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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楊橋村一到秋后,男人們便聚在東生的雜貨店前曬太陽。大半年來他們辛苦勞作,等到糧食歸倉,蘿卜入窖,就該歇下來從從容容地喘口氣了,懶洋洋地往雜貨店的屋檐下一坐,合瞇塌眼地聽瞎子小朱拉著二胡唱一段瞎腔。不過現在的年輕男人再也沒有那份閑情了,除了把莊稼種好,他們腦子里還得想著發展副業,大家就像競賽似的,擁擠在致富的小路上。前幾年是用棉子殼和麩皮培植銀耳,家家戶戶齊上馬,整個村子仿佛變成了一座劣等化工廠,到處都充滿了甲醛和高錳酸甲味兒,可是種了沒兩茬,就感染了一種黃毛菌,不僅雪白的銀耳變成了黃糊糊的,那玩意兒還傳染人,從種植銀耳的屋子走一遭出來,人就變成黃毛鬼了,洗都洗不凈,這樣的銀耳銷不出去,只好拿它當菜吃,結果吃死了幾個人,人們才知道菌這玩意兒的厲害了,挖了深坑埋掉,心疼得好多人都哭了,埋的是錢啊,大多數人連本錢還沒有撈回來。銀耳種不成了,再想別的辦法,養珍珠雞養香豬養刺猬,用廢舊塑料造汽油,還有人用狗皮老鼠皮熬阿膠,你可別小看了這個偏僻的小村莊,具有聰明才智的人多得是,當然也有腦子稍微遲鈍的,不過這伙人也自有他們的生財之道,他們用電網捕魚,用豬肝釣黃鱔和老鱉,把它們賣給一個前來收購的濟南人。順便說一句,楊橋村位于宋金河的下游,距離東平湖不足二十里路,若是在往年,沿著河灘的濕地走不多遠,你就能驚起一只打盹的野兔,或者差點踩著爬上岸來曬甲蓋的老鱉,只是當年誰也不吃這玩意兒,更想不起來拿它去賣錢了。這些也不過就是一二十年以前的事兒,現在你可沒有這個眼福了。人們搶占濕地,開墾出來種上莊稼,盡管收成不好,但是種這樣的野地不用繳公糧,還是挺劃算的。水這東西真是充滿了靈性,你一旦不喜歡它,它就消失了,沒用幾年宋金河就被逼成了一條小水溝,就連這樣一條小溝里流淌的也不是原來的河水,而是從那幾家超級工廠流出來的泔腳水,再也釣不著老鱉了,但是聰明的人知道它們跑不了,這種東西戀家,肯定是鉆進了泥土,夢想著有朝一日還能復出。于是人們打上攔河壩,分段抽干河水,把河底挖了個底朝天,你還別說,還真是挖出了老鱉。
東生的雜貨店位于村子的東南角,再往前就是田野,沒有住家了,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鄉級公路從雜貨店前面穿過。店鋪一溜是五間堂屋,一畝左右的大院子,沒有院墻,往南一望,平原上的景色盡收眼底,天氣晴朗的時候,能看見三十里開外的梁山,山上的聚義廳也能隱約看出個輪廓。早年間這里是生產隊的公房,設了一個供銷社的代銷點,東生是代銷員,后來生產隊解散,代銷點連房帶貨都盤給了他個人。這兒曾經是村里男人們的精神樂園,聽小朱唱戲,聽煩了就練練摔跤什么的,找個樂子嬉鬧一番。今天上午在這兒聚首的都是一伙老弱病殘,首先就有小朱,他照子不亮,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人,理所當然算得上是楊橋村的頭號閑人,此人已經五十開外,可大家還都稱他小朱。此外還有老光棍馬旺,年紀和小朱不相上下,幾十年來他幾乎把所有的家產都孝敬了媒人,還是沒能尋上個媳婦,原因就不多說了,一過五十歲他也就自暴自棄了,除了牽著一只綿羊溜達,什么活兒也不想干??繅Ω谛●R扎上的是三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兒,雖然離冬天還差一大截子呢,卻都把漿洗過的黑粗布夾襖穿在了身上。最西邊的那個是老六爺,已經活了好幾個九十九歲了。他佝僂著身子坐在那兒,有時一個上午都不動彈。你別看他早已被歲月抽干了水分,看上去比一只猴子大不了多少,飯量卻很大,大家都一致認為他可以這樣永遠地活下去,歲月對他已經無可奈何了。
