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于發生了SAILS,這個五一我沒有回鄉下看老媽。按以前的慣例,過了春節,我還應該回去過五一,許多年都這樣。可是這幾個月,城里人一直生活在SARS的陰影下。車站、碼頭和機場看不到往日人頭攢動的景象,百貨公司、自由市場乃至大街上也沒有過去那種熙熙攘攘,有軌電車和公共汽車像空盒子一樣在城市里徒勞地穿行。這個世界最扎眼的風景就是口罩,因為人少影稀,那雪白的小方塊便像探照燈一樣,遠遠地就射過來。這個五一,我和女兒在城里過了有史以來最郁悶的一個節。
五月最后一天是個星期六,在瓦房店工作的小弟一大早就開車到大連接我,他說現在可以回鄉下了,沒有人在村口堵著不讓進了,我和女兒便上了車。
我發現,幾個月不見,老媽像交了一個人,不但瘦了,神情里還有一種病態的倦怠。我說,媽,你感覺哪里不舒服嗎?老媽說,沒什么,就是肚子疼,一疼,五臟六腑都跟著疼。我問她疼多長時間了,她說疼了兩個月。我明白了,這正是SARS最猖獗的兩個月,老媽肚子疼,雖然每次打電話都要問她身體怎么樣,可她沒有吱聲。記得,有一股辛酸在我的心底浪一樣翻卷了過去。
我和小弟立刻決定拉老媽去大連看病。老媽執拗地說,大連太遠,要去就去瓦房店。好在小弟在瓦房店醫院里有熟人,也不管什么大周日了,到了瓦房店就把當大夫的朋友從家里拽到醫院,然后一路綠燈地領著老媽做檢查。一做B超,我就看見了一個黑色的團狀的影子。醫生手上的儀器在那個地方照了足有五分鐘,最后用筆在單子上寫出了影子的直徑和大小。此時此刻,我不是從醫生的臉色上看出了危險,而是憑自己的感覺看見了危險。我突然覺得,我和老媽不是三個月沒見面,而是有一個世紀沒見面了,那團黑色的影子就是在這三個月乘虛而入,強盜一樣偷襲了老媽的身體。盡管我對老媽在感情深處有一種說不清的距離,可當我知道有危險降臨到老媽頭上,我立刻就想象黃繼光那樣,挺身為老媽去堵那個槍眼。
老媽一直安靜地躺在那里,看樣子是想聽清楚醫生說了些什么。有經驗的醫生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屏幕上看,在紙上寫。這個氣氛肯定讓老媽有一點警覺,當醫生叫她起來,她就起來了,還像以前一樣,絕不讓人攙扶,說,沒我的事了吧?那我出去抽煙啦。于是就叫小弟陪她去走廊上抽煙。醫生的話只有我來聽了。醫生說,子宮里肯定有個東西,像她這個年紀的老人,還是小心一點好,建議再做個CT查查。我就把B超單子揣在口袋里,從B超室出來了。只見老媽和小弟并肩站在走廊上,兩個人都在自顧自地抽煙。老媽面無表情,兩只眼睛蒼茫地望著窗外。我女兒非常熟悉姥姥的這副姿態,她曾經在一篇作文里這樣寫道:
雖然所有的兒女都孝順姥姥,可我看得出來,姥姥她很孤單,也很寂寞。孤單和寂寞是兩個意思,孤單是在外表,姥姥身邊沒有做伴的人,因為姥爺在許多年前就去世了。寂寞是在心里,姥姥一定有許多委屈,許多煩惱,可她不想說,也沒有人說。所以姥姥的表情很淡漠,總像在想事。
姥姥告訴我說,她不肯跟我媽或我小舅住到城里去,是因為她不喜歡城里的床,坐在床上不能抽煙。她喜歡鄉下的火炕,坐在火炕上可以抽煙。姥姥抽煙的姿勢十分酷,那支煙卷在她嘴里吸的時候,她好像很迷醉,使出了渾身的力氣,連嘴角四周的皺紋都朝著一個方向高聳去了,直到吸不動了,那肌肉才肯一點點放松,回到原來的位置。姥姥緊接著就再吸下一口,還是這個樣子,肌肉聳起來,再松下去,反反復復,直到把一支煙抽完。
抽煙的時候,姥姥的眼睛總是透過窗子向院外看去。院外并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值得她看,她卻一直能從早上看到傍晚。后來我知道了,姥姥不是在看,而是在思考,她是一個寂寞的思想家。
這里寫的是老媽的日常狀態。老媽在日常里的確就是這個樣子,孤獨而深刻,嘴里總是叼著煙,腦子里積攢了不知多少條重要的深思熟慮的見解,家里來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就是老媽發表這些見解的時候。盡管老媽很想把她的見解快一點說出去,可她總是先耐心地讓來說話的那個人嘮叨完,等周圍的氣氛安靜下來之后,她再說。老媽的嘴不像一般的鄉下女人那么碎,她只簡單地說幾句,那幾句就是格言一級的。別人說話,說的是過程,老媽卻是把過程給濃縮了,或省略了,說的只是她每天坐在炕上思考的結果。所以,村里的人都愛聽老媽說話。在他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事,在老媽嘴里卻一句話就說破了,而且,老媽說的,往往就是真理。現在不同了。老媽一定是感覺遇到了她自己解決不了的難題,所以,她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小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話也不會說了。我咳了一聲說,媽,B超看不清楚,醫生讓咱們再拍個CT。老媽回過頭,掐了煙說,既然來醫院了,就聽醫生的吧。老媽的語調明顯地降了下來,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順從和迷茫。
