葉四海。大娘不慌不忙地把幾個人請到堂屋里,又穿過堂屋去灶房里給他們泡芝麻豆子茶。這就算鄉(xiāng)下人喝的早茶了。大娘把茶端到每個人手里,臉上笑著,口里熱乎乎地嚷著,葉隊長,你可是稀客啊,好久沒上咱家門了。葉四海和緊跟在身后的那幾個人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們都一一把茶碗接了,捂在手心里。這春天的早晨,還冷著呢,捂在手心里,手就暖和多了。

大娘又打起笑臉說,幾位爺還沒吃早飯吧?春仔捉雞去,捉雞!我響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就去抓雞,卻故意把雞攆得遠遠的。

葉四海用煙鍋指了我一下,問大娘,這就是老五家那個狗崽子吧?賊著呢。

我很賊,有時候我還更賊哩,一邊端著飯碗佯裝吃飯,一邊沿途撒下飯粒把雞引到生產(chǎn)隊的稻田里去吃谷。

大娘說,是哩,現(xiàn)在過繼給我了,等我死了給我摔瓦盆子哩,唉,這孩子,不懂事,你莫跟他慪氣。

我跟他慪什么氣,一個小雞巴!葉四海吼了聲,又嚴肅地叫著我大娘的名字,潘桃花,我今天帶著幾個隊委來找你,是叫你男人出工,別一年到頭給老子裝病,讓他下地干活去!

隊長,他……可真是在害病哩。大娘囁嚅道。

什么病?吃得喝得,隊里分口糧可沒少給他分一粒,還有多的口糧給別人養(yǎng)孩子,叫他起來,他要再不起來,我就要拿繩子捆了!

那幾個人好像一直就等著葉四海這句話,一一放下茶碗,又慢悠悠地扯出一根麻繩。

大娘見他們真的要捆人,搶先一步堵住了大伯住的那房門口,她沒有哀求,她一字一頓地說,這樣好了,你把我當家的那份活兒留下來,我來干!

葉四海翻起眼皮問,那你呢?誰幫你干活?

大娘說,我白天干他的,夜里干我的。

葉四海惡狠狠地把我大娘往旁邊一搡,吼道。破娘兒們,把你能的,一個人干兩人的活,你又拿老子尋開心不是?你以為你是鐵打的不是?

他一邊吼,一邊往我大伯屋里沖。我大伯立刻像挨宰的豬一般嚎叫起來,葉四海拎著他半截身子,獰笑道,你嚎!你那點兒德性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是國民黨那么好哄啊,啊啊啊……他突然一連串地怪叫起來。開始我還以為是大伯叫,后來才聽出是葉四海在叫,又看見我大娘不知什么時候沖進了屋,大娘臉孔漲得通紅,我感覺她手里抓牢了一件什么東西,葉四海高大的身子伏下去了,額頭上蹦出了閃亮的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我瞟了一眼葉四海的褲襠,已模糊地洇濕了一片。那一刻,我緊張興奮得喉嚨發(fā)干發(fā)澀。

大娘把手松了,淚水直往下掉。

大娘說,看誰再敢欺負咱當家的,看誰再敢……

葉四海悲傷地看看大娘,馬上又嘻地一笑,好,好,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破娘兒們有好狠!

說罷,叉開兩條腿一拐一拐地走了。

葉四海剛走一會兒,出工的鐘聲就響了,那鐘聲敲得猖狂,催命似的。說是鐘,其實是一個耕田用的鐵犁,銹了,也破了,只剩下半邊了,但每次葉四海一敲,就錚錚作響。大娘剛給我和大伯熱了早飯,就趕緊搓了個剩飯團子,一邊啃,一邊掮起鋤頭往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里趕。全隊的男女勞力都要在那里整隊出發(fā)。我看見大娘走著走著,漸漸地小跑起來。

這屋里只剩下我和大伯了,大伯又垂死般地咳嗽起來。

他叫我,小兔崽子,你過來,哎喲,我心口疼,你快來給我揉揉吧,你是我的兒子啊,乖崽啊!我剛走到床邊,他突然把我的喉嚨掐住了,瞪大了那兩個空洞似的眼睛問我,你個小兔崽子,你爹一口氣生了七八個崽子,養(yǎng)不活了,就送到咱們家來蹭飯了。你那雞巴爹,還說讓你來給老子養(yǎng)老送終,我還不知道。你一長大就把我們忘了,我要掐死你個小兔崽子,掐死你個白眼狼!

我掙扎著喊,大伯,大伯啊!

叫爹,我是你爹,親爹!

他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雙手明顯地松了下來,像兩條死蛇似的從我脖子上滑落了。我嚇壞了,從他屋里沖出來,又從破土院里沖出來,沒命地朝地里跑。我要去找大娘。我是很少哭的,我那天的哭聲卻是異常恐怖和絕望,以致許多正在犁田的牛都抬頭朝我駐足觀望。大娘看見我,馬上就扔了手里的鋤頭朝我飛奔過來,但她看見我細長的脖頸上像蛇纏過的青綠色印痕后卻并不太吃驚。我突然看見,她的脖子上也有幾道這樣青綠色的印痕。

他是你是親伯伯呢,你別恨他。她小聲說。

我哭泣著就更加傷心了。

大娘給我抹眼淚,揩鼻涕,她的動作明顯的有些慌亂,好像很害怕我這樣哭,怕別的人都圍過來問這問那,也可能是怕我爹過來。我爹正在耕地,像牛一樣埋著個葫蘆大腦殼,像是根本沒聽見我在哭。大娘小聲喊著,春仔啊,春仔啊,你莫哭了啊,莫哭了啊。大娘念念叨叨地嘆息。這時我爹忽然猛喊一聲,還哭?再哭我打斷你的筋!

我慌亂地抹了一把淚,不敢再哭。

大娘給我抹了眼淚鼻涕,又趕緊下了田埂,葉四海正鼓起眼睛像老虎一樣盯著她哩。大娘捉住鋤頭又開始干活了,我還聽見葉四海在田里大聲兇她。大娘朝他笑著,是那種討好的巴結(jié)人的笑。大娘干的是男人的活兒,一田的男人堆里,只有她是個女人。她掄著鋤頭,要把去冬就翻耕過的堅硬土塊捶碎。大娘握在手里的那把鋤頭,不是鋤田草用的,柄短,腦殼大,很笨重,一鋤頭砸下去,就像砸在石塊上,火星四濺。田里的水雖然放干了,可還到處都是冰碴子,大娘挽著褲腿,腿上到處是冰凌劃出來的血道。這真不是女人干的活,也看不出大娘是一個女人了。只在她的頭發(fā)被風吹起來時才知道,那一大堆男人中,還有我大娘這個唯一的女人。

我閉上眼睛。風太大了,把田里細碎的土渣兒不斷地吹過來。后來我才慢慢知道,像這樣的笨重活,別說女人,對男人也是異常殘忍的,只能使牲口。讓牲口拖著一種叫耙的農(nóng)具,人站在耙上,把那堅硬的土塊軋碎。可生產(chǎn)隊里的耕牛太金貴,隊長葉四海怕傷了牛,就讓人先把最難啃的地方啃松了,才使牛。那時候就是這樣,人還不如牲口啊。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這是沒有什么可以阻擋的,天空飄動的云開始變得明朗而干爽。自從那天我被大伯掐過之后,大娘便不敢把我放在家里了,每天都帶著我下地,和她一起早出晚歸。水鄉(xiāng)。田土多,一眼望開去。曠遠得讓人心里充滿了惶恐和絕望,這么多的田地,哪輩子才種得完哪,日子長得沒有盡頭。然而在我那孩子氣的單純明凈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也真是美。秧苗都栽下去了,油菜開始著花,田埂上,壟溝里,河床上,那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不管不顧的,拼著精神開在這個季節(jié),都開出血絲了。太陽也是香的。那股好聞的太陽氣味總讓我情不自禁地嗅個不停。牲口們也都興奮起來,家伙們都腿兒噔噔地有勁著呢,丟人現(xiàn)眼地干起了那沒臉沒皮的事。哪怕是兩只公狗斗架時,那東西也會硬起來,跟木橛兒似的。

葉四海總是唆使我看。這穿著對襟汗褂兒的漢子,手臂上長滿了濃密的汗毛,滿臉橫肉,像個剽悍的土匪。可這會兒他卻笑瞇瞇的,那烏黑的大鼻孔,像狗鼻子一樣閃著濕潤的光。

好看哩,好看哩。他慈祥地撫摸著我的頭。

他還唆使我去爬那條小母狗的背,好耍哩,好耍哩。

那時我還無法辨別他這樣是對我好,還是在使壞,但我真的感到特好奇。無意間,我抬起頭瞥了葉四海一眼,我看見他眼里閃著灼熱的光。

大娘不讓我看。看了眼睛會長挑針的!她威脅我。我卻發(fā)現(xiàn)她在偷偷地覷那只趴在一起的山羊。她看得正入迷呢,我突然惡狠狠地說,看了眼睛要長挑針的!大娘撲哧一笑,撲過來捶我,你這個壞小子,她在我的屁股蛋上,在我小小的身體上一頓亂捶,旋即又把我摟緊了,我感覺到了她胸口那兩個興致勃勃的野獸般的東西,熱烈地沖撞著我。她臉上也滿是快活得意。我的大娘,很少有這樣快樂的時刻,可笑著笑著,她又突然哭了。在我那時懵懂的意識里,我只覺得娘兒們真?zhèn)€古怪啊,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大娘把我松開了。大娘示威似的朝我揮了揮拳頭,你個小屁孩,你懂什么,可不準亂說啊。但那怒容只一閃,便又化作了羞澀的笑容,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姑娘似的,臉上也泛起了一抹紅暈。春天的陽光照在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紅潤健康的臉上,我感覺到她從沒有這樣美麗過。

吃完晚飯,大娘還要下地去,她還有一份活要干呢。夜里她不讓我出去,怕蛇咬我。我一個人睡在小廂房里,月光從窗洞子里深深地射進來,那樣靜,有一種完全不受打擾的寧靜。大娘細碎的腳步聲已經(jīng)很遠了,遠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仿佛夢中的身影,悄然遁去。我想大娘現(xiàn)在該走到了那片吐出了花穗的稻田里了吧。禾苗長得真快啊,日子卻過得這樣慢。我不禁有點兒傷感,想起另一個家來。在這個最美的季節(jié)里,從那個家里傳來的都是壞消息。娘的肚子里不知長了個什么東西,送到縣里去開刀了。連著幾天,也沒看見我爹下地,大概去了縣里,也不知我那些弟妹是怎么過的。

晚風吹拂,月光如水,我那小小的心靈竟也生了幾分人世間的渺茫與惆悵之感。這時一個幽靈般的身影正在悄悄挨近我,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察覺。一只冰冷的手滑到我的喉嚨上時,我才反應過來,毛骨悚然地開始尖叫。別叫,再叫我掐死你!是大伯。我趕緊不叫了,驚恐地看著他。被月光一照,他好像只剩下一張空空的薄薄的皮了,臉自得像死人。可他還能動,他用瘦成了骨頭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摸來摸去,好像挺好玩的。他說,小兔崽子,我不掐你,你要跟我說實話。

我不知道他要我說什么實話,只一個勁地點頭。

你大娘這些天是不是跟葉四海在一起?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

大伯倏地盯了我一眼,聲音比剛才狠了,厲聲問,她和葉四海很親熱,是不是?葉四海摸了她的奶子,還摸了她的屁股,是不是? 我,我沒看見……我結(jié)結(jié)巴巴,上牙碰著下牙。我瑟縮成一團了。可我真的沒看見大伯問的這些事,我還告訴大伯,葉四海老是要我看狗拉纖,大娘不讓我看,可葉四海要我看,說好看呢,細伢子看了就長得快呢,個子長得高呢……

大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這個流氓。

大伯又從牙縫里擠出一聲,那個騷貨!

他沒再問什么,就出去了,手里拄著一根長煙桿,當作拐棍。聽見門吱呀一響,我知道他走了,趕緊把被子一扯,扯得把整個身體都蓋住了。我的心在被子里跳得更響了,跳了好一陣。后來又慢慢地平息下來,慢慢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又被一種掙扎聲和喘息聲驚醒了。我猛地一下子,就徹底醒了,隔壁屋里,大伯正在打大娘,我聽見了大娘喉嚨里發(fā)出的嗚嗚聲,大伯肯定又掐住了她的喉嚨了。想到大娘馬上就要被大伯掐死了,我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勇氣,從被窩里一下蹦了出來,又用肩膀使勁一撞,哐當一聲把那扇門撞開了。

大娘,大娘!我不是在叫,像是一頭小狼崽子在嗥叫。

大伯把大娘壓在身子底下,但并沒掐她,只像推磨似的,他那古怪的動作讓我有點兒驚訝。我看見了大娘光溜溜的身子,聽見了她的叫喚聲,快樂的叫喚聲。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見過的那些牲口,臉一紅,趕緊退出來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人為什么也要干畜牲才干的事呢。

從那個夜晚開始,大伯的病竟然好了起來。

對于大人們的事我還不太懂,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感到難以理喻,就像我后來長大了之后,進了城之后,他們對我也難以理喻一樣。

但不知怎么的,自從看見了我不該看見的東西,我就有一種強烈的不安,那是一種預感。每次大娘往那河邊上一走,我就喉嚨發(fā)緊。

我大娘在她年輕時曾經(jīng)走進這條河。那時她還是我二娘,她的丈夫是我二伯,而不是現(xiàn)在這活死人一樣的大伯。

我祖父最喜歡的就是他這個老二了。老二與其說是他兒子,不如說是他的一條牛。耕田,推磨,背纖,沒老二,他這個家就轉(zhuǎn)不動了。他到死都還在念叨的是那個抽壯丁抽走了的老二。為此,祖父一輩子恨死了我大伯,他l臨死時,還操著一桿火銃,一直把我大伯追到了河岸上,要把他給銃了。我大伯哭得像小孩,威脅我祖父,再追他就要跳河。祖父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罵,你跳啊,你要不跳你就是狗日的!

