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你的溫柔

木蔭給我講這個故事時大概已經(jīng)料到了他的結(jié)局，現(xiàn)在想來，多少有些預(yù)知時至的意味。讓我想不通的是，有關(guān)美人鐘楚兒的事他應(yīng)該托付唐無可辦才對，可他卻把它交給我，這讓我有些納悶。

中午，夏木蔭到道場，見蘇曼殊和宋瓷瓷在，就覺得自己昨天的苦心白費(fèi)了。本想把這個晚上留出來，讓無可單獨(dú)和子蓮在一起。前天聽子蓮說，無情難種菩提，密宗還講男女同修呢，就以世俗常情度之。盡管自己也非常想回道場。

一進(jìn)門，蘇曼殊就說，你昨晚沒有回來，姐連飯都不吃了。夏木蔭連說罪過罪過，不過，是真的嗎?蘇曼殊說，不信你問瓷瓷。宋瓷瓷甜甜地看著他笑。夏木蔭說，早就聽姐夸瓷瓷呢，果然是個小仙子。子蓮說，這孩子根器不小呢，進(jìn)入得可快了。聽子蓮這樣夸瓷瓷，夏木蔭又高興又有些淡淡的失落，他已經(jīng)聽?wèi)T了子蓮說他的好。但瓷瓷確實(shí)可愛，看上去純純的，善善的，又覺得子蓮這樣夸她還是應(yīng)該的。再說，自己跟一個孤兒爭什么寵呢，就覺得剛才的心念太小氣了。子蓮接著說，說起真實(shí)來，你們幾個都比不上她。夏木蔭說，那還用說，不然怎么能顯示出老師的高明呢。子蓮說，就知道嘴甜。知道她為什么進(jìn)入得快嗎?夏木蔭說，不知道，請老師開示。子蓮說，她小時候把苦行的課都上完了，也把臉皮關(guān)過完了，不像你們，養(yǎng)尊處優(yōu)。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老實(shí)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夏木蔭說，姐不是讓學(xué)生隨處結(jié)祥云嘛。子蓮就白了夏木蔭一眼，正要說什么，瓷瓷問夏木蔭，聽說佛山發(fā)現(xiàn)瘟疫了，是真的嗎?夏木蔭說，還沒查明，但和記載中的瘟疫癥狀都不一樣。子蓮嘆口氣說，在劫難逃啊。夏木蔭說，姐的意思是?子蓮有些神秘地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菜上來了，比往日豐盛許多。夏木蔭說，今天這是怎么了?子蓮說，給瓷瓷加點(diǎn)營養(yǎng)，讓她給咱考個重點(diǎn)。瓷瓷說，我的壓力好大啊。子蓮說，你的壓力不大，他們的壓力大，讓他們每人給你準(zhǔn)備一萬。夏木蔭說，那我從今天就要開始攢錢了。蘇曼殊說，再不敢隨處結(jié)祥云了吧?夏木蔭說，還有你的一萬呢。子蓮說，人家曼殊好幾個一萬都花過了。夏木蔭說，是嗎?蘇曼殊說，沒有那么多。子蓮說，怎么沒有?從小學(xué)到高中，操心受累，加起來你算算。夏木蔭想，曼殊姐能做到這一點(diǎn)，還真不容易。換了自己，拿出兩萬元可以，但要受十幾年的煩，還真做不到。

米飯盛好后，幾人圍了餐桌坐定，開始會供。

量彼來處，計功多少

念己功德，全缺應(yīng)供

……

子蓮領(lǐng)，大家在心里隨和。每次餐前供養(yǎng)，夏木蔭都會贊嘆，釋家創(chuàng)造的這一儀式，真是妙極，它時時提醒你眾生的供養(yǎng)來之不易，收受這些供養(yǎng)，是要以勇猛精進(jìn)的修行為承諾的。否則，就沒有資格享用。他覺得這一儀式不應(yīng)該僅僅限于梵門，還應(yīng)該把它推廣到社會，讓大家都知道每天供我們生活的一切，都來自造化的慈悲，而我們回報于造化的又是什么呢?等妻子和兒子回來，他首先要把它引進(jìn)到自己的家庭中。

雖說是給瓷瓷增加營養(yǎng)，但子蓮的筷子往夏木蔭碗里去的次數(shù)卻遠(yuǎn)比瓷瓷多得多，這讓夏木蔭很難堪。最后只能反攻為守，不停地給大家夾菜，特別是瓷瓷，以轉(zhuǎn)移大家的視線。誰想，子蓮的筷子就突然停了。夏木蔭轉(zhuǎn)頭，子蓮的臉果然快掉下來了。唐無可救急問夏木蔭，咱們這邊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吧?夏木蔭問沒發(fā)現(xiàn)什么。唐無可說，瘟疫啊。夏木蔭說，醫(yī)院還沒有接到病人，但據(jù)廣東過來的消息這種病有潛伏期。蘇曼殊說，那你平時可要小心點(diǎn)兒，還有瓷瓷，可不要到外邊亂跑。宋瓷瓷說，學(xué)校已經(jīng)布置了。子蓮的臉色有所緩和，說小心是要小心，但也沒必要杯弓蛇影，該你的躲不過，不該你的無須躲。夏木蔭忙附和說也是。

送走蘇曼殊和宋瓷瓷，夏木蔭也要走。子蓮說你不是有午睡的習(xí)慣嗎?就在這兒睡一會兒。唐無可也幫腔，夏木蔭就留下來。子蓮讓夏木蔭在她床上睡，說著把被子拉開。夏木蔭問，你呢?子蓮說她在對面床上打一會兒坐，夏木蔭就睡了。唐無可在地鋪上伏案抄經(jīng)。那天唐無可帶他到這里來時，他就納悶，這道場里就兩張床，擺在一個大屋子里，平時他們?nèi)嗽趺醋“。y道同居不成?今天，雖然是白天，卻“同居”了，他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一些不該出現(xiàn)的畫面。

吃完晚飯，唐無可要給夏木蔭去存自行車，夏木蔭說他要走。唐無可問晚上沒什么事吧?夏木蔭嘴里嘟囔了一下，說有事。子蓮說，別聽他瞎說。夏木蔭說真的。子蓮說，你有事，我還有事呢。唐無可出門，夏木蔭跟了出去。唐無可說你聰明過頭了，蘇曼殊今天不在，你走了不方便嘛。夏木蔭笑了一下。回屋，子蓮在廚房洗碗，夏木蔭要幫忙，其不讓，就站在一邊悄悄地說，其實(shí)我不想走。子蓮說，那你為什么這么虛偽。夏木蔭說，我是想讓無可弟獨(dú)自享受一下溫馨嘛。子蓮不好意思地說，你真壞。

唐無可一回來，就把茶具搬到地鋪中央泡茶。剛坐定，子蓮就說，你昨晚上沒有來，我想了半晚上，你知道是什么嗎?夏木蔭說不知道。子蓮問唐無可，你說?唐無可說，擔(dān)心木蔭在外面沒干好事?子蓮不高興地說，這就是你們的自覺水平。木蔭你知道嗎?你這兩天就出了兩個大課。夏木蔭說不知道。子蓮說，前天，我說你昨晚來把師父的開示聽了，結(jié)果你沒有來。你知道是多大的錯誤嗎?還有，今天中午，我說什么時候能夠見師父一面，你說不見也可以。夏木蔭忙接上說，我剛說出口就覺得錯了，但我不是存心冒犯師父，我的意思是見到子蓮姐就等于見到師父。子蓮說，這我知道，好在你是這個意思，師父才不怪你，不然，你知道師父是冒犯得起的嗎?師父對我們來說，不要說給予，就是祝福一下，別人都會改變。說這話時，夏木蔭心里有些逆反，但嘴上還是稱是。子蓮說，我們?nèi)绱丝粗啬悖憔谷徽依碛刹换貋怼Ｏ哪臼a說，我申明，昨晚可是出于好心。唐無可說，只不過是愚昧的善良。夏木蔭沒有想到，唐無可會這樣幫子蓮說他，心里有些不快。

唐無可斟好茶后，夏木蔭端起來笑嘻嘻地對子蓮說，誠懇接受棒喝。子蓮十分高興地接過，說我太高興了，沒想到你的這一課過得這么輕松，我以為你平常高高在上慣了，聽不進(jìn)姐的話呢。然后給唐無可說，他比你過得好，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過課嗎?我說了你還吊臉子呢。子蓮這樣說唐無可，夏木蔭心里有些不好受，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這樣在子蓮跟前討歡心，似乎把給唐無可的歡心不道德地分了一份似的。子蓮接著說，早上，我給無可說，今后你如果惹我生氣，我就住在曼殊家不回來了。你猜這家伙怎么說?夏木蔭問怎么說?子蓮說，他說你不回來，我只要把木蔭叫了來，你保準(zhǔn)回來。

今天這茶真香啊，子蓮喝了一口茶說，怎么這么多天就沒有喝出它的香呢?唐無可說，不是茶香，是心香。夏木蔭用目光向無可表達(dá)了自己的激賞。子蓮說，我太高興了，沒想到木蔭的課過得這么順利。我給你們唱歌吧。你們猜我唱什么?唐無可說，《恰似你的溫柔》。子蓮說，算你猜對了，就唱了起來。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yuǎn)

……

接著，唐無可唱了《觀音靈感歌》。唐無可唱得非常投入，眼睛都潮了，讓夏木蔭心里一陣酸。夏木蔭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承認(rèn)自己唱得很動情，特別是第三段。果然，剛一收唇，子蓮就說，哎喲我的媽喲，這歌以后可不許再唱了，本來就這么勾女孩子，如果再唱這歌，這感情課可怎么過啊。

茶已七泡。子蓮拿出平日唐無可不愿意拿出來的好茶還要泡。唐無可說，還能泡兩泡。夏木蔭說，留著吧，留著改日再享受吧，說著拿過自己供養(yǎng)的那盒鐵觀音。結(jié)果一泡，大家都贊美奇香，平日大家可是說這茶并不好的，就連喜歡說好的唐無可，都說這茶不好，不想今天居然連連稱好。喝完這泡，子蓮拿出師父從叢林寄的極品要喝，唐無可說，別拆了吧，不是說師哥要來嘛，萬一真的來了，沒什么招待。夏木蔭幫腔說，是，如果人家來了，一看是打開的茶，就不好了。但心里還是有些隱隱的不快。記得首次得法，中午他和唐無可午休，師哥打來電話，唐無可那種甜得過頭的語氣，就讓他不快。在他的意識里，那種聲音似乎只應(yīng)是給自己的，他難以接受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比他更應(yīng)受到唐無可的尊重。這么多年來，唐無可為了求法，走南闖北，把幾百萬元的公司扔掉，導(dǎo)致家庭解體，親人反目，只有自己堅定不移地支持他，供養(yǎng)他。但馬上又意識到，自己這是落到有求心理去了，忙把這些俗念從心頭掃去。