CT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說不是在子宮,而是在卵巢,需要馬上做手術。這話讓老媽聽見了,聲調立刻高了八度。手術?我身上一輩子也沒挨過刀,死就死吧,我可不做什么手術!可她夾著煙的手指,卻在微微地顫抖。這一次,我沒有跟小弟商量,也不管老媽愿不愿意,自己做了一回主,堅決讓老媽跟我到大連住院手術。老媽眼神詫異地看了看我,無奈地平靜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想通了,說,好吧,就聽你一回,去大連手術,可我得先回家一趟,拿衣裳,拿煙。
老媽除了愛抽煙,就是愛穿戴。老媽身上的衣裳再舊,也一定是洗得干干凈凈,熨得板板正正。老媽做了新衣裳,總是先留著過年穿,過節穿,出門穿,直到穿舊了,最后再在素常日子里穿。老媽的手頭要是有了點錢,不舍得買吃的,卻舍得買穿的。老媽常說,東西吃了,香香嘴,臭臭腚,誰看見了?衣裳穿得不像樣,可是丟三輩子人,上丟爹媽的臉,下丟兒女的臉,外加上自己的臉。人哪,什么最值錢?就這張臉最值錢!老媽已經是快八十的人了,腰也弓,背也駝,可每次回鄉下之前,問她想讓我買點什么,她就會說,不要吃的。買件媽能穿的吧。所以,在鄉下,老媽一直是個穿得最講究、最體面的老太太。老媽知道,鄉下地方太小,穿衣裳也沒有多少人看,因此就特別在意出門的打扮,每次不管出遠門近門,只要是出門,不但身上要穿戴得像樣,包里還要帶上幾套漂亮的衣裳。住院當然也是出門,除了拿抽的,也得拿夠了穿的。
為老媽手術主刀的是一位從日本留學歸來的女博士,這是我托了很多層關系找到的婦科手術專家。醫科大學附屬一院的床位向來緊張,即使是SARS了,該上醫院還得上。我原想給老媽要個單間,可整個病房就一個單間,正有人住著,老媽只好住進了六人間大病房。我以為老媽會不高興,沒想到她住下來不久就與病友們混熟了。老媽就像坐在自家的炕上,仿佛家里來了說話的人,忍不住就進入了角色,不管病友們說什么事,她聽完了,一定要把她這個鄉下老太太的真知灼見說給人聽。我想,病友們一定以為自己遇見了大觀園里的劉姥姥,不知是真的愛聽老媽說話,還是善意地逗老媽高興,每個人都作出十分想聽的樣子。這可鼓勵了老媽,她把鄉下土得掉渣的故事,主要是她對那些故事的分析和評判,用她慣用的語言方式說給病友們聽,而且一邊說話,一邊抽煙,好像她不是從那個鄉下來的,她是鄉下的旁觀者。我知道,老媽之所以在病房里表現出超常的活躍,一是不想讓城里人瞧不起,二是為了給自己減壓。
得這個病,讓老媽感到無比地羞澀和自卑。記得那天在瓦房店醫院的走廊里,老媽就曾小聲地跟我嘀咕,唉,得什么病都能說出口,就得這個病說不出口,你媽要了一輩子強,到底也沒要過去!自住進大連的醫院,由于女博士翻來覆去地給她做檢查,一次次地讓老媽脫褲子,更是大傷了她的自尊。就聽她在里面一邊脫褲子一邊小聲地罵自己不嫌害臊,老不要臉。我站在檢查室門外,難過得直流淚。
在老媽入院的前三天,醫院先后有好幾個部門來做例行的登記,做登記的人來一撥兒,就要問一次老媽從哪里來,電話和家庭住址怎么寫。村里有沒有人發燒,知不知道現在有個病叫SARS。病房只有老媽是新來的患者,每次就問老媽一個人。有一天,老媽終于被問得不耐煩了,朝人吼著說,你們怎么直來問?告訴你們,就準問我這一次,再問,我就說我是從北京來的。嚇死你們!老媽這句氣話,把全屋子的病友都逗得笑岔了氣,連那個來登記的人也笑出了眼淚,連連說,這個老太太,真有性格。
自打住進病房,老媽的煙抽得更不加節制。一天早上,女博士進來查房,發現老媽正在抽煙,立刻變了臉色,回頭對我說,她不知道病人抽這么重的煙,而且有這么長的煙史,意思是這會讓手術變得復雜而且危險。老媽在旁邊搶話說,我抽了一輩子煙也沒抽出事,會有什么危險?女博士嚴肅地說,大娘,你從現在開始就不要再吸煙了,否則我不給您做手術。女博士這句話卻并沒有把老媽嚇住,老媽說,好啊,我巴不得不手術。你要能給我開個出院證明,我立馬就走家!女博士大概沒遇到過這么難對付的患者,只好改用緩和的口氣說,大娘,您就這么喜歡煙嗎?為了您手術成功,配合一下,停幾天再抽不行嗎?老媽吃軟不怕硬,說,你早這么說不就得了嗎?可女博士一走,老媽就像一個陽奉陰違的調皮孩子。馬上掏出火機點上一根。只是那根煙還沒抽上幾口,就被小護士給看見了,小護士非讓老媽把煙掐了不可,并說這是主任叫她這么做的。老媽沒轍了,只好把煙和火機都裝進床頭柜的抽屜里。
這樣的平靜約有大半天,傍晚的時候。老媽的煙癮就上來了。老媽想抽,卻又不敢抽,心情一時煩躁起來,看什么都不順眼。她不敢朝小護士發火,就拿我是問,問我為什么不在瓦房店手術,非要上大連手術?你看這個醫院這些窮妖道,煙也不讓抽,煙走上身,跟下身有什么關系?老媽本來跟病友們相處得很好,卻叫煙折磨得失去了控制,居然對病友們大吵大嚷,說三號床的半導體音量太響,五號床白天睡覺打呼嚕聲太大,嚇得大家都啞巴悄悄的了。最后,老媽把小護士也鬧得吃不消了,小護士只好說,大娘,你要是實在難受,那您就抽吧,不過一定要少抽,一定不要咳嗽,做手術的時候如果你咳嗽,傷口就縫不上,手術以后如果你咳嗽,傷口就容易掙開。老媽說,好姑娘,你別嚇唬我了,我聽你的。一定少抽。于是,老媽就像獲了大赦的囚犯一樣,急不可待地拉開了抽屜,點上一根煙,享受地猛吸了幾口。看來老媽還是把護士的話聽進去了,一次只拿出一根煙,一根煙分四次抽完,一個上午只抽了兩根。這是她抽煙史上最低的紀錄。另外,她再也不對病友們發火了,像得到了滿足的小孩子,整天都有說有笑的。到要抽煙的時候,便像個小偷,一邊躲著女博士的眼睛,一邊抽這兩根救命似的煙。
二
關東風俗里有“三大怪”:窗戶紙貼在外,姑娘叼個大煙袋,養個孩子吊起來。老媽抽煙,卻與風俗沒有關系。她抽煙不是在做姑娘的時候,而是在嫁給我老爹之后。她也不是因為喜歡抽,而是因為怨恨,因為孤獨,才抽。