也難怪祖父如此生氣,當年抽壯丁,一開始抽的是我大伯。大伯雖是個酒鬼,人卻異常聰明,每次被抓走之后,很快就會逃回來。有一次實在逃不掉了,他偷偷喝下了一大盆生豬血。在隊伍開赴前線時,他一路上不停地吐血。他走得越來越慢,他向長官乞求放了他時,長官狠狠地抽了他一馬鞭。我大伯身子猛地一挺,噴出一大口熱血。長官這才有點慌了,吐血癥是可以傳染的,長官不想讓自己的一整支隊伍在開赴戰(zhàn)場之時全都變成癆病鬼。長官低聲對他說,滾吧,別讓后邊的人看見了。

大伯回到谷花洲時渾身血淋淋的。一看見我祖父,他又哇哇地吐了兩口。我祖父看了看那兩口暗紅色的血,又抬頭看了他老大一眼。這還能騙得了他,不用看他就聞到了一股豬潲味。祖父說,還有沒有?都吐了吧,吐了跟我去見保長。我大伯帶著悲憤的腔調(diào)喊,你就這么嫌棄我?就不能讓老二也去一次?祖父略怔了一下,似有些心軟。但他的神色很快變得十分堅決了,老大,不是我不心疼你,老二心眼太實,一去就是死,你腦子活泛,總有辦法逃回來,下次你要逃,就逃得遠遠的,隨便找個地方弄塊荒地種上,就不會餓死了。

我大伯咬牙說,你到底還是心疼老二啊,我是個野種哩,我走,我去挨槍子兒。

但最后走的還是我二伯。他追到半路上,把我大伯堵了回來,一聲不吭地就走了。他是鐵了心地要去,但我祖父從此就恨死了他這個老大。由此我對所謂血緣親情充滿了懷疑,這不光是我祖父和大伯之間的仇恨,就是我祖父對他最心疼的老二的那種情感,說穿了也只是因為喪失了一個好勞力。我祖父一輩子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死了一條牛。哭夠了,他抬起頭來,將眼淚擦干凈,然后他說,宰了吧。

在谷花洲,沒有一條牛是埋掉的,全都吃進了肚子里。哪怕是再老的一條牛,谷花洲人也能把它烤出濃烈的香味。

那時還是我二娘的大娘,一直等著我二伯父回來,我祖父心里卻清楚,他的這個老二,十有八九是不能回來了。但我二伯父后來還是在家里出現(xiàn)過一次,那是國軍快要完蛋時,一支隊伍沿著河壩由西朝大海那邊撤退,一個手臂上裹滿了紗布吊在脖子上的傷兵,突然走進了這家里的灶屋,在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抹了抹胡楂上的水星子就走了。這一幕后來變成了慢鏡頭的畫面,大娘幾乎講了一輩子。當時她就在灶屋里燒火,她被煙迷了眼了,她使勁地揉著眼睛時,和那個傷兵對視了一下,在這匆匆的相對一瞥中,立刻就意識到這是她丈夫。然而她卻在那一刻傻掉了。等她追出去時,在一大片涌動的土黃色軍服中,她再也找不到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了。她沒氣力喊叫,只把所有的力氣用來追趕,然而那支看上去走得很慢的隊伍,其實走得很快,她一輩子都沒有搞清楚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一下消失了。

那時還很年輕的她,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就像獨自一人坐在天盡頭。那滔滔不絕地流淌著的河水,漫漫地涌上來,把她的滿頭黑發(fā),都漂了起來。那是真的。那一天她也真的想死。可當她隱沒在河流有力的懷抱里時,突然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人都是在臨死的那一刻才明白的。只不過,有的人在明白的一剎那上了岸,而有的人卻來不及了。從某種意義說,我二娘在投水的那一天實際上就死了,那個一身泥一身水地爬到岸上的女人搖身一變成了我的大娘。

但這并非我大娘心甘情愿的,在她從我二:娘變成大娘之間,還有一段插曲,葉四海從隊伍上回來了,他是和我大伯一起抽壯丁抽走的,后來又和我二伯同在一個國民黨的連隊上打仗,二伯陣亡了,葉四海被解放軍俘虜,改編成了志愿軍,開赴朝鮮前線,打了幾年仗,回來了,成了英雄,先干大隊里的民兵連長,后來又干生產(chǎn)隊長,他要沒當這個英雄,谷花洲這個隊長沒他當?shù)模斄艘矇翰蛔£嚹_。這谷花洲一多半人是我們老陳家的,一個老樹蔸發(fā)下來的,他姓葉的,一個寒門小姓,敢在這里指手畫腳?可人家成了英雄了,有了大靠山,連我爹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見他也跟看見了鬼似的。

葉四海捎來了我二伯的死訊,在我二娘最傷心的時候,他每天來看我二娘,說些安慰體己的話。我二娘后來不哭了,抬起頭來,出神地看葉四海,直到眼睛模糊了。她這樣看,仿佛能從葉四海的背后,看見我二伯。我狡猾的祖父漸漸感到不對頭了,他老大還沒成親呢,這個勤快賢慧的老二媳婦,肥水咋能落外人田?一不做二不休,我二娘當晚就被幾個強壯的婦人抬進了大伯房里。二娘開始也掙扎過,也解了褲帶上吊,也拿了剪刀要捅自己的心窩子,但到最后,她卻主動爬到了我大伯像豬窩一樣的床上,她是真的想通了,摟著—個活人總比摟著—個夢要實在。

這事讓葉四海恨了我大伯一生,他在水利工地上把我大伯往死里打,難免也夾帶著一股私憤,而我大伯喝下去的那盆豬血,也成了他抓住的一個話柄,葉四海張口閉口說,以為我是國民黨,那么好哄?而我大伯在喝得爛醉如泥時也十分懊悔那次狡猾地當了逃兵,一盆豬血讓他錯過了一場戰(zhàn)爭,也斷送了他可能成為英雄的前程。

他后來成了谷花洲臭名昭著的酒鬼,一喝就醉。酒是水邊男人往命里灌的東西。出門就是水,濕氣重,沒酒燒著不行。但像他那樣兇猛地喝,就是酒癆了。酒摧毀了他生命的一半,后來在水利工地上,那難以沉受的苦役又摧毀了他生命的另一半。在他成為一張空殼后,仍然每天用他不住顫抖的皮包骨的手捧著酒葫蘆,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喝一口酒就一口草藥,這使他身上交織著一股燒酒與草藥的刺鼻味道,他的骨髓里也許就被這種奇怪的苦甜液汁浸透了,走路時,時常會有野蜂子追上來,落在他頭上和肩上。

他時常會在大白天迷失方向。

明明是朝家里走,他有時會越走越遠。有時一走兩三天才回來,站在門口,手里拄一討米棍子,用異樣的神色上上下下地看。這回沒走錯門吧?大娘聽見狗吠,走出來,趕開門口的狗,一盆冷水澆過去。大伯只覺得眼前一亮,立馬清醒了。

大娘問,醒了。

大伯說,我找了幾天,就找你這盆水呢。

就這么個酒鬼,讓你恨都恨不起來。這還是好的,雖然摸不著門,好歹還能走動。有時候根本就不能走了,走不了幾步眼前一黑,就像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我大娘也懶得去找,習慣了。被人看見了,人們就會把他抬回去。

大娘好像從來沒想過要改變一下大伯,大伯好像也一輩子沒改變過他嗜酒如命的習慣,他吐出的每一口唾沫里都充滿了酒液。每次喝醉了,就倒在一個柴垛邊上呼呼大睡,腦袋四周擠滿了野狗,爭搶他嘔吐出來的穢物。這時大娘就會喊幾個人來,抬手的抬手,抬腳的抬腳,把他抬到家里去。半夜里聽見衣柜門嘎吱作響,是他起來了,他打開柜門,以為找到了茅廁。把所有的尿都撒在了衣柜里。我大娘守著這樣一個酒鬼生活了半輩子,還活得十分快樂。每天都能看見她在河邊上洗我大伯撒過尿或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大娘揮舞著棒槌,笑聲不斷,仿佛人就該這樣活著似的。

洪汛是突如其來的。又沒有下雨,谷花洲一夜之間不知從哪里涌來了這么多水。洪水起初像是從大河上游來的,后來一下子變得像是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溝里,渠里,堰里,池塘里,全滿了。水腥味兒隨處彌漫,漸漸散發(fā)出某種濃稠的氣息。登上河壩去看,那片河床已完全被水淹了,原來羊吃草的地方,走過來好多船,河床成了航道了。這時候再看大壩,就覺得我那火狗大哥的確是功不可沒,要不是這道大壩攔著水,我們現(xiàn)在都變成水里的魚蝦了。

因為有了這道大壩護著垸子,洪汛的降臨給谷花洲人帶來的不是驚恐,而是興奮。一大早我就聽見了村街上奔跑的聲響,聽見許多人喊,看水去啊,看水去啊!洪汛是年年都會來的,可仍讓人們感到新鮮刺激,像過大年,畢竟一年只來這么一次,待上十天半個月又走了。或許這也算是大自然給人帶來的游戲規(guī)則吧,它以輪回的方式讓你對周而復始的日子多少保留了一些新鮮感,也讓那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多了一些情趣。

河邊上很多男人都在撒網(wǎng)捕魚。漢子們那一身皮肉,皆蠟亮蠟亮,好像在鹽水里腌過的。一網(wǎng)撒下去,那網(wǎng),像是能把一條大河都要拖上岸。每年的洪汛都會帶來大量的魚群,不說撒網(wǎng),村里那些小光屁股,一個個也光著黑光閃閃的脊背,像一群小黑猩猩。他們捕魚的方式更奇特,在腰上拴上一圈蓑衣草,往水里一走,小鯽魚就會一擁而上,咬住浸在水里的蓑衣草吮個不停。這時你突然往岸上一走,就有些魚措手不及地跟著上了岸,上了岸它們還咬著蓑衣草不松口。一條條摘下來了,放在桶里,那些傻魚又在那半桶水里活潑潑地游了起來,以為來到了一個新世界。而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小孩子,在最興奮的時候,常常會被一個浪頭或一個旋渦無聲地卷進大河,那一個個渺小的靈魂,被追上來的,突然又遠去的水帶走了。沒誰會注意到又一個生命離我們遠去了。等到他的家人清點身邊鬧成一團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孩子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那八成是在夜里了。整個汛期,每晚都有打著燈籠火把去河邊找孩子的,有時能找回一個活著的孩子,有時找回的是一只漂在水里的木桶或放在岸邊的一雙鞋,一條小汗褂兒,也有什么也找不回來的時候。河邊人。把孩子死了叫做丟了。孩子丟了,男人大多不哭,哭的是他們的媽媽。媽媽們坐在河邊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似的哭,兒啊,宰只雞還能落一地的毛哩;兒啊,你連根毛也沒落下啊!這是我聽見的最拙劣也最悲戚的歌聲,這歌聲在空曠的河谷里引起陣陣回響。一條大河,也匆匆加快了流逝的速度。

我搞不懂這些孩子,我那些拖著鼻涕、兩腮被河風吹得通紅發(fā)亮的小伙伴們,他們怎么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徹底消失掉,不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而是從我心里消失掉。許多童年時的小伙伴,我很快就記不起來了,更分不清楚誰先走,誰又走得遲一點兒。

有時候也不是沒人看見,你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的,你看見那個小生命在旋渦里急劇盤旋,緩慢下沉,水面上最后只剩下了幾絲頭發(fā),像胎兒在羊水中漂動的頭發(fā),突然,那腦袋又使勁地抬了一下,像要看一看天上的太陽,這時我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再去看那小生命時,已不見了蹤影。

三歲時我也掉進了這條河。這也是父親把我過繼給大伯的一個重要原因。一個算命的瞎子告訴他,我命硬,他命也硬,我們父子注定命中相克。若想讓我活下來,或讓他不那么快死掉,就必須給我換一個父母。他將信將疑,最后還是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于是我把送進了這磨坊邊的小土院里。并不是每一個小生命都像我那么幸運,能夠被人救起來。這條大河太詭異,太讓人不可捉摸。如果遇上了流沙、白水和水底下的暗流,即使最會游水的大人也不敢下水救人,下去就是送死,救不了一條命反而會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這個時候,站在河邊的大人全都緘默無聲,直到那小生命不見了,然后,都靜靜地坐了下來,燃起一根煙。

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小孩死時的那種莊嚴和肅穆,使我很早就感受到了某種不可抗拒的災難性意義。死亡永遠都是眼皮底下發(fā)生的事,但死后的歸宿卻在遙遠的地方。在河里漂浮的一具具小小的軀殼,也是最終被人們撈起來又埋葬的東西,但那些小小的靈魂,最終又會漂到哪里去呢?

盡管每年都要淹死那么多孩子,但這并不能把那些還沒走的孩子擋在水外面。水是河邊人命里的東西,一個剛生下來的嬰兒,你把他放在滿盆的水里,他能自己浮起來。他浮在水里,能浮到三個月大,浮到半歲,再往大里長,就不行了,會秤砣一樣沉。生命越有重量,也越脆弱。但我那次掉進大河里,三歲多了,卻沒沉下去。我無法預測,如果不是那個守林子的老漢一竹筢把我摟上來,最終會不會沉入河底。那像地獄般無限深邃的河底,令我害怕,連想一想也陰森森的,但令我恐懼的是深淵,我不怕水。七八歲時,我已經(jīng)很會玩水了,用力吸足一口氣,往水里一鉆,人就能浮起來。

可大娘不懂這個道理。一次我經(jīng)不住幾個小屁股的誘惑偷著下了水,沒看見大娘在那里,可大娘突然凄厲地喊叫著奔了過來,天知道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咕咚一聲。她跳進了水里。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拽了上來。她揍我,像個瘋女人似的,往死里揍我。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逃回了原來的家,我突然覺得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母親不在,我爹把我堵在了門口。一看我落花流水的樣子,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哼了一聲,欠揍,揍死活該!在他的背后,我看見了幾個弟妹,我和他們互相望望,又各自縮回了頭。我們都害怕這個像土匪一樣的爹。這時候我只想母親早點回來,可父親已開始轟我,像驅(qū)趕一頭走錯了門的牲口,一條野狗,滾,回你自己家里去!

那兩扇大門在我眼前哐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我感到了這個世界對我極為冷酷的拒絕。那是我最絕望的一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到軟弱無力。那磨坊邊的小土院,我是不想回去了,一想到那個魔鬼一樣的女人我就渾身打戰(zhàn)。我坐在河邊,藏在沒頂?shù)乃堇铮@時的我真想變成一只野豬,一只狗獾,哪怕有個藏身的洞穴也好啊。太陽落下了,天陡然間就黑了,河流已消融于黑暗之中,遠處閃爍著微弱的燈光,不知是航標燈,還是拋錨在河心的航船。女人們已開始喊叫尚未歸家的漢子和孩子,一嗓子一嗓子地傳來。

我在這呼喚聲中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春——仔——呃——!

是大娘。這聲音從我腦后的大壩上晃過去,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她已經(jīng)從壩上走了好幾個來回了。大娘的腳步越來越快,大娘的呼喚聲漸漸拖著悠長的哭腔了。我咬著牙死不吭聲,心里躥出一個邪惡的念頭,讓你找吧,喊吧,死婆子,急死你,看你還敢不敢下死手打我。河壩上的人越聚越多了,許多人拎來了馬燈,點燃了火把。哭聲由一個女人,變成了兩個女人,我娘也開始哭了。在嘈雜的哭聲和吵鬧聲中,聽見我爹在喊,快,找張大網(wǎng)來,把船撐過來,快,快啊!

