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大水下來了,水頭有九丈高。大水所到之處,鐵軌擰成了麻花,高壓電線上掛滿水草,麥秸垛舉上了浪尖,石磙和碾盤被推得滿地亂跑。人怎么樣呢,在大水面前,人顯得更脆弱,更不堪一擊。外面下雨,一家人正在屋里吃飯,排山般的浪頭壓下來,坯座草頂的房子瞬間被壓塌,全家人都悶在里面,大人孩子無一幸免。一個年輕的拖拉機手,在大雨中鉆進東方紅牌履帶式拖拉機的駕駛樓里。這種拖拉機用鋼鐵制成,自身有兩三噸重。拖拉機手一定以為,不管發多大的水,都不會漂起拖拉機,躲在駕駛樓里是保險的。然而大水以巨大的沖擊力,像秋風掃落葉一樣,一下子連人帶拖拉機掀翻,卷走。拖拉機被卷進數百米外的一個牧鴨湖里,拖拉機手早沒了蹤影。凡是被大水裹走的人,跟掉進攪拌機里差不多,輕則被扯掉了胳膊,擰斷了腿,重則尸骨無收。那些豬狗羊、雞鴨兔等家畜家禽更不用說,它們徒給席卷一切的洪濤增加一點深色的泡沫,眨眼間就不見了。
這里是豫東大平原,莊稼一年兩熟。夏季收獲小麥,秋季收獲谷物類和薯類雜糧。這里又叫黃淮海沖積平原,北邊是黃河,南邊是淮河。在歷史上,這里多次被黃河淹沒過,也多次被淮河淹沒過,發大水的事一點都不稀罕。可這次的情況不同以往,大水是從西邊下來的。一場熱帶風暴從東南沿海登陸后,沒有像通常那樣在大陸逐漸減弱,直至消失,而是以罕見的強力,越江西,穿湖南,在常德附近突然轉向,北渡長江,直插中原腹地。風暴在中原停滯不動的結果,大雨傾河而瀉,白天如同黑夜,空中如掛瀑布,幾日內產水量達近百億立方米。暴雨區內的數十座大小水庫承受不住了,兵敗如山倒一樣接連潰壩。這些水庫的蓄水量加起來又是十多億立方米,它的像是突然爆炸般的能量,以及引爆洪水所形成的連鎖能量,不知抵得上多少顆原子彈。須知這里的地勢是西高東低,西邊水庫庫底的海拔高度比東邊房頂的平均海拔高度還要高出三四十米,大水就是這樣乘著居高臨下的落差順勢而下,上游洪水沖擊處刮地三尺,不僅地面上所有的建筑物和已經成熟的秋莊稼蕩然無存,連田野里黑色的熟土也被揭走,露出鮮黃色的生土和砂姜。
災變如此劇烈,如此迅猛,以致下游的諸多公社、大隊、生產隊,來不及召開干部會議和社員大會,直接通過安在樹上的高音喇叭,要求全體社員緊急撤離。大柳莊生產隊的隊長把這次發大水說成是天塌地陷,萬年一遇,嘴連嘴,聲連聲,催大家趕快走,趕快走!隊長對著擴音器,把自己的嘴擴大成喇叭的嘴,把自己的嗓門擴大成喇叭的嗓門,吆喝得聲音很大,把金屬喇叭的嗓子都震劈了,大喇叭里不時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人們仰臉往天上看看,天氣雖然有些陰,并沒有下雨,哪里有什么發大水的跡象呢?隊長在大喇叭里接著催,說反正上級就是這樣通知的,這次的大水是從西邊的高坡上下來的,比一萬只下山的猛虎還要厲害,見一個,吃一個,吃了人連骨頭都不吐。誰要是想逃個活命,馬上走還來得及。誰要是想死,就在家里待著好了,到時候恐怕連尸體都找不到。隊長說他把話說到了,把責任盡到了,不管別人走不走,他是要走的,他還想多活幾年。說罷,咚地把擴音機關掉了。