收了茶具，唐無可打開電視，坐在子蓮身邊，一邊給子蓮搟腿，一邊看新聞。夏木蔭已經(jīng)多年不看電視，就在地上收拾茶具，子蓮也下來幫他收拾。夏木蔭感覺得到，在自己干活時，子蓮總是要幫一手，而唐無可干時，她則老太爺似的在那里安坐。收拾完，子蓮上床坐在暖氣片跟前，叫夏木蔭過去坐在她身邊。夏木蔭距離而坐，子蓮拉夏木蔭貼著她坐，夏木蔭的身體熱了一下。唐無可在對面雙盤，子蓮也盤了。夏木蔭效仿，不想坐的時間比他們二人都長。

下坐，子蓮讓唐無可給她按摩，唐無可按了幾下，就草草結(jié)束了。子蓮把背轉(zhuǎn)向夏木蔭，夏木蔭按摩時，子蓮說，啊，好舒服，一上手就能覺出是在用心，不像有些人只是應(yīng)付。夏木蔭說，不要這樣說無可嘛，人家可是每天給你按。子蓮說，是每天按，但是沒有一天是用心的，無可你說對不對?唐無可承認(rèn)說是。夏木蔭給子蓮按摩時，身體有些反應(yīng)，就立即用知覺死死照住。子蓮一個勁兒地叫舒服，說，這家伙手上全是舒服。一會兒，子蓮說行了。然后讓夏木蔭躺下，她給按摩。夏木蔭覺得，搭在他身上的不是手，而是一顆手狀的心。這讓他感動，長了這么大，還沒有享受過如此待遇。就情不自禁地說，我好幸福啊。子蓮說，沒想到這家伙這么瘦，要趕快把身體補(bǔ)上來。說著，讓唐無可熱一袋牛奶。

收拾睡覺。唐無可抱了被褥鋪在地上。夏木蔭說，我們兩個睡一張床嘛。唐無可說你明天要上班呢。夏木蔭看到唐無可脫得只剩下背心，膀子都露了出來。他卻做不出來，和衣臥了。子蓮說脫掉羊毛衫睡嘛，那樣不難受?夏木蔭復(fù)又脫掉羊毛衫，只留了秋衣秋褲。夏木蔭看見，子蓮把毛褲也脫了，剩下一條粉紅色的秋褲。

躺下后，夏木蔭睡意全無，聽上去子蓮也沒有睡著。房子里只彌漫著唐無可的鼾聲。夏木蔭就起來打坐。子蓮也起來打了，向著他。月光從外面照進(jìn)來，讓屋子有些恍然。夏木蔭不知子蓮是否完全進(jìn)入神定，是否在看著他。他只覺得這樣和子蓮姐面對面地坐著，十分美好。一會兒又想，假如唐無可不在他們面前躺著，他們是否能夠像這樣完全守住自己?

唐無可早早起來，給夏木蔭熱好牛奶，煎了鍋貼。吃完，唐無可給夏木蔭往樓下扛自行車。夏木蔭穿好外衣，進(jìn)去和子蓮告別。子蓮還在被筒里躺著，一只胳膊垂在床沿前。夏木蔭十分自然地進(jìn)去抓住她的手在自己額上貼了一下，然后說再見。子蓮的開心像花一樣盛開在臉上。

到了樓下，唐無可穿著單衣在下面等他，讓他心里一陣難過，他給自己說，得管住自己，決不能傷害無可。但在前往單位的路上，他的思想?yún)s不由自主地往道場跑。又想，他走后，無可是否會鉆進(jìn)子蓮姐的被窩?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這個想法真是庸俗極了。

到辦公室，夏木蔭發(fā)現(xiàn)唐無可給他包里裝了好多供果。

上班不久，鐘楚兒就打來電話，說她先生帶孩子回鄉(xiāng)下了，約他中午到家里吃飯。對于夏木蔭，這應(yīng)該是一個特大喜訊。苦苦地追了鐘楚兒這么多年，她從未給過他這種機(jī)會。但讓夏木蔭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到了這個平時讓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兒家里，他竟了無興致。

說到鐘楚兒，木蔭給我說，說了老兄不要見笑，當(dāng)年犯渾時為了討她歡心，我曾多次冒險收病人的紅包，真是把能送的都送她了，但至今我們的關(guān)系還停留在無色界。就是說，還沒有到色界。我問什么叫無色界和色界。他說，勉強(qiáng)說無色界是頭部，色界是胸部。我說，這么繞干嗎?他說，應(yīng)該說，那天是發(fā)生故事的一天，他能夠感覺出來，鐘楚兒那天是準(zhǔn)備好給他的，但他就是沒感覺。

這天，夏木蔭一到道場門口，門就開了，是唐無可。子蓮在廚房做飯，說你還在樓下，唐無可就知道你來了，你們兩個啊，如果是一男一女，這情感課可真不好過。唐無可說，是上輩子的作業(yè)沒做完。夏木蔭說，誰留的作業(yè)?唐無可說，你說誰留的?唐無可端飯時，子蓮說，沒想到在這里會遇到你們兩個寶貝，讓人把什么都忘了，只剩下樂。夏木蔭說，是啊，我們無可多有福氣啊。子蓮暗了臉色說，難道你就沒有福氣?說這種話，讓人傷心。夏木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嘛。子蓮還要說什么，唐無可端了飯進(jìn)來。

吃完飯，聽師父的開示。子蓮叫夏木蔭坐在身邊，腿挨著腿，夏木蔭需要調(diào)動很大的定力才能把心意收到師父的開示上來。

聽完開示，子蓮說她后背脹得難受，讓唐無可按摩。唐無可按了幾下，就下床了。子蓮又轉(zhuǎn)向夏木蔭。夏木蔭讓子蓮趴下，從脖頸處按到背，到腰，到臀，到兩腿，最后至腳心。之后子蓮又仰著躺了，讓夏木蔭按摩膝蓋。因?yàn)榇┲o身褲，私處就無異于裸著。夏木蔭動用全部的定力守著自己，最終贏得了勝利。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種守住的美好。

唐無可去衛(wèi)生間洗頭，子蓮借機(jī)給夏木蔭說，這么多年過了許多情感課，但像你這樣走得近的，還沒有。夏木蔭心里一驚，不知道說什么好。用目光向子蓮表達(dá)了驚恐和感激。接著，子蓮拿出自己的電話號碼本，說過來看我夾在號碼本里的照片。夏木蔭過去，半躺在子蓮的腿上看，又想唐無可會隨時進(jìn)來，就又起來。從照片上看，那時的子蓮，看上去十分的嫵媚，但透著滄桑和老相，絲毫沒有現(xiàn)在的光彩照人。夏木蔭感嘆，是師父讓一個半老徐娘變成一個光彩照人的新娘。現(xiàn)在的子蓮紅光滿面，透著無限的魅力和誘惑，是一種來自內(nèi)在的魅惑。夏木蔭說，很漂亮，但看照片的人更漂亮。子蓮說，就你會哄姐高興。接著，收起照片，嘆了口氣，說可我現(xiàn)在，又要扮演母親，又要扮演半個師父，又要扮演壞人，還要扮演情人。夏木蔭好像明白她說什么，又好像并未明白。

單位有應(yīng)酬，夏木蔭到道場時已經(jīng)很晚了，是蘇曼殊給他開的門。夏木蔭說是曼殊姐啊。蘇曼殊說，怎么，不歡迎嗎?夏木蔭說哪里，太歡迎了。蘇曼殊說，累了，來道場充充電。夏木蔭說，你們老頭子什么時候解放你啊?蘇曼殊說，這次賴著不走了，都急死我了。子蓮和唐無可正在喝茶。夏木蔭要學(xué)習(xí)泡茶，唐無可就讓出來，挨了子蓮坐了。子蓮剝了一個橘子，分成三份，先給夏木蔭喂，夏木蔭說折殺我也。接著，又分別喂給蘇曼殊和唐無可。到唐無可時，他把身體扭了一下，做了一個撒嬌的動作把橘子叼到嘴里。夏木蔭發(fā)現(xiàn)，唐無可自從搬到這里住后，就變成了一個小孩子。比如喝茶，不用手端了杯子好好地喝，而是趴下把嘴搭在杯沿，往嘴里吸。吃完水果，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把果核往垃圾箱里扔，投籃似的。讓他多少有些看不慣，但又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一個秘密。子蓮說，我把這家伙寵壞了，下輩子轉(zhuǎn)生為他女兒，體會一下被寵的感覺。夏木蔭說，那我就轉(zhuǎn)世為他親家的兒子，惹得蘇曼殊笑。唐無可說，你們都發(fā)愿，我不發(fā)。夏木蔭才知道剛才的玩笑開大了。修行人是不能隨便發(fā)愿的。

蘇曼殊要走，夏木蔭和唐無可挽留，子蓮說她老公在家，就別留了，人家難得回來一次，別讓守空床。

蘇曼殊走后，夏木蔭擦洗茶具，唐無可用搟杖給子蓮做全身按摩。子蓮說你雖然天天搟，但沒有用心。唐無可說，我雖然沒有用心，但天天在搟啊。子蓮一下子火了：天天搟怎么了?驢天天拉犁，能覺悟嗎?你看你木蔭哥，一搭手我就知道他在用心做。一句話把唐無可說得呆在那里。夏木蔭見狀，給無可幫腔說，姐，我說一句你別不高興，我覺得無可之所以給你搟讓你覺得沒有用心，是因?yàn)樗男睦镞€有女相，不像我們過來人。他給我搟我覺得就是用心的。子蓮說，如果是這樣還有情可原。

搟完，開始做晚課。唐無可讀師父開示。夏木蔭和子蓮靜聽。

下課，唐無可泡了藥水，讓子蓮和夏木蔭泡腳。子蓮叫夏木蔭一起泡。夏木蔭心里有障礙，說姐先泡。子蓮說，水很燙，我們兩個換著泡，口氣不容商量。夏木蔭就過去，坐在對面，換著泡。一個下去，一個上來。夏木蔭不時抬一下頭，正碰上子蓮熱烈的目光，有種要被融化的感覺。夏木蔭叫唐無可快來泡，唐無可進(jìn)來，一下子就把腳放在子蓮的雙腳上，盆子里就有了兩對腳。子蓮說，看見了嗎?你可要向無可學(xué)啊。又給無可說，剛才你哥不敢把腳放進(jìn)來，等我出來他才進(jìn)去。唐無可說，不就泡個腳嘛。

睡覺時，唐無可把秋褲脫了，露出雙腿。子蓮看著說，你看你弟，人家放得多開。夏木蔭說，是啊，他今天又脫掉一層。說著也把秋褲脫了，光著身子鉆進(jìn)被窩，心里一陣輕松。夏木蔭給自己說，原來這輕松來自于脫啊。夏木蔭問，拉燈?子蓮說，行。就拉了。剛一拉過，夏木蔭說，我剛才掉覺了。子蓮姐問怎么啦?夏木蔭說，我拉燈時不知道在拉燈。子蓮姐說，只要你知道掉覺了就沒有掉。夏木蔭說，但拉的那一剎那，我不在覺上，或者說我的覺不在手上，我是憑著機(jī)械把燈拉滅的。子蓮姐給無可說，你看你哥，如果像這樣修下去，得果還會遠(yuǎn)嗎?