人群又是一陣忙碌,哭聲小了下去。我知道,找漁網(wǎng)來是為了大河里撈尸,他們就要開始撈我的尸體了。我在水草里藏得更深了,壞壞地笑著,那種惡作劇般的快感,讓我忘掉了先前所有的痛苦,也忘了這事可能帶來的后果。很快,就有人把船撐來了,漁網(wǎng)也拖來了。

春仔,春仔唉,你在哪里啊?這是我娘在喊。我爹喘一口粗氣,吼道,娘賣的,喊魂哪?水里咕咚一響,一塊石頭落在水草后面的河水里,不知是誰扔的,大概是試探這河有多深。我坐著沒動,用臟兮兮的兩只手抱著膝蓋。聽見我爹走過來了,下了河壩,兩只手摟著一大抱漁網(wǎng),水草被他撞得嘩嘩直響,一些水蛇、四腳蛇驚得在草叢中四處亂竄。我驚叫了一聲,一條四腳蛇躥到我身上來了。我這不大聲的驚叫讓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第一個聽見的肯定是我爹,他先是緊張地看了看河,好像我是在水底下講話。他伏下身去,像是聞了聞水的味道,突然一轉(zhuǎn)身,極準確地向我走來,伸手抓住我的后脖頸,把我像只兔子似的拎了起來,舉過頭頂,惡狠狠地罵一聲,去你娘的!

我手舞足蹈地在半空中飛了一陣,嘩一下,像顆石子似的鉆進了大河里。我爹呼啦一下掄圓了巨大的漁網(wǎng),又把我像死狗似的拖到了岸上。上上下下的人一陣哄笑,我娘,我大娘也在笑,聽起來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這是我在谷花洲落下的一個笑柄,在我老大不小之后,人們茶余飯后還津津樂道地講起這事,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便油然而生。但可能有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我受的皮肉之苦。開始大娘怎么也不肯要我了,我爹也不要我,我娘怕我爹,也不敢把我領(lǐng)回去。葉四海見誰都不要我了,幸災樂禍地說,這個賊崽啊,可不簡單哩,長大了要不成條龍,要不就是條蛇。我大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拽進了磨坊邊上的那個小土院里。但她沒有放過我,她把我兩只腳脖子用麻繩捆上,找出一根牛鞭,從我脖子往下一寸寸地抽,抽得血快流出來了,又并沒流出來。

我依舊咬著牙,一聲不哭。她扔了鞭子,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我就是要你記住這頓打,讓別人看看,春仔,你是條龍,不是一條蛇! 這頓打我記住了,鞭痕抽得我渾身都是,傷口劃得很深,這是深得讓我一輩子都能感覺到的傷害。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就用這種野蠻的方式,拉開了我同水的危險距離。后來我再也不敢走進那條大河,一看見那條大河我渾身就條件反射般地痛起來。那晚,大娘看見我被打成了這樣子,似乎又有點后悔了,她跪下一條腿,用鹽水給我清洗傷口。直到洪汛退走后,這些傷口還沒有愈合。傷口愈合的時候奇癢無比,大娘又把我的手捆住了,不讓我撓,得讓痂自己落下來,這樣才不會留下疤痕。

我那一身的傷,后來果然沒有落下一個疤痕,就像根本沒挨過那頓痛打似的。

大約是在我挨打后的半個月,一個月夜,奇跡出現(xiàn)了,這也是我大娘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

她從地里回來,叫我給她做伴,去大河里擔水。水退走之后,河床又露了出來,還未被太陽曬干,像一片沼澤地。我一步一步地緊跟著她,我身體輕,不會陷進淤泥里去。我聽見大娘在吃力地拔腳,咕嘰咕嘰的聲音充滿了夜空。她每拔一下腳,就會叫一聲,春仔!

我便響亮地應一聲,哎!

我和她就這樣一路呼喚著,應答著,用各自的聲音給自己壯膽。但我渾身還是奇怪地打著寒戰(zhàn),總覺得這天晚上有點兒非同尋常,似要發(fā)生什么事。這片河床,神秘而陰森的河床,天知道有多少亡魂與幽靈在夜幕下晃蕩啊。我恐懼得不敢抬頭看,生怕看見另一個世界里的東西。

春仔!大娘又大聲喊了一聲。

我頭上響起了振翅的聲音,像是有一只水鳥從樹林中驚飛而起。

大娘又喊,過來啊,春仔,到了呢。

我快步走過去,大娘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在河岸邊坐下了,低下頭看那條河,眼里閃爍出倦意,好像是走累了。她這樣低頭看著河流,或許也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種習慣。河邊的人都愛望著這條大河出神,仿佛這樣看著,就能看出些別的什么來。人類永遠解不開這條大河和自己的緣分。我也喜歡這樣傻乎乎地看,但大娘肯定比我看得更深,她的視線是更深入的,無限地深入,深得像個無底洞。

河流上的月光又亮了一些,我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的憂傷。河這樣大,世界如此空曠廣袤,我突然感到我很弱小。我和大娘,撒在這偌大的河谷里。渺小得就像兩粒沙子啊。

我的腳丫子觸著淺水邊的沙子,光滑細小的沙子,那樣干凈、寧靜。它們曾經(jīng)是大河上游堅硬而粗糙的巨大巖石,是河流把它們變成這樣子的。很難想象,浪花用了多長時間,才會把那些石頭磨成一粒粒光滑的沙子。想久了,人會奇怪地犯困,想睡覺。

大娘歇了一會兒就開始舀水了,她是為了積攢力氣,把滿滿的一擔水擔回去。她每舀一瓢水都叫我看看,怕把沙子舀上來。我眼尖,沒看見沙子,但看見水里有些奇怪的東西在游動。蟲,蟲!我驚叫起來。大娘握著水瓢的手怔了一下,蟲?她蹲在那里繼續(xù)怔了一會兒,伸出水瓢又舀了滿瓢的水,湊到眼睛邊上去看,想弄個明白。我也湊過去了,水瓢里忽閃忽閃地游動著兩朵桃花般的東西,又像是打開的降落傘,只是,桃花是紅的,這東西卻是白的,自得像云,透亮,用指尖一觸,它就敏捷地逃開了。

我的天哪,這是桃花水母啊!

大娘很輕地嘆息一聲,欠起身子把瓢里的那東西放下水,然后就跪下了,把腦袋伸到水面上去磕頭。在河水微微泛白的反光中,我又看見了更多的桃花水母,好像在同浪花嬉戲作樂。大娘在水里連叩三下,頭發(fā)都濕了,水一滴滴地溢出來。水母娘娘啊,水母娘娘,你是來搭救我潘桃花來了啊!大娘緩慢地抬起頭來,臉上平添了幾分敬畏、神秘的神情,我不禁有點兒害怕。大娘喊,春仔,快跪下,給水母娘娘叩頭!

我跪下了,像大娘一樣伸長脖子去叩頭時。大娘飛快地扒光了身上的衣服,一絲不掛地下了水。我傻了。大娘不會是要投水自殺吧?但大娘沒有沉下去,她在水里活潑潑地游著呢,就像那些桃花水母,同浪花嬉戲作樂。大娘竟然這么會游水,此刻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真像一條透明的游魚啊,河水嘩啦啦地流瀉在她身上,水里的她,竟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大娘光著身子上岸時,那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她把我抱住了,她說,春仔,春仔啊,大娘要給你生下一個小兄弟啊!

我無意間看見,大娘那張開的兩腿之間,有像花朵一樣綻放的東西。

沒過多久,大娘還真的懷上了。這位四十多了才第一次開懷的女人,成了谷花洲的一個奇跡。葉四海也不知怎么突然發(fā)了善心,給大伯派了一個輕松活兒,讓他去磨坊里碾米。這樣我大娘就不用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了。但口糧成了更大的問題。隊里只分給大伯大娘兩個人的口糧,我是多出來的一張嘴,我當然也有一份口糧,那還留在我原來的家里,父親處心積慮把我過繼過來,為的就是能給自家里省下一份口糧。長遠地想,也是為了讓我繼承這磨坊邊的小土院,還是我祖父那一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現(xiàn)在大娘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再留在這家里就有點兒賴上人家了,大伯看我的眼色也越來越不對勁,因為我特別能吃,又正在長個兒,正是吃長飯的時間,大伯是癆病,也受不得餓,挨餓最多的還是大娘。可大娘現(xiàn)在也挨不得餓了,大娘現(xiàn)在一身二人了,肚子里還有一張嘴喝她的血哩。大伯自然也惦記著這肚里的孩子,那才是他的親生孩子,我算什么,我一端碗,他就咒我,吃了去死,吃了去死!

他也不敢當著大娘的面咒我,但我還是很自覺,心里愧得慌,不敢再去添第二碗飯。大娘感到奇怪,摸我的頭,說不發(fā)燒啊,又摸我的肚子,問疼不疼?她怕我肚里長了蟲子,吃不下飯。我沒跟她說我有多餓,每餐一小碗飯,那饑餓的滋味,看見了石頭都想吃下肚去。

大娘終于還是明白了,她和大伯吵了起來,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故意讓大伯看,你看看我懷了沒有?你以為我真的懷了崽?我那是為了給你長臉哩!

大娘又給我添飯,剛打出來的新鮮稻米飯,堆得冒尖了。春仔,吃,可勁兒吃,吃了長個兒,長得高高的,你大伯大娘還等著你長成壯勞力,給咱們養(yǎng)老送終哩!

我很餓,但一口也吃不下。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十來歲了,也多少省了些人事兒。那天,趁大娘下地去了,我回了自己的家,我爹從地里收工回來,看見了我,也沒再攆我。大娘馬上就要生下自己的孩子了,他沒理由再攆我走。那天的晚飯我是在家里吃的,就著辣子,吃得熱汗淋漓。父親鼓起眼睛看著我,像大伯那樣看著我,但我沒一點兒害怕,也沒一點兒不好意思的。我吃的是自己那份口糧哩,吃得特別理直氣壯。

我爹的那種威嚴和霸道似也減弱了許多,我去刮鍋底的鍋巴時,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也好,我跟你說兒子,你想回來就回來吧,你也不小了,給隊上放牛吧,放一條牛也能掙三分工哩。

我娘小聲說,春仔正在上學哩。

上什么學?狗屁學!我爹忽然吼了起來,他像終于找到了個理由,他不沖我娘吼,沖我吼,你以為你是火狗啊,你能念上大學當局長啊,我們老陳家沒這個種,老陳家的人都是牛性子,笨呢,念書能念得分出個倒順就行了!

我賭氣說,我才不想念書哩,我正想放牛哩!

放啥牛啊?門口忽然傳來一聲笑,是大娘,大娘笑呵呵地進了屋,又沖我爹我娘說,人親骨頭香哩,你看這小子,一不留神又跑到你們這兒來了。

我爹陰沉著臉說,大嫂,你來得正好,你養(yǎng)了春仔幾年,費了多少柴米油鹽,我正要當面算給你哩。

大娘生氣了,問,老五兄弟你這是啥話?我給你把孩子養(yǎng)大了,能掙工分了,你就想把他要回來,你忘了你當初送孩子過去是怎么說的?

大娘果然厲害,我爹的喉嚨一下子哽住了。

我娘趕緊打圓場,大嫂,他爹不是這個意思哩,他爹也沒叫他回來,是他自己跑回來的。我呢,也在琢磨著呢,大嫂,你現(xiàn)在懷上自己的孩子了,我也不想看著春仔再給你添麻煩哩,我是為你著想哩……

大娘說,你這是為我著想?你們這是打我的臉哩。這谷花洲的人會怎么說,說我有了親的了,就不要過繼兒子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下,輪到我娘也沒話說了。

大娘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帶著一種冷冷的勝利感,又一把拉上我,春仔,跟我回去,要放牛你也得跟咱們家放,要掙工分你也得幫咱們家掙!以為我白養(yǎng)你啊?

大娘拽著我,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這一路我走得踉踉蹌蹌……

放牛,是我自己去找的葉四海,我說我不想念書了。我要放牛。

葉四海盯著我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娘賣的,念書念不下去吧,我就知道,你是個摸牛屁眼的種!

在谷花洲,像我這么大的孩子要放牛是很正常的,河床上放牛的除了老人,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放牛娃。葉四海也就沒有懷疑什么,把我?guī)У缴a(chǎn)隊的牛欄里,指著一條還沒鉆鼻子的半大水牛說,這頭牛就歸你放了,我馬上就叫人來給它鉆鼻子,上籠頭。娘賣的,你也該鉆鼻子上籠頭了,別再像頭野牛犢子,成天瘋跑了。你現(xiàn)在是個社員了,歸老子管了,每天三分工,記住了。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說記住了。

葉四海走時,又恫嚇似的朝我揮揮拳頭,娘賣的,你要給我把牛放丟了,看我不揍出你的骨髓來。

此時已是秋天,在河床上放牛實在是很愜意的事。天格外藍,云特別白,草甸子已是一片金黃色,又厚實又暖和,散發(fā)出陣陣香味。蓼頭葉的花也開了。這是種一年要開兩次花的古怪植物,春天開一次,花特大,汲足了水分之后,青蛙就會爬進花朵里去產(chǎn)卵,那些卵變成蝌蚪之后,就在花里邊游。一到秋天,它開出的花卻特小,特紅,撒在河床上,像是誰咳出來的一口口鮮血。

我騎在牛背上,牛已脫了不少毛,在牛背上騎久了,腚溝兒會發(fā)癢。那種癢也能給我?guī)砜鞓贰0W的是我自己的腚溝兒,我卻頑皮地去搔牛尾巴下的腚溝兒,一搔,牛就把尾巴像旗桿一樣豎起來,我也奇跡般地不癢了。犯困時,我便把身子往后一仰,懷里抱著根牛鞭,枕著牛屁股唱歌,唱《十月懷胎》,唱著唱著就睡了。牛一邊吃草,一邊搖晃著我,真有一種回到搖籃里的感覺啊。

是大娘尖銳的喊叫聲把我驚醒了。

誰讓你放牛了?誰讓你放牛了!

大娘把一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把把我拽下牛背。大娘一大早就下了地,還以為我上學了哩,是小學校的老師找到家里來,她才知道我沒上學,又有人告訴她我在河床上放牛哩。我不敢看大娘,大娘的肚子已經(jīng)挺起來了,我竟然有幾分嫉妒了。我看著不遠處的一頭小牛犢子想,大娘不久就要生下來的一定是個像這小牛犢子一樣黑不溜秋的小家伙呢。

大娘牽上牛,大娘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一起往家里拽。上了河壩,正好碰上去河里擔水的葉四海。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娘,還把那剛鉆鼻子的牛上上下下看了個遍,以為我把牛放壞了。

桃花,怎么回事啊?他甩著官腔問。

我大娘的眼圈漸漸泛起了紅潮,用牛鞭指指我說,這孩子才多大啊,你就讓了放牛,你安的什么心?