老媽是1926年生人,屬虎。自23歲那年開始抽煙,如今煙齡已超過半個多世紀。老媽總說,她是一根老煙袋,而不說她是一個煙鬼。在老媽看來,煙鬼有罵人的意思,是抽不起了還要抽,下三爛,滾刀肉,這種人就叫活得沒皮沒臉,掉架兒。老煙袋則顯得有身份有資歷,是擺著譜兒地抽,從容自在地抽,底氣足,有尊嚴,有人樣子。既然老媽自稱是老煙袋,我們便誰也不敢讓老媽戒煙,誰讓她戒,她肯定就罵誰,說不定還打誰。老媽常說,我能戒飯也不能戒煙,煙是個營生,把煙戒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小時候,我聽不懂這句話,后來明白了,在老媽這一生中,煙其實是她的男人。因為老爹一直在外面,家里除了孩子,只有煙是她的伴,只有煙可以隨叫隨到。煙已經是她日子里的支撐,煙其實也讓她活得像男人一樣強大而粗糙。
很早就聽老媽說,她嫁給老爹,是我姥爺撮合的。我姥爺是個皮匠,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布衣褲,腰問扎一條羊皮圍裙,頭上戴一頂黃色氈帽,腳下蹬一雙冬棉夏單的靰鞡,走南闖北,說話做事很有些江湖氣。那時候,東北荒涼,東北野獸也多,東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夾皮溝里的常獵戶和小常寶,所以,我姥爺的皮匠生意一直不錯,出去轉一圈兒,就能收不少皮子回家。我姥爺實際上就是鄉村的小手工業者,他和我姥姥一共生了七個女兒,老媽是七仙女里的老大。記得老媽說,小時候,她和妹妹們經常給我姥爺當幫手,家里有好幾口泡皮子的大笨缸,到處都是火堿味兒,到處都晾著熟好的皮子。我姥爺不抽煙,卻愛喝酒,酒足飯飽之后,手里握著一把刮皮刀,咯吱咯吱地刮到深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爺就要出去轉一圈兒,給人家送皮子,收錢,再收新的皮子。老媽說,我姥爺因為熟皮子而認識了我爺,兩個人自此就有了交情。我爺家所在的村子距我姥爺住的村子十八里,以后我姥爺即使不收皮子送皮子,只要路過我爺家,一定進門坐坐,我爺則一定要留我姥爺喝頓酒再走。我爺家當時在村里算是一個大戶,有幾百畝地,養了好幾個長工和有好多掛大車,還開了一座磚窯。我爺本人又當著甲長,屬于鄉紳之類的人物。我姥爺在長年的南跑北奔中認了一個理兒,一定要把閨女嫁到大戶人家,不能讓他的閨女吃苦受窮。于是在老媽八歲那年,我姥爺和我爺一邊喝酒,一邊把老媽許給了與她同庚的老爹,一對小兒女就這樣被訂了終身。
老媽小名叫香子,年輕時是個古典美人。瓜子臉,大眼睛,櫻桃小嘴,楊柳細腰。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有一次她和鄰家伙伴蓮英到鎮上買繡花線,兩個姑娘在街口碰見了一個日本憲兵,那個日本憲兵看上去不像電影里描寫得那么兇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轉,把老媽給盯上了。第二天,甲長就跑來告訴我姥爺,日本憲兵限三天之內把他看好的花姑娘送到鎮上。盡管老媽壓根就不想嫁給從未見過面的老爹,大事臨頭,被逼無奈,也只好聽從我姥爺的擺布。我姥爺畢竟見過世面,膽大心細,遇事不慌,連夜雇了一頂花轎,借了一身嫁衣,不吹不打,就在一個大月黑頭子里把老媽抬進了十八里外老爹的洞房。這事兒現在聽起來就像誰胡編亂造的一個瞎話,可卻是真有其事。老媽當年就有那么溧亮,就有那么出眾,只差一點兒就讓日本憲兵給搶走了。所以。應該說危急時刻還是我老爹拯救了她。
當初老媽一定是領老爹的情了,新婚的老媽與老爹一定也過得非常地甜美和膠著。可是后來發生的事,便讓老媽恨死了老爹。老媽曾對我說,你爹一輩子都是個自私的人。這話的確是有一定道理。斗爭(即土改)那年,我家成了村里最大的被斗戶。前一天晚上,男人們聽說明天就要來斗爭我家,老爹竟然扔下老媽和兩歲的我姐不管,跟著我大伯和我老叔逃跑了。彼時,我爺已經病故,我奶是當家奶奶,屋子里一時間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老媽懷里抱著兩歲的我姐,肚子里裝著八個月的我二姐,老爹卻在這個時候沒良心地逃跑了。那天夜里,孤獨而恐懼的老媽便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我爺,我爺什么也沒說,只交給她一串大蒜。老媽醒后,自己尋思了半天,終于破解出其中的意思,因為我姥爺的關系,我爺原本就十分偏護我老媽,他一定是不放心了,就托個夢叫她跑了散了吧。蒜,在我家那地方念“散”。于是老媽馬上就爬了起來,把她婚后趕做的二十三件從沒上過身的旗袍大褂統統裝在一個大包裹里,然后藏在西廂房的碾盤底下。因為逃跑不敢戴首飾,老媽又把金銀首飾都摘下來,放進一雙黑皮鞋的鞋殼里,再用紙把皮鞋糊在炕腳放針線盒的墻洞里。趁著天還沒亮,老媽挺著大肚子,抱起熟睡的我姐,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斗爭那年冬天的雪據說有三四尺厚,走出一步,雪便埋在腰處。那次出逃的終點是我姥爺家,老媽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三天后,老媽肚子里的二姐早產,生下兩天就死了。當老媽后來拖著我姐回到自家,家里的東西已經被分光拿光,她藏在碾盤底下的旗袍大褂,糊在墻洞里的首飾皮鞋,也不見了蹤影。老媽沒見過來斗爭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輕的老爹,在緊要關頭居然扔下她不管。這件事日后就成了老媽埋怨老爹的話把兒,老媽每提起來,就對老爹說,你說我這輩子要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