夏木蔭開了床頭小燈，屋里很溫馨。接著，夏木蔭看見子蓮也把秋褲脫了，把胸罩解了。唐無可說，我一勾引，你們都脫。子蓮說，女人羞怯一點(diǎn)還可以，大男人就不應(yīng)該這樣羞羞答答的了。唐無可說，對于女人，羞是一種美德。夏木蔭說，美德也是相啊。子蓮說，哎呀，木蔭今天怎么啦，句句是禪機(jī)啊。夏木蔭說，如果我昕了你的表揚(yáng)感到高興，那也是相啊。子蓮又哎呀了一聲，無可，你聽到了嗎?唐無可說，今天木蔭是厲害。子蓮說，這就是參禪。你說過去的那些禪機(jī)，當(dāng)事人不在場怎么參?就像我們今天談的，如果當(dāng)事人不在場，你說參什么?就算當(dāng)事人在場，如果不投機(jī)也沒辦法參，如果檔次不在一個層面上，也沒辦法參啊。就像我們今天，如果曼殊在，我們就沒辦法參。夏木蔭覺得是這么回事。

夏木蔭都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為何，子蓮?fù)蝗缓吡艘痪涠攀锏母柙~。接著說，我前生可能是杜十娘，一聽她的歌我就想哭。又說，要不就是青樓名妓，欠了許多男人的情債，這輩子才有這么多的男人課要過。夏木蔭說，過去的青樓名妓都是名流啊，你看蘇東坡總是和她們在一起。子蓮說，無可你怎么不說話?你是不是一聽我說青樓名妓就不愛聽。夏木蔭說，越是名妓越能超越，因?yàn)樗钊菀装研院颓閰捑搿ＬK東坡把一個妓女幾句話就度了，但自己卻沒有把自己度得了。子蓮說，說不定我就是那個妓女，轉(zhuǎn)世來度你這個蘇東坡的。唐無可說，那我就是東坡的書童。夏木蔭說還真像呢，還記得當(dāng)年嗎?我中午睡覺時怕人打擾，你不就從外面把門給我鎖上，等我睡起來再來開嘛。還有，我平時想看的書都是你從書店給我買回來的。唐無可說，對，還給你洗臭襪子，炒土豆絲，包括給女孩子送信。子蓮說，別說了，嫉妒死人了。又說，我一高興又睡不著了。夏木蔭說，那是因?yàn)槟阆胨怯星蟆Ｄ銥槭裁床幌硎苣愕乃恢?我這幾年睡不著從來不焦慮，你只要靜靜地躺著，享受那種躺的感覺就行了，有時覺得比睡著還美。唐無可說，是啊，我們就應(yīng)該躺在那個“睡不著”里。子蓮說，木蔭你真行啊。

盡管睡得晚，但夏木蔭還是早早就起來打坐。坐到無呼無吸時，全身舒暢極了，不愿意動。他才知道，只有坐到?jīng)]有了呼吸，才能真正地入定。但是他必須下坐，因?yàn)樯习嗟臅r間到了。

夏木蔭洗漱時，唐無可飛起來到廚房給他做好了早點(diǎn)。等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已經(jīng)端到飯桌上了。子蓮還在床上賴著。夏木蔭走時，子蓮叮囑，中午回家吃飯啊，你不知道無可給你做飯時的那個樂啊。唐無可說，說句不好聽的話，做飯比做愛美。夏木蔭被唐無可的話很重地打擊了一下，只覺得心里有許多東西一下子都給震碎了。回頭看床上的子蓮，子蓮的表情沒有任何意義。

師父云游到近省，師兄讓子蓮前往。夏木蔭就和唐無可在道場里過神仙一樣的日子。但子蓮不幾天就回來了。當(dāng)天晚上，子蓮非常正式地給他們每人一個錦囊，說是師父讓交給他們的，不到她離開他們的那天，不準(zhǔn)打開。

情人節(jié)前一天，夏木蔭忙完已經(jīng)太晚，沒有來得及去花店買花，就順路買了兩斤開心果，拿到道場。唐無可打圓場說，這是多少枝玫瑰啊。子蓮說，這個玫瑰特別。夏木蔭說，借個名字，開心果嘛。子蓮說，你姐還就貪這個開心。和往常一樣，三人繼續(xù)喝茶。夏木蔭有些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覺得心被什么蒙著似的。子蓮的狀態(tài)也不大好，把頭發(fā)扎起來，像個中年婦女，老了許多。夏木蔭一坐下子蓮就說，難怪過去的神仙不愿意下山來，原來是受不了啊。下午我們兩個去商場，差點(diǎn)窒息在里邊了。說著，讓唐無可躺到床上她給敲打，打得唐無可嗷嗷直叫。這時，夏木蔭的心里對學(xué)法多少產(chǎn)生了一些動搖，他覺得法應(yīng)該是一種十分嚴(yán)肅的狀態(tài)，包括傳法的人。而子蓮姐的所作所為，正好相反。這樣一想，情緒一落千丈，但很快就意識到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無可的周到，于是在唐無可收拾茶具時到廚房打了洗腳水過來，讓子蓮泡腳。子蓮沒有客氣，把腳伸到盆子里說，趁水熱，你也泡啊。夏木蔭就坐在地鋪上，把腳伸進(jìn)盆子里，貼到子蓮的腳上。

做完功課，子蓮說，明天就是情人節(jié)了，姐讓你看一封信。夏木蔭接過來，一看是唐無可的字。就用目光向唐無可征詢，唐無可沒有反對。夏木蔭沒有想到，是無可寫給師父的。信寫得如饑似渴，千呼萬喚，感人至深。他才知道了什么叫一心皈依。難怪他的心不在他的身上，隨之又是一陣，斷愧，和無可比起來，他純粹是跟上玩兒呢。子蓮看到了夏木蔭的心事。說無可心里沒有姐，但他心里有師父，作為一個弟子，修到最后，聯(lián)誼師父就是最重要的課程，也可以說是唯一的課程。在這一點(diǎn)上，你要向你弟弟學(xué)習(xí)。夏木蔭答應(yīng)。

躺下，子蓮給唐無可說，別忘了給曼殊發(fā)信息。唐無可說，好，明天給她發(fā)吧。子蓮笑，你又掉了。唐無可猛吸一口氣，問我掉什么了?子蓮說，說明你心里還有啊。唐無可說，是你說要發(fā)的嘛。子蓮說，可是我沒有說明天啊。為什么今天不發(fā)，后天不發(fā)，偏偏明天發(fā)，不是說明你心里還有個“合適”嗎?又說，想想曼殊多可憐，想給無可發(fā)個信息都不敢。夏木蔭想起子蓮曾給他說，剛開始唐無可和蘇曼殊有些黏糊，她曾警告過他們，蘇曼殊略有收斂。一次，她從廚房進(jìn)來，發(fā)現(xiàn)蘇曼殊和唐無可坐同一床上。看她進(jìn)去，兩人迅速閃開，一個說他的腳心涼，一個說她的肚子疼。當(dāng)時她心里十分酸。

早上，夏木蔭先起。穿衣服的時候，他有一種沖動，想過去鉆進(jìn)子蓮的被窩里，忙用知覺把這個念頭照住。子蓮說，一想今天是情人節(jié)，我一夜沒睡著。夏木蔭說，我倒是睡得特別好，說著出去洗漱。進(jìn)來，唐無可躺在床上替子蓮給大師兄發(fā)短信。子蓮不會發(fā)，讓大師兄帶去她給師父和同修的祝福。唐無可發(fā)時把兩個字丟了，子蓮說他不用心。夏木蔭說，不影響意思嘛。

唐無可到廚房做早點(diǎn)時，子蓮抓了一把開心果給夏木蔭。夏木蔭卻拿出去給了唐無可，說這是子蓮姐賞你的玫瑰。唐無可一數(shù)，正是十四個。子蓮又給夏木蔭抓了一把，一數(shù)十三個半。子蓮說，那第一次是給你的。夏木蔭怕唐無可聽見。悄聲說，好。子蓮說，一想玫瑰，我心里就難過。夏木蔭說，想起當(dāng)年的相好了?子蓮沉了臉說，人家就說你呢。你這個家伙，讓我怎么過這個課啊。夏木蔭就覺得事情嚴(yán)重了，什么都沒有說，瞥了子蓮一眼，低下頭。子蓮說，可不能進(jìn)入，這樣挺好的，是嗎?夏木蔭說，是。然后給子蓮說，你把頭發(fā)放下來好看。子蓮說是嘛，當(dāng)即就動手放了下來。夏木蔭剝了幾枚開心果遞過去，子蓮反給他喂。夏木蔭接時，子蓮?fù)蝗辉谒~頭上親了一下，說有沒有真情實(shí)感就是不一樣。你看無可，就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夏木蔭說人家只不過是不愿意說罷了。子蓮說，他就是沒有那個心。

夏木蔭感覺到今天氣氛有些不正常，決定不吃早點(diǎn)了，提前出發(fā)。但子蓮話匣子打開了，說唐無可剛來時，蘇曼殊還怕我過不了關(guān)呢。當(dāng)時我說，這個不怕，我指著無可拿給你倆的合影說，倒是這個人是我的大課。現(xiàn)在看來，我當(dāng)時的預(yù)感是對的。當(dāng)時，我也借唐無可考過我，前段時間，我讓曼殊去鄉(xiāng)下替我辦事，留無可在家，故意設(shè)置了一個考場——夏木蔭改了話頭說，我倒覺得你們兩個挺般配的，我想師父也會同意你們的。子蓮說，那要看他小子的福報，我們兩個都倔。夏木蔭說，那不挺好，生活才有聲響。子蓮說，那天上樓時，我走不動了，他伸出手來拉著我，我的心還真動了呢。我就想要是老了，有個人照顧也好。夏木蔭說是啊。子蓮說，但他要比我小八歲啊。