葉四海說,是他自己要放的,一天三分工哩,你以為是白放?

大娘說,咱家里不缺那三分工,咱家里就缺個讀書識字的人!

葉四海哼了一聲,那好哩,還有人搶著要掙這三分工哩。我倒要看你這破娘兒們有多厲害,等你坐了月子,誰來養(yǎng)活你們一家三口,唔。四口!

我大娘把頭一昂,挺起胸脯說,這個不勞你操心,還沒見草里有餓死蛇的。

這是我聽大娘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大娘不是說氣話,大話,她開始想辦法了,可又有什么辦法想哩,她開始打自留地的主意。

那很少的幾分菜園地,是大娘的命根子,那里面長著的每一樣東西,辣椒、茄子、黃瓜、豇豆、蘿卜、白菜,都是大娘的命根子,哪樣哪樣都被她蒔弄得青勃勃的,往菜園里一走,覺得自己也一下子新鮮起來。這個小菜園,讓我感到了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一雙手的神奇,沒有她弄不活的東西。她砍下水楊樹枝,在四周栽下籬笆,連籬笆也活了,長出了茂密的枝葉。每次從菜園里回來,大娘手里都拎著滿滿的一籃青菜,掛著露水,那帶著泥土的新鮮味兒一陣陣地從籃子里散發(fā)出來,一路陪伴著她。大娘說畜牲吃了露水草長膘,細伢崽吃了露水菜長高。一碗辣椒,大娘也能炒出十幾個花樣。紅薯藤,南瓜葉,這些窮人吃的菜,甚至是給豬吃的東西,大娘盡可能做出花樣,炒得出味道,還挺香。可還是不頂事,這些東西不飽肚子。一天傍晚,我看見大娘拄著鋤頭站在菜園門口,側(cè)著腦袋,打量一片正開花的辣椒。突然,她掄起鋤頭就開始刨那片辣椒了,連根一起刨,越刨越快。我走過去了,愣愣地看著她。大娘把那片辣椒刨得只剩十幾蔸了,才住了鋤頭,用手把刨掉的辣椒棵抱起來,淚眼汪汪的。大娘在那片辣椒地里種下了黃豆。黃豆不能咽飯,可能當飯。那年我們一家三口都沒餓肚子,可生活里卻少了一種味道。比起餓肚子來,那點兒味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幫著家里想辦法。通往小學校的路兩邊,長著一種野生的小紅豆,秋后便熟了。放了學,我便去扯。很難扯,每樣植物都有保護自己的方式,小紅豆樹大多長在荊刺叢中,而且長得特別牢。但我也管不得這么多了,拿衣服把頭臉一裹,鉆過刺蓬,拼命使勁兒,連蔸一起扯出來,摟到磨坊里,給大伯打。大伯看著我這么勤快懂事,也不再陰沉著個臉。一次,他還突然伸出手,充滿憐愛地摸了摸我臉上的傷痕,說疼不?下回小心點兒。

我趕緊轉(zhuǎn)過頭去,動作有點兒慌張。我感到我快要流淚了。

大伯打小紅豆挺有趣,這東西不能放進碾子里碾,也不是直接打,而是挨近豆莢拍巴掌。豆莢就像一只小耳朵,大伯響亮地拍著巴掌喊,出來,出來!那小紅豆還真的從豆莢里一粒粒地蹦了出來。有時運氣好,一天能收下小半碗。大娘把這種小紅豆摻進米里,熬粥吃。熬得一半熟時,大娘把鍋蓋揭開一條縫兒,讓我嗅嗅。真香啊,我用手捂住那香味,怕它跑掉了,捂了一會兒,手就香了。等到大娘把鍋蓋完全揭開時,這個小土院里,就被那漫溢而出的乳白色的香氣充滿了。

這種用小紅豆熬出來的粥很補人,大娘要大伯多吃點。大伯喝完一碗,她又盛上了一碗。大伯說。我的天哪,你都把我當牲口來喂了。那時我已經(jīng)很懂事了。我到了大娘家后,好像突然就加快了懂事的速度。我知道,大娘是想讓大伯的身子骨硬朗起來,她連做夢都很胸有成竹。

大伯的身子骨越來越硬朗了,人也一天天地勤快了,回家了也不閑著,開始和泥,搬磚,砌那坍塌了許久的院墻了。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降生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里。院墻砌好了,他又用黃泥拌著牛糞,把院里、屋里的墻壁抹了一遍,抹得溜光平整。牛糞是好東西,泥里摻了牛糞,落雨不上潮,刮風不掉土渣。那種干牛糞的氣味,聞起來還挺香。到了冬天,這房子該有多暖和。大伯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數(shù)來數(shù)去,他的兒子都會在一個很寒冷的日子里降生。名字早取好了,就叫望生,眼巴巴地望了多少年了。

我也忍不住常常去看大娘的肚子,瞇縫著眼睛看,覺得神秘有趣。我一看,大娘自己也看,看了還頑皮地朝我眨眨眼,好像真的有個什么秘密,只有我倆知道。她不曉得她長得好丑了,臉上長滿了蝴蝶斑。她那個肚子已經(jīng)幸福地翹起老高了。

秋意已經(jīng)很深了,天又冷了起來。一天夜黑了,大伯從磨坊回來了,他是因為多碾了幾籮米,才回來得這么晚。往常,這個時候大娘早回來了,熱飯熱菜都端上桌了,可這晚她也沒有回來。放學后,我見他們都沒在家,正和幾個小屁孩比賽擲石子,看誰擲得遠。大伯找到我,揪住我的后脖領(lǐng)問,你大娘呢?

我說不知道,揚手擲出一顆石子,石子落在一口池塘里,咕咚一響。

大伯把我一搡,你這個小兔崽子,你大娘這么晚了還沒回來,你也不去找!

我心想,大娘又不是羊,怎么會丟呢?但我還是跟著大伯去找了。我把手里的最后一顆石子擲了出去。這一回,連石頭落在哪里也搞不清楚,也沒聽見任何動靜。

大伯眼神不太好,他讓我走前面,我眼尖。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有些微微泛白的東西,那不是雪,是霜。路上已鋪著厚厚的一層霜了。走了一會兒,我就雙腳冰涼了。遠遠地,我看見了大娘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走著,左右都是生產(chǎn)隊的高粱地,路被兩邊的紅高粱夾著,狹狹地露出一小片微茫。她拖著兩條僵硬的腿走得越來越慢。

我叫了一聲大娘。大伯說,你還知道回來啊!

大娘有氣無力地說,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活怎么也干不動,干到現(xiàn)在,才把那一壟冬麥地翻完了,隔幾天就可下種了。

大伯說,你可懷著孩子哩,葉四海還要你干那樣的重活?

大娘笑了笑,說,沒事,隊里那么多女人,好多都懷著孩子呢,有的肚子比我還大哩,不也在翻地嗎?葉四海也是為了隊里好哩,誤了這茬冬麥,明年可就要鬧春荒了。

大伯便不再吭聲。我卻聽見大娘的褲子里有什么東西在滴滴答答地流。大娘沒尿褲子吧?但我沒問。那個年代,社員們在拼命干活時,常有把尿拉在褲子里的。到了家里,大娘哆哆嗦嗦地摸了半天,終于弄出了一點豆大的燈火。她的手抖得厲害。我又朝大娘的腿瞄了一下,大娘的兩條褲腿上全是血,暗紅的血。正順著褲子往下淌,淌到地上,就成了血塊子。我還沒來得及驚叫,就聽見身后哇的一聲,大伯在拼命嘔吐,大伯嘔出來的不是別的,也是血,像大娘身上淌下的血塊子……

大娘小產(chǎn)了。那些日子,磨坊邊的這個小土院里充斥著彌漫不散的血腥味,有我大娘流出來的血,也有大伯嘔的血。

大伯急火攻心,從此便一病不起,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念頭斷了。我爹我娘都來了,我娘照顧大娘,我爹給大伯熬草藥。大伯躺在床上,那些干在被子上的血和藥汁,被他蠟黃的臉蹭得發(fā)光發(fā)亮。他還剩下最后一點力氣,一個勁地咒罵我爹,咒罵葉四海,咒罵他們斷子絕孫。該他咒的,真的是這樣,這個世界欠我大伯的實在太多了。我爹硬著頭皮忍受著他的咒罵,始終一言不發(fā),這也是這個蠻不講理的漢子一生最老實的時候。

大娘沒有一句怨言,很少聽到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的抱怨,她好像早已習慣了一天天的漫長忍受。不光是我大娘,谷花洲的女人,大河邊的女人,或許所有的中國女人都是這樣,從她們在寒冷臘月被逼著打赤膊挑土開始,她們就習慣了命運給自己安排的一切,接受一切無法逃避的事實,接納一切痛苦。這也是她們能夠找到的面對生活的唯一辦法。我大娘可真是個強壯的女人啊,只在床上躺了一宿就爬起來了,把我爹我娘都趕回去了。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想著別人。說起來我爹我娘也挺不容易,六個娃兒,還有我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豬沒人喂,雞沒人管,他們不回去不行。

大娘起來了,扶著墻壁進了灶房,淘米,煮飯,那只烏黑的鐵鍋,很快又被她燒得熱氣騰騰了。很快又能看到她處處忙碌的身影了。家里,地里,菜園里;日里,夜里,這個倔強、苦命的女人,注定要一生勞勞碌碌,一點兒也看不出她流了那么多血,在你以為她累得快要倒下時,她卻執(zhí)拗地送來了微笑。

大伯一天不如一天,他挨過了秋天,但最終沒能挨過那個寒冷的冬天。誰都知道我大伯快不行了,大娘還是去鎮(zhèn)街上賣了雞蛋,給他抓藥,煎藥,喂藥。大伯不肯喝,大娘就讓我掐住他的鼻子,一匙一匙地給他喂。大娘說,喝啊,當家的,這是為了你好。大伯說,你對我真好哩,照顧我就像照顧一頭牲口哩。他老是這樣說。喝剩的藥渣,大娘讓我倒在村里人走得最多的那條街筒子里。大娘說,病要千人踏,萬人踩,才會好。可村里人一見了那藥渣,都小小心心地繞開了,踩得最多的,是我,大娘,還有那些不知人事的畜牲們。可大伯的病還是一天重似一天。先是開始掉頭發(fā),掉得只剩一層胎發(fā)似的絨毛了,然后又開始掉牙齒,像死人慘白的牙齒。很快牙齒也全掉光了,只剩下牙齦了。他的身體也縮得越來越小,就像個皮包骨頭的嬰孩。他不再罵人了,只日夜不停地啼哭。

谷花洲下第一場大雪時,不知從哪里來了一位游醫(yī),那是個極狡猾的老頭,鼻子像鳥喙一樣強有力地彎曲著。他說能治好我大伯的病,但要收一條牛腿的錢。大娘說,別說一條牛腿,你要真能醫(yī)好咱當家的,一頭牛我也舍得,我扒了這院子,也要湊了錢給你。

那游醫(yī)進了房間,翻起大伯的眼皮看看,又看看牙口,滿有把握地說,還有救,你當家的身上寒氣太重,幾十年的寒氣都積在身上了,連骨頭都發(fā)霉了,得驅(qū)寒哩。

大娘聽了,覺得挺在理,葉四海和我父親也說還真是這么個病根,很快就按游醫(yī)的吩咐,找來一只大木甑,把大伯裝了進去,架在灶上的一只大扒鍋里,灶膛里架起劈柴。游醫(yī)說,這樣能把濕氣蒸出來。但游醫(yī)劃燃火柴,我大娘又猶豫起來,一口吹滅了那火,問,真能行?

村里人都勸大娘,那意思是死馬當著活馬醫(yī),說不定能救下一條命哩。這話有些難聽,但也的確是這么回事。大娘又問大伯,當家的,你要是怕,咱就不治了哩。大伯突然沖大娘破口大罵,你個破娘兒們,你不該把那火吹滅哩,你是巴不得我快點兒死哩。

眾人連忙喊,點火,快點火!

蒸了一陣,甑里開始冒熱氣,還有抓撓之聲,幾個漢子按游醫(yī)的吩咐,趕緊把蓋子捂住,漸漸地,里邊沒了動靜。大伙兒都怔在一旁,還以為甑里那個人蒸熟了。游醫(yī)不慌不忙地揭開蓋子,嘹亮地唱一聲,好了哩!

蓋子一揭開,我大伯果然是好了,滿臉鮮活紅潤,像個剛從子宮里鉆出來的嬰兒。游醫(yī)又喊,快用被子包起來。我大娘連忙抱來了被子,把大伯一把裹了,又抱到了床上。眾人都笑了,一是為我大伯的病治好了,都高興,二是看見我大娘抱丈夫像抱孩子似的,覺得挺好笑。

那游醫(yī)很講信譽,只收了一頭牛腿的錢,那時一條牛值一千塊,一頭牛四條腿,大娘給了游醫(yī)兩百五,外加一筐雞蛋和千恩萬謝的許多好話。游醫(yī)走時再三叮囑,病人暫時還下不得地,還得在被子里捂到滿月。

這一個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滿盈著馬上就有一個健壯丈夫的喜悅和希望。大伯也能吃能喝,別說嘔血,連噴嚏也沒打一個。一個月后。他覺得自己可以下地走動了,他想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他手扶門框站在門口,被冷風一吹,那紅潤鮮活的身體就開始迅速恢復原形,只一小會兒。就恢復到了原先那瘦小枯萎臉色蒼白的樣子。他慌了,趕緊爬上床,縮進被筒子里,喉嚨里哇地一響,又噴出一大攤血……

這回大伯真的沒救了。大娘還沒死心,想去尋那位游醫(yī),她走了幾天,回來了,沒找回那個游醫(yī),可她的肚子又幸福地翹起來了。

我又懷上了呢,娃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一個人走哩,你怎么也得看你娃一眼哩。大娘說。她握著大伯的手,讓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臉卻朝一邊偏了偏,像要落淚。大伯的手捂在了大娘的肚子上,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古怪的驕傲神情,突然發(fā)出了一種毛骨悚然的笑聲,像笑,又像哭。我正萬分吃驚時,大伯兩條腿使勁一蹬,床上濕了一小片,像是嬰孩滋出來的尿。