大柳莊的人們猶豫之間,見附近莊上的撤離隊伍已經開始在大路上出現,他們這才慌了。一群黃螞蟻,被滋了一泡熱尿慌成什么樣,他們就慌成什么樣。呼兒的,喊娘的,哭爹的,罵爺的,摔盆的,打罐的,好像大難馬上就要臨頭。雞在飛,狗在跳,豬在嚎,羊在叫,老鼠在哭,貓頭鷹在笑,仿佛世界真的到了末日。大柳莊被指定的撤離方向是北方,落腳地點是五十里開外的一個村莊,據說大水流不到那里去。雖說是窮家難舍,到底是保命要緊,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就一步一回頭地從家里出來了,踏上了逃難之路。危難時刻,他們不是以社會集體組織為單位,而是以自然家庭為單位,帶著老的,扯著小的,取一家人有難同當的意思。家里的被褥、衣物、糧食和家畜家禽等,能帶的東西他們盡量都帶上了。他們有的拉著架子車,有的挑著擔子。沒有架子車和擔子的,就身背,肩扛,手提。有的婦女身上背著行李,懷里抱著孩子,手里還牽著一只羊。有的小腳老太太,一手拄著竹拐棍,一手還抱著一只母雞。老太太一邊走一邊說,這跟過去跑反一樣啊!在戰亂年代,這地方時常遭土匪侵襲。土匪一過來,他們就得趕緊往鄰近的寨子里躲。他們把躲土匪說成是跑反。這種類似跑反的情況好多年沒出現了。
莊里有個瞎子是個無用的人。瞎子常年跟著侄子過活兒,是侄子家的一個累贅。這次侄子不想帶瞎子走,想讓大水把瞎子淘汰掉算了。瞎子張著耳朵,一直聽著侄子的動靜。得知侄子不愿帶他走,他駭得哆嗦成一團,臉白得像繭殼子一樣。別看他什么都看不見,他也不想死啊!他沖侄子跪下了,前腦貼著地不起來,也不說話。侄子問他這是干什么,他才說話了,他說他知道侄子是個善良人,不會丟下他不管。這輩子是講不起了,下輩子他變牛變馬也要報答侄子對他的恩德。無奈,侄子只好交給他一根繩子,像牽羊一樣把他牽上。一位年輕婦女不像瞎子這么幸運,因她得了不治之癥,醫生判定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丈夫沒有把她帶走。對于丈夫的決定,她沒有半點怨言。她所接受的觀點是,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托生。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別把她放在屋里,把她放到外面去,她想看看大水到底有多大。丈夫給她穿好衣服,蓋好被單,把她安置在大床上,然后請人幫著把大床抬到莊子中央一塊比較高的空地上。丈夫把大床四角楔了木橛,用繩子把床腿錨在木橛上。丈夫還用繩子把她綁在大床上,免得大水把她沖走。丈夫帶著三個孩子與她告別,說你好好歇著吧,等水一過去,我們就回來看你。她沒有哭,反而極力微笑著,催丈夫和孩子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掛念她。