這天特別累，夏木蔭在辦公室給妻子和鐘楚兒發(fā)了短信，同時給子蓮轉(zhuǎn)發(fā)了一位女同學(xué)發(fā)來的短信：請把手機(jī)橫過來，你就可以看到一朵十分漂亮的玫瑰。愿愛你的人更愛你，你愛的人更懂你，祝你幸福。亦把此信發(fā)給唐無可，附加“記住，多表現(xiàn)”。然后關(guān)機(jī)回宿舍睡覺，一直到下午五點(diǎn)。開機(jī)，有無可的短信：佛在靈山莫遠(yuǎn)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佛在世時我沉淪，佛滅度后我出生；懺悔此生多業(yè)障，不見如來金色身。還有三個子蓮的呼叫。夏木蔭回短信說，洗完澡就回來。

路上，想給子蓮買束玫瑰，又想可能會使無可不舒服。想叫無可給子蓮買，也覺不對頭，就忍住了。回去，才知子蓮和無可一直在等他，飯都涼了，忙說對不起。盡管子蓮和唐無可沒說什么，但他能夠感覺到他們的遺憾。子蓮烙了十分好吃的餅子，因?yàn)闆觯陀行┯病２艘藏S盛，好吃，可見是她精心做的。子蓮說，剛烙好餅時，本來打電話叫你早點(diǎn)回來吃飯，一聽你說去洗澡，我就什么都沒有說。接著說，木蔭你說說，人家都甜甜蜜蜜地過情人節(jié)呢，他倒和我頂上嘴了，打了一天嘴仗。夏木蔭給唐無可說，我中午覺得你要犯事，忙給你發(fā)短信。唐無可說，短信是人家接的。夏木蔭說，你怎么能把我發(fā)給你的短信讓姐看啊。唐無可說，我現(xiàn)在每件事都要接受政審。

唐無可出去洗鍋，子蓮說，我今天一天都在等你。夏木蔭就感到有大麻煩要來了。

喝茶。當(dāng)然是好茶，仍然是夏木蔭泡。供養(yǎng)過后，子蓮說，第一件事：送禮物。從身后拿出一個用黃布縫的枕頭。說這是我今天一針一線縫的。雖然做工不好，但是我的心意。夏木蔭接過，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問，給無可縫了嗎?子蓮說，他不配。夏木蔭心里一疼。唐無可出去給壺里添水時，夏木蔭給子蓮說，我現(xiàn)在給你靜忙，我們兩個給無可縫枕頭好嗎?子蓮說，不，他不配。但唐無可進(jìn)來，子蓮又給他說，你猜木蔭剛才說什么了?唐無可問說什么?子蓮說，他說他現(xiàn)在給我?guī)兔Γ屛医o你縫枕頭。但你想想，你配嗎?你配枕我親自縫的枕頭嗎?昨晚吃茶點(diǎn)時，我注意到木蔭把好剝的開口最大的開心果全給我們，把最小的最難剝的留給自己，這是一點(diǎn)；還有，我昨天盤了發(fā)髻，他說沒有現(xiàn)在這樣好看，等等。憑這些，就說明他配。而你呢，管你吃，管你住，還頂我。那晚去西寧，早就讓你聯(lián)系買票，不想最后卻弄了硬座讓我坐。你倒好，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我的腿都被壓麻了，也不忍心拿下來，就那樣疼你，你懂嗎?這樣的一個人配枕我親自縫的枕頭嗎?唐無可十分平靜地說，不配。

子蓮接著說，我今天下午有小悟，我要講話。夏木蔭給唐無可說，準(zhǔn)備做筆記吧。子蓮說，只要一個人在愛的境界，那些嫉妒、嗔恨出來了，才能趕走它，清除它。當(dāng)一個你愛的人被別人愛時，你不嫉妒，說明你的愛是大愛，否則就是小愛。為什么師父有那么多人愛著，我們卻不嫉妒，因?yàn)閹煾笇ξ覀兠恳粋€人的愛都是真實(shí)的，是大愛。假如這道場再進(jìn)來一個人，我非常喜歡他，你們又不嫉妒，那你們就成了。所以此生能夠碰到一起太不容易，要惜緣。懂嗎?唐無可和夏木蔭齊聲唱歌。

這天的晚課對夏木蔭很重要。看完師父的行腳花絮，夏木蔭一下子對他的法乘生起信心。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不用聽，只要看一眼師父就夠了，就信了，就服了。他本身就是所有的理由，他本身就是法，只要看著，就在成就。那么安詳，那么高貴，那么深邃。深到無，大到無。活活潑潑，又如不動，似乎處于陰陽兩界。既像小孩，又像老人。既像男人又像女人。是火山，又是海洋。是金子，又是花朵。特別是到西域的那次，讓人覺得在哪里見過，熟悉得要命。那種面相，絕非人間所有。是真，是善，是美。只有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是那么美。人在講話，但眼神里始終有一個不動者，那個不動太迷人了，太讓人向往了。當(dāng)時想，這么美的法相，真應(yīng)該讓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啊。可是師父卻明示，他此生只收十八位徒弟，他們將要成為其中之一，他們是多么幸福啊。夏木蔭的眼里含滿了淚水。

這天是星期六，幾個人都睡了懶覺，九點(diǎn)才起來，一起看師父的行腳花絮。課間休息時，夏木蔭當(dāng)著唐無可的面頭枕在子蓮腹部，小孩一樣。但他馬上意識到和無可比起來，自己畢竟是兄長了，忙翻起來給無可說，過來啊，聽姐的心跳和我們不一樣呢。唐無可沒過去。夏木蔭有點(diǎn)尷尬。

晚上，唐無可說他累，早早打了地鋪躺下了。夏木蔭想起早上子蓮說她兒子給她寄來的生日禮物是一套自己刻的光碟，就叫子蓮拿出來看。子蓮果然很高興。因?yàn)椴皇情_示，子蓮躺下看，叫夏木蔭也躺下。夏木蔭說我不敢啊。唐無可說你累了就躺下看嘛。夏木蔭說，只要無可給了句話，那我就躺下了。說著鉆到子蓮被子里，卻是特別的清靜，身體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夏木蔭的手握著子蓮的手，子蓮是回應(yīng)的，幸福的。看完此碟，又看《再世情緣》。夏木蔭叫唐無可坐上來，三人同擁一被，子蓮坐中間，唐無可和夏木蔭圍坐兩面，就像她的兩個兒子。子蓮的右手在夏木蔭的腳上握著，左手放在外面，夏木蔭覺得子蓮姐的確是偏自己的。看完一盤后，唐無可說累，子蓮就讓大家做回向休息。

夏木蔭從衛(wèi)生間出來，子蓮正打唐無可，唐無可這幾天光腿睡，捂著被子說，被子掉了，被子掉了。子蓮說，掉了就掉了，誰怕。揭過被子，在唐無可屁股上一頓巴掌。夏木蔭因?yàn)槔郏驮缭缢耍⑶已b作很快就睡著了。子蓮對唐無可說，你說這是怎么回事?看碟時，你給木蔭毛巾被，說，把腰圍上，我心里就嫉妒。唐無可說，可是你對木蔭好，我怎么不嫉妒。子蓮說，是啊，就是這個問題，說明你的定力夠。唐無可說，那是我們哥倆的事，你為什么嫉妒?子蓮說，可能是我們前世有過感情課吧。唐無可說，在我們?nèi)齻€人中，有一個人不知道。子蓮說，你說什么?唐無可說，我什么都沒有說。子蓮說，不說算了，你猜我現(xiàn)在想什么。唐無可說，不知道，你想的我不知道，我想的你不知道，睡覺吧。

因?yàn)榧影啵哪臼a到道場時已經(jīng)十點(diǎn)半。門開著，宋瓷瓷探出頭來迎他，子蓮的聲音跟著出來，等了你一天，今天出來的東西太多了，一直等你呢。進(jìn)門，圍了茶海坐著的子蓮、唐無可、蘇曼殊一齊把頭扭向他笑著，如同三朵向日葵，夏木蔭很開心。子蓮讓再泡一泡茶。夏木蔭說算了吧。子蓮說，我還要受我女兒一敬呢。接著說，我今天太高興了，瓷瓷要成為我女兒了。夏木蔭說，是嗎?那太好了，祝賀啊。不想子蓮的話頭卻開到昨晚去了。說昨晚發(fā)現(xiàn)夏木蔭睡不著，那種牽掛，就像當(dāng)年在南方，兒子被蚊子咬醒，她要起來打盡才睡。這時，唐無可挑最大的葡萄給大家喂。給瓷瓷喂時說，給你一個最大的。子蓮生氣地說，閉嘴，沒聽我在說話嗎?以后我說話時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唐無可說，我聽著呢，說到蚊子了。子蓮說，那也影響我說的效果。又接著說，你看看唐無可那小臉兒，現(xiàn)在多好看。我今天下午整整收拾了他一下午。如果沒有下午的課，他的心里有這么美嗎?小臉有這么好看嗎?我今天給他攤牌了，他的事我不管了。他也知道我把心撤出來了。以前罵是罵，說是說，但心還在里面，一旦我把心撤出來，他就知道他什么都沒有了。他看到我罵累了，就把手捂在我嘴上說，你就歇歇吧，是我錯了還不行嗎?喝了一杯茶接著說，我給你們常說，當(dāng)年大師姐用鞋子打我，讓我滾，罵我老妓女，我都忍下了。因?yàn)槲抑溃坏╇x開就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再回來了。我去見師兄，因?yàn)樵谒v話時上了一次廁所，他就讓我跪下，跪了整整一天，膝蓋都跪腫了。一邊跪一邊哭，心想水火不饒人，難道要把人憋死啊，后來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因?yàn)樽约哼€有情緒。不管師兄罰得是否有理由，但自己的情緒出來了，覺得冤枉了，就說明自己錯了，說明那個“我”還在。

突然停了話，離開蒲團(tuán)，坐到床上，面向大家雙盤，說，好，現(xiàn)在我接受我女兒的初禮。夏木蔭示意宋瓷瓷磕頭。宋瓷瓷磕得十分投入。子蓮說，我替師父受了。不想宋瓷瓷一個頭下去，差點(diǎn)暈了過去。大家急著扶她，她卻甩開大家，執(zhí)意磕完了三個頭。夏木蔭提議說，快去擁抱你娘啊。宋瓷瓷投到子蓮懷中，叫了聲娘，像是失散多年的女兒找到母親一樣，一陣抽泣。子蓮緊緊地?fù)е劬σ渤绷恕?/p>