斗爭過后,家里男人女人都出去要飯。老爹卻閉門不出,他受不了別人的眼色,他是一個面子矮而且膽子小的男人,性格比女人還要脆弱。可當聽說遼沈戰役要開打了,縣上來村里征兵,而且不論什么成分,誰去當都行,老爹竟不怕上戰場挨槍子,背著老媽私自報上了名。第二天,新兵就要上縣里集中了,老爹在頭天晚上睡覺前才小小心心地告訴老媽,可以想見老媽聽后是什么心情。記得,老媽始終沒對我講分別的那一夜,他們之間說了什么親密的話,只說看老爹睡著了,她就下地燒開了一壺水,想往老爹的腿上澆,叫他天亮了走不成,可老媽就是狠不下心來,試了幾次都下不了手,天亮了,她反倒拿這壺水給老爹煮了幾個路上吃的雞蛋。老媽說,你說我賤不賤?硬是沒澆他。還有,老爹臨走的時候,老媽送他到院墻外那棵家棗樹下,樹上正好有個喜鵲在叫,老爹馬上就現出原形了,他脆弱地抬起了頭,淚眼模糊地望了望喜鵲,對老媽說,以后你聽見它叫了。不是我人回來了,就是我的信兒到了。老爹念過私塾,字也寫得好,還有一點點文人氣質。可老媽當時正為沒把那壺熱水澆到老爹腿上恨自己呢,根本就沒解他這個風情。過了幾天,有人把老爹換下的黑棉袍捎回來了,老媽看著就氣,竟用剪子把它鉸碎了,眼不見為凈。
老爹一走,老媽就開始學抽煙。那是1948年春天,老媽還年輕,剛剛二十三歲,因為怨恨,因為孤獨,也因為想念,老媽抽上煙了。先頭只是晚上抽,她不想讓我大伯和我老叔給看見。后來抽得時間長了也就不在乎了,敢于當著眾人拿到桌面上抽。我大伯和我老叔當然明白老媽為什么抽煙,所以也沒有人敢說她的閑話。老媽卻對我說,他們那個嘴不是不想說,他們是怕說火了我,怕我就勁兒帶你姐跑回你姥姥家,怕你爹回來跟他們要人。
老媽就是這樣被老爹當兵離家逼成了一個抽煙的女人。
三
老媽手上的煙,因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著變化。開始抽的是長桿兒煙袋,后來抽的是手卷的旱煙,再后來抽的是盒裝的紙煙。我至今仍記得老媽抽長煙袋的模樣。那是冬天里留下的印象:在我家的炕上,總有兩樣東西擺著,一個銅制的火盆,一個木制的煙笸籮。火盆在冬天除了用來烤手取暖,還可以用來點煙。老媽的煙袋鍋是銅的,煙袋嘴是玉的,煙袋桿兒則是黑色帶暗花紋的烏木。聽老媽說,這個長桿兒煙袋很有來歷,它是老媽的小姑姑送的禮物。當年,我姥爺不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大戶,還把他最小的妹妹嫁給了大戶,只是小妹妹給人家做的是偏房。斗爭的時候,當家的被打死了,正房也跟著上吊了,她這個偏房不但當時沒挨過打,后來也沒挨過餓,因為她提早在外面給自己藏了些私房。她給老媽的這根玉嘴長煙袋,當然就是私房里的東西。所以,老媽自從會抽煙那天起,這根玉嘴長煙袋就走著坐著都不離手,上別人家串門,也始終帶在身上,冬天裝在袖口里,夏天就當拐棍兒似的拄著。這根玉嘴長煙袋,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更多的時候,老媽是坐在自家的炕上抽煙。每抽一袋煙,老媽總是先把煙袋鍋伸進煙笸籮里熟練地裝滿,然后用手指壓一壓實,再把玉煙嘴叼住,把煙袋鍋插進火盆里,趕忙地吸幾口,一袋煙就點著了。抽上了煙,老媽便悠閑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擎著長長的煙袋桿兒,一口一口慢慢地吸著,吐著。當煙袋鍋里的煙要滅了,抽起來費勁了,她才把煙袋鍋朝下一翻,在火盆沿兒將煙灰磕干凈。接著,再裝下一袋煙。鄉村人冬天格外愛串門,我家的炕上總是坐滿了來串閑門嘮閑嗑的人,不管男女,他們一律都自己帶著煙袋,進了門就脫鞋上炕,盤腿坐著。男人女人都會盤腿,而且坐一上午腿也不疼,他們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煙上,來串門好像就是為了聚在一起抽煙,抽煙甚至于比嘮嗑還重要。抽煙也不用主人勸,自己動手,裝煙,抽煙,磕煙灰兒,全體就這么一套活兒。老媽曾經為抽煙人辯護說。上別人家,只有抽煙能這樣隨意,不用叫不用讓,拿起人家的煙就可以抽,吃飯誰能這樣?叫吃也沒人好意思吃。所以,煙是個好東西,誰跟誰不用見外。