除了身患重病的年輕婦女,莊子里還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生產隊的副隊長,一個是小伙子柳成文。對了,還有柳成文家的一只黑狗。隊里的場院里有三個碉堡一樣的土圓倉,分別盛滿了小麥、黃豆和玉米。上面一再號召要廣積糧,準備打仗。幾年來,這些糧食是全莊男女老少勒緊褲帶省出來交給生產隊,準備打仗用的。隊里需要留下兩個人看守土圓倉,以防大水來時鄰村有人趁機竊取倉里的糧食。副隊長和柳成文是自愿留下來的,他倆都對自己的水性很有自信。他們沒見過大江、大河和大海,想象不出大水究竟有多大。憑著他們浮水和潛水的能力,他們不相信大水能把他們淹死。副隊長曾潛入兩丈深的水底撈過水車鏈子,一潛就是半袋煙的工夫。井上的人以為他完了,然而他從水面冒了出來,手里還抓著水車鏈子。柳成文同樣以潛水能力強為莊上的人們所稱道。副隊長是潛得深,他是潛得遠。西南地有一個蓄水池,東西長將近八十米。全大柳莊的年輕人都試過了,別人都潛不過去,只有柳成文一個人潛得過去。他不是站在岸邊往水里撲,而是身子往下一縮就沒了影,動靜一點兒都不大。人們想為他記數,還不知道怎么記,他從東岸潛下去,已從西岸露出頭來。隊長對他們兩個表示信任,并許諾,不管他們在莊里堅持多少天,隊里都要給他們每人每天記十個工分。
送走了母親和哥嫂一家,柳成文開始為自己尋找躲水的地方。他一眼就瞅準了院子一角的那棵椿樹。院子里有杏樹、棗樹、石榴樹,這些樹都長不高,長得高的唯有那棵椿樹。那棵椿樹究竟有多高,他也說不清楚,連樹梢都算上,大約比樹下的房子高出兩到三倍。椿樹的年齡多大了,他也不知道。打他記事起,椿樹就在那里站著,似乎比他的年齡還大一些。樹上有一個挺大的老鴰窩,老鴰年年在窩里下蛋,有小孩子年年爬到樹上把長滿斑點的老鴰蛋掏出來。后來,老鴰就不在窩里下蛋了,老鴰窩成了一蓬空窩。柳成文赤腳爬到樹上,把母親給他留下的七八個紅薯面鍋餅子先運上去。鍋餅子放在一只粗布縫制的縛口袋子里,他把袋子掛在一根樹杈上。他不知在樹上要待幾天,吃的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他把干糧袋子看了看,覺得不太保險,萬一起了大風把袋子吹落就不好了。他把袋口的線繩子系在樹杈上,才覺放心些。下一步,他要在樹上為自己搭一個窩。人掏了老鴰的窩,大水就掏人的窩。沒辦法,人只得把自己變成鳥,到樹上去做一個窩。他搭窩的辦法比較簡單,不像老鴰那樣一根一根銜樹枝。他帶上去一塊木板,把木板卡在兩根樹枝的枝丫間,用繩子把木板的兩端固定在樹枝上,就算是他的窩。這樣他就可以坐在木板上,坐累了還可以躺一會兒。想到躺一會兒,他便試著躺下了,兩手緊緊抓著樹枝。椿樹的枝葉不是很繁密,他一仰面躺下,就把天空看到了。由于枝葉的作用,天空有些花花搭搭,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把天空夠下一塊。不錯,很不錯,夠舒服的。在樹下著急的是他的那只黑狗。不管他下地干什么,黑狗都一步不落地跟著他,有時還跑到他前頭。可他一爬到樹上,黑狗馬上抓瞎,干著急爬不上去。黑狗立起身子,兩只前爪搭在樹干上,做出的也是爬樹的姿勢,因它不會抱樹,就是爬不上去。黑狗露出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抓撓樹皮,把樹皮抓得嘩嘩的。柳成文罵黑狗笨蛋,說大水來了看你怎么辦!