接著喝茶。夏木蔭舉杯祝賀，說我好嫉妒啊。子蓮說，她和我的緣分太殊勝了。女兒啊，聽娘說，你能進(jìn)來真好，不然你這丫頭十分招男孩子，在這方面會受許多苦。就像娘，我經(jīng)過的男人一大車，但我從來沒有失戀過，因?yàn)槲覍γ恳粋€人都是全身心地去愛，當(dāng)他不配時，我就離開他，一旦離開，他就永遠(yuǎn)從我心中消失，一點(diǎn)也不藕斷絲連。蔣全和我離婚時，給辦事的人說，現(xiàn)在我就不請你客了，等將來我們兩個來復(fù)婚時，我再請你。他當(dāng)時多自信，但他想錯了，一旦是我放下的，就沒有再拾起的可能，你不珍惜，就會一失永失。所以，當(dāng)你以有求心去愛時，就會苦。如果你不是以有求心，你就不會以交換的心去愛他，就不會在乎別人對你如何。你只要全然地去愛，無怨無悔。他怎么待你，那是他的事情。你只要完成你的愛就行。我和蔣全好那會兒，有一個一直追我的人要給我買一棟別墅，但因?yàn)楫?dāng)時我愛著蔣全，就拒絕了他。可蔣全呢，大年三十不回家，給他打電話，他說和幾個好朋友打麻將，離不開。我就從家里搬出來，再也不見他。不知為何，夏木蔭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好，子蓮說這些時，多少有些厭煩，就沉默著，盯著眼前的柿子，駐在知覺里，只是聽。

睡前，宋瓷瓷給子蓮按摩胳膊，夏木蔭給按腿。唐無可正好有機(jī)會給蘇曼殊搟。搟完，夏木蔭示意唐無可也給子蓮搟，自己側(cè)身躺在左側(cè)給子蓮按摩胳膊。夏木蔭問，今天誰最用心?子蓮說，都一樣。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夏木蔭覺得子蓮的聲音太大了，已經(jīng)開學(xué)，鄰居家孩子要早睡上課。但子蓮正在興頭上，他不能提醒她聲音小點(diǎn)。最后，自己提高嗓門說，哎呀，幸福死人了。接著說，呀，鄰居家孩子開學(xué)了，我的聲音太大了。子蓮說，沒事兒，他們帶娃娃到北京看病去了。

宋瓷瓷和子蓮睡一床，夏木蔭和唐無可一床，蘇曼殊只好打地鋪，夏木蔭突然一陣難過，蘇曼殊為了宋瓷瓷，什么委屈都能受。現(xiàn)在，雖然躺在床下，但他覺得要比他們高許多。子蓮讓宋瓷瓷脫掉襯衣，宋瓷瓷不肯，子蓮就不高興了。蘇曼殊說，都是自家人，你娘讓你脫你就脫了唄。宋瓷瓷就脫了。子蓮一聲驚叫，舉起宋瓷瓷的胳膊，讓大家看上面的傷痕。蘇曼殊說，現(xiàn)在好多了，當(dāng)年把她從街上領(lǐng)回家時，都不敢看。子蓮問怎么回事?蘇曼殊說，一幫小流氓要調(diào)戲她，她不從，他們就把她綁在一根電線桿上，用刀子劃，腿上還嚴(yán)重呢。子蓮說，一幫挨千刀的，一把把瓷瓷拉進(jìn)懷里，眼淚就下來了。

早上，夏木蔭抽空出去取了一千塊錢，買了兩份禮物。因?yàn)樗未纱梢獏⒓痈呖剂耍窈笠欢螘r間不再來道場了。

說起禮物，我驀然記起，夏木蔭臨行前曾送我一個筆記本，很有年代的那種，當(dāng)年紅旗印刷廠印刷的，封面上是鐵梅和紅燈。他說是鐘楚兒送給他的，一直沒有舍得用。現(xiàn)在就送給你吧。打開扉頁，上面有夏木蔭寫的一句話：拈得三潭湖上月，興來可種菩提花。

吃午飯前，夏木蔭拿出錢和禮物給宋瓷瓷說，我昨天和你無可叔商量了一下，為了祝賀你做新女兒，祝賀你娘做新娘，同時希望你金榜高中。我們給你娘兒倆一人買了一個真皮鑰匙鏈，希望你早日打開理想之門。子蓮說，你看，我說木蔭要給瓷瓷帶禮品來，你看如何?蘇曼殊說，姐早晨真是小聲念叨呢。夏木蔭覺得這種可能是有的，但因昨天延續(xù)下來的心情，基本上不怎么說話。

蘇曼殊和宋瓷瓷要走，子蓮姐說要去就早點(diǎn)去。宋瓷瓷哭了。子蓮姐說，記著，不要主動吃肉。夏木蔭說，是啊，如果你不吃肉，身上就會散發(fā)出一種清香味，男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被吸引過來，惹得大家一陣笑。唐無可說，如果他們請你吃飯你就讓他們到素菜館；如果約會，你就帶他們?nèi)ニ略骸Ｗ由徸屘茻o可把她們送到車站。夏木蔭說他也去，子蓮說你就別去了。夏木蔭就感覺到有事情要發(fā)生，但不好抗拒。他們走后，夏木蔭到對面床上躺了，向子蓮眨了眨眼睛，做了一個睡午覺的提示，把眼睛閉上了。子蓮過來躺在他身邊。夏木蔭說，姐要在這床上睡?那我過去。說著到對面床上躺了。子蓮笑了一下，說你能睡著嗎?夏木蔭說，姐能睡著我就能睡著。子蓮說，我睡不著。接著說，無可對你還可以，給了這么一個機(jī)會。夏木蔭說，他是多聰明的人。我覺得你罵無可太厲害了。子蓮說，不罵不行啊。昨天，他和我頂嘴時，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唱《恰似你的溫柔》，不理他，他知道這是你喜歡的。我就要讓他知道我的心已經(jīng)全部在你身上。下午給你打電話時，都有種不顧一切的沖動了。你說該怎么辦?夏木蔭笑。子蓮說，反正我是認(rèn)真的，你怎么待我，是你的事。說著，往床里挪了一下身子。把枕頭讓出半截拍了拍，說過來，躺一會兒。夏木蔭沒有動。子蓮說，你不愿意?夏木蔭說，我覺得對不起無可。子蓮好像說了一句他也愿意什么的。夏木蔭沒有聽清，把眼睛閉上，睫毛眨啊眨的。夏木蔭躺在那里，把知覺調(diào)動出來，思維在劇烈地運(yùn)轉(zhuǎn)，尋思該如何妥善處理這個因緣。他有些后悔吃完飯沒有找個理由馬上離開。最后，決定以一種孩子的心態(tài)過去，跪在子蓮床頭。他能夠感到子蓮心里的火焰。只見她的眼睛在飛速地眨動，像是身體里有一萬只剪風(fēng)疾飛的燕子。她伸出胳膊，環(huán)住夏木蔭的頭。夏木蔭說，你是有使命的人，我不能破壞你的道心。子蓮說，這我知道。夏木蔭把臉貼在子蓮臉上，然后，吻了吻她的嘴唇和眼睛。子蓮說，我們總算一體了。夏木蔭心想，此刻不知道師父是否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他該如何處置他的這一對兒女。

這時，門響了，夏木蔭快速地離開，躺在對面床上。唐無可進(jìn)來，子蓮坐在地上看書，神態(tài)有些不自然。夏木蔭裝著睡。子蓮也裝了會兒，夏木蔭能夠聽見感情的馬達(dá)被強(qiáng)行滅火的聲音，空氣格外緊張，好在不多時子蓮就開口了。子蓮說，你把她們送了幾站?夏木蔭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唐無可說，四站。子蓮說，我們千萬別誤導(dǎo)，讓曼殊覺得是我愛木蔭了，把你讓給她了，那樣你小子就完了。唐無可說，我中午不是說了嘛，愛，但不要愛上。子蓮說，如果愛上呢?唐無可說，那是你的權(quán)利。子蓮問你說什么?唐無可說沒說什么。聲音很輕。夏木蔭想，還是子蓮老辣，在這種時候還能應(yīng)付。這時，也覺得自己能夠穩(wěn)住情緒了，就翻了個身說，剛睡著，被你們吵醒了。然后給唐無可說，你考姐一下，鉆到她被窩里去。唐無可說，我才不上當(dāng)呢。我還真想睡。夏木蔭一邊讓位，一邊說，昨晚你也沒有睡著，躺會兒吧。子蓮說，別鉆一個被窩，我心里難受。可唐無可已經(jīng)鉆到夏木蔭被窩里了。夏木蔭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異常，二人躺在一起，身子挨著身子。夏木蔭的心里一陣難過，像犯了很大的錯誤，偷了人家東西似的。

去上班。太陽非常的刺眼，夏木蔭以近于靜止的速度騎著自行車，感覺里自己就像是滑行在另一個星球上。

夏木蔭說，那段時間，他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眼前的世界是不真實(shí)的，電影一樣，確切說，燈影一樣。看著馬路上螞蟻一樣穿行的車流和人流，他常常會生出一種滑稽感。他在想，這些東西都在忙乎什么呢?他們知道他們在忙乎什么嗎?他們的目光能碰到那個秘密嗎?他們的心里有一線空隙能夠透進(jìn)躲在忙背后的那個東西嗎?我說，你是不是著魔了?他笑著說，說別人著魔的人才真正著魔了。

晚上，夏木蔭想多在辦公室待一會兒，處理一些病例，就給子蓮打電話說他八點(diǎn)回去，讓他們先吃，給他留一點(diǎn)就行了。回到道場時，已經(jīng)八點(diǎn)半了。不想子蓮和唐無可還在等他。吃飯時，子蓮問夏木蔭，你覺得今天的場態(tài)和往日一樣嗎?夏木蔭說，不一樣。子蓮說是。吃完飯，子蓮說她想喝茶，饞茶，就像半年沒有喝了。夏木蔭說，不就昨天沒有喝嘛。子蓮說，但我已經(jīng)覺得半年沒有喝了。其實(shí)有時并不是我們想喝，而是那個想喝，你知道嗎?夏木蔭覺得他心的窗戶紙被子蓮?fù)蝗焕艘坏蹲樱嚨赝高M(jìn)一片亮來。