人群中唯一的年輕人叫來巧,外號人稱獨臂人,他去年在化工廠干活時,就是用廢舊塑料煉汽油的那家工廠,雖然只是河灘上一溜簡易的活動板房,大家還是樂意稱之為化工廠。來巧在那兒負責燒鍋爐,干了還不到半年,就被電動機的皮帶絞走了一條胳膊,責任完全在他自己,因為他一時心血來潮,想試試那個鐵玩意兒到底有多大勁,就用手拽住皮帶想讓電動機停下來,當然出了事故他就矢口否認了,領著老婆孩子在廠里鬧了三天三晚,最后廠里賠了他五千塊錢,靠著這些錢,他提前過了一段日子的小康生活。他是楊橋村有名的杠子頭,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雞,一天不磨磨嘴皮子就發癢,所以來巧喜歡到這兒來露露臉樂和樂和。這伙老客到得差不多了,小朱吱吱呀呀地調好弦,干咳兩聲清清嗓子,拉了一段過門,猛地一挺身子,開口唱道:閑言碎語不多講,今天咱就表一表好漢武二郎,會聽書的你往那正南看,只見打正南來了那個——人三名……
除了東生的兒子大帥抬起腦袋往南方張望,其他人全都毫無動靜地待著,好像一群吃飽喝足的綿羊。多少年來,這出《武松打虎》他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小朱唱出上句,他們就能接上下句,甚至就連瞎子唱到哪個節骨眼上好故意賣個關子,大家也都了如指掌。那時候小朱往往就停下口住了手,架著弦弓,翻動兩個白糊糊的眼窩,用一張大圓臉瞧著四周,想等著有人催促,他再接著唱,但是多半時候并沒有人理會。這幫王八羔子都睡著了?他嘟噥一句,然后再書接上回。
大帥正因為他的好伙伴雙喜還不來喊他而心神不定,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南方麥地里張望,一馬平川的田野里除了孤零零的墳頭和光禿禿的樹木,這會兒連個人影也看不見。昨天晚上他和一大幫孩子在打麥場上圍著柴火垛捉迷藏,雙喜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俺爹在家里擦土槍呢,還給細狗老白吃了一大塊驢肝,他都沒舍得讓我吃,他說明天去南大洼打野兔,得給老白吃點好的營養營養,大帥你跟著去嗎?他當然很想去,帶著細狗老白把野兔子從藏身的地方轟起來,雙喜他爹砰的一槍,中彈的野兔一蹦老高,落下來蹬跶幾下腿就完蛋了,如果沒死挺還能逃命,細狗老白就會像利箭一般飛撲過去,把它叼回來,幫著獵人拎血淋淋的野兔子是每個孩子都樂意干的事,要是獵人累了,想吸袋煙,還可以替人家扛一會兒槍。大帥擔心雙喜他爹不讓跟著,扛槍打跑的人總是把小孩子們轟得遠遠的,嫌礙事,也怕萬一槍走火傷著。沒事兒大帥,雙喜說,咱倆是把兄弟,俺爹也是你爹。俺爹就有個把兄弟,是東李莊的李躍進,咱上學路過的那個大油坊就是他的,俺爹讓我叫李躍進親大爺,叫他爹親爺爺??墒窃蹅z還沒有真拜呀,大帥說,岳飛和牛皋結拜的時候,點著香,倒上酒,把手拉破,往酒碗里滴三滴血,一口氣喝了,要不我回家偷一瓶酒來,咱倆這會兒就拜了?大帥跑到雜貨店里,一伙人正聚集在店里就著麻花喝酒,商議著想去內蒙販馬,他爹坐在柜臺后面,寸步不離,要想偷酒無從下手,他轉了兩個圈子,抓了一把糖塊就出來了。月光下兩個孩子嘴里含著糖塊,跪在鋪了麥秸的場院里,滿臉肅穆,豪情萬丈地結成了兄弟。雙喜10歲,稱兄,大帥9歲半,為弟。雙喜說,明天吃了早飯,你哪兒也別去,就在雜貨店里等著,我去叫你,要是能打著三只兔子,就分給你一只。
可是如今太陽都跑到柳樹梢上了,雙喜還不來叫他,大帥有些著急。他玩弄著一把塑料手槍,對著幾步開外的一個碌碡射擊,塑料子彈打在上面啪地崩開了,心里暗暗祈求著但愿雙喜和他爹還沒有下洼,他知道雙喜他爹好喝酒,也許是昨天晚上喝醉了酒,現在還沒起床呢。他有心想去雙喜家探個究竟,可是又不敢,他打心里有些害怕雙喜他爹,那個崩瞎了右眼叫來祥的當過兵的男人,不只是大帥,村里的孩子大都怕他,因為他一天到晚沉著臉,不像別的大人那樣好跟小孩子開個玩笑。