大伯死了,村里人也覺得沒什么,其實他活著時就等于死了。那時是大集體,人都是公家人,大伯的喪事由生產(chǎn)隊操辦。大伯死的當天,葉四海就找了幾個漢子來,把大伯裝在一口楊木的白茬棺材里,抬到亂葬崗去埋了。他還沒有活到壽終正寢的年歲,又無子息,是不能進祖墳的,也就只能睡這樣的棺材埋在那樣的野墳地了。我爹口口聲說自己是大伯唯一活在世上的親兄弟,但也沒說什么。你要想把喪事辦得隆重一下,你就得掏錢出來,我爹舍不得掏這個錢,也沒得這個錢。我想也好,野墳地大多埋的是小孩兒,大伯就可以和那些天真頑皮的小鬼崽子們生活在一起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是大伯唯一的孝子,大娘給我綁了一身的白大布。出殯時,她在我耳邊反復叮嚀,春仔啊,你可千萬莫笑啊,你一笑人家就會說你傻的。可我還是忍俊不住要笑,我覺得我這從頭到腳白乎乎的一身,挺好玩,尤其是當著村里那么多的小屁孩,我更加得意忘形。大娘把頭一偏過去,我就咧著嘴無恥地笑了。孝子手里應該捧著逝者的遺像,可大娘翻箱倒柜滿屋找過一遍,也沒找出一張大伯的相片。這個男人在人世間走了一遭,真是赤條條地走的啊,連個影子也沒留下來。棺材抬出村口,該摔瓦盆子了,以示從此陰陽兩隔,生死兩界互不打擾。我捧在手里的是大伯的藥罐,嗡的一聲,摔成無數(shù)碎片,每一塊碎片都被草藥熬得黑黢黢的。到了墳地,我爹和幾個漢子敲開凍硬了的冰雪,挖了一眼墓穴,最后一锨土是葉四海挖的,居然挖出了一個不知埋了多少歲月的骷髏,葉四海反手一锨捶碎了,沖幾個人喊,把這個癆病鬼埋得深一些。

大娘始終沒哭一聲,她似乎終于從某個糾纏了自己半輩子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了。她挺起來的肚子又消了下去。她沒懷孕,是哄我大伯的。大娘念叨。人活一世就是活個念頭哩,人死了也得帶個念頭走哩。她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不該在那個游醫(yī)劃亮火柴時把那點兒火苗吹滅了。可能一直到死,她都從沒有懷疑過那走南闖北的江湖騙子會治好我大伯的病,她覺得大伯的死與她吹滅了那點兒小火苗有關(guān),這也是命吧。

她越來越相信命了,用命來解釋一切她不可理喻的東西。

大伯死后不久,大娘患上了夢游癥。她這夢游癥挺怪,不能看見月光。每逢日子輪回到一個靜謐如水的美麗月夜,她就會悄悄打開門,像個幻影似的飄然而去。一次,我躡手躡腳地跟上了她。她沒去別的地方,每次都去大河邊上,那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桃花水母的地方。一道月光照亮了水楊樹林間的小徑,冷寂地散落在落葉與枯草間,那寂靜,又加深了。遠遠地我就看見她了,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寂靜無聲的河谷,頭向后仰著,沒看那河,而是異樣地瞅著月亮。她身體的邊緣十分清晰,蓬亂的頭發(fā)籠罩著寧靜的月光。 我抬起頭來,也看見了,大河上空懸掛著的那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真美啊。一種如宿命感的東西使我震驚,使我感到莫名的驚恐。我是逃回來的,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瞎了,除了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見了,閉緊了眼,也還是滿眼的月亮。我嚇壞了。我像掉了魂似的這樣亂跑時,撞上了我睡意蒙眬的父親。他起了個早床,不知要干什么去。我一撞,把他給徹底撞醒了。 他回去后跟我娘說,那小子好像做夢夢見什么妖怪了。

慢慢地,大娘也知道自己患上了夢游癥,沒過多久,她請泥瓦匠把那扇窗戶堵上了,堵得嚴嚴實實的,就是一堵墻了。自那以后,大娘就沒再夢游過,可她也再也不能看見月亮了。她的夜晚,從此變得像墳墓一樣黑暗而寂靜。

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師范。這是我父親和幾乎所有的谷花洲人都始料未及的。他們都眼紅地看著即將走進城市的我。城市不大,但在地圖上還找得到,而谷花洲,實在太小了,小得只能放在心上。

大娘送我上路時,葉四海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們娘兒倆。大娘也看見他了,大娘好像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主動跟他打了招呼,四海啊,你再看看,咱家的春仔是條龍呢,還是條蛇?

葉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幾聲,突然說,桃花,你這破娘們可別樂乎早了,人家進了城,穿上皮鞋了,還會踏進你這破院門?你個婆娘蠢哩,要是我,就不放他走。

大娘說,只要喝過這河灣里的水,他走到哪兒,都走不出這谷花洲,就會上我這破土院里來,你說是不是,春仔?

我正要答應,葉四海打起了哈哈,我要問你哩桃花,火狗不也是你認下的繼兒嗎?他回來過嗎?上過你家那破土院嗎?

大娘的臉猛地漲紅了,葉四海戳到了她心窩里最脆弱也隱藏得最深的痛處。。

還是我頂了葉四海一句,好,你把這話記住了,咱們走著瞧!

不知葉四海記沒記住這句話,但我是把自己說過的這句話牢記在心里了。每次寒暑假回來,我都先奔大娘那兒,就是在路上碰上我親爹親娘了,我也要先去看大娘。倒是大娘反過來勸我,也去那個家里走走,看看,人親骨頭香哩,你是他們生下來的哩,十月懷胎不容易哩。她總這樣嘮嘮叨叨。我也去,可找不到一點兒回家的感覺,就像匆忙中走錯了房間,總覺得自己像個客人似的,坐不了一小會兒,就想走人。

我?guī)煼犊飚厴I(yè)的那年春節(jié),大娘突然心血來潮地要我陪她上城里看看。那時我還只是個臨時城里人,又沒個家,大娘想去看個啥哩?大娘笑道,看看街景,看看城里人是怎樣過大年。早晨出門時,大娘換好了新衣,衣服用花瓣熏過,可能在箱子底下壓了許久了,散發(fā)出陳年香味。頭也梳了,挽個油光發(fā)亮的髻,臉也反反復復洗過,但皺褶里還是積滿了灰垢,那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已經(jīng)滲到血里邊去了。大娘收拾完了,又捆上幾只雞,拎了一筐雞蛋,還有些花生豆子芝麻,七七八八地裝滿了一袋。我更加奇怪了,大娘這不是去瞅熱鬧啊,這分明是上城里走親戚啊。我大娘一個孤老婆子,她去城里走什么親戚?

大娘看我滿臉狐疑的樣子,笑了笑,哄我說,城里價錢好哩。

一進城,大娘就拽著我的手不放了,她把我的手攥得好緊,好像我是一只鳥兒,一松手,我就撲棱一下飛了。也是的,大娘這還是頭一回進城呢,沒我?guī)放率钦也恢薄km說只是個小縣城,可同谷花洲那樣的鄉(xiāng)下比,也算是人山人海的繁華熱鬧之地了。大娘攥著我的那只手已經(jīng)捏出一把汗了。這會兒她不是怕我丟了,是怕把她自個兒丟了。她央求我,春仔,你走慢一點兒啊,慢點兒啊。其實我走得已經(jīng)夠慢了,可大娘還是跟不上。她很小心地緊挨著街牙子走,就這樣還好幾次差點兒和別人發(fā)生了碰撞。別人往左她也往左,別人往右她也往右,要么就干脆站在那里不走了,等別人走過去了,她才撅著屁股,塌著腰,艱難地挪動一步,像一只生怕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壁虎。那些城里人就罵她土包子,鄉(xiāng)巴佬,怎么走路的,沒長眼哪?哪怕是一座小縣城,對鄉(xiāng)下人也充滿了歧視。我聽了也不覺得刺耳,在城里住了幾年,聽來聽去也聽慣了。

走了一陣,大娘喘息著問我,春仔,你告訴我,縣政府在哪里?我想瞅瞅那樓有多氣派呢。

我也沒多想,轉(zhuǎn)了幾個彎,就把大娘引到了縣政府的大門口。大娘放下手里的東西,讓我也把肩上背的東西卸下來,吩咐我在街邊歇著,她卻徑自向門樓的傳達室走去。我心里一驚,突然明白大娘是來找誰的了,她是來找我那火狗大哥啊。火狗的尊名大姓自然不叫火狗,叫余火焰,前幾年受了些沖擊,蹲了幾年牛棚,最近平了反,當上副縣長了。這我早就知道,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陣悲哀,他從沒想過要去看看大娘。大娘卻這么遠跑來看他,還拎來這么多東西。我覺得大娘太沒出息了,鄉(xiāng)下人就是賤,她弄來的這些東西,還不知道人家余縣長瞧不瞧得上眼哩。

別看我大娘沒見過世面,但能說會道,也不知她跟門衛(wèi)說了些什么,那門衛(wèi)答應放我們進去。大娘向我招手,讓我趕緊過去,我倔勁上來了,站著沒動。大娘急煎煎地跑過來,拎上東西,拽上我的手腕子,還數(shù)落我,春仔啊,你都這么大了,是條漢子了哩,怎么還跟個大姑娘似的害臊?

我沒好氣地哼了聲,跟在她身后進了縣政府大院。大娘可能早就問清了那位大縣長住在哪里,帶我鉆進一個樓道,噔噔噔地就上了樓,那兩條腿還挺有勁兒哩。到了三樓,站在一扇緊閉的門前,她又磨磨蹭蹭起來,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兩只像小船一樣的鄉(xiāng)下女人的大腳丫,正在暗中磨蹭鞋底的泥土。

是我敲的門,我突然想看看那位余副縣長會怎樣對待我大娘。門呀了一聲,打開門的卻是一個女人,三十多歲,長得挺漂亮的,一雙眼珠子從我臉上滴溜溜地轉(zhuǎn)到我大娘臉上,然后擺出一副攆狗的姿態(tài),問,找誰?

我不卑不亢地說,找余縣長。

大娘又急著補上一句,我們是從谷花洲來的哩。是余……余縣長家里人哩。

家里人?那女人皺了皺眉頭嘀咕,他家里人不早就死光了嗎?

我說,是哩,要不是我大娘,他也說不定……

大娘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疼得一哆嗦,后半截話才沒說出來。大娘又小聲對我說,你這娃子,咋說話的?見了你大哥,可不準胡說。

那女人眼珠滴溜兒一轉(zhuǎn),突然笑了,親熱巴巴地嚷,啊呀,是大娘啊!我曉得的,火焰常跟我講起你老咧,說你老仁義咧,說沒你老就沒有他的今天咧,快屋里坐。屋里坐!

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讓大娘受寵若驚,我卻覺得帶有十足的表演成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她還真是個演戲的,縣劇團里的演員。女人和大娘家長里短地說著時,我在房間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在20世紀80年代初,這房子夠氣派了,怕有一百多個平方吧。每間房里都鋪了地毯,裝飾著雕花墻裙,對于我這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幾乎就是皇宮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住上這樣的房子,第一個就是把大娘接來住,讓她的晚年過得像慈禧太后似的……

我正胡思亂想,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傷心的抽泣聲。怎么回事?我趕緊退了出來,回到客廳,那城里女人竟然伏在大娘的懷里哭哩,大娘也擦著滿眼的淚,口里連聲叨咕,這怎么成,這怎么成,我找他去!

大娘叫上我,去縣政府辦公樓找我那火狗大哥,不,找余副縣長。

正是年關(guān),大多機關(guān)干部這時大概都回家過年去了,偌大一座政府辦公大樓,好像只剩下余副縣長一個人守著。余副縣長離開谷花洲去念大學時,我才五六歲,他自然不認得我,我對他還依稀有點兒印象,印象中是個留小分頭的瘦高個兒,鼻翼上長了顆小紅豆似的痦子。見了他,我還真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確切地說是認出了那個小紅豆似的痦子,只是變黑了,還長了一根毛。人還是瘦高瘦高,可頭發(fā)竟白了一半。算起來他只比我大十二三歲。才三十多呢,想來蹲了這么些年的牛棚,還是滿滄桑的。不過,人倒是挺精神,突出的顴骨上有一些紅暈,我一眼瞥見他辦公桌上有半瓶喝剩的酒,屋里也有酒精味。

我緊緊地挨著大娘。我感到這個男人太陌生了,他抽煙的樣子,以及抽煙時很奇怪的沉默,讓我感到高深莫測。這不是那個隨便誰都可以亂喊的火狗。這是一位實實在在的充滿威嚴感的縣長。大娘好像也有點兒緊張,她竭力地想笑一笑,但她的嘴唇顫抖著。

余縣長指了一下沙發(fā),說,老人家,坐。

他沒叫娘,也沒叫大娘,一聲老人家,聽起來鄭重莊嚴,一個坐字話音剛落,我大娘就坐下了,就像是跌坐在沙發(fā)上的。

余縣長又把頭緩慢地轉(zhuǎn)過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頓時感到一種極大的壓力,站還是站著的,但身體差不多僵硬了。大娘趕緊在沙發(fā)上欠了欠身了,磕磕巴巴地說,他……他大哥,這是你兄弟呢,是我們老五家的伢崽,叫春仔,我特意讓他來見見你……

余縣長的嘴撅了出來,噢了一聲,又微微頷一下下巴,表示他知道了。

念書了?又問。

沒等我吭聲,大娘又搶先替我回答,念了哩,念師范哩。

好!余縣長拍了我一下肩膀,拍得很重,但沒笑,又說一聲,好,你要記住是誰把你養(yǎng)大的,你是農(nóng)民的兒子,別忘了本!

大娘聽了羞赧地一笑,害臊得像個小姑娘。

余縣長又轉(zhuǎn)身向著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人家,要不是你,就沒我余火焰的今天,你的恩德,我沒齒不忘,走,我要請你老吃飯,上最好的飯店里! 他伸手要攙大娘,大娘趕忙搖頭,不成哩,他大哥,剛才我上你們家了,你媳婦一個人在家里,等你回家過年哩……

別跟我提那個女人!余縣長忽然吼了一聲。把剛披上的一件青灰色大衣又摔在了椅子上,頹然坐下了。這一切都顯得太古怪,我不知道余縣長兩口子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問題了,很大的問題。

我和大娘又回到了余縣長家里,那女人臉上淚痕還沒干,正望眼欲穿地盼著大娘來呢。大娘進了門。她還在大娘背后看了一陣,好像還要看到一個人。沒看到,一雙大眼立刻就空空的了,很快又把眼睛垂下了,看那神情又要哭了。

大娘竟然在笑呢。大娘笑著數(shù)落,你們小兩口就跟吵了嘴的娃兒似的,誰也不理誰,可又只想摟到一起來。我見了他大哥哩,他大哥是個冷臉子,可心腸熱乎。你跟他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他這個德性,這不,剛才還跟我說,要你多穿點衣裳,大冷天的,莫凍壞了身子骨,還說你胃不大好,胃寒,受不得凍……

沒等大娘說完,那女人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起來。我驚愕萬分,大娘不光能說會道,還真會撒謊,瞎話信口編來,編得有鼻子有眼。這女人瘦是真的,衣服穿得少是真的。城里女人都這樣,臭美哩。可大娘咋就知道這女人有胃寒的毛病呢?我敢肯定,大娘是看這女人瘦,家里又有這么多零食,就瞎蒙的,可能還真給她蒙著了。我聽出來了,這女人的哭聲已不是悲傷,而是感動,她被大娘,不,被她男人的那一番根本就沒說過的話感動了。

大娘似乎很能掌握女人心理,差不多就是半個心理學家了。她疼愛地撫摸著女人抽抽搭搭的背,一邊安慰她,又埋怨她,人家遭了這么多罪,哪能這么快一下子轉(zhuǎn)過彎來,你找他一次,他給你個冷臉子,你還去找,三次四次五次,就是塊冰也捂得熱哩。他大哥現(xiàn)在一個人守著個冷冷清清的辦公室,連床被褥都沒有,你咋就不去找他呢!你是個女人,女人對付男人可不能來硬的,他越硬你越軟,看你這根軟藤子纏不纏得住他!