剛喝上，子蓮就開始罵人，今天他躺在對面床，我躺在這床，我問他，你到底有沒有這份情感?他說，沒有。我問他要不要這份愛，他說不要。當(dāng)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把臉轉(zhuǎn)過去，他沒有看見。我的心算是白費(fèi)了。你知道你錯過了什么嗎?不同的因緣打開不同的開關(guān)，如果是父子關(guān)系，就打開父子關(guān)系的開關(guān)，如果是戀人關(guān)系，就打開戀人關(guān)系的開關(guān)，夫妻關(guān)系就打開夫妻關(guān)系的開關(guān)。知道嗎?如果那個開關(guān)不打開，因緣就沒有辦法產(chǎn)生作用。你做飯不打開煤氣灶的開關(guān)行嗎?開車不啟動馬達(dá)行嗎?笨蛋。我告訴你，我對你是丈夫的感覺，對木蔭是戀人的感覺。你總在拒絕，你就是不懂，只有這種情感才能幫你上層次，懂嗎?木蔭不是常說“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嗎?我并不要你什么，只要你能夠進(jìn)入狀態(tài)，并不耽誤你什么。請問木蔭哪一點(diǎn)不比你，無論是世俗地位還是人格本身，但我卻不抓他，而要你，就是因?yàn)槟愫臀矣羞@種因緣，懂嗎?你問問他愛不愛我，如果說一個不愛，我這就一腳把他踢出門去。你問問他。一個人只有進(jìn)入這種情感，才能細(xì)心地體會對方需要什么，就是練習(xí)他心通，將來放大，用在別人身上——這時，唐無可說，老師告?zhèn)€假，我要上衛(wèi)生間。子蓮說我不是你老師。唐無可說，這已經(jīng)由不得你了。

唐無可回來，子蓮接著訓(xùn)示。你看木蔭，進(jìn)來才幾天，別看是一個小小的枕頭，你就是不配枕，它是一個象征懂嗎?一個人只要真心愛另一個人，就是要命他也給。師父不是說過嘛，一切都要從情感入手。

一泡茶已經(jīng)喝敗，子蓮的氣已發(fā)到強(qiáng)弩之末，夏木蔭覺得不會打擾她時，說，老師，我可以談兩點(diǎn)我的意見嗎?子蓮說你說。夏木蔭說希望老師不要生氣。第一，我倒覺得無可今天下午的舉動應(yīng)該讓老師高興才對。因?yàn)闊o可在老師這么魅力四射的人面前都能心如磐石，說明他將來在任何女孩子面前都能做到安處。這正說明了你這個老師的高明，教育有方，師父知道你有這么大的成果，會不額手稱慶嗎?所以為姐教育成功敬一杯。子蓮說，別用這些甜詞哄我高興。但聽得出她的心是被此話打動了。說，是啊，人家已經(jīng)成了。夏木蔭說，第二，我們覺得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師父的人了，所以心里即使有一百萬個愛，也不能有一點(diǎn)不敬的想法和舉動。我覺得無可之所以這樣做，說明他心里有師父。還是姐教育有方，為此，我再敬姐一杯。

子蓮上衛(wèi)生間時，夏木蔭看著唐無可一笑，悄悄說，好，我支持你。唐無可說，沒事。

夏木蔭被子蓮的一聲大叫驚醒。子蓮說，她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被一幫強(qiáng)盜拖到一個工棚里。說著朝地下的唐無可瞪了一眼，都是這小子把我氣的。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今天好脆弱，想在誰懷里躺一會兒。夏木蔭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聽得出，唐無可的呼吸也開始僵硬起來。夏木蔭感到自己都有些不會呼吸了，空氣變成一個引著信的炸藥包。又過了會兒，子蓮下床，夏木蔭的心都停止跳動了。夏木蔭感覺得出，子蓮朝他走來，碰到他的腳了。那一刻，夏木蔭覺得腳下有一萬只老虎。但子蓮拉開門，去了衛(wèi)生間。夏木蔭的心還懸著。直到子蓮回來躺到床上，心才放下一半。這時，他從未有過地感到第三者的美好。如果沒有第三者，他們?nèi)魏我粋€人大概都無法抵擋子蓮的心魔。

子蓮不停地在翻身。夏木蔭覺得她每翻一個身，都像是要鉆進(jìn)他被子里來的前奏一樣。好久，有響動，睜眼一看，子蓮的被窩空了。他的心里一陣疼。每當(dāng)子蓮毫不留情地羞辱無可時，他的心里就非常疼。這就是修道嗎?

還是夏木蔭先起，子蓮說，今天不打坐了，睡吧，到八點(diǎn)起來上班，睡不好打坐也沒用。但夏木蔭不想睡了，他到衛(wèi)生間洗漱已畢，渴得厲害，就到子蓮床頭拿水喝。子蓮說，疼死我了。夏木蔭問哪兒疼?子蓮說，全身疼。夏木蔭說，我給你按摩吧。唐無可拉亮燈，也給她搟。子蓮說，哎呀，這小子氣死我了。夏木蔭問，誰在氣?子蓮認(rèn)識到自己掉覺，說，我的這個課真難過啊。我知道我要鬧人。真是一念嗔恨起，八萬帳門開啊。你知道，昨晚只要你們?nèi)魏我粋€人把我摟在懷里哄一哄，就能讓我的心安妥，氣就不會偏，就不會著魔，身體就不會這么疼。

子蓮讓唐無可給夏木蔭做早餐。唐無可去做時，子蓮起來抱住了夏木蔭的腰。夏木蔭今天的心態(tài)是，要么他是父親，要么她是母親。這樣想時，心里平靜了許多。子蓮說，你沒有睡好，還要給我按摩，像個哥哥。夏木蔭努力穩(wěn)住自己。繼續(xù)給她按摩，盡管手法比唐無可在時放肆了一些，但終究是沒有越過雷池。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為了讓唐無可不要有想法，他盡快結(jié)束了按摩，迅速疊好唐無可地鋪上的被子，然后到衛(wèi)生間，這樣唐無可就能在廚房看到他。

唐無可到夏木蔭辦公室時夏木蔭既意外又興奮。雖然分別不到兩個小時，但他卻覺得就像幾生幾世似的。夏木蔭給助手交代了一下，帶唐無可到院子里的休閑亭要了兩杯酸奶邊喝邊聊。夏木蔭問唐無可今天怎么能夠出來。唐無可說子蓮讓他出來買茶。這段時間，他們兩人都憋壞了。夏木蔭說，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唐無可說我能忍。夏木蔭說，你能以苦為樂，我心里也就不那么難過了。再說，姐這樣打你，還是說明她看重你，把你當(dāng)響器敲，當(dāng)玉琢。她對我客氣，顯然是把我當(dāng)外人。唐無可說，沒錯，但我們自己不能把自己當(dāng)外人。現(xiàn)在的唐無可音色十分好聽，磁磁的。面相也好，坐在他對面，就像冬天里的一縷陽光，讓人心生溫暖和安詳，他想，每天和這樣的一個人能在一起待一會兒，什么病都會消失的。也許，這就是醫(yī)學(xué)的最高境界，不醫(yī)而醫(yī)。

一杯酸奶的工夫，唐無可就急著要回。夏木蔭說這么急干嗎。唐無可說，姐給我規(guī)定了時間。夏木蔭說，這姐真是把你當(dāng)她的家奴了。

吃完午飯，夏木蔭想起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花該干死了吧。就回家給花澆水。然后在沙發(fā)上困了會兒，就去上班。到辦公室門前，一抬頭，面前站著一個穿風(fēng)衣的女人，背對著他。

是我?有段日子我老是失眠，就去找夏木蔭。你猜他給我的處方上寫的是什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若無閑事上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我說，開什么玩笑，我是認(rèn)真的。他說，我也是認(rèn)真的。奇怪的是，當(dāng)天晚上，我還真就睡著了。

夏木蔭說不是你，是鐘楚兒。他邊開門邊問她怎么在這兒，病了?鐘楚兒沒有回答。夏木蔭倒了一杯茶給她，問她到底怎么了。她還是不說話。夏木蔭意識到，自己最近一直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有發(fā)短信，更別說是請她吃飯，送禮物給她了。但還是裝作無辜的樣子問，怎么啦?平常慣用的那個“貝”卻沒有說出口。鐘楚兒終于開口了，我離婚了，你娶我吧。夏木蔭一怔，接著說，別鬧了，最近沒事不要往醫(yī)院跑。鐘楚兒說，誰跟你鬧，說吧，一句話，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夏木蔭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定定打量了一會兒，看不出她是在惡作劇。正好有病人進(jìn)來，就說，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應(yīng)付完鐘楚兒，已是深夜。夏木蔭回到道場洗完腳即上床打坐。子蓮又開罵了，只知道個打坐。懂個什么呀，就算你每天打上四個小時，其他二十個小時還在亂中，要學(xué)會在事中定。說著連連打嗝，像要吐的樣子，接著去了衛(wèi)生間。唐無可悄聲給夏木蔭說：蒲團(tuán)坐破無他事，看穿三十三重天。夏木蔭似懂非懂。

回來，子蓮一改剛才訓(xùn)斥的口氣，換了一個人似的說，木蔭啊，你今天是不是又進(jìn)酒場了，姐怎么這么難受，惡心，全身透心涼。說著，鉆到唐無可被窩里取暖。帶有打情罵俏的成分。夏木蔭在對面床上面向他們躺著，心里非常清靜。在子蓮和唐無可“纏綿”的時候，夏木蔭還給他們講了幾個關(guān)于非典的故事。子蓮把被子下面的動靜做得非常夸張。然后問夏木蔭，害怕嗎?唐無可說，把人家夏木蔭嚇壞了。子蓮說，木蔭你說你怕嗎?夏木蔭說，我的全身也是涼的。這時，唐無可的被子里響起歌聲。剛擒住了幾個妖，又降住了幾個魔，魑魅魍魎怎么就這么多。白：先吃俺老孫一棒。哇，掐死我了。殺你個魂也丟來魄也落，神也發(fā)抖，鬼也哆嗦，打得那狼蟲虎豹無處躲，剛翻了幾座山，又越過了幾條河，崎嶇坎坷怎么它就這么多。白：俺老孫去也。哇，木蔭救命啊。去你個山更險來水更惡，難也遇過，苦也吃過，走出個通天大道寬又闊。子蓮有點(diǎn)拿唱歌的唐無可沒辦法，終于出來，回到她床上去。

明天是周末，夏木蔭借蘇曼殊要來不想到道場去了，給唐無可打電話。唐無可一個勁兒地說蘇曼殊沒有來，他聽出來唐無可求他過去。夏木蔭說那他晚點(diǎn)過去。沒想蘇曼殊卻在。夏木蔭說，無可說你不來啊。蘇曼殊說，不來想你們啊。夏木蔭說，老頭子走了?蘇曼殊說，剛走，我就跑過來了。夏木蔭說，想我還是想無可?蘇曼殊說，既不想你，也不想無可，是想姐。夏木蔭看子蓮，子蓮的臉上是一個夾生的笑。

吃飯時，子蓮說，剛才電視臺報道，中央領(lǐng)導(dǎo)親自到廣東非典前線，真是難得。夏木蔭沒有想到子蓮還如此關(guān)心國家大事。子蓮接著說，官要做好了也是修行呢，而且做起功德來，比我們?nèi)菀椎枚唷Ｋ麄兊囊粋€舉動，一個文件，就可以讓幾億人受益，這些功德，如果讓我們一件一件去做，得做無量劫。這些道理你們懂嗎?大家齊聲唱諾。