沒有刮風,沒有打雷,沒有下雨,大水也還沒有來。在樹上向西遙望,莊西的田里仍是一片綠汪汪的,都是即將成熟的莊稼,一點大水的影子都望不到。有那么一刻,他懷疑大水是不是會真的到來,要是鬧了半天并沒有大水,那才是天大的笑話。他差不多像是有一點期待,大水要來就快點來,那么慢慢騰騰的干什么!趁大水還沒來,他帶領黑狗去莊外的場院里看土圓倉。副隊長選擇的躲水制高點是自家院子里一棵桐樹,他往桐樹上綁的是一只長條板凳。桐樹和椿樹相距不太遠。副隊長大聲問柳成文下樹干什么。柳成文說去看看土圓倉。副隊長勸他不要去了,說不定大水就要來了。柳成文說沒關系,等聽見水聲,往回跑都來得及。
柳成文從村里穿過,莊子里家家封門閉戶,安靜極了,只能聽見他和黑狗的腳步聲。大柳莊莊子不大,人口卻有四五百。平常日子家家有人聲,戶戶有炊煙,莊子里是熱鬧的。突然間人去莊空,使柳成文的感覺有些異樣,這種感覺不僅是空曠,陌生,恐懼,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曾經做夢,夢見自己到了一個無人之境。他走過一個坡又一個坡,過了一條河又一條河。坡上有樹,遠處有太陽。河里有水,岸邊有鮮花。可就是沒有人。不但沒人,還沒有狗,沒有鳥。他以為自己到了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存在,他自由自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會兒他想起了那個夢,眼前的情景仿佛和那個夢有所接通,使他一時分不清是虛是實,是真是假,是他在做夢,還是夢在做他。來到場院,看到矗立的土圓倉,他似乎才醒過神兒來。說是土圓倉,其實是用磚頭砌成的,里外都抹了水泥。土圓倉上方留了門,門是木門,門上鎖著大鐵鎖。門的位置相當高,須借助梯子才爬得上去。土圓倉的頂部是用麥秸莛子苫的,苫得很厚,標準是十年都不用換頂。頂檐是傘型,三個土圓倉又像是三棵巨大的蘑菇。柳成文把三個土圓倉看了一遍,沒看出任何破綻。糧食是寶貴的,土圓倉是否經得住考驗,就看大水來后怎么樣了。場院南邊就是生產隊里的田地,地里種的都是玉米和紅薯。玉米穗的紅纓子顏色已經變深,估計玉米有了七八成飽。紅薯的根部也都鼓成了快要生產的樣子,每棵紅薯都像是多胞胎。如果柳成文這會兒掰兩穗玉米,或扒幾塊紅薯,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揮了一下手,把掰玉米或扒紅薯的念頭打消了。他揮手的動作有些大,被黑狗注意到了,黑狗大概以為主人發出了一個指令,身子來了個轉折式跳躍,搶先向村里跑去。
回莊時,柳成文順便看看那位臥床的年輕婦女,他應該把人家叫嫂子。還沒走到床邊,嫂子就對他扭過臉來。嫂子的狀態讓柳成文稍稍吃了一驚。嫂子的病不像人們說得那樣重,不像一個將死的人。她的臉還胖胖的,臉色也不是很難看。她的眼睛一點都不呆滯,目光似乎還很有神。他一眼就把柳成文認準了,并叫出了柳成文的名字。柳成文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了嫂子的病床前。嫂子身上捆著三道繩子,把她與大床捆在一起。嫂子說她渴得很,讓柳成文給她舀點水喝。這里說的喝水,是喝生水。水一燒開,就成了茶。柳成文說沒問題,他馬上就去給嫂子舀水。這里面的道理柳成文是懂得的,一個病重的人是占理的,不管她向誰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能拒絕她,誰拒絕她,誰理虧,誰心虧,或許一輩子都找不到還債的機會。再說嫂子這種要求不算什么,柳成文家的水缸里有現成的水,他回家給嫂子端來一碗就是了。