老媽當初抽的煙,都是自家種的旱煙,老媽叫它老韃子煙。其實就是土生土長的關東煙。煙種子在開春的時候畦在園子里,出了苗,就叫它煙栽子。到了栽煙季節,從畦子里把煙栽子一棵一棵帶泥挖出來,栽在松好土備好垅的煙地里。我家西院墻外有一塊自留地,這是老媽專門留給自己栽煙的地方。往地里栽煙的活兒一向是老媽自己干,她有許多年栽煙的經驗,知道疏密深淺。栽完了煙,老媽就把煙地的活兒交給我了。看見地里的雜草欺煙苗了,我就要給煙地鋤草,煙棵長高后出水杈子了,我就要給煙棵打水杈子。夏天最熱的時候,就是上煙的時候,也是水叉子瘋長的時候,我常常是一個人頂著毒日頭在煙地里忙乎,胳膊讓煙葉子劃破了,煙葉子汁把皮膚刺激得火燒火燎的,打水杈子散發出的辣氣沖得我直流眼淚。到了三伏天,煙葉子老了,就該收了,老媽叫我拿著大扁筐去劈煙葉子。劈下的煙葉子在院子里堆成了山,傍晚,老媽和我便坐在院子里,一片一片地往草繩子上穿,穿好了一簾,就在院子里的籬笆上掛一簾,明天讓它曬太陽。煙簾子總是早上掛出來,晚上收回去,收煙簾子活兒當然也是我的。有時候,我正在山上拔蒿子,看天上云彩厚了,雷響了,我馬上就得飛快地往家跑,去收曬在院子里的煙簾子。我之所以這么累,是因為老爹轉業后并沒有回家,而是留在縣上工作。老媽一直拒絕跟老爹進城,即使老爹把二節樓的房子給收拾好了老媽也不去,使性子似的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堅守在鄉下過日子。老媽像死了一個心,像已經習慣了過那種沒有男人的日子。
因為家里沒有男人,老媽每天晚飯做得就比別人家早,她讓我們早早地吃了飯,早早地關上雞窩鴨舍的門,天不黑就帶領我們上炕睡覺,說早點上炕就省了燈油錢。這么早就躺下自然是誰也睡不著,我們就叫老媽說瞎話聽。老媽睡在炕頭,排下來是小弟大弟和我。彼時,我姐早已出嫁,老媽眼前就我們仨了。老媽每天晚上把我們趕上炕睡下之后,便給自己點上一袋煙。她總是側身朝著我們,像領袖朝著大眾,將長長的玉嘴煙袋桿放在炕沿上,抽一口,煙袋鍋一明,吐一口,煙袋鍋一滅。我睡在炕梢兒,最喜歡看炕頭那只忽明忽暗的煙袋鍋,喜歡在那種忽明忽暗的煙火里想心事。老媽默默地抽完了這一袋煙,見我們還不睡,這才開始說瞎話給我們聽。老媽的瞎話大多是狼蟲虎豹和大馬猴子的故事。每晚都是這樣,絕不是什么文學啟蒙,只是為了嚇唬我們,讓我們快點兒閉上眼睛睡覺。可是我們往往是更來了精神,大弟學老虎的叫聲嚇小弟,小弟學大蟒的樣子纏大弟,兄弟兩個掀開被窩滾成一團。我呢,看眼兒不怕亂子大,坐起來樂得拍巴掌。這時老媽就火了,她把長長的煙袋桿兒伸過來,用燙人的煙袋鍋子挨個兒敲我們的小腦殼。這一下,我們就全老實了,大弟小弟很快打起了小呼嚕,只有我說什么也睡不著。我老在想那條大蟒蛇,想它的身體慢慢地把茅草分開,又慢慢地朝著我爬過來了。即使后來我終于睡著了,它也會爬進我的夢里,把我從睡夢中嚇醒。老媽關于蟒蛇的瞎話在我身體里仿佛種下了一個病根子,我絕對得了蟒蛇恐懼癥,因為后來已經發展到對所有長溜溜的東西都不能忍受,看一條繩子或看一列火車,也會嚇得渾身發抖。直到現在,女兒因為我有這個毛病,看見書里有蛇,就會把那一頁折上或撕掉,看見電視或電影里出現蛇,她就會用手把我的臉擋住。而在她小的時候,要是對我的訓斥不高興了,她就會用一個小手指在我的背上做爬行狀,直嚇得我大呼小叫滿屋子亂跑。這就是在那些漫長而孤獨的夜晚,老媽抽煙說瞎話留給我的特殊紀念。
四
我在前面說過,老媽一直怨恨著老爹。老爹在家里是一個影子,一個符號,每月來家送一次餉錢,干一天活兒,然后就筋疲力盡地走了。老爹在省勞改支隊做管教工作,單位在瓦房店。瓦房店是復縣縣城所在地,距我家七十二里地,雖有一條大官道相通,卻全是丘陵起伏的上坡路和下坡路。老爹當年的交通工具是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每個月末的星期六晚上,老爹下了班就騎著車往家趕,趕回家就已經快半夜了,所以他總得叫門。我們早就睡著了,只有老媽在等著老爹敲窗戶。第二天早上,看見飯桌上有白饅頭,我們就知道老爹昨晚回來了,立刻歡呼著撲過去搶白饅頭吃。因為老爹一大早就起來干老媽留給他的活兒,直到桌上的飯擺好了,老媽到院子里叫老爹回家,我們才看見這個大汗淋漓的男人。
老爹個子不高,皮膚白凈,厚嘴唇,小眼睛,很光亮的額頭。他平素總是緊抿著嘴唇,很少說話,一副冰冷嚴肅的面孔。這可能跟他所從事的工作有關,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須板著臉,所以就有了緊抿嘴唇的習慣。其實老爹是一個面硬心軟的男人,神情憂郁,少言寡語,特別愛流眼淚,一聽人唱國際歌,一看見升紅旗,他就會熱淚盈眶。老媽曾經說,在我們姐弟四個里,就屬我能寫,愛哭,多愁善感,最像老爹。第一次看見老爹流淚是在我姐出嫁那天,老媽里里外外地招呼著人,招呼著車,老爹卻只管抱著小弟在街上東走西走。送親馬車要離開院子的時候,老媽到處找老爹卻半天不見他人影兒。老媽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河邊,看見老爹一個人抱著小弟,正躲在大柳樹后面流眼淚。與老爹相反,老媽是一個絕不輕易流淚的女人。她譏笑老爹說,一個大老爺們動不動就淌眼淚,真沒出息!老媽嘴巴厲害,老爹知道說不過她,也就從不反駁,一切都依著老媽。所以在我的記憶里,老爹跟老媽從未紅過臉,也沒打過架,都是老媽一個人對他吵吵巴火的。
老媽嘴上說老爹不好,可我能看得出來,每當老爹回家,家里的氣氛就比平時快樂幾百倍。老媽平常日子過得十分節省,好東西不是留著客人來了吃,就是留著老爹回來吃。我們都盼著老爹回家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晚上,老媽比過去更早地就讓我們上炕睡覺,她好和老爹鉆進一個被窩里親熱。這是老媽難得露出溫存的夜晚。只有這個晚上,老媽忘記了抽煙。