晚課還是聽師父的開示。夏木蔭記住了這些話：一個出色的行者，應(yīng)該是事多了不怕累，事少了不怕閑，人多了不怕鬧，人少了不怕靜。簡直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們處在知覺中還不算，還要找到知道自己知道的那個知道。手拿杯子的是一個，知道手拿杯子的是另一個，知道手拿杯子的是什么呢?真是好。師父就是這樣把我們要找的東西一層層剝給我們看。

不知為何，姐今天不讓大家給她按摩，早早就安排睡了。子蓮姐和蘇曼殊各睡一床，夏木蔭和唐無可睡地鋪。以前，大家都以蘇曼殊的到來為不和諧，但是這晚，正好相反。正是蘇曼殊的到來讓大家睡了一個好覺。

樓是在夏木蔭打坐時塌了的，有無數(shù)的石板掉下來，他帶著父親好一陣躲，總算幸免于難。卻有無數(shù)的蛇追著母親，他帶著母親飛，飛到一個沒有人煙的星球上，不想春天就到來了，大地上刷的一下長出一片金燦燦的頭顱來，青草一樣，沖著他們笑。夏木蔭驚醒，奇怪自己怎么做了這么一個夢，而且最近老是這類的夢。而且多是村里去世的一些老人和少亡的伙伴。就想許是他們求度于他?就起來打坐。直打到唐無可起來上衛(wèi)生間。唐無可說，就要像這樣精進(jìn)。

然后吃早餐。繼而喝茶。子蓮說，過幾天師父來。唐無可聽說師父要來，一改平時的沉悶，興奮地說，定了嗎?哪天?子蓮說，看把你們高興的，姐就這么討厭?夏木蔭在心里說，幸虧自己沒有張口。

過了一些日子，失眠又開始折磨我。又去找木蔭。木蔭像是早就知道我還要找他似的，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藥方給我：從會漏的路回到不會漏的路上來，途中休息；如果它吹風(fēng)，就讓它吹風(fēng)；如果它下雨，就讓它下雨；盡管沒有墻，風(fēng)卻吹不到他；盡管沒有屋頂，雨卻淋不到他，盡管沒有梯子，白云卻能爬上天空；當(dāng)你看見，那個最真實(shí)的人坐在那里，你就進(jìn)入夢。老實(shí)說，我有些看不懂。我說，能不能通俗一些?他說，晚上睡不著時，就默誦，你自會懂得。

夏木蔭的哥哥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父親小便出血，縣醫(yī)院說可能……哥哥沒有往下說。夏木蔭說，趕快送到市上來。放下電話，他想這就怪了，前天做了那樣的夢，昨天子蓮姐說師父過兩天要來，今天就有了父親的事，莫非事出有因?如果能讓父親見上師父一面，那該是多么殊勝。父親已經(jīng)八十歲的人了，這種機(jī)會幾乎沒有了。

晚上早早回到道場中。供養(yǎng)時，夏木蔭說，我可以供養(yǎng)一下我老爸嗎?我哥說他病了。子蓮沒有表示絲毫的關(guān)切，冷冷地說，供養(yǎng)不行，晚課后給他做個回向吧。

吃完飯。子蓮說，今天我們四人全了，好好喝泡茶吧。夏木蔭仍然雙盤，腿痛得厲害。但他一直忍著。大家夸他盤得可以啊。他說，愿以此功德，回向我老爸。子蓮說，晚課時，我也給他做個雙盤吧。接著厲了臉色說，我今天有課要給你上。夏木蔭點(diǎn)頭。子蓮說，昨天你說蘇曼殊來你就不來了，你以為我們真是要你來給我和唐無可作伴嗎?一肚子的俗情。如果我們真有什么事，白天難道不能做嗎?就是想用這個善巧方便把你引進(jìn)來，讓你在這里成長。只有天天廝磨在一起，我們的情感才能達(dá)到和合，你才能得到東西。才能抓住你的過錯，讓你改進(jìn)。傻瓜。還有昨天，你回來我說頭上有酒氣，你就嚇跑了，然后說，以后有了這樣的應(yīng)酬之后就不回來了。你認(rèn)為自己對嗎?你俗心是為我好，但是你是否知道作為師父最大的心愿是讓他的孩子成長，你這樣躲出去，能成長嗎?你是否知道作為師父愿意為他的弟子承受一切，如果我怕受苦，我?guī)銈兏缮?哪一個做父親的害怕自己受苦而不讓孩子回家?你說對嗎?夏木蔭說對，愿人以此功德，回向我老爸。把大家惹笑了。

四人坐在床上做晚課，子蓮說我發(fā)過愿要給木蔭父親雙盤，就盤了。當(dāng)唐無可讀到關(guān)于冒犯的問題那節(jié)時，子蓮?fù)蝗唤型！＝o夏木蔭說，我剛才本來還要給你說個課，但怕你當(dāng)時心態(tài)不到位，現(xiàn)在說給你，我平時寵你，慣你，那是你的福報；我們平時需要一點(diǎn)你的玩笑，給大家提一下興致，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但你要把握一點(diǎn)，把握好度。夏木蔭心想，自己只是為了搞笑，為了提醒大家處在知覺中。子蓮接著說，還有把師父的知覺用在一些自作聰明的事情上。你知道什么是師父的知覺嗎?夏木蔭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但他馬上想到，這樣受訓(xùn)不正可以檢驗(yàn)自己的“那個”動了嗎?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因此起情緒，一陣法喜充滿心頭，撲哧一聲笑了。接著，子蓮問，大家體會一下現(xiàn)在誰最進(jìn)入狀態(tài)?夏木蔭以為子蓮要表揚(yáng)自己呢。但子蓮說，不用猜，曼殊最進(jìn)入狀態(tài)。這個宣布出乎夏木蔭的意料，也多少讓他有些不舒服，從唐無可抬起頭來打量蘇曼殊看，他的心理和自己差不多。子蓮接著說，盡管有時因?yàn)楦星槲覍δ銈儍蓚€偏愛，但是在理上我任何時候都是一個黑臉包公，我們道場吃的用的都是她供養(yǎng)的，工作也是她干得最多，但她始終是一種無求心。而你們兩個每天吃著我的用著我的，可是情感真正歸位了嗎?夏木蔭覺得自己受到污辱，但是因?yàn)樗幵谥X中，仍然沒有起情緒，反而有些著急。想，今天讀開示本來是為了回向給父親，而大家這樣的心態(tài)能回向嗎?因?yàn)槭请p盤，腿疼得厲害，但孝心讓他緊咬著牙堅持著。

聽完開示，夏木蔭什么話都沒說，下床先向西方給師父磕了三個頭，然后給大家磕頭。期間仍然緊咬著牙，一句給誰磕為誰磕的話都沒有說，那一刻，只要自己一開口，肯定會哭出聲來。最后一個頭磕完，夏木蔭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就上了床，面墻拉過被子，一陣抽泣。這是近年來少有的。他聽見，唐無可和蘇曼殊也替他磕頭求師父禳解父親離難。最后，子蓮也給師父磕頭禱告，求師父保佑。夏木蔭的心里既感動又委屈。子蓮又換了感嘆的口氣說，木蔭這小子真是個孝子。就憑他的這份孝心，他父親的福報也非常大。一個不孝順老人的人是不會待別人好的。百善孝為先。夏木蔭聽著，眼淚越多了。

晚上，夏木蔭在是否仍然回到道場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去。為了父親，他不能耍這個脾氣。一進(jìn)門后，子蓮就用探究的目光看著他。他把表情保持在微笑以下，情緒以上。既讓人看得出他是有情緒的，又讓人說不出他是有情緒的。

晚餐是生芹菜做的吉祥三寶，生西紅柿做的佛光四射，外加一個八大羅漢燴。子蓮又開始滔滔不絕。今天的飯可能不好吃。如果吃的人中間有一個人功德不具足，飯就吃著不香，如果做的人不配，也不會可口。我當(dāng)年給師父做飯，用心做了兩天，他都不吃，但有一天我隨意做了一頓，他卻吃得非常香。你看，如果有求，連飯都不香。一次，師父也是為做飯的事說我，我發(fā)火說，如果再這樣，我就不要你這個師父了，現(xiàn)在想來，都渾身打冷戰(zhàn)，你說我那時怎么那么傻，那是多大的冒犯啊，但師父不但沒有打我香板，反而打趣地說，呵，你不要師父了，那師父只得下崗了。夏木蔭始終不說一句話，唐無可不時地看看夏木蔭。夏木蔭頭有些疼，自己按摩太陽穴，被子蓮看見，說，來，我給你按。夏木蔭說不用。子蓮說過來，夏木蔭就到子蓮床上。子蓮按著說，這就說明你的感情還沒有歸位，把姐當(dāng)外人，如果歸位了，就會像曼殊一樣，第一次到道場就說，我餓了，給我下兩碗面。就會說，姐，我頭疼，你給我按按。夏木蔭說，這件事我自己能夠做嘛。唐無可也給他搟，比往日更用心。

哥送父親來，夏木蔭沒有急著送他去醫(yī)院。而是立即沐浴更衣，帶他到道場。因?yàn)楦赣H平時不信這些，夏木蔭提前給子蓮壓底，別急著說什么，只讓他看看師父行腳的光碟即可。子蓮說，這不用你操心。

出乎夏木蔭意料的是，父親一進(jìn)門，子蓮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高興。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一通后，即給父親說病。準(zhǔn)確程度讓夏木蔭這位遠(yuǎn)近聞名的名醫(yī)吃驚，不同的是她不借助任何器具，就像是管家向主人一一報告家產(chǎn)一樣，娓娓道來。不是看，也不是診，是說。接著，非常巧妙地把話題轉(zhuǎn)到法上，說得父親連連稱是。父親是一個倔犟的人，從來不信這些，不想今天卻如此接受。子蓮接著說，本來師父說好這幾天要來，不想早上師兄打電話說師父又閉關(guān)了，而且要閉六年。也是我們的功德不夠。念你重病在身，來日無多，我就破例傳你師父的秘法，心法部分按照門規(guī)可以普傳，隨后讓木蔭傳你。我現(xiàn)在代師父傳你秘法，但你絕不能對任何人講，包括你的兒孫。然后，她讓夏木蔭和唐無可出去。