從雙喜家的那條胡同里跑過來一條狗,后面跟著一個人,大帥心里一陣竊喜,可是到了近前才看清并不是雙喜和他家的老白。來的人叫文柱,牽著他的大青母狗。這是一條細狗和本地土狗的雜交種,個子雖然很大,但是腰腹太粗了,比起純種細狗,嘴也太短。如今據說一條純種的細狗比一頭大牛還值錢,春天的時候,楊橋村來了兩個天津人,找到來祥要買他的老白,一張口就出價一千塊錢,把一沓花花綠綠的票子拍在桌子上,可是來祥看都不看錢,瞪著左眼對兩個天津人說:朋友,到了我家里吃飯喝酒,啥問題也沒有,住個十天半月的我來祥絕不說二話,可是要是再提一句買我的細狗,就立馬給我滾蛋。把兩個天津人給攆走了。文柱的這條青狗雖然是個二串子,可文柱還是拿它當寶貝,這幾天鬧情了,他心里自有一個小算盤,想著讓來祥的老白給配一下,下一窩狗崽兒,沒準就能生出像幾條老白那樣的純種來,那樣的話一窩狗崽兒還不得賣他個三千五千的。
文柱一手牽著大青狗一手拎著根棍子走過來,大青狗一路上邊走邊嗅,不時地蹲下屁股撒幾滴尿,在它后面,遠遠地跟著兩條賊眉鼠目的公狗,晃晃悠悠地跟過來,在母狗撒過尿的地方貪婪地嗅半天,然后蹺起一條后腿也來上幾滴。兩條狗還爭風吃醋,相互奓起背毛恐嚇對方,勝利的那條把另一條趕得遠遠的,然后不顧文柱的呵斥,上前來給大青狗親熱,氣急敗壞的文柱照著它就是狠狠地一棍子,打得它嗷嗷怪叫著逃走,可是走不了幾步就停下,又鬼鬼祟祟地尾隨上來,用眼角警覺地盯著文柱的棍子。
“怎么沒去阿膠廠上班呀文柱?把狗拴起來,想把它馴成警犬呀?”嘴里銜著煙斗的來巧問道。用一只手卷旱煙實在是不得勁兒,他就改抽煙斗了。
“這不是鬧情想戀秧子嗎,我怕讓那些土狗給串了?!?/p>
文柱從柴火垛上拽了兩根玉米秸,折了幾折墊在屁股底下,挨著大帥坐下了。
“你這狗本身就是個二串子,再串能串到哪兒去?你看看人家來祥的老白長什么樣,那腿多長,那小腰細得像蜜蜂腰兒,那才能跑得快,再看看你這條,腿粗得像牛腿,腰比豬腰還粗呢,指望它攆兔子?兔子屁也吃不上熱的!”來巧說道,他好像是找到了啄頭,不肯放口。文柱盡管一臉慍色,看了他兩眼卻沒答腔,他知道頂嘴也占不到便宜。
“配上了嗎?”店主東生問道,他的小杌子早已從柜臺里挪到了門口,坐在太陽地里摘下帽子撓頭皮,頭皮屑就像雪片一樣花花地掉下來,他卻越撓越上勁,腿上已經落了白花花的一層了,還不肯罷手。
“還沒呢,我找了來祥好幾趟了,可——唉,我說等下了小狗,分給他一半,他不干,我說要不就給他一百塊錢,他還不干,這個人,沒法說!”
“你把你媳婦搭上,來祥就干了,人對人,狗對狗,誰也不用找誰錢,就扯平了?!眮砬烧f道。他伸出僅有的一只手,去撫摸他青狗的脊背。這條狗平常兇猛無比,被它咬過的人不計其數,你從文柱家門前過,它不明不白地上來就給你一口,但現在它卻溫馴得很,來巧一撫它,它就將屁股扭了過來,不自覺地翹起了尾巴。
“來祥不干,來巧你上,生一窩小人狗,不比細狗還值錢嗎?”店主東生說道。他終于不撓頭皮了,把帽子在大腿上拍打幾下,拍得頭皮屑亂飛。
“我不行,家伙太小,伺候不了文柱他媳婦,還是東生你上吧,你是有名的七寸頭?!眮砬烧f道,他得意洋洋地撫著大青狗的背毛,不知是大青狗維護主人,還是來巧撫摸得不對勁,它猛地回頭咬了來巧一口,幸虧他的衣服袖子肥,沒咬著皮肉,只是把袖子扯了一道口子,嚇得他臉色馬上寒了下來,把一條好胳膊縮到懷里。文柱說道:“要是再把你這只好手咬掉,你媳婦的那對大奶子發癢時用什么去撓?我可擔當不起?!?/p>
弦聲戛然而止,小朱唱累了,想抽支煙歇息一會兒,他抹了把嘴角的涎沫,說道:“是吾兒文柱來了?把一條騷母狗看護得比你媳婦還嚴。”他摸摸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煙葉包,三兩下就卷了一支旱煙,點上火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團濃煙,長嘆一聲,“嗨,下輩子當什么也別當人,還不如托生成一條狗呢?!?/p>
“像你這樣的要托生也得托生成一條瞎眼癩皮狗,比你現在也強不了多少。”來巧緩過神來,又把矛頭指向了小朱。
“來巧你別作踐我呀,咱倆一個是河里的青蛙,一個是塘里的蛤蟆,也可以說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應該尿一個壺里才是,不能自相攻擊?!?/p>
“一邊玩兒去吧,誰跟你是一個戰壕里的!”