然而就在此時,柳成文聽見副隊長在桐樹上大聲喊他,說大水已經到了西地,要他快,快,趕快上樹!副隊長喊得聲音很大,很急,好像還有一些惱意。柳成文飛快跑回自家院子,顧不上給嫂子舀水,手腳并用,貓一樣爬上了椿樹。這棵椿樹不是很直,樹干上有樹疤,有皴皮,還有凝結的樹膠,在不下雨的情況下,樹干澀手,好爬。他一爬上高枝,一登上自己搭好的木板,就伸著脖子往西地里看。我的天,大水真的來了!他看不見水的浪頭,不知道浪頭到底有多高,只看到西天一片白茫茫的。時間是傍晚,因天陰沒有太陽,判斷不出離天黑還有多長時間。可是,西方明顯地白亮起來。那不是曙光,從地平線上涌起的是大水的渾白。那種渾白連成從南到北的縱向統一戰線,又橫向平鋪著從西向東壓過來。戰線的界限非常明顯,一邊是黑,一邊是白;莊稼是黑,大水是白。看不清西地的莊稼是被洪水推倒的,還是站立著被大水淹沒的,只見大水的推進速度非常快,剛才還是墨綠的莊稼,眨眼間就被白色的大水所代替。大水像是一臺無與倫比的收割機,“收割機”所到之處,滿地的高粱大豆頓時化為烏有,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大柳莊西邊的這塊地是該莊生產隊面積最大的一塊地,稱得上一望無際。春天,綠色的麥苗在東風吹拂下連天波涌。他和小伙伴們在麥地里攆過野兔,放過地滾子風箏。秋天,各色莊稼都成熟了,地里滿是蟲鳴聲和莊稼成熟的香氣,他和小伙伴們一起在地堰邊燒過豆子和紅薯。長大成人之后,他每年都在那塊地里施肥,鋤地,播種,收割,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留下的足跡和灑下的汗水。這樣肥沃的土地,就這樣被西來的大水淹沒了。大柳莊的一片祖墳也在西地,祖墳同時被淹沒在大水里。大水的聲響并不大,傳來的是沉悶的呼呼聲,如冬天的寒夜里從屋后刮來的北風。說到風,風真的來了。風像是由大水推動而來,風中有水味,有霧氣,還有一股股涼意。柳成文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雙手把樹枝抓得更緊些。
莊西有一條坑,坑不是很寬,但很深。這個莊四周都有坑,坑叫護村坑,以前是防土匪用的。后來沒了土匪,護村坑就成了生產隊的養魚塘。頭年春天,往坑里放進一些魚苗兒,第二年夏末就可以起塘,撈出一條條大魚。今年這個時候,要是不發大水,隊里又該起塘了。坑里只有半坑水,柳成文估計,莊西的坑會對大水起到一點阻擋作用,起碼會緩解一下大水的沖擊力,因為大水只有先把坑灌滿,才能流到莊里來。看來柳成文估計得不夠到位,大水一到坑邊,呼通一聲就把坑灌滿了,并迅速涌上東岸,向莊里涌來。打個比方,好比一大桶水往一只小碗里倒,碗里還沒倒滿,水就從碗里激了出來。再打個比方,大水像是一個長腿巨人,坑坑坎坎對巨人來說不算什么,他如履平地,一抬腳就踏了過來。坑邊的蘆葦看不見了,有一條大魚卻噌地從水里躍出來,又落進水里去。不用說,坑里養的魚們這一下自由了。平日里它們只能繞著莊子轉,大水一來取消了限制,它們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眼看大水就要涌進柳成文家的院子,并涌到椿樹下面,柳成文這才慌了,心里一緊,身上不由得哆嗦起來,他喊大叔,大叔!他喊的是副隊長。大叔要他不要害怕,兩手抓緊樹,死也不要松手。他不敢站著了,身子慢慢縮下去,坐在木板上。他心說,哎呀我的媽呀,大水真的來了!