天晚了，夏木蔭要帶父親回家，子蓮卻說不要回了，讓老人家在道場住一夜，正好晚上大家一起做個會供。第二天，子蓮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讓無可把師父寄來的那包好茶拿出來，泡給大家喝。夏木蔭知道子蓮的意思，這讓他感動。期間，他借故出去買了最好的水果和茶點(diǎn)，這茶就一直喝到中午。果然，在一種十分輕松的氣氛中，子蓮又向夏木蔭父親講了許多法理。下午，子蓮讓夏木蔭父親在她的床上休息，她親自給他包餃子。晚飯后，大哥多次來電話催促，他們只好告別。

臨行，子蓮姐從墻上摘下師父的照片給父親。鄭重地叮囑：牢牢記著師父的眼神，來世再來找他。夏木蔭的父親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似的說，請你轉(zhuǎn)告師父，我一定去找他老人家。父親說這話時，子蓮姐的眼里升起一襲淡淡的哀傷，說，不過要快，師父也老了，他都七十多歲的人了。父親怔了一下，說，弟子明白。

夏木蔭說，以前曾聽人說孝順有三個層次，一是養(yǎng)父母之身，二是養(yǎng)父母之志，三是養(yǎng)父母之心。一是說在父母身邊侍候，那是一種孝順，但是淺層次的；二是說你有出息，讓父母高興，就上一層；三是說你能夠讓父母心有所歸，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那才是真正的孝順。木蔭說那幾天他就體會到了后者，因?yàn)閺牡缊龀鰜硭l(fā)現(xiàn)父親臉上的迷茫和哀愁沒有了。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孝順。

回家的路上，父親問夏木蔭在國外進(jìn)修的妻子什么時候回來。夏木蔭說，年底。父親說，怎么這么長時間。又問上大學(xué)的孫子暑假回來嗎?夏木蔭說，你若想見，我就讓他回來。父親沒有表態(tài)。接著說，這幾年收成還可以，你哥的日子比前幾年要好過多了，你也不要太節(jié)省，注意點(diǎn)自己的身體。夏木蔭說，爸，你放心。夏木蔭怪自己疏忽，沒有提醒兒子給父親寫信過去。回到家，哥著急地問怎么樣。夏木蔭說，是縣上誤診了，沒事。哥半信半疑地看著他說，你不接我電話，我還以為怎么回事呢。蹊蹺的事情發(fā)生了。父親剛一坐定，電話就響了。夏木蔭一聽，是兒子打來的。高興地說，你小子修成千里眼了啊。說著，就把電話給父親。不想父親說了幾句，就哽咽了。接著，夏木蔭又撥通了妻子的電話，說父親在市上，妻子還不相信呢，直到他讓父親和她說話。也難怪，因?yàn)樵谄拮有哪恐校迅赣H接到市上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接完電話，夏木蔭把父親帶到各個房間看了看。到兒子房間，父親要看孫子近年的照片，夏木蔭就把兒子的影集拿出來，一幅一幅給父親講。當(dāng)看到孫子在布達(dá)拉宮前的留影時，父親問，從這里到拉薩需要多長時間?夏木蔭說坐飛機(jī)幾個小時，坐汽車需要三天，不過火車馬上要通了。父親問他去過西藏嗎?他說去過，90年代隨援藏醫(yī)療隊(duì)在拉薩待了一個月。父親說，那你怎么吃飯?你又不吃肉。他說，糌粑和酥油吃慣了也順口。父親說，我年輕時到過格爾木。說著，起身看墻上的地圖，找到格爾木，然后手指順著青藏線翻過唐古拉山，到拉薩，停了下來。藏族人說話你能聽懂嗎?夏木蔭說，一些常用的可以。不過現(xiàn)在拉薩外地人很多，大多說普通話。父親說，好遠(yuǎn)啊。夏木蔭說，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你好好養(yǎng)病，你孫子說他今年還想去，等你病好了，讓他帶你去。父親笑笑。

夏木蔭提議父親晚上和他睡，讓哥休息休息。不想父親說想打打坐，讓哥和他睡。夏木蔭感嘆父親一進(jìn)門就這樣精進(jìn)，就依了父親。心想他們兄弟二人好久不見，正好聊聊天。哥問夏木蔭父親怎么突然打起坐來了。接著問他昨天帶父親去什么地方了。夏木蔭說，去了一位朋友開的私人診所。哥有些猶疑，也有點(diǎn)不太高興。夏木蔭想明天還要帶父親去醫(yī)院，就早早地睡了。

多年來，夏木蔭一直不能把這些細(xì)節(jié)組合成一種意義：很大的風(fēng)，卻有一個人在脫衣服，衣服花瓣一樣落了一湖面。幾十條船在上面等著，有的放赤光，有的放橙光，有的放黃光，有的放綠光，有的放青光，有的放藍(lán)光，有的放紫光，有的放黑光。那人在黑光面前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何卻被另一個扇了一巴掌。他就一個猛子扎進(jìn)湖里去。等待他的是一個隧道，像一個人其大無比又其小無比的嘴。隧道中沒有一絲光，只有水泥漿一樣的滯重，人的腿一進(jìn)入，就立即凝固。要想從中出來，那就一瞬都不能分心，只要你有針尖的十萬分之一那么大的一個雜念，你就立即會凝固在里面。這人暈了一下，接著是一束黃色的光，卻有手，拉著父親，在針尖里射，最后，只聽那人說了一聲，這針尖原來是一個巨大的海啊。黃色說，不對，它不是海。接著是飛速轉(zhuǎn)動的電影膠片，上演著那人的故事。嗨嗨，原來我是一個演員啊。四顧，黃色不見了，手也不見了。這時，夏木蔭聽見遠(yuǎn)方有一個嬰兒叫了一聲又一聲。聲音非常的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呢?

驚醒，哥正在打鼾，但他卻分明覺得這打鼾的和正在看打鼾的是在夢中，而剛才的那些情境才是真的，他想找一個人印證一下他現(xiàn)在的感覺。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能的。夢怎么能夠證明夢呢?那么，是誰知道你現(xiàn)在在夢中?夏木蔭像一個深陷懸崖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這個“誰”，再也不敢入睡。

夏木蔭做好早餐，叫父親來吃，卻沒有人應(yīng)，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推開門一看，父親盤腿在炕上坐著。他又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答應(yīng)他。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安葬了父親后，夏木蔭留在老家陪母親。一天，接到唐無可電話，說子蓮讓他馬上回來。夏木蔭問什么事，唐無可說回來再說。原來是鄰居家的女孩雪兒患了血癌，需要去北京治療，可父母是下崗工人，拿不出所需的十幾萬元醫(yī)療費(fèi)。子蓮就讓他們幾位弟子布施。并且劃定金額，她和唐無可一萬，蘇曼殊三萬，夏木蔭六萬。對他們?nèi)藖碚f，這都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唐無可是個無產(chǎn)者，蘇曼殊家底他知道，積蓄僅夠供女兒上大學(xué)。夏木蔭的妻子在國外進(jìn)修，兒子又上大學(xué)，平時還要接濟(jì)老家，還要還購房貸款，維持日常生活已是捉襟見肘，怎么能夠拿出那么多錢。但子蓮的答復(fù)是，沒有條件可講，就是變賣家產(chǎn)，也要完成任務(wù)。

結(jié)果是，蘇曼殊和夏木蔭以無能如數(shù)完成任務(wù)被逐出師門。

好久沒有唐無可的消息了。夏木蔭已經(jīng)把心回到工作上，以拼命治病救人來沖淡對這段日子的記憶。誰想對面卻來了一位特殊的病人，是唐無可。夏木蔭問他身患何病。唐無可帶著哭腔說，有人要逼他結(jié)婚，否則他的下場將和他們一樣，這輩子就永遠(yuǎn)見不到想見的人了，問他該怎么辦。夏木蔭想了想，關(guān)上門問唐無可有沒有師父或者大師兄的聯(lián)系方式。唐無可說，沒有，這些子蓮姐從來不給他。平時他和師哥通話，都是子蓮姐用她的電話撥通，我們才聊幾句。夏木蔭又問，如果離開姐，你能找到師父和師哥嗎?唐無可說，青海那么大，幾乎沒有可能。夏木蔭說，那你就別無選擇，去乖乖地做你的新郎吧。唐無可說，你真是個庸醫(yī)。

更加可怕的事發(fā)生了。夏木蔭在外出差，接到唐無可的電話。問夏木蔭什么時候回來，夏木蔭說還得兩天。唐無可說，能快回來就快回來，他沒地方去了。夏木蔭問怎么回事。唐無可說他被子蓮姐趕出來了。夏木蔭給子蓮打電話，卻是空號。夏木蔭加緊把事辦完，提前回來，一見唐無可，嚇了一跳，唐無可被子蓮揍得面目全非。夏木蔭問怎么回事，唐無可說還能是什么事。夏木蔭說，你從了不就得了。唐無可說，你愿意從，那你去。夏木蔭無話，就安排唐無可先在自己家里住了。晚上，夏木蔭說，不過你也要替子蓮姐想想，一個人待在道場里。唐無可說，你心軟了?那你今晚去陪。夏木蔭說，你也別起嗔恨，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受益多。出差時我還在想，如果不是子蓮姐，我們身上的這些毛病，還真沒人能盯得住，我們的驕慢，還真沒人能打殺。唐無可說，這話沒錯。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再去寺里住。夏木蔭說，什么話。驀地，夏木蔭想起師父給他們的錦囊，現(xiàn)在，何不打開一看?和無可商量，無可同意。

打開錦囊，二人都傻了眼：

假如你們離開，不管以什么形式，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們的定力不夠，也說明你們的法緣不具足，非常遺憾，你們知道，師父不是來傳普法的，他的法乘沒有二次緣起，一失永失。

夏木蔭說，我們上當(dāng)了，她是故意逼你結(jié)婚，故意打你，包括以前的一些課考，都是她精心設(shè)計的課程，快，穿上衣服，去給姐認(rèn)錯。

二人打的來到道場，敲門，沒有人應(yīng)。再敲，還是沒有人應(yīng)。唐無可以為是子蓮生他的氣，就在門外輕聲說，姐，還有木蔭。不想鄰居的門卻開了，是雪兒，她說你們找子蓮阿姨嗎?她昨天已經(jīng)搬走了。夏木蔭說，你知道她搬到哪兒去了嗎?雪兒說，不知道，她讓我把這封信交給唐叔。唐無可小心翼翼地拆啟，卻是一個空信封。

講完這個故事不幾天，木蔭就出事了。醫(yī)院組建抗擊“非典”突擊隊(duì)，木蔭主動請纓。不想此去，竟是永別。按照木蔭的囑托，我給鐘楚兒送去一本書。是一本名叫《點(diǎn)燈時分》的詩集，作者叫郭文斌，一個無名之輩，我弄不懂他為什么要選這么一本沒有名氣的書和她訣別。還有扉頁上的那句艷詩，也讓人費(fèi)解：

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識得聲。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