女人的臉向左右微微搖了搖,但不哭了。她默坐了片刻,就起身進了臥室,過了一會兒,果然摟著一床被子出來了,臉上還精心化過妝,泛起一抹紅暈。更加嬌艷了。她打開門,站在門口又猶豫起來。

大娘說,快去吧,別怕,你怕他做什么,他要罵你,你讓他罵,他要打你,你就讓他打,他要攆你,你就抱住他的腿不松手,又不是別個,自家的漢子,門一關(guān),就是兩個人的事了,啥事沒做過呢,還怕丑不成?男人哪,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看他像只老虎吧,兇吧,心軟著哩,咱娘兒們使出看家的本領(lǐng),一哭二鬧三上吊,看還收拾不了他?

如果說大娘剛才那番話還是理論,這番話已經(jīng)是怎么具體行動了,我真想笑。

經(jīng)不住大娘再三打氣,那女人咬咬牙,摟著被子趁著夜色出門了。

那晚她還真沒有回來。

我和大娘給他們家守了一夜房子,晚飯也沒吃,我餓壞了。大娘從棉襖里往外掏著什么,像從羊肚子里往外掏出內(nèi)臟似的掏出幾個干饃,就是夜飯了。又不敢上床睡,怕鄉(xiāng)下人的身子弄臟了人家城里人的被窩。我用手臂枕著腦袋躺在沙發(fā)上,心里感到深深的悲涼,真不知道大娘這趟上城里來干什么,難道就是為了來給兩口子勸架?

第二天一早,那女人回來了,余縣長也回來了,那床被子現(xiàn)在是他摟著了。大娘得意洋洋地朝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怎么樣?

我笑了笑,笑得十分苦澀。

這家里的主人來了,我們也該告辭了。

昨天還對大娘百依百順的女人,對大娘忽然客氣起來,但那已是主婦矜持的客氣,她一口一聲地喊,老人家。你就多住幾天吧,反正是年關(guān),鄉(xiāng)下又沒什么事。余縣長也挺客氣,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到樓下,說,老人家,你老多保重身體,有空我會去看望你老人家。到了這時,大娘才突然想起什么,像是忘了一件什么大事。她仰頭看著傲岸的余縣長,就像朝天上瞄著,卻又不說,只管用舌尖舔著干燥的嘴唇。

老人家,你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說?余縣長問。

大娘的嘴動了動,似乎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她這欲言又止的樣子,連我看著也著急起來。

余縣長緊皺著眉頭,忽然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哧地拉開拉鏈,掏出一沓錢來,數(shù)也沒數(shù)就要塞給大娘,嘴里說,老人家,我欠你的一輩子也還不完,這是我補發(fā)的工資,你先拿著,我知道,農(nóng)村還挺窮,父老鄉(xiāng)親生活還很困難,但不要緊,你們很快就會過上好日子的,很快的……

大娘不肯接,她的臉已漲得通紅,我也跟著臉紅了。

兩人推來擋去一陣,大娘咬了咬牙,突然說,他大哥,錢我不要,但你要給我?guī)蛡€忙,幫幫你這兄弟,他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你給他找份好工作吧!

這話說得干凈利落,我的心猛地一跳,身體不會動彈了。大娘,這鄉(xiāng)下女人,原來是為這事來找余縣長的啊。我感到淚水漸漸充滿了眼眶,流到鼻子邊上,停了一下,便流進了嘴里,滿嘴都是咸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轉(zhuǎn)身走的,跟著大娘茫然地走了一陣,我的眼睛幾乎什么也看不見,眼里只有大娘.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的背影。大娘走在回鄉(xiāng)下的路上,和來時像換了一個人,她不但把她最想說的話說出來了,還以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古怪的狡猾和智慧,挽救了一個家庭,這使她仿佛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自信,就像一個凱旋的勝利者,呼呼走起一陣風。

畢業(yè)分配時,我沒去找余縣長。這里小小地吹噓一下,在學校里我算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一直干著學校里的團委副書記,人了黨,又愛寫寫畫畫,還發(fā)表了幾篇文章,正好團縣委到學校要人,師范便把我推薦過來了,干宣傳委員。

一般副縣長是很少光顧團委這種部門的,直到余副縣長干上縣長了,主管全面工作了,才到團委來視察過一次,自然也要意思性地指導指導。我坐在一個角落里,在膝頭攤開記錄本。他看了我一眼。不知怎么又看了第二眼。我這人很自重,一般領(lǐng)導來了我都不往跟前湊,不像有些人,一見了當官的就像蒼蠅似的叮上去。余縣長雖說跟我見過一面,還是我名義上的大哥,他認不認我這小兄弟是一回事。主要是怕他早就不認得我了。等這個小型座談會開完之后,余縣長在前呼后擁之下正要出門,腳跟一轉(zhuǎn)。忽然朝我走過來了。他低聲問,你怎么在這里?我晃晃手里的記錄本,也把聲音壓得同樣低了答。首長,我在把您的指示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呢!

他嘿嘿一笑,用拳頭搗了一下我的心窩子,說。你這小子,怎么不去找我?

我說,大河邊上的人都這死脾氣,又臭又硬。

他更加樂了,因為他也是大河邊上的人呢,我這明里是罵,暗里卻為生長在一條大河邊充滿了驕傲,他還聽不出。因為一條大河,我和余縣長似乎有了某種心心相印的感覺。停了,他又問老人家怎么樣了?我說還行。

那就好!他又搗了我一拳,說,小子,好好干,可別給我搗亂哪。

他上車走了,我突然有了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想起來,他也挺不容易,一個鄉(xiāng)里孤兒,全憑自己一手一腳在城里打出一片天地,二十出頭就干上了副局長,三十多就干上了副縣長。要不是十年間那一場傷筋動骨的折騰,他恐怕還不止干上這個縣長。他們兩口子間的那個謎我后來也解開了,還挺慘。他挨整,蹲牛棚,揭發(fā)他的竟是他媳婦。那娘兒們把他擔任水利工程指揮長期間的一本日記翻出來了,上記著老百姓怎樣挨打甚至被打死的細節(jié),他又是怎樣痛苦、矛盾、動搖,可一想到這是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又為了趕在下一次洪水來臨之前把大壩筑好,他又充滿了革命斗志,心在胸膛里猶如一團烈火。然而,當他看見一個被打成重傷的人爬進指揮部,抱著他的腿喊救命,回首望去,那人從新挑的河壩上一路爬過來的痕跡,就像某種原始爬行動物留下來的遺跡,從那人身上滴下來的血,灑了一路,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極度的悲傷,真的有了一種深深的犯罪感……

這本日記后來作為罪證被張榜公布出來,很多過來人現(xiàn)在還能背誦,太觸目驚心了。他有罪,說句心里話,我也覺得他有罪,再讓他蹲十年牛棚也不冤。問題是,如何給他定罪,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一派說他是個雙手沾滿了人民鮮血的劊子手。一派說他是個反復無常的叛徒,不顧人民的根本利益。假慈悲,要撕開他資產(chǎn)階級溫情脈脈的面紗。后來組織上給他平反,又說他功大于過,大方向是對的。出發(fā)點還是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功也好,罪也好,千秋功罪,繞來繞去都繞不出人民這個怪圈。

我的心情也奇怪地變得復雜起來。這個和我一樣在故鄉(xiāng)的大河邊上長大的人,就像那條大河本身,它給你帶來一次次災難,每年不知要席卷多少無辜的生命揚長而去,又日復一日地澆灌著肥沃的田園.讓一切的生命蓬勃生長,讓那片河床美麗得不可思議。同樣是一條河啊!

真的,是這個人,在我遠離了那條大河之后,對這條河的體驗反倒更加深刻了。

城里的日子過得很快,很難有記得住的東西。只要得空,我就會回谷花洲,回到大娘那破土院里,我琢磨著,該給大娘把這院子、房子修整修整了。

大娘還是那么忙碌。幾個月不見,我發(fā)現(xiàn)她整個兒縮小了,不單是瘦的緣故,大娘老了。我都老大不小了,她也該老了,衰老和成長屬于自然規(guī)律,這是沒辦法的事。老太婆老得挺精神,骨子里有股清干味兒,又爽又干凈。現(xiàn)在種的是自己的地了,再也不用誰來指手畫腳了,干起活來特賣力,這是她一生最后一把力氣了。大娘感到從未有過的自信和輕松,可是畢竟是老了,從地里回來,連走路都打盹兒,一坐下就會打瞌睡。人一老,又顯得格外清醒,余生的盡頭就看得見了,回頭看的時間就多了起來。我又看見她年輕時的樣子了。她抱著膝頭坐在河谷離水最近的一塊石頭上,朝河水流來的那個方向長久地凝望著。她在看什么呢?我不禁想起了那個月夜,那些突然涌現(xiàn)又迅速消失了的桃花水母,大娘的一生,也不過是一瞬即逝啊。

大娘在地里干活時,我也想幫她干點兒什么,可也只是想想。大娘啥也不讓我干,她說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她是笑著說的,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的思路一下子停在了這個原來不曾想的問題上。大娘天生就是農(nóng)民,而我天生就不是。所以,我就可以穿著短袖衫、筆挺的西褲、閃亮的皮鞋,頭上還戴著一頂軟邊寬檐的遮陽帽,站在田埂上看她弓著身子=F活。沒人會覺得這很奇怪,你要覺得奇怪那就太矯情了。

大娘是那種一拿起鋤頭就會把一切都忘掉的女人,這個時候她根本不會覺得有人站在田埂上看她干活。大娘把手里的鋤頭掄起來,猛地挖下去,臂膀上的肌肉一下子繃緊,她所有的力氣,她的全部精神氣兒,就上了那把鋤頭,那堅硬板結(jié)的土地,就松了,軟了,呼啦呼啦地像水浪一樣洶涌了。這時你會覺得勞動真美啊,那詩樣的東西便開始在心中涌動了。同樣也沒人會覺得這很奇怪。何況還有那么多讓人高興的事,大娘的小土院里,從地里收來的稻子、棉花、黃豆、芝麻都快堆得盛不下了。谷花洲原來很少有關(guān)門上鎖的習慣,最多也就找根樹棍支上門,怕雞呀狗呀撞進門來,可現(xiàn)在,大娘就像個又小心又多疑的地主婆了,每次出門,在大門上掛上將軍鎖后,還要在那鎖上摸索一陣,看是否鎖牢了。

看見我咧嘴在笑,她臉上泛起了紅潮,天真快活地說道,日子剛好過點兒,就讓賊娃子盯上了哩,這窩里已被賊娃子掏過好幾回了哩。

我問她,捉到那賊沒有?

賊得很呢,哪能那么容易捉到啊。大娘搖著頭,突然又朝某個角落里瞪了一眼,好像這賊娃子還躲在這小土院的某個角落里。等哪天捉到了你個賊娃子,我要剁了你的手,看你還敢!

大娘兇巴巴地說。

沒想到那賊娃子后來還真給村里人捉住了。我那時已離開了谷花洲回縣城了,后來聽說,村里人把那賊娃子綁得像個粽子,吊在村口的老槐樹上,那些被賊偷過的人家,都圍上來揍他,手里操個什么就使上什么,扁擔鋤頭一齊上,小孩子拉開彈弓把那賊娃子當靶子操練。我大娘也從家里趕來了,手里還真操作一把菜刀。可走到大槐樹底下,一看那賊娃子,大娘兩眼立刻就紅了,那賊娃子已被打得半死了,一身都是血啊。大娘看得滿眼是血,就求村里人莫打了,雖是個賊,也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啊,也是十月懷胎啊,又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哪能經(jīng)得這么去打。我大娘給村里人下跪,作揖,求他們別打了,可他們卻打得更上勁了。血是讓人傷心的東西,也是讓人興奮的東西,那賊娃子身上流出來的血越多,他們就越是打得兇狠。我大娘不下跪了,不作揖了,她從地上一躍而起,揮著菜刀就朝他們撲過去。

你們誰敢再打他一下,我就跟你們拼了!大娘悲憤地喊著,一雙眼更加血紅,把那些打人的漢子,逼得一個勁地后退。我的大娘,一個孤老婆子,她拿什么跟這些人拼,一條老命而已。她命太賤,命太賤了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誰都不愿跟她去拼命,犯得著嗎,值得嗎。

大娘把那賊娃子救到家里,給他抓藥療傷,給他燉雞湯補身子。葉四海說,你該不是老糊涂了,想收這賊娃子做崽吧,那可真成賊崽了。大娘說,這你別管,蟲子螞蟻也是條命哩,是條命咱就得救。葉四海翻著眼皮說,我怎能不管?你以為大集體散了,沒人當家主事了?我還是村支書哩!

大娘說,那你就更該幫他,共產(chǎn)黨哪有見死不救的?