他家的院子沒有門樓,也沒有院門,成年敞著口子,大水進來時沒有受到阻擋。水頭前面卷起的有一些柴火棒、樹葉子、草末子和羊糞蛋,一路沙沙響。當大水來到椿樹下面時,柳成文發現他家的黑狗一邊抓樹,一邊仰望著柳成文,喉嚨眼兒里發出哀鳴,仿佛在向柳成文求救,讓柳成文拉它一把。柳成文罵了黑狗,指著他家的墻頭,讓黑狗快到墻頭上去。黑狗還算有靈氣,它轉過身,很快爬上了院子東邊的矮墻頭。黑狗沿著墻頭,跑到房子那里,又躍上了房坡。柳成文對黑狗說好,好,夸黑狗是好樣的,是好小伙兒。
柳成文家的院墻是用黃泥垛成的,泥巴里只摻了一些麥草。隨著大水快速上漲,他家的院墻倒掉了。先倒的是西邊的院墻,往東邊倒,院墻倒掉時濺起一些水花。接著東邊的院墻也倒掉了,也是往東邊倒,同樣濺起一些不大的水花。他家的房子還沒倒。房子是草頂坯座。坯是泥做的,當然見不得水,一見水就會溶化,房倒屋塌是遲早的事。他家的房門是關著的,破舊的桐木門上鎖著一把老式鎖。他看見大水把木門推開了一道縫,擠扁了頭往門縫里鉆,外頭形成了一個小小漩渦。兩個窗戶進水時倒沒有形成漩渦,因為有一些青玉米棵子浮著橫在窗欞子外面。玉米棵子上好像還趴著一兩只蛤蟆。當大水把房門完全淹沒時,漩渦就消失了,剛才的漩渦處冒出一串串水泡兒。完了完了,他家的東西全泡在水里了。屋子里沒有了糧食,沒有了鋪蓋和衣物,但屋子里還有一張大床、一張小床、一個三屜桌和兩條板凳。這些家具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恐怕一樣都保不住了。
天黑下來了。天黑得很快,也很厚實,像兜頭蓋了一層棉被。柳成文仰臉往天上看了看,連近在眼前的樹葉都看不到。他往下看,倒可以看到微弱的灰白的水光。大水已經漲到椿樹的半腰,如果大水漲到椿樹的分權那里,他還得往上爬,一直爬到老鴰窩下面。他聽見黑狗在叫,隱約看見黑狗在房脊上站著。大水節節漲,黑狗節節退。到了屋脊,黑狗再沒有了退的余地。黑狗不是在叫,是在哭。黑狗的哭是從肺腑里發出來的,悠長,顫抖,壓抑,像是一個女人在哭,又像是一個男人在哭。只不過它比任何人哭得都更絕望,也更凄厲。一聲悶響,柳成文家的房子塌下去了,仍在哀哭的黑狗霎時沒了蹤影。黑狗也許與房子同歸于盡了,也許被大水漂走了。柳成文想對黑狗喊一聲,他喉頭緊得厲害,未能喊出來。沉悶的響聲不斷傳來,那是一家接一家的房子在坍塌。這個莊的房子大多是坯座草頂,都經不起水沖水泡。村莊是以房子為標志的,大水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抹掉了大柳莊的房子,也抹掉了大柳莊這個村莊,使大柳莊變成了一片澤國。柳成文想,也許原始的人類世界就是這樣的,大地一片洪荒。經過一個又一個輪回,人類又回到洪荒時代。說實在話,柳成文心里不是很悲哀,也哭不出來。他被大水震住了,震得有些目瞪口呆。之所以留在莊里不走,之所以冒險,有一個理由不便說出口,他是想看看大水。他七八歲的時候,這里也發過水,水也浸進了莊子。那次發水不算很大,莊子洼處的水只到大人的腰窩。他光著屁股,撲進水里追魚摸蝦,著實興奮了一陣子。和上次發水相比,這次的大水才是真正的大水,稱得上波瀾壯闊,動人心魄。這樣的大水,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看到,他看到了,以后這將成為他的一分驕傲。等外出逃水的人回到莊子里,或者若干年后他成了個老人,他會說,那年發大水時,他在樹上如何如何。說不定人們會把他當成一個英雄來看待。