就在這時,只聽得從南大洼傳來砰的一聲槍響。
“哎喲,兔子槍響了!”來巧就像被蝎子蜇了屁股,一挺身站了起來,伸著脖子往南方看,“是俺來祥兄弟放的槍,沒錯,我親眼看見他扛著槍牽著狗下洼,去打老跑家了?!?/p>
他和來祥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說起來祥去打獵,他顯得很自豪。大帥心想這下完了,不知道是雙喜忘了這回事,還是來祥不同意帶上他,大帥心里有一股要哭的滋味。
“玄乎!就憑他那桿破槍那條老狗,還瞎著右眼,能瞄得準嗎?”文柱搖著頭,撇著嘴,一副很不屑的樣子,“整個秋天老跑家都在我那塊二畝半的豆地里待著了,拉了一地兔糞蛋兒,比羊糞蛋兒還大呢,我割豆子都割到它跟前了,它還不跑,我一看,好家伙!毛都快成了紅色的了。那個大呀,比狍子還大,兩只紅眼一瞪,跟核桃差不多?!?/p>
“胡說八道!兔子從來不在窩邊拉屎。”來巧說道。話音剛落,他背上就挨了大帥一槍。這孩子被文柱說迷了,不想讓來巧打岔,他仰臉望著文柱問道:“你咋不逮住它?”
“我要是想逮,一伸手就能逮住,要不一鐮刀也能把它砍了,可是不行呀,老跑家是個兔子精,凡是成精的東西,都不能惹,一惹就得出事,不死也得殘,打雁的到最后都得被雁精啄瞎眼,打魚的被魚精一尾巴掀翻船,來祥想打老跑家,還不是炸裂槍筒,崩瞎了一只眼嗎?”
“小牛不大,你就抱起來吹吧,”誰說話一帶個殘字,來巧就激動,“還提狍子呢,文柱我問問你見過真狍子嗎,你知道狍子幾條腿嗎?”
“我沒見過?沒見過才怪了呢!我那年上西藏的時候,天天都吃狍子肉,開始覺得比羊肉還好吃,后來就吃膩了,一聞見狍子肉味就反胃。”
“你就別提上西藏那一壺了,幾個不憨不傻的壯勞力到了西藏愣是找不著活兒干,差點沒餓死,棉襖都賣了,要飯才回來的那伙人里沒有你吧?”
來巧這一棍子實在厲害,文柱馬上就悶著頭不說話了,卻把大帥給得罪了。大帥舉起塑料手槍瞄準了來巧的腦袋,來巧一伸左手把塑料手槍撥拉開,手腕一翻就擰住了大帥的耳朵,剛想使勁,發現店主東生正滿面怒色地望著他,趕緊撒了手。
大帥甩甩頭擺脫了來巧,這回他是真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他不打碌碡了,改打拴在碌碡上的老黃牛的屁股,牛屁股那么大,他幾乎槍槍命中。老黃牛卻不以為然,就像被蠅蟲叮了一口似的,甩著長尾巴撫一下傷處,它安然臥在那兒,瞇著飽經風霜的大眼,不緊不慢地反芻,嘴角流出長長的涎沫。小朱一袋煙抽完,試著拉了兩下琴弦,找了找感覺,繼續書接上回,剛唱了沒幾句就被咚的一聲悶響給打斷了。
“哈哈,來祥的槍筒又崩了,怎么樣我說對了吧?這回那只左眼也保不……”文柱得意洋洋地說,可是話還沒說完,咚咚又是兩聲悶響。大家都聽出來了,這不是土槍的聲音,而是死了人放的追魂鐵炮。
“哪莊上放的?”店主東生自問自答,“我聽著好像是北面董各莊?!?/p>
“不是?!毙≈旒m正道,“是東李莊上有白事了。”
小朱右手架著弦弓,僵著身子,側耳聆聽,在聽力上他當然無人可及,稱得上楊橋村的權威,單憑腳步聲他就能判斷出是誰,絕對混淆不了。東李莊距離楊橋村不過三里之遙,兩個村子地邊挨著地邊,人都相熟,下地干活累了湊到一塊兒交換著抽袋煙、扯扯家長里短,串著喝瓦罐里的涼茶、借個農具用用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F在東李莊上有人去世了,眾人便七嘴八舌地猜測死的這人是誰,議論了半天也不能確定。就在爭論不休之時,從東邊通向東李莊的大路上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前面車筐里放著一大摞白棉布做的孝帽子,煞白煞白的老遠就能看見,不用問他正是被派往死者親戚家報喪的公差。
“老三,老三!”還離著老遠,文柱就站起身沖著報信人打招呼。那次失敗的西藏之行,其中也有這個叫老三的人,兩人可稱得上是患難之交,所以每回見面都格外親熱。老三車把一轉,離開大路,對著雜貨店就騎過來,到了跟前,沖車煞住,跳下車,掏出香煙給眾人——敬了一支,笑著說:“都在這兒閑著玩兒呢!”
“咱莊上是誰死了?”文柱扶著老三的車把問道。
大青狗上前嗅老三,從腳后跟一直聞到大腿根,嚇得老三大氣也不敢出,文柱喝退大青狗,老三說道:“是李昭成老漢沒了,就是李躍進他爹,昨兒晚上還好好的呢,到半夜里心口窩說疼就疼得受不了,躍進搖開拖拉機趕緊往醫院送,還沒走到,半路上就不行了,唉,要說人生在世這玩意兒,也真是的!”