葉四海沒話說了,不再攆那賊娃子走。跌打損傷,吃了幾十服草藥也不見效,大娘不知從哪里討來一個土方子,給那賊娃子灌糞。還別說,這方子特靈,大娘每天早晨從茅房里舀了老糞湯,拌了紅糖,給那賊娃子喝,就像當年給大伯灌中藥。鄉(xiāng)下女人有鄉(xiāng)下女人的強悍、蠻橫,那賊娃子一個勁地喊,啊,臭,臭啊!隨著這痛苦的喊聲,老糞湯一碗碗地給灌進去了。大娘好愛干凈的人哩,也不知她是怎么憋住了那股惡心勁兒。

那賊娃子在病榻上躺了差不多半年,終于能下地走動了。人還瘦得很,不住地顫抖皮包骨的手。大娘怕他路上出事,說,娃呀,你要不嫌棄我這個孤老婆子,就住下吧,我給蓋明三暗五的瓦房,給你娶個姑娘做你的媳婦。你莫看這鄉(xiāng)下人生活苦,活累人,就是再苦再累,也比做賊強啊。

可那賊娃子趁大娘沒在家時還是走了,還順手牽羊偷走了大娘壓在床鋪底下的五百多塊錢,那是大娘賣了糧谷攢下的,在床鋪底下壓久了,票子黏糊在一起,撕都撕不開。大娘坐在一堆雞毛旁發(fā)了一下午的果。一籠的雞也全殺光了,給那賊娃子養(yǎng)身子,這雞毛是等曬干了去收購站賣的,多少能換幾個油鹽錢。村支書葉四海從小土院外邊走過,看見大娘發(fā)呆,他就像個顯靈的菩薩,我算過靈八字吧,你個孤老婆子想崽想瘋了哩,著了魔哩,狗能改得了吃屎?就可惜了你那一籠雞,白給他吃了哩。說著,咂了咂嘴。

當著葉四海的面,大娘使勁地梗著脖子,硬挺呢,可等他一走,大娘就急忙撩起衣襟,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她不是哭那一籠雞,還有那被賊娃子卷走的全部積蓄,那算得了什么,雞總歸是要殺給人吃的,錢呢,她本來也是給他攢的。

她哭的是別的,是她生命里最傷痛的東西。

大娘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沒想過了半個多月,那賊娃子又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女人,一個拖鼻涕的孩子,一頭黃牛。為了節(jié)省路費,這漢子讓婆娘娃兒騎著牛,從大巴山里沿著河谷,一路趕著牛走到了谷花洲。他拿走了大娘的錢,原來是為了做回家的路費。現(xiàn)在,他要還給大娘,把家里帶來的錢全都要給大娘。他說娘啊,我爹娘都死了,你就是我的親娘,我把家里的祖屋也賣了,這錢干凈,是我賣祖屋的錢。大娘怎么也不肯收那錢,大娘說都一家人了,還分什么你的我的,誰拿著不一樣呢。

那漢子一家人便在大娘膝下一齊跪下了,一齊磕頭。他們在我大娘家里,像兒子媳婦一樣住下來了。我大娘,一個孤老婆子,突然之間就成了兒孫繞膝的老奶奶。她又去了大河邊,在她當年看見桃花水母的地方號啕大哭。她覺得這份福氣是桃花水母給她帶來的。她老是朝大河流過來的那個方向凝望,就是在冥冥中等待著這一天哪,等待著她的兒子、媳婦、孫子從那大河的上游、從那大巴山里過來啊。

沒過多久我就見到那個叫秦大山的漢子,大娘領(lǐng)著他來跟我認兄弟了。

我一開始就對這人印象不大好,又矮又瘦。賊眉鼠眼的,進了我的單身宿舍,一雙眼睛就滿屋轉(zhuǎn)開了,川耗子,川耗子,還真像只耗子。大娘讓我叫哥,我很不情愿地叫了一聲,又把大娘拉到一邊,說實話,大娘把這么個來路不明、沒有數(shù)主的人弄到她身邊,我還真的不放心。可我剛把那意思說出來,大娘就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大娘說,春仔你變了啊,你一長成個人模狗樣的就變得認不得人了哩,我跟你說,他就是你親哥,你要不認他,我就帶他走,再也不來找你了,你也莫上咱那小土院去!

大娘臉上已布滿了干巴巴的很深的皺紋,一發(fā)起脾氣來,臉就變得像裂開了。我驚慌失措,趕快閉了嘴,心里卻更加替大娘捏了一把汗。大娘不光找我,還拉上我去找余縣長。老天,她莫非想讓余縣長也認這賊娃子做兄弟?余縣長沒在家里,余縣長忙哪,干上正縣長了,就更是日理萬機,他什么時候回來,回不回來,誰心里都沒數(shù),她媳婦也沒數(shù)。她媳婦一個人待在家里,像是悶壞了,巴不得有個來上門給她解解悶,哪怕是上門推銷保險的,她也要嘮嗑半天,說不完的熱乎話。這讓秦大山受寵若驚。一口一聲地叫大嫂,叫得怪甜的,那張嘴就顯得更尖了。

大娘運氣還真不錯,余縣長回來了。

他大哥,你可回來了啊!大娘喊。我感到有點兒異乎尋常,大娘怎么這樣激動呢。就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終于盼到大人回來了。秦大山也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大娘把他拉過來,說,大山,這是你哥。大山諂媚地叫了一聲哥。余縣長怔了一下,好像這才注意到屋里來了這么個不三不四的人。他正奇怪呢,大娘又搶著說了,他大哥,這是我認下的兒子呢。也就是你的親兄弟啊,你可一定要為我們娘兒倆做主啊!

我猜對了,大娘果然是找余縣長有事的。她噦啰嗦嗦說了半天,我聽明白了,村上分責任地時,葉四海不肯給秦大山分,也不肯給他們一家在村里落戶。一個農(nóng)民,有沒有戶口倒無所謂,可沒有土地。那就是天大的事。我也眼巴巴地看著余縣長了.一個縣長,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嘴巴一張,問題就解決了。可余縣長臉色竟是那么犯難,他摸出煙來,抽到一半,又把那半截煙掐滅了。他慢慢地開口了,老人家,這事我可管不著呢,你想啊,縣下邊有鄉(xiāng),鄉(xiāng)下邊有村,村里邊還有村民小組,一級組織管一級的事哩,我不好把手伸得那么長。你還是先回去,跟村長、村支書說說,我相信只要是合情合理又不違反政策的事,組織上是一定會給你老解決的。

大娘一動不動,溫順地笑著,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把余縣長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聽懂。我們余縣長,他真像個上帝啊,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就像圣經(jīng)。一個鄉(xiāng)下的老婦人,又怎么能夠聽懂呢?可大娘令人迷惑不解地顯得頭腦很清醒,毫無迷惘的神態(tài),這個鄉(xiāng)下女人起身告辭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哩,你是大官哩,管不了我們小老百姓的死活哩,我不該讓大山叫你一聲大哥哩,我該叫你縣長哩。她緩緩地站起身,對秦大山說,山兒,咱娘兒倆走吧。

大山把我大娘的一條手臂攙扶住了,慢慢地朝門口走去。瞬間,我被這猥瑣的漢子深深感動了,他就像大娘的一根拐棍啊!

大娘走后,我瞞著余縣長給谷花洲村委會打了一個電話。我對葉四海說,馬上給秦大山上戶,分地,這是余縣長的指示,誰要敢頂著不辦,就撤誰的職。我聽見葉四海一個勁地嗯哪嗯哪,連我是誰他都沒敢問。

余縣長上次囑咐我別給他搗亂,這回我可給他搗亂了,憑我一個團縣委的小干部是嚇唬不了葉四海的,我只好打他這張王牌了。現(xiàn)在那些當個小官兒的,都鬼精,我吩咐下去的事,他們果然就照辦了。可也迫不及待地向余縣長表功了,我也很快被余縣長叫過去了。

你可真能干啊!他冷笑著說。

沒什么難的,一句話的事。我犟著脖子說。

你個王八蛋你個王八蛋,你知道你給我捅了多大的婁子了?谷花洲幾百號人現(xiàn)在就堵在鄉(xiāng)政府門口,馬上就要鬧到縣政府來了,你有種你去解決,你去啊!

余縣長用手指著門,我這才慌了神。這真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我對那些執(zhí)掌著大大小小權(quán)力的人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可我實際上在利用這種權(quán)力達到某種目的。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是那么崇拜權(quán)力,渴望權(quán)力,有了權(quán)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當然,我想干的都是好事,也從沒想過要干壞事。我沒想到谷花洲那幾百號在我眼里很純樸,像牛一樣憨厚的老百姓,也是一種力量,從一開始我就忽視了他們,心里壓根兒就沒有他們。

最終平息這場風波的還是余縣長,為了顯示出自己的公正,他要大義滅親,秦大山剛分到手的土地,又失去了。但他沒有走,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扳磚、燒窯、砌墻、揀瓦。大巴山,是巴人的祖居地,地薄人多,世代出泥瓦匠,燒窯漢。秦大山雖是個瘦小個子,干起活來卻敏捷如猿猴,走跳板,上窯頂,兩百斤的擔子一肩挑起,腰不閃,腳不打顫。這是個用性命掙錢的漢子,掙下錢了給一家人買黑市口糧。他女人也勤快。漢子到四鄉(xiāng)八里去攬活干時,女人就在我大娘那塊口糧田里翻呀,耙呀,鋤呀,像只刨食的母雞,想從那一小塊地里多刨出幾粒米來。大娘在家里帶孫子,操持家務,還養(yǎng)了一頭母豬兩頭肉豬。

一家人都活得好苦好累,可也是灶里煙火不斷,院里雞鴨成群。大娘是個揣著火盆子過日子的人,啥樣的日子她都能過得熱鬧興旺。逢年過節(jié),熬糖,打豆腐,洗年豬,熏臘肉,別人家有的,大娘家一樣不少,別人家沒有的,大娘家也有。年輕時她就是村里有名的能媳婦,老了她又成了熬糖打豆腐的老師傅,村里挨家挨戶請她去做麥芽糖,給豆腐點鹵。正是這些人,不肯給她兒子媳婦孫子上戶口、分責任田,可她并不往心里去,誰請她都去,樂呵呵的。她是真的快樂,她成了村里最耀眼的人物,她作為一個鄉(xiāng)下能干女人的價值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她說說笑笑就把別人辦不到的事情做成了。老太婆覺得自己好了不起好有成就感。老太婆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楊樹葉熏臘肉時,在燃燒的樹葉味中,站在村子各個角落里的人一個個都神情莊重,一個個伸著鼻子去聞,好像這熏臘肉的味道中還有一種別的什么味道,更令他們神往。

突然聽說,大娘家要蓋新房了。大娘要扒掉那個小土院,拆了老屋,宅基地小了點兒,院子小了點兒,那就往高地起,離天空近點兒。那時我已很少回谷花洲了,自從干了那件蠢事之后,我覺得沒臉回去了。但從谷花洲傳來的都是好消息,秋天的時候,我聽說秦大山已經(jīng)開始和泥,準備扳磚了。秋高氣爽,扳出來的磚坯容易干透,干透了,在冬天上窯。越是天氣冷,火越是有勁兒,燒窯就成了一件美差,心里暖和了,燒出來的磚也有股暖和勁兒。谷花洲人,一般都在開春不久后起房,圖個新春新氣象的吉利。可快過大年時,秦大山突然又出事了,他又被人當賊給拿住了。

這時候縣直機關(guān)里也挺熱鬧,各科室各部門都在發(fā)過年物資,魚、肉、蘋果、橙柑,成箱成簍的,都在往家里搬。我推著后架上堆得像山尖一樣的載重自行車從信訪辦門口經(jīng)過時,看見一個老婦人被從里邊推出來了。老婦人頭發(fā)蓬亂,弓著腰,不停地咳嗽著。她背朝著我,像一團破布被寒風吹著。信訪辦里推她的那個干部出來了,我認得,他也像我一樣推著一輛自行車,后架上也堆得像山尖一樣。待他走近了,我問,誰啊,眼看就要過年了,還來上訪。那人說,還不是谷花洲那個挨了打的老太婆,是個厲害角色哩,來找過多少次了,趕也趕不走。

大娘?我心里驚呼一聲,可能是谷花洲傳來的那些好消息讓我太興奮了,我已經(jīng)把大娘的另一個樣子忘了,我想象中的那個許久沒見過的大娘應該是一個挺精神挺健旺喜氣洋洋的小老太婆。當老婦人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時,我真的不敢相認,她的老態(tài)已全露出來了,老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像石頭一樣的臉,把我嚇住了。她朝我移了一下步子,我半天沒有反應。等我反應來,我已經(jīng)抓住了她那兩只枯槁如木頭一樣的手,我背后傳來呼啦呼啦的響聲,那輛載重單車,連同它負載的全部重量,全都摔在地上。

我大喊一聲,大娘,你怎么不找我?

大娘說,我不找你,誰也不找,我找人民政府。

她的口氣很硬,我立刻感到了她心的硬度,這已經(jīng)是個心如鐵石的老太婆了。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是誰打了她,她無動于衷,仿佛完全喪失了意識,眼睛固定在一個地方,連眼淚都沒有,只有冷硬和絕望。

十一

我又一次撥通了余縣長的電話,告訴他大娘被人打了。這一次,連他都感到吃驚了,誰?誰敢打她?我說不管是誰,這事你不能不管,你要不管,可別怪我給你捅婁子了!余縣長吼了聲,你敢!我咬牙切齒地說,你看我敢不敢,大娘都快被人打死了,那些人為什么敢打她,全是你縱容的,是你那犧牲人民的革命邏輯,讓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我這話顯然讓余縣長感到驚愕,他一時語塞,隨即又低沉地吼了一聲,你在胡說什么啊!

說真的,我是有點胡說,我氣壞了,說話語無倫次,完全不合邏輯了。可我的直覺是準確的,如果不是余縣長老是擺出一副公正無私的面孔,急于躲開一切的私人情感,連看我大娘一眼都怕受到牽連,誰敢打我大娘?誰敢打一個救了縣長性命的老媽媽?那不是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嗎?我敢說,那些人比我更早地把余縣長看透了,知道他的德性,知道越是他的親人,他越是不管死活,越是要避嫌,越是要表現(xiàn)他那虛懷若谷的胸懷。的的確確,是他對那些人的縱容,把我大娘給毀了。

奇跡出現(xiàn)了。或許是我的話真的刺痛了他,他坐著奧迪帶著秘書從政府那邊趕來了。我和大娘站在街牙子上等他。這一次,他沒有按照他一貫遵循的組織原則先找鄉(xiāng)政府,而是一插到底,去谷花洲。看他凌厲的手勢,好像是要徹底收拾最基層的那幾個蚱蜢官兒了。

車子開到鄉(xiāng)場上,我才發(fā)現(xiàn)谷花洲這些年的變化還真不小,由鄉(xiāng)場通往谷花洲村的那條土路已經(jīng)拓寬了,鋪上了沙石,車子可以一直開過去。到了村口那棵標志性的老楊樹下,我從車窗里看見村支書葉四海正指揮村里的青壯勞力修路,往村子里邊延伸。車停了下來,前邊那段路還沒修好。這輛閃亮得耀眼的高級轎車把所有的人全都吸引住了。秘書先下車,打開車門,用手護住車框上方,余縣長就像個中央首長似的,從車里下來了。接著,我攙著挨了打的大娘下了車。我還從來沒有以這種派頭十足威風十足的姿態(tài)回過故鄉(xiāng),我也第一次感到余縣長是個不小的官,是他,讓我們平添了堅實而強大的依賴感。大娘一直弓著的腰又挺直了,眼里飽含著一個受了欺負的孩子那種搬來了大人的得意。而傲岸挺拔的余縣長沉默著,沉默地環(huán)顧左右,那些村民被這種強大的沉默壓迫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村支書葉四海好像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想躲開,余縣長喊了一聲,又伸手一指,老葉,你別走!葉四海就站在余縣長指定的地方,手里掐著半截紙煙,抖得厲害。余縣長邁著健步走了過去,身后跟著他的司機和秘書,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勢。葉四海可憐巴巴地朝他看了一眼,那等著挨宰似的一眼看得我心都軟了,他的蒼老把這氣氛渲染得更酸楚,甚至有幾分悲愴。我看見他狠咂了幾口煙,連鼻涕都流出來了,一縷鼻涕晃了幾下,掛在那小半截耷拉的紙煙上,這副糟老頭子的模樣,我真的不忍心再看。

余縣長朝我們揮了一下手,說,老人家,你們先回去,過會兒,我要回家去吃飯!