老爹雖在城里工作,好東西卻從舍不得自己吃,他把細糧票全都攢著,回家送餉錢的時候,好給我們買饅頭。老爹的自行車上總是掛著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撐得鼓鼓的,里頭裝的全是白面饅頭。為此,老爹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們眼里就是瞎話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發現老爹每次離家回城的時候,掛在自行車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卻是空空的。我突然問覺得老爹可憐,他的心那么細,老媽的心卻那么粗,老爹每次拿著空包走,會不會因為老媽對他的忽略而流淚呢?我雖然沒有看見老爹流淚,卻對老媽的沒心沒肺十分不滿。我不明白,家里有現成的地瓜、蘋果、花生、大棗,老爹又最愛吃這一口,老媽為什么就想不到給老爹裝點帶回去呢?所以,以后這事就由我來做,家里有什么,我就給老爹裝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裝饅頭那樣裝滿。我給老爹裝這些東西的時候,卻見老爹的眼睛又濕潤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個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電話,說老爹得了腦溢血,正在縣醫院里搶救,讓我馬上回去。沒想到,老爹這一病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給老爹寫的住院日記只寫到第十四天的傍晚,眼睜睜地看著老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淚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去世了。那一年,老爹和老媽都剛滿五十三歲。老媽這回是真正地孤獨了,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從來不見哭過的老媽,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掉下來了。可是,老媽仍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大哭,而是委屈地小聲地哭,一邊抽煙,一邊哭,一邊訴說,一邊哭,無非是你太自私了,又扔下我一個人自己跑了之類的話。
老爹死后沒過多久,老媽就振作起來,張羅著用勞改支隊給的撫恤金翻新我家的舊房子。我家的房子是舊了,但也不是非翻新不可,老媽要翻新房子是翻給村里人看的,尤其是翻給老嬸看的。舊房子與老嬸的房子連著脊,原先兩家走一個屋門,后來老媽寧可少要半間房,將通向灶屋的門堵死了,在自己的三間房中間又開了一扇門,這樣就成了獨門獨院。老爹的死,對老媽最大的打擊是孤單,其次就是又叫東院的老嬸看笑話了。所以,老媽一定要翻新房子,她不想讓別人覺得這家人的日子過倒了,黃攤了。老媽簡直是比任何時候都有雄心,率領著我們扒掉了三間舊房子,蓋起了五間新房子。
每年春節,我們都要回鄉下跟老媽一起過。每年正月初二的上午,我們家都要召開家庭例會。在這個例會上,老媽把全家一年要做的大事小情公布一下,她只管發號施令,我們只有無條件地執行。1999年的正月初二,老媽發布了一條重大的消息。她先是點著一根煙,抽了幾口,才慢慢地說,今年秋天正好是你爹去世二十周年,媽想給他燒“抬房”,你們幾個商量一下誰拿多少錢吧。老媽的話就是命令,我們幾個立刻作了分工。我姐是農婦不掙錢,她只幫助張羅事兒,大弟搞運輸有錢,讓他管吃的,二弟是工薪族,讓他管“吹”的,剩下的就是扎抬房,這個錢由我來出。分完了工,我便問老媽什么叫抬房。老媽說,她也是小時候見過,有錢人家給去世十年或二十年的老人扎一座和真房子一樣大小的紙房子,房子里應有盡有,最好都是他在世時從未見過的東西,讓他能享用跟今人一樣甚至比今人還好的生活,以表示子女的大孝。原來抬房就是可以抬著送給老爹的一幢房子。既然是為了老爹,什么都是該做的。我二話沒說,就給老媽留下三千元扎抬房的錢。
秋天轉眼就到了。燒抬房那天,從我家到西山的路上全是人。據我所知,這些人也從未見過抬房,都想看看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架勢。老媽的虛榮心就在于她總想干誰都沒干過的事。我發現,老媽的這個舉動,最刺激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上山的路上,老頭老太太比小孩子還多。我和老媽坐著小弟的車上山,老媽一路上不斷地從車窗里向外張望。突然就聽她說,看,你老嬸也來了,叫她看看我養的好兒子吧,你看她養的兒子,熊蛋包一個!即使在這種時候,老媽也沒忘了罵老嬸一句。老媽的世界太小了,這輩子最讓她不舒服的女人就是老嬸。
燒抬房的事辦完了,老媽似乎松了一口氣,決定跟我到城里住一個月。以前老媽來我家總是住不下,她最怕別人問,您老人家什么時候來的?人走了以后,她就會對我說,你看看,我不能住在閨女家吧?我要是在兒子的炕上坐著,誰會這么問我?閨女就是閨女,閨女是外姓人,只有兒子是自己的。這一生中,老媽中了邪一樣的重兒輕女。老媽來我家住不下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把房子搞了個精裝修,我叫她去陽臺或廚房里抽煙。盡管老媽承認裝修過的房子的確不能讓煙熏了,可這也成了她每次來我家都住不下的理由。這一次,老媽絕對是因為給老爹燒抬房燒得心滿意足,才決定多住些日子。那天一進了我家門,老媽就主動提出讓我給她規定每天的煙量,這可讓我吃了一大驚。我問老媽,這可是真的?老媽說,沒有假。我又試探著說,一天抽五根煙行不行?老媽就說,好吧,五根就五根,反正媽老啦,在誰家就得聽誰的啦。