大家都明白了,老三是來給來祥報信的。他和李躍進是把兄弟。
“喪事動靜大不大?”文柱問道,“有多少家親戚?”
“十里八鄉三年五年,你也見不著辦這么大喪事的,兩班響器,有一班是專門從河北請來的,據說有兩個女角唱得不孬,再加上孝獅領喪,你沒聽見鐵炮響嗎?光是炮藥就準備了三百斤!”送信的老三說道,“要說親戚,那就更不用提了,里表親外表親再加上干親起碼不下五六十家,李躍進親兄弟四個,個個都有把兄弟,我一大早就被派出來報信,跑到你莊上來祥這兒是第五家了?!彼钢杠嚳鹄锏男⒚弊?,說你看還有好幾家呢,我還得趕著回去交差,沒空跟你再扯了。
文柱領著老三往來祥家走去,快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正巧看見來祥媳婦騎著自行車從另一條街上過去,文柱趕緊沖著她的背影喊:“胖嫂,胖嫂,快過來,給你送孝帽子來了。”
“俺不稀罕那玩意兒,你留著自己戴吧。”來祥媳婦頭也不回地說,她是個大胖子,車貨架上馱著一麻袋小麥,連人帶貨少說也得有三百斤,壓得自行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我不謔你,是東莊上李躍進他爹沒了,你回頭看看呀?!蔽闹诤竺婢o迫,大青狗一陣騷動,差點沒把他拖倒。來祥媳婦很費勁地把肥大的腦袋扭過來,身子也隨著扭轉,自行車失去方向撞到路邊的一個麥秸垛,摔了個驢打滾,還沒等別人發笑,她躺在地上自己倒先咯咯地笑了起來。
2
一墩一墩的麥苗兒踩在腳下,感覺就像棉花那樣綿軟。雙喜腳上穿著一雙舊的高幫解放鞋,這雙鞋是他爸爸的,它的歷史比這個孩子的年齡還要久遠。他今年才10歲,盡管長得快有一支土槍高了,這雙鞋穿在他腳上還是太大,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昨天吃晚飯時,他爸爸說明天是霜降,該去南大洼打野兔了,這回我帶著你去,待會兒你早點睡覺。還不等吃完飯,他就鉆到床底下找到了這雙鞋,他覺得穿著媽媽做的布鞋去打獵,不像個獵人。他很興奮,晚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好伙伴大帥,而且兩人像模像樣地在月光下結成了把兄弟,可是今天早上下洼時,爸爸卻不同意帶上大帥,他剛想撒嬌,他爸爸把左眼一瞪,說干脆你也甭去了。就是的,你是去打兔子又不是去趕集,帶著孩子干啥?他媽媽在一旁幫腔,俺雙喜不去了,待會兒跟著我去鎮上磨面,媽給你買條新褲子。楊橋村本來是有一家磨坊的,但是幾個月前主人來成讓隔壁開診所的楊濤給打死了,磨坊從此關門歇業,如今村里人磨面要到五里地之外的鎮上。雙喜不敢再堅持。他爸爸扛著槍,挎著裝鐵砂子的軍用包,戴著一副墨鏡,自從去年被崩瞎了右眼,一出門他就戴上墨鏡,像個人物似的。他悶悶不樂地跟在爸爸身后,牽著細狗老白,肩上背著一只用來裝獵物的帆布包和一只軍用水壺,那里面裝滿了火藥。
出了村子,爸爸就讓他把老白撒開了。這是一剁訓練有素的獵兔狗,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它是方圓幾十里,甚至整個魯西南地區,僅存的一條純種細狗,這種狗的產地就在這一帶。有兩個天津人走遍了很多地方尋找細狗,春天他們來到了楊橋村,想出大價錢買老白,不過他們可不是讓它去攆野兔,而是想把它帶到香港的賽狗場上,去和來自歐洲的格力狗一爭高下。在體態上,細狗比格力狗看上去更有優勢,老白身高體長,闊胸蜂腰,脊背像一只弓似的,別看它平常性情溫馴,攆起野兔來卻快如閃電。他在左邊,爸爸靠右,老白在中間,一字排開往河灘走。四野靜哨悄的,了無人跡,時間尚早,那些挖老鱉的人還沒下河。化工廠的鐵柵門緊閉,里面堆滿了廢舊塑料,就是看不見一個人影,因為還有一些技術難題尚未攻克,廢塑料現在煉出來的還不是汽油,而是一塊塊的黑黏粑,不得不暫且停工。
“爸爸,你快來看,老跑家在這兒走過!”雙喜喊道。在通往河邊的路埂上,他率先發現了留在堅硬路面上的一行兔子爪印,就像有人用一把鋒利的小抓鉤,每隔半米遠就在路面上撓一下子,事實上一只成年野兔的爪子要比抓鉤鋒利多了。眼前的這一行爪印兒抓地之深刻,步幅跨度之大,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只兔子留下的。印跡非常清晰,還沒有被風塵掩蔽,這意味著那只被稱為老跑家的野兔昨天晚上在這條小路溜過腿。此地有一句歇后語:兔子它爹——老跑家,用來形容那些出類拔萃的行家里手,現在卻又把這一尊謂還給了一只非同尋常的野兔,這不僅是因為當河邊的草地一寸一寸地退去,別的野兔全都消失,而它還依然留在這兒;也不僅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只出類拔萃的野兔,沒有人能數得清它曾經把多少追逐它的狗遛得傻兒吧唧的,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或許僅僅是出于人們自己也意識不到的,打心里對一只野兔的喜愛。