這話自然是說給葉四海等人聽的,我大娘精神抖擻地應了一聲,那自豪和得意,真的就是個孩子了。我跟大娘一起回家,回那個小土院,一路上發(fā)現(xiàn)葉四海這個村支書這些年還真做了不少事,村里修了個水塔,用虹吸管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了塔里,水都接到了各家各戶的門口,雖比不上城里的自來水,但也不必翻過河壩走幾里路去擔水了。那些荒蕪的臭水塘,現(xiàn)在都連成片了,塘坳挖得整整齊齊,四周栽上了桑樹,桑葉養(yǎng)蠶,池水養(yǎng)魚,這就是那種很科學的桑基魚塘了。走了一陣,也沒看見誰家屋頂上飄起炊煙,一問,才知道現(xiàn)在都不燒柴了,每家都建了沼氣池。難怪那些瘋長的荒草、房前屋后的垃圾和拉撒得到處都是的牲口糞全不見了,全都人了沼氣池。谷花洲人現(xiàn)在煮飯、煮豬食、燒開水、點燈,全都用上了沼氣,那些在池子里漚爛了的東西,又是上好的肥料。我在心里感嘆,谷花洲真是變了啊,鄉(xiāng)村里沒了炊煙,少了一道風景,可干凈了,整潔了,舒適方便了。天已經(jīng)黑透了,可谷花洲還是一片明亮,連鄉(xiāng)下人的那一雙雙眼睛,因少了煙熏火燎,也亮多了。

我和大娘沿著那條兩邊用石灰畫出了白線的村街走,白線兩邊都是建起來的樓房,一看就是規(guī)劃過了的。這白線一直畫到大娘的小土院,突然中斷了,被大娘的小土院擋住了。我朝村街兩頭望望,大娘家這小土院顯得特別扎眼,就像頑強地盤踞在過去歲月里的最后一個堡壘。大娘可能是早已習慣了吧,她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么礙眼的,推開院門,就沖屋喊道,大山,捉雞,捉雞去,你大哥和春仔兄弟回來了!

這聲音好耳熟啊,就像從我童年的歲月里傳來的。但我的心情卻變得復雜起來,我知道我早已不是孩子了。坐在小土院門口,看著那條被堵住了的路,我開始琢磨葉四海這個人。這個幾乎一生的時光在谷花洲行使著最底層權(quán)力的人,也算個鐵腕人物吧,第一次讓我有了更為復雜的困惑。這個人好像是靠本能在生活,他實在做了不少好事,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我大娘這樣的老百姓的欺負壓迫。而且并非因為仇恨,至少他還喜歡過我大娘,和她實在無冤無仇。他到底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了,他是為了整個谷花洲,他以每個時代所賦予他的不同手段和眼光,捍衛(wèi)著這個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一小塊版圖的至關(guān)重要的基本價值,為了這一基本價值,他對任何人都毫不留情絕不手軟。這讓我想到了余縣長。他們是多么的不同,然而正是在許多張不同的面孔下,他們集中干了一個人的事。一樣的事,或許也是一代人的事。

我抱緊了雙臂,感到有某種徹骨的寒冷,正在一點一點地滲透進血里,卻分明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在襲來。

灶房里已開始飄出一陣陣燉雞湯的香味,我聽見大娘在喊,狗兒,狗兒,你過來。狗兒是大山的兒子,六七歲了,我被父親送到大娘家來,也就這么大吧。大娘把鍋蓋揭開一條縫兒,讓狗兒去聞,鄉(xiāng)里的吃蟲子螞蟻長大的土雞,被大娘燉得真香啊。大娘手心里漫溢出的乳白色的熱氣,把她干枯的經(jīng)絡都填滿了。大娘問,香不?狗兒說,奶奶的手好香哩。大娘把盛著雞湯的瓦罐端到飯桌上,叮囑狗兒守著,別讓狗挨近桌子。狗兒聰明,一邊深深地吸著這香味,一邊豎起耳朵忠誠地守護著那只瓦罐,兩只紅撲撲的小手捂著瓦罐上,他一定覺得很暖和吧。,我的心里猛地一顫,又感覺到了骨子里血液的撼動。看著狗兒,我突然又像看見童年的自己。

聽見大娘在灶房里喊,大山,去看看你大哥,他怎么還沒回來呢?

大山響亮地應了一聲,正要出門,我攔住他說,別去了,他要來,自然就會來的。

菜都上桌了,椅子擺好了,酒盅也擺好了,大山媳婦也從大娘名下的那塊地里回來了,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女人,看見我竟有些發(fā)慌,臉也紅了。

大娘說,這是你城里的兄弟呢。

大山媳婦這才慢慢定下神來,連聲說,稀客,稀客哩。她彎下腰換那雙沾滿了泥土的鞋時,汗珠子立刻順著她的兩頰滾下來。這個季節(jié)天氣正冷,她卻一身是汗,汗?jié)窳说念^發(fā)全粘在頭皮上。好勤快的一個女人,換過鞋子,又拎著潲桶去圈里喂豬,摟著干草去欄里喂牛。

飯菜在桌上已經(jīng)涼透了,還不見余縣長回來。我走出屋子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是黑洞洞的一片。聽見牛反芻的聲音,圈里傳來豬滿足的鼾聲。這聲音加深了冬夜的寂靜,這無邊的寂靜讓我滋生出一股惶恐不安。我踱回屋里,看見大娘使勁咬著嘴唇,咬得全是白印子,大山兩口子都迷離恍惚地從門口朝黑洞洞的夜里望出去,眼睛似睜非睜。狗兒已經(jīng)趴在他媽媽懷里睡熟了,那孩子長長的睫毛,不時抖動一下,顯得格外憂傷。

我說,他不會來了,我們先吃吧。

幾個人都坐著沒動。我舉著杯子,說,大山,干了這杯!

那漢子突然撲在桌子上哭了起來。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夜深了,余縣長終于踏進了這個小土院,他已經(jīng)吃過飯了,喝過酒了,在葉四海家里。葉四海:是村支書。代表一級組織。余縣長終于還是沒能繞開這一級組織。

他坐下了,說他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是大娘不對。他要把大娘叫到一邊去說點兒什么,大娘拿眼看著他,那眼神又是我在城里見過的那種,空洞,呆滯,慘白,像是死人的眼睛。她整個人真的像死過去了。余縣長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大山,問,大山,唔,大山同志,你是不是把村部的倉庫門撬開了?你要老實告我。

大山開始驚惶,囁嚅道,……是,可我……

這就對了,余縣長做了個凌厲的手勢,提高了聲調(diào),這說明葉四海沒有講假話!

大山低下頭,像一個真正的賊被拿住了一樣,流著汗,也流著淚,突然,我聽見了他野獸般瘋狂的尖叫聲,我沒偷東西!我是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他們把我扳磚的家伙全沒收了,我要拿回來,那是我吃飯的全部家當啊,大……

那個哥字他沒有叫出來,哽在喉嚨里了。

余縣長說,怎么能隨便撬公家的倉庫啊,你知道這性質(zhì)有多惡劣,要是換在前幾年……他頓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太難聽的話壓下去了,只說,要是換在前幾年,像你們這樣的盲流能在這里待幾年哪?葉支書對你們已經(jīng)很寬容了。我知道你們也難,這里沒你們的地,沒你們的戶口,總歸不是長遠之計,我看你們還是趁早回去吧,回你們自己的家。

大山急了,紅頭漲腦地喊,那我娘咋辦?

你娘?余縣長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大山是指大娘。明白過來他馬上就把臉拉長了,說,我不知道你娘是誰,潘桃花老人是谷花洲村花名冊上一個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村里會把她養(yǎng)起來,她可以吃五保,也可以上幸福院,有黨有政府,她就會安度幸福的晚年。余縣長說到這里驀地瞅了大山一眼,大山驀地縮了一下頭。余縣長瞅大山那眼神是輕蔑的,甚至是敵視的,好像大山死乞白賴地留在這里還有別的企圖。

老人家,你別瞎想了,現(xiàn)在連親生兒子都靠不住呢!余縣長說著站起來,拍了一下屁股,他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有些灰塵。大娘沒有任何反應,像是真的死過去了。大山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他女人伏在熟睡的狗兒身上嗚嗚咽咽地哭。大山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又沖那哭著的女人喊,哭,哭喪啊?還不趕緊收拾家伙去,明天一早上路!

大娘的身體吱扭一晃,無限驚奇地看著大山,上路?山兒啊,你要上哪兒?

快半夜了。我跟著余縣長走出來時,整個谷花洲,只有這小土院里還亮著燈。燈下卻沒有任何聲音。對于大山的去留我其實也不太關(guān)心,也從來沒有找到那種親兄弟的感覺。我關(guān)心的還是大娘挨打的事。我咄咄逼人地問余縣長,我大娘就白挨人家一頓打了?

余縣長壓低聲音說,沒誰打他,是她用頭去撞葉四海,老葉閃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撞在這小土院的墻上了。

我看了看他。在他心安理得的平靜后面,一種很冷很冷的東西在我心頭彌漫。

他充滿深情地望著夜幕上現(xiàn)出的墻影,還探過一只手在墻垛上摸索了一陣,我聽見他手心里有干土渣搓出來的窸率聲。他歪著頭發(fā)了一會兒呆,低聲說,這小土院也該拆了啊。

他長吁了一口氣,慢慢吹盡手心里的黃土,那小土院里的燈忽然滅了。

十二

大娘是在秦大山一家走后不久失蹤的。

就像余縣長說的那樣,她在大山走后就進了幸福院,開始安度她幸福的晚年。她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子、小土院被村里扒了,責任地和菜地也都被村里收回了。我不愿意在這方面推究得太深,越是推究我就越覺得這是葉四海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陰謀。葉四海壓根兒就不想讓一個外地人在這個村莊安家落戶,把我大娘的房子、院子、土地繼承下來。這是谷花洲的,大娘既然是一個孤老,這一切就應該回到谷花洲人的手里。我相信這是葉四海的想法,也是全村人的真實想法,葉四海只不過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智慧,忠實地履行了他為村里人當家做主的職責。

拆了小土院,老房子,村街就完全拉直了,一條又寬敞又平坦的村街,是谷花洲人世代的夢想,而且不必付出任何補償。為了保護這個小土院。我大娘能做的也就只有用自己的腦袋去撞墻了,這也就是我們經(jīng)常輕蔑地嘲笑的尋死覓活。沒有人察覺到其中的危險,對于我大娘這樣的人,除了性命,她拿什么來保護自己最后一點兒卑微的財產(chǎn)和活下去的希望?她沒有再來找過我和余縣長,她對她的這兩個名義上的兒子已經(jīng)徹底死了心,斷了念頭。而余縣長,卻自以為聰明地一下子把秦大山看透了,他不就是惦記著大娘那點兒家產(chǎn)嗎?這還騙得了他,一個從煉獄中過來的人,早煉成了一雙火眼金睛了。

大娘的夢游癥又犯了。幸福院里不知道她見不得月光,每當月光從百葉窗中透進來,大娘就悄沒聲息地走了出去。門和窗都關(guān)得好好的,不知她是怎么出去的,難道她真的變成影子了,變成幽靈了,能從一條很小的縫隙里鉆出去?不過,總能在大河邊的那塊離河水最近的石頭上找到她。石頭還是老樣子,石頭的變化總是極其緩慢的,這么多年了它沒被一年一度的大水沖走,甚至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

大娘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一個背影,一動不動地襯得周圍靜寂了,她還是那樣,以凝望的姿勢朝著一條大河流過來的方向。她見證了,河水流過一個蒼老女人的緩慢。其實,她用一生的時間,也只是在這條大河上投下了一個暗淡的影子。后來,連這個影子也消失了。她失蹤了。

谷花洲人不相信我大娘死了,他們猜測,她是被秦大山接走了,去大巴山了。八百里大巴山,蒼山如海,沒有人知道秦大山住在哪里。他在谷花洲時很少提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有人關(guān)注他的身世。我大娘失蹤之后,人們突然對他充滿了好奇。沒完沒了地猜測著,仿佛這是跟猜謎語一樣有趣的游戲。秦大山渺茫的存在決定了我大娘的去向,我大娘也像一個謎了。但我知道大娘是不會走的,她不會離開谷花洲,離開這片河床。

在大娘失蹤那天,谷花洲岸邊驚現(xiàn)桃花水母,葉四海撈起來兩只,養(yǎng)在自家的水桶里,引得全村人都來圍觀。恰好那時村里來了個農(nóng)科所的專家,這兩只桃花水母活體讓他震驚不已,馬上要葉四海帶他去河邊看看。可到了河邊,河水平靜如常,兩人沿著河流往上走了十多里,再也沒有看見一只桃花水母。據(jù)那位專家說,桃花水母是一種低等而又極度卑微的動物,身體形狀像傘,傘蓋周圍有許多粉紅色半透明的觸手,手上有絲狀的刺,是進攻敵人和自衛(wèi)的弱小武器,也用來捕食食物,靠這種最低的生命本能,保持著不可思議的活力。這東西只在每年桃花開放后的短暫季節(jié)里出現(xiàn),喜歡待在那種靜悄悄的水灣或深潭里,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撒在水里的桃花的花瓣。桃花水母原本是很多的,近幾十年來由于生存環(huán)境日益遭到破壞,現(xiàn)在已是世界最高級別的瀕危生物。那位專家也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過了。他估計,葉四海發(fā)現(xiàn)桃花水母的那個水邊深潭,可能與地下暗河相通,這些桃花水母可能是從那條暗河里浮上來的。

聽到這個消息,我恍如聽見撲通一聲水響。我知道大娘去哪兒了。那晚,在谷花洲,在空曠的河谷的上空,月亮一定非常大,非常圓。天地間的一切都亮了。那個渾身被月光環(huán)繞的女人,情不自禁朝河流伏下身去,她需要透過一些明亮清澈的東西,重薪端詳自己的面容。她看見了河水中映現(xiàn)的自己,映現(xiàn)出了自己的一生。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她笑了。在那一聲水響過后,她才驀地回頭看了一眼。被劃破的河水又無聲地合攏了,復歸平靜。我心里也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寧靜得如夢里的天堂。

她目光的盡頭一定很美。

責任編輯 田增翔

題 字 李純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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