柳成文高興得有一點早,接下來發生的情況他沒有料到。天上打過兩個炸雷之后,下起雨來。雷聲過來之前先打閃,仿佛黑暗的天空突然裂開一條不規則的長縫,白熾的光焰嗖地從縫隙里射出來。閃光如此迅猛,柳成文來不及閉眼,光劍就刺了過來。閃光如此強烈,柳成文眼前一黑,仿佛兩只眼睛都毀掉了。炸雷更加可怕,那是把世界炸成碎片的聲音,是毀滅一切的聲音。柳成文覺得炸雷就是在他頭頂爆炸的,炸得他頭皮發麻,兩只耳朵嗡嗡作響。他聽說過,炸雷可以把一棵高樹攔腰劈斷,也可以把樹冠樹身變成燃燒的火把。倘是炸雷正好劈在這棵椿樹上,他就會頓時灰飛煙滅,如同烈火中的一只螞蟻。無奈,他的胳膊拐過樹枝,雙手把自己的頭抱住了,把耳朵堵上了。他知道以手抱頭無濟于事,近乎自欺,可他只能如此。暴雨下來沒有過渡階段,不是從點到線,把點和線都省略了,一上來就是論塊子,成塊子往下砸。雨塊子砸在柳成文的頭上,脖子上,背上,很有些分量,像是有人連續用木棒子擊打他,命他低頭,彎腰。他沒有雨傘,也沒有雨衣,只能聽任雨塊子往身上砸。他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半袖衫,下身穿一件腰帶為松緊帶的褲衩兒,兩件衣服很快變得水啦啦的,有衣服比沒衣服還糟糕。暴雨還往他眼里、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灌,整個人如摁在河里差不多。他睜不開眼,張不開嘴,只能低著頭靠鼻孔維持呼吸。老天爺這時候下這么大的雨,真是火上澆油啊!地上的大水就是火,天上的大雨就是油。地上的火成燎原之勢,已經燒得很厲害,老天爺猶嫌不夠,又不斷往火里潑油,似乎非要燒到漫天大火不罷休。還有大風,下暴雨的同時,就刮起了大風。大風東搖一下,西搖一下,把椿樹搖得東倒西歪。椿樹像一根細細的蘆葦,似乎隨時都會折斷。柳成文抱著樹枝,身子隨樹枝晃來晃去。他心里說,這是怎么了,老天爺真的不想讓我活了嗎?他想大喊一聲,向老天爺抗議一下。也許他已經喊了,因風太狂,雨太大,他的耳朵沒有聽到他的喊聲。
暴雨下了一夜,天明時才小了一些。柳成文堅持住了,他沒有被雨塊子砸蒙,椿樹也沒有折斷,他沒有掉進水里變成水鬼。在水中浸泡了一夜,他沒有變胖,似乎還瘦了一圈。他瑟瑟地抖成一團,如一只風雨中的烏鴉。幸好,他帶到樹上的鍋餅子還在。雖然鍋餅子被雨水浸泡得發白,發黏,還有了一點餿味,他還是一氣吃了兩個。鍋餅子是他的救命糧,只要有鍋餅子,他就不會被餓死。吃下兩個鍋餅子,他的哆嗦才減輕一些。他看見了桐樹上的大叔。大叔畢竟比他老練些,大叔頭上不但頂了一件塑料化肥袋子改制成的雨衣,腰間還有一根繩子,把自己和粗樹枝緊緊捆在一起。不過大叔也縮成了一團,一個老鴰窩恐怕就裝得下大叔。他喊了大叔兩三聲,大叔才聽見了。大叔說沒事兒,他還活著呢!大叔問他怎么樣。他說他也活著呢。大叔說好,只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大叔問他有沒有吃的。他說有鍋餅子。大叔說要是沒吃的,就到他那邊去。他準備的有鍋餅子,蒸紅薯,還有咸菜,夠他們兩個人吃兩天沒問題。大叔的好意讓柳成文覺得有些可笑,那邊不也是一棵樹嘛,他又沒有翅膀,怎么能飛得過去呢!他還是說他有吃的。大叔一定知道他一夜都沒敢睡覺,要他把眼皮子硬撐著,千萬不要睡覺,一打瞌睡落到水里就不好了。柳成文說他撐著呢。