爪印在小路盡頭消失了,老白伸著長鼻子來回嗅了兩遭,把父子倆引領到南面的麥田里。爪印斷斷續續,在松軟的麥田里幾乎和一個狗蹄印差不多大。麥葉上的霜露不一會兒就把鞋打濕了,上面沾上了一層泥土,這下雙喜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獵人了。這是他第一次跟著打獵,以前都是被強制性地留在家里,任憑他又哭又鬧,爸爸從來都不帶著他?,F在他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于是心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興奮,因為不讓帶上大帥的那點郁悶早已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快到二道溝子時,走在前面的老白突然停了下來,回頭望著主人。他爸爸站停下,一面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一面把槍從肩上取下來。他不由自主地縮到爸爸身后,這時他看見它了,就在離他們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他看見高出麥苗的那一對大耳朵,宛如一把巨大的剪刀支棱著。老白俯下身子,整個重心后移,就像一個做好了起跑準備的運動員,單等槍聲一響,它就會像利箭一般沖上前去,把死兔子叼回來。雙喜覺得自己都快憋不住了,他真想大叫一聲,但他知道不能驚嚇了它,他激動地瞪大雙眼,這時他看見那對大耳朵動了起來,慢慢地升高了,接著他就看見了它那老得發紅的背毛和一個四四方方的大腦袋,它朝他們這邊望過來,沒錯,他甚至都看清了那兩只圓溜溜的發黃的眼睛。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快開槍呀,爸爸,快開槍呀!他在心里喊道。而他爸爸卻顯得不急不躁,將高舉的槍筒慢慢落下,一點點地擺好射擊的架勢。雙喜覺得爸爸太磨蹭了,這段時間長得讓他受不了。
槍終于響了,但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樣嗵的一聲,從長長的槍筒里躥出一條火舌,而只是咔嗒一聲輕輕地脆響。老白扭過頭來望著主人,滿臉疑惑,就連那只被稱為老跑家的獵物好像也大惑不解,它蹺起兩條前腿,立起身子往這邊瞧了瞧,才開始轉身跑了,但跑得并不驚慌,甚至還有些慢條斯理,就像它并不是迫于追殺,而是自己想換個地方待會兒,它那幾乎有一只小綿羊大小的身體圓滾滾的,像個褐紅色的球在麥地里向前滾去,短小的尾巴一翹一翹的,露出底下的一點點白毛,直到老白撲上去快攆上它時,它回頭看看老白,這才縱起身子狂奔,它的身體這會兒好像變成了用彈簧做的,一伸一縮,兩條前腿幾乎都不著地。
“爸爸,你怎么弄的,槍沒響呀?”
“我忘了放上引火炮子了。”爸爸答道。
但讓他不能理解的是,爸爸居然沒有因為喪失了這次絕好的機會而懊惱,還顯得若無其事。這使他很不滿,丟下爸爸,他跟在老白后面狂跑起來,嘴里嗖嗖地叫喊著,為老白加油,他用盡了全力,可是和那兩個四條腿的家伙比起來,他卻慢得像個小蟲子。轉眼間老跑家就已經竄到了南邊三里開外的張樓村,它兜了一個大圈,避開村子,向河邊跑去。老白在后面緊追不舍,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攆上了,老白張大嘴巴,已經準備好銜住獵物了,沒料想高速奔跑的老跑家突然來了一個急轉身,老白猝不及防,它也想調轉過來,但是慣性太大了,它一頭栽到地上,打了幾個滾,再爬起來時,老跑家已經竄遠了?,F在這只狡猾的老兔子又可以慢下來喘口氣了,等它的天敵快攆上來時再狂奔一氣。老白已經顯得筋疲力盡,被那個冤家對頭耍得又氣又惱,兩眼憤怒地盯著視線中那個一蹦一蹦的褐色的鬼東西,任由它牽引著跑啊跑,它多么想停下來,攤開四肢在松軟的土地上打個滾呀,可是身為一只細狗,奔跑就是它一生的使命。老白暗暗期盼著主人能在這時候幫它一把,一槍把那個可惡的老東西給打傷,讓它別那么瘋狂啊。
不過眼下它的一大一小兩個主人還在幾里外的地方往這邊趕,雙喜在前,爸爸在后,這孩子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小臉紅撲撲的,連鼻涕都累出來了,他顧不得擦,一用勁又將它們吸了回去。
“你快點呀爸爸,你跑快點不行嗎?”