老媽年齡大了,抽煙抽得氣管不好,早上起床后必是要大咳一番,嗓子才能清亮些。有一次回鄉下,我把朋友送的一條綠摩爾女士煙送給老媽嘗嘗,老媽從沒抽過這種薄荷味的淡煙,立刻就說,這煙好,你不是怕我抽煙咳嗽嗎?我以后不抽別的了,就抽這個。我當然高興老媽抽勁兒小的煙,七十元一條,我一次買五六條存著,回鄉下再帶給老媽。可是,綠摩爾是外煙,過了不久全國開始查走私,綠摩爾在市面上馬上就見不到了,我幾乎走遍了大連街上的大小煙攤,誰家都沒有。小弟在瓦房店也在幫我找,找了很久,終于有一家還在賣。小弟于是就和這家訂了個長期供煙的口頭合同,老媽的煙只要快抽沒了,小弟就上這家來拿。老媽喜歡抽的綠摩爾,居然就從未斷過頓兒。
這次來我家,老媽既然主動讓我把她的煙收起來保管,每天只抽五根,我也樂得老媽抽煙有節制了。于是,我給老媽約法三章,讓老媽把煙都交出來,由我保管。其中還有一條規定,每天晚上睡覺前是我給老媽發煙的時間。所以,到了晚上十點鐘左右,老媽就會敲我的門進來,然后把一只手伸給我,說,我來領煙啦。老媽背有些駝,她伸手領煙的姿勢,就像收租院里那個討飯的老太婆,每次都弄得我大笑不止。笑過之后,我便像執法官一樣地數出五根煙,放在老媽的手掌里。老媽卻不笑,一臉鄭重地拿走了她第二天的“口糧”,心安地回屋睡覺去了。過了幾天,小弟從瓦房店來大連探望老媽,看我對老媽抽煙如此苛刻,對老媽的境遇深表同情,正好他帶來了幾條新買的摩爾煙,就背著我把這些煙交給了老媽,還幫助老媽把煙給藏起來,只留一盒裝在口袋里,反正我也不搜身,等我上班走了,就拿出來使勁抽,傍晚再趕在我下班之前打開窗戶,把屋里不止五根煙的煙味放掉。而老媽果然就不露一點聲色,每晚睡前仍然到我這里來領那五根煙,我居然一直沒有看出什么破綻,只覺得老媽一點兒脾氣也沒有,每天對我都笑哈哈的,我也就快樂地陶醉在這種難得的母女之間的甜蜜里。在我的生命里,這種甜蜜太少了,所以,我很知足。
這事過了許久才由小弟講給我聽,老媽則像小孩子似的,笑得前仰后合。我來大連二十多年,老媽第一次在我家住上一個月。
五
老媽手術的時間終于定下來了,周一早上九點整上臺。盡管進出醫院要排隊測體溫,家里人還是來了一大幫。老媽一早就換好了衣服等著護士來叫。六點四十分,護士來給老媽導尿。七點四十分,護士叫老媽披著被子,坐上一只帶轱轆的床。老媽剛坐穩,又坐上來一個年輕女子。也是做手術的患者,也像老媽那樣披著被子。于是,這一個床上就坐上了兩個人。老媽說,你們看俺倆這副打扮,像不像兩個小動物?說完就一直笑個不停。我怕她咳嗽,就說別笑了,笑咳嗽了就做不了手術了。老媽說,煙少抽了那么多,不能再咳嗽了。老媽居然對這些日子少抽煙耿耿于懷,就像是吃了大虧。老媽身后的那個年輕女子,此時卻緊張得直流眼淚,丈夫和父親母親一路都在跟著勸,并叫她向前面這個老太太學習。老媽裝作沒聽見,仍然和我們說笑話。推車的護士像突然間想起了什么,問老媽嘴里有沒有假牙,老媽說,我身上的東西都是真的,沒有假的,不像你們年輕人,連奶子都是假的。老媽最后這句話,到底把那個年輕女子逗得破涕為笑。
根據女博士最后診斷,老媽的病叫左卵巢勃勒納氏瘤。其病理回報是:子宮內膜單純性增生過長,行全子宮、雙附件切除術。就是說,這次手術要把老媽的生殖器官全部拿掉。我把報告說給老媽聽,先是告訴她瘤子是良性的,再就告訴她為什么要做全切手術,主要是怕留下禍根,再惹麻煩。老媽嘆了口氣說,老都老了,臨秋末晚。還少了個零件。切就切了吧,留它也沒有用了,我也活夠了,你媽這一輩子,什么事沒攤上?老媽只是沮喪了一會兒,心情馬上就好了。
手術進行到一個半小時,麻醉師出來了,她告訴我說,瘤子的確是良性的,手術非常成功。門外的家人聽了,居然在大走廊里鼓起了掌。半小時后,老媽被護士推出手術室,頭腦還有些不清醒,嘴唇像厚了好幾寸,話說得不清楚,卻一直不停地在說。我湊近了聽,原來是讓我謝謝大夫和護士。
回到病房安置妥當,我便叫家里人都出去,讓老媽睡個長覺。老媽卻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看屋里都有誰。一看都是自家人,沒有大夫和護士,就示意我過來。我問她要什么,老媽說,煙,拿煙。我說不行,老媽可憐地說,一口,就一口。我完全想象不出,一個剛剛從手術室推出來的人,麻醉勁兒還沒過去,就要煙抽。我終于知道什么叫煙癮,老媽是一個多么純粹的老煙袋啊,她真是把煙當成了命,而不是當成了飯。不用我說,小弟馬上就把煙給點著了,送到老媽嘴里。老媽的嘴唇不聽使喚,合不攏,也叼不住,于是就努力地伸直了脖子,讓兩片嘴唇慢慢地閉住,好容易抽了一口。我看見,那薄荷味的煙霧從老媽嘴里一出來,還未等它們散發,就被老媽重又吸回去。
老媽抽完那一口煙,馬上就睡過去了。當她再次醒來時,還是這樣,要煙抽,就一口。抽上了這一口,再睡過去。傍晚時分,麻藥勁兒過了,老媽被疼醒了。她不停地哼哼著,頭上冒出了冷汗,我問她要不要扎止疼針,老媽說,不扎針,抽煙,抽口煙就不疼了。我問她有科學根據嗎,老媽齜牙咧嘴地說,要什么根據,我就是根據。小弟最聽老媽的話,馬上就把煙點著了送過來。老媽的嘴已經好用了,想多抽幾口,我堅決不讓,叫小弟快拿下來,老媽就用眼睛挖我說,你真不是個孝順閨女,我不親你!還是我老兒子好。沒白親!