別看暴雨下了一夜,地面的大水并沒有漲高多少。午后,柳成文驚喜地發現,大水開始下落了。掛在樹疤上的雜草給水的高度留下了記號,大水的水平面已降到雜草下面。柳成文把這個情況報告給大叔。大叔說他也看見了。水一回落,柳成文就想順著樹干下去,到水里游一游試試。在樹上待了這么長時間,他的胳膊腿兒伸展不開,好像都僵住了。大叔不同意他下去,要他再等等。他低頭往下面瞅,見水仍在從西往東流動,因水流緩慢,當水面有參照物時才看得見。水面不斷有參照物漂浮過來,一根檁木,一只風箱,一個南瓜,或一只死雞。當一個柳葉青花皮西瓜若隱若現漂過來時,柳成文決定把西瓜撈上來。他太渴了,很需要吃一個西瓜解解渴。反正西瓜是漂來之物,不吃白不吃。他把西瓜撈出來,抱到了樹上。他對大叔說,他撈到了一個西瓜。大叔讓他吃吧。他說他吃一半,給大叔留一半。他用拳頭把西瓜砸開了,西瓜稀里嘩啦,流出了一包壞水。原來西瓜已經在水里泡壞了。隨著壞水流了柳成文一身,又酸又臭的氣味嗆得他直咧嘴。大叔大概看到了柳成文水中撈月一場空的失望樣子,在另一棵樹上哈哈地笑了。
既然柳成文已經下了水,那么大叔就提議,咱們一塊兒到土圓倉那邊看看去。下樹前,大叔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了,擰巴擰巴,放在樹杈上。大叔讓柳成文也脫光衣服,說衣服老在水里泡著很容易漚糟。若把衣服漚糟了,等莊上的人回來,他們就沒東西遮體。柳成文聽從大叔的建議,把水啦啦的半袖衫和褲衩兒都扯巴下來,脫得赤條條的。大叔和柳成文都不愧是泅水的好手,他們很快匯合在一起,游到了莊子中央。房子沒有了,還有一些樹在水中立著。憑著那些樹為證據,柳成文知道游到了哪里。一游到了莊子中央,他就不敢踩水了,趕緊把身子平起來,并加快了速度。被捆在床上的嫂子就在水下邊,嫂子肯定早就死了。嫂子要喝水,他答應了給嫂子舀水,可為了保命,他沒給嫂子舀水,自己爬到樹上去了。他對不起嫂子,將永遠對嫂子有愧。他沒有對大叔提起這件事,以后他對誰都不會提起,讓它漚爛在心里算了。
他們游到了土圓倉那里,見土圓倉碉堡一樣的圓筒子露出水面一部分,還存在著,只是土圓倉的頂蓋不知到哪里去了。頂蓋一掀去,倉里邊的糧食就漫溢出來。大叔分析,大水一定是從木門的門縫里灌進去了,干糧食一見水,一膨脹,就把蓋子頂掉了。柳成文同意大叔的分析,在他的想象里,土圓倉就是火箭筒,干糧食就是滿筒的火藥,而涌進去的水就是點燃火藥的火,火藥一點燃,就把火箭上面的蓋子打到天上去了。糧倉失去了蓋子,暴雨直接澆進倉里,加速了原糧的膨脹,直到這會兒,被泡胖的白花花的大豆、玉米、小麥,越過土圓倉的邊沿,仍在往水里落。大叔說這不行,得趕快找個地方,把這些糧食晾一晾,不然的話,這些糧食就泡面了,就糟蹋了。可是,他們環顧四周,到處一片汪洋,哪里找得到一塊晾糧食的地方呢!大叔爬上了土圓倉的邊沿,咣咣地拍著自己的屁股罵老天爺,老天爺,我日你祖奶奶!老天爺,我日你祖奶奶!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