老跑家縱身跳過一道溝渠,老白跟著也越過去了,小堰擋住了雙喜的視線,他看不見它們了。一不留神,他被地頭上的一堆枯草重重地絆倒了,他趴在地上,覺得自己的力氣都被這一跤給摔得無影無蹤了。爸爸把他給提溜起來,幫他拍去身上的泥土和草葉。
“把鼻涕擤一擤,小喜。”爸爸說。他照做了。爸爸掏出手絹擦去他臉上的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兩個鼻孔現在根本就不夠用,他覺得嘴里干得就像三個月沒見過雨滴的土地,吸進滾燙的胸腔里的空氣是那么清涼。
“不用著急,好兒子,待會兒老白就會把它給攆回來,站在這兒歇歇吧?!卑职终驹谒磉?,用粗糙的手掌撫著他的腦袋瓜說道。
果然,當他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那散去的氣力又重新回到他體內的時候,它們又出現了,不管是老白還是被它追趕的獵物,速度都明顯地降了下來,老跑家身體伸展的時候再也不像是一根彈簧了,它也昏頭暈腦了,對著雙喜和他爸爸就沖了過來,好像那不是兩個正準備捕獲它的獵人,而是一大一小兩棵樹樁,那桿烏黑透亮的土槍只是一根樹杈。而在局外人看來,假如你正好無所事事地在旁邊的阡陌小徑上溜達,看到這場饒有趣味的追逐,你可能會以為那只是兩條狗在嬉鬧,小的受了欺負,正跑向主人身邊告狀,因為這遠遠看起來很像是那么回事。
“爸爸,爸爸!”他急促地喊道,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叉開雙手,想用手去抓住它。然而老跑家卻如夢初醒似的,折身往右邊跑了。
“爸爸,爸爸你還沒準備好嗎?”他還在喊著,“這回可別忘了放上引火炮子了?!?/p>
“放心吧兒子,這回它可跑不了啦。”爸爸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他前面,笑嘻嘻地說道,他很不理解在這種節骨眼上,爸爸為什么還嘻嘻哈哈的?
等那兩個四條腿的東西與他們跑成一個三角形時,槍響了,這回是嗵的一聲巨響,震得他身子猛地一抖,槍筒里噴出一股火舌,在老跑家周圍激起一片塵煙,老跑家蹦起來有一米多高。
“哈,打中了!”他在經久不散的硝煙中呼喊著沖上去撿死兔子,然而老跑家翻了一個筋斗落地后,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蹬跶幾下腿就完蛋了,事實上它還在奔跑,而且竄得比剛才又快了,好像剛才它只是故意表演了一個漂亮的空翻動作。老白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它有一條后腿抽筋了,它的肋骨劇烈地起伏著,呼哧呼哧地喘息,胸腔里就像裝了一架風箱,舌頭伸出來幾乎有一尺長,甩出來的涎沫把前胸都弄得濕漉漉的,它還沒有放棄追逐,但也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老跑家鉆進了一塊沒有收割的玉米地。
“離這么近怎么還沒打中,爸爸?”雙喜很疑惑,在他心目中,爸爸是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當過兵,又打了十幾年的兔子,可是今天第一次居然連槍都沒放響,第二槍又沒打中,讓老跑家從眼皮底下活活溜走了。他偷眼打量著爸爸,可是黑黑的鏡片擋著,看不見爸爸的眼神,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面對這只被稱為老跑家的野兔時,爸爸的槍筒崩了,害得他失去了右眼,雙喜當時不在現場,但他后來知道了是因為給爸爸提供火藥的那個家伙那次賣給爸爸的根本就不是槍藥,而是用來開山辟石的炸藥,事后爸爸把那人暴揍了一頓,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惹得村里人都說三道四,說是打兔子的人到頭來都得是這么個下場。他不相信像人們說的那樣,老跑家已經成精了,可是現在老白攆不上它,爸爸也打不中它,他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因為害怕而慌了神,還是用左眼瞄不準。有一句話在他心里憋了半天,他不得不把它說了出來:“爸爸,讓我開一槍試試吧,我保證能打中。”
“到明年吧兒子,現在你還舉不動槍?!卑职终f,“這下好了,老跑家肯定累垮了,臥在哪兒不挪窩了?!?/p>
他和爸爸把守兩邊,老白在中問,從北面進入玉米地。這塊地有五畝大小,方方整整的,主家就是開診所的楊濤,他今年不是二十二歲就是二十三歲,夏天剛從山東醫學院本科畢業,分到鎮衛生院,要交三萬元入院費才能上班,父母供他念大學已經負債累累,再也湊不上這筆錢了,楊濤便在家里開了個小診所,一面給人看病掙兩個小錢,一面攻讀課業,準備考研究生。他家和開磨坊的來成家鄰墻,兩臺鋼磨一天到晚轟鳴作響,聒得他不得安寧,來成還用下腳料養了幾頭豬,豬圈是借著楊濤家的后墻搭建的,豬糞的臭氣一天到晚彌漫在他的小診所里。楊濤幾次提出抗議,來成置之不理,后來演變成爭吵,最后大打出手。別看楊濤戴著近視眼鏡,瘦兒吧唧的,干農活不怎么樣,打起架來卻是一把好手,打到第六架時,楊濤動起了刀子,一刀就要了來成的小命,他逃跑了,但是和尚走了廟還在,來成的兄弟把仇恨都發泄到了楊濤父母身上,把老兩口折磨得真夠嗆,后來實在不堪忍受,老兩口就雙雙失蹤了,留下一個空家讓人砸了個稀爛。這幾畝老玉米沒人收管,孤零零地待在田野里,一度成了田鼠們的樂園,但是僅靠那些小東西怎么能吃得完,秋雨一淋,玉米棒子都發了芽,干枯的玉米稈在半腰上重新綠茵茵地露出了生機。現在焦干的葉子稍微一碰就嘎嘎巴巴地折斷了,玉米穗花簌簌地落了他一頭一臉,一股粉塵味嗆進鼻腔,刺得他直想打噴嚏。
“爸爸,你說要是把楊濤逮住了得槍斃吧?”他問爸爸,“楊濤怎么不把來成的兄弟家人全都殺干凈呢?這樣的話槍斃了也值,他爸他媽就不用嚇得東躲西藏了呀!”