就是說,從手術室出來以后,老媽一直就沒斷了抽煙。第二天,老媽舌頭發硬,出血,喉嚨干疼。下午開始喘氣粗重,一量體溫,燒到三十九度。護士說,這種發燒屬于正常,因為你老媽平時抽煙,表現得就重一點。護士給老媽打了一針安痛定,半小時后再量,三十八度五。下午四點,老媽可以喝水了,體溫一點點就降到了正常。
盡管老媽的煙還是一天只抽兩根,并分出許多口來抽,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是周六的上午,老媽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并自己蹲下撒尿。當她撒完了尿要站起來的時候,突然間咳嗽不止。不但咳嗽,還打噴嚏。老媽是過敏性鼻炎,開門帶那么一點點風,也能讓她連打十幾個噴嚏。這次因為突然地咳嗽,再加上連打幾個噴嚏,一下子把老媽肚子上那個縫了八針的刀口給撐開了。老媽當時并沒有察覺,她自己從地上站起來,讓我給她系褲帶子,這時候,我發現有大量新鮮的血水流到了地上,嚇得我連呼帶喊,趕快扶老媽上床躺下。
老媽的肚子因傷口撐開又做了第二次縫合。出院記錄上這么寫著:術后第六天,術口脂肪液化,合層裂開,行腹壁二次縫合術。不知為什么。醫生的記錄里沒有寫上咳嗽和打噴嚏這回事,術口脂肪液化只是影響了長刀口,老媽的刀口的確是在咳嗽之后流出血水的。也許是院方怕擔責任吧?記得老媽術后,醫生和護士都沒有格外囑咐過我們護理老媽要注意什么事項,我們以為肚子上纏著腹帶就萬無一失了呢。總之,這是一本糊涂賬,老媽遭了兩次罪,我們花了兩次全額手術費。
第二次從手術室出來后,老媽的臉色很蒼白。回到病房深睡了一天沒醒。我和小弟守在老媽的床邊寸步不離,小弟一直在檢討自己,說不應該讓老媽任性地抽煙,以后再也不犯這個錯誤了。第二天傍晚,老媽終于自己睜開了眼睛。小弟湊過去,小聲調侃著說,媽,想不想抽煙?老媽嘴咧了一下,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搖搖頭。這次縫合讓老媽身體損傷很大,好幾天不能說話,刀口再疼也只是小聲哼哼,甚至于連哼的力氣都沒有了,人整個兒的蔫萎了。
外面的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屋里卻不敢開窗透風,也不敢開空調,我怕老媽遇見風再打噴嚏,再咳嗽。其實,煙的力量并沒有離開老媽的身體,它已經把老媽的氣管損傷得太厲害,讓老媽中毒太深。老媽變得十分神經,總覺得自己要咳嗽了,過一會兒就大叫一聲,不好,我要咳嗽啦!于是我和小弟就像看見了恐怖分子扔過來的炸彈。馬上撲過去,按住老媽的肚子,讓她咳嗽。可是,十次有八次老媽并沒有咳嗽。即使有兩次是真咳嗽,我們給她肚子按住了,她也盡量地憋著不咳嗽出來,像不放心我們的手力。
煙讓老媽在手術后吃盡了苦頭。老媽從此再也不提煙的事了,以前那種不管不顧的煙癮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有意思的是,老媽不抽煙,我們還有點不習慣。老媽在床上就那么干坐著,或者干躺著,不用拿煙點煙了,也聞不到煙味兒聽不見咳嗽了,那她還是我們的老媽嗎?
拆完了線,又觀察了兩天,醫生才通知老媽可以出院。幾天來,我一直動員老媽不要急著回鄉下,在我家養一養身體再說。老媽本來答應了。可到出院的前一天突然又改了主意,非要叫大弟接她回鄉下的家。老媽說,她想鄉下的火炕了。我說,這是夏天,睡什么火炕。老媽說,夏天睡火炕也舒服。我也就不能強留,買了幾大包營養品,還有回家吃的藥品,讓大弟來車接老媽走了。
自老媽回到鄉下,我每天都要給大弟媳婦打電話,問老媽的術后反應。大弟媳婦告訴我,老媽回家后一直沒要煙抽,她好像把煙給忘了,每天就是看電視劇、睡覺兩件事。大弟在老媽手術期間因為忙公司業務沒有在醫院陪護,怕老媽生他的氣,也怕老媽回家悶,特地給老媽買了個DVD影碟機,又買了《西游記》《封神榜》《射雕英雄傳》《大宅門》等好幾套光盤,讓大弟媳婦每天負責給老媽放片子看。可是老媽看了幾集就不想看了,閉上眼睛,一聲不響地在炕頭躺著,卻睡不著覺。
又過了幾天,老媽感到心里煩悶,就在電話里跟我說,我怎么好像不習慣住在鄉下了呢?我說。不是這么回事吧?而是你住院這一個月被我們寵慣了吧?是不是想讓我們天天圍在你邊上侍候呀?老媽笑了,不答話。我說對了。老媽從住院到出院,我和小弟白天晚上二十四個小時陪護,病房里那個唯一的單間已在老媽手術前騰出來了。里面有兩張床,老媽睡一張,我和小弟輪流著睡一張,總有一個人睜著眼睛看老媽。這讓老媽感到從未有過的受用,說,我一輩子也沒撈著這么個待遇,我得感謝這個病啊。我能想象出來,老媽回家以后,煙不抽了,身前身后也沒有我和小弟了,整天就在炕上躺著坐著,她心里怎么會舒服呢?
老媽說,反正我覺得悶,你一天最少要給我打一個電話。老媽這是在向我邀寵了。于是,在以后的電話里,我發現老媽越來越變得婆婆媽媽,瑣瑣碎碎,簡直變成了一個需要依靠和攙扶的小女人。我幾乎是眼看著老媽一輩子的剛強,一輩子的自尊,都在這個夏天坍塌了,與她抽的煙一起消失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