爸爸好長時間都沒有答理他,往前走了有十幾步,就在他把這茬快忘了時,爸爸才開口:“小孩子別胡說八道,屁大的孩子你懂什么?”
快接近玉米地的中心地帶時,他聞到了一股臭味,開始他還認為有人來這兒拉了一攤野屎,他小心翼翼地注意腳下,生怕踩著了“地雷”,臭味越來越濃烈,根本就不是大糞的那種臭,而就像是有一百只死耗子再加上十只死狗,堆在一起漚爛了散發出來的腐臭味。
“這么臭啊,你聞見了嗎,爸爸?”他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隔著幾壟玉米秸,他看不清楚爸爸的身影,只聽見爸爸劈里啪啦蹚動玉米秸的聲音,他都有點不敢再往前走了,“爸爸?”
“小喜,你出去吧,到地頭上去等我?!?/p>
他剛轉身往回走,就聽見玉米地外面有人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他聽著像是媽媽的聲音,出來一看,果然是媽媽推著自行車站在地頭上。
“打了幾個兔子?看把你累得這個熊樣!”媽媽一只手扶著自行車,另一只溫熱的手觸摸到了他的小臉蛋,“你爸呢?快叫他出來,就說家里有要緊事,讓他回家。”
“哎哎,別提了,都怪我爸,媽你不知道,離得有多近,他都打不著!”他激動地向媽媽控訴對爸爸的不滿。這時爸爸從玉米地里鉆了出來。
“咋的了?看你慌張的,家里出啥事了?”爸爸將槍栓上了保險,把引火炮子退了出來。
“東李莊上咱李爹去世了,剛才來給報了信,你快回家準備準備吧?!?/p>
“唉,我還當你讓瘋狗給咬了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著急有啥用?辦一桌祭貢品明天去大哭一場吧?!?/p>
“光哭就完了?你不知道現在都時興干親最少也得上一千塊錢的祭禮嗎?”媽媽說,“尿憋急了,偏偏又解不開褲腰帶,咱上哪兒去打點這些錢呢?”
“別那么多廢話了,來獎勵你給我扛著槍?!卑职职淹翗尳唤o媽媽,推起自行車,“小喜上車,咱騎車先回家?!?/p>
3
楊橋村靠著宋金河堤而建,窄窄細細的像條腰帶,這幾年擴展了不少,漸漸形成了一個橢圓形,不過也大不到哪兒去,那些大嗓門的女人傍晚時分呼喊孩子回家的聲音,在任何一個角落還能聽得見。從村子后面往前數,第二個胡同最西邊有一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大院子,雖然已經深秋,牽纏在籬笆上的扁豆卻依然秧肥葉綠,開滿了一串串的小紫花,前后兩座堂屋,來祥的父母二老住在后面的三間瓦房,前面他住的也是瓦房,比后面多了一間。屋前幾棵棗樹的葉子已經落盡,露出節節疤疤的枝杈,樹干上圍起來一圈一人多高的玉米棒子,金黃金黃的,靠籬笆墻種了幾畦青蒜。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同樣干凈的還有他家五斗櫥上放錢的那只抽屜。這四間房子是他自己蓋起來的,一磚一瓦,他當大工,妻子當小工。他不好求人,平常也很少與人來往,他瞧不起那些一天到晚地瞎忙的人,針鼻兒大的心眼里光想著錢。本來他也存了兩個錢,可是去年治眼睛時都花了,另外他好喝兩盅,對此他媳婦有點意見,說你喝那玩意兒干啥,十斤也曬不了一斤,一泡尿就出去了,那可是錢啊。但僅是發幾句牢騷而已,不敢往深里說。
吃了午飯來祥到后院,把接到報喪的事跟父母講了,他母親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小手絹,里面包著一沓零碎鈔票,叮囑他說,遇到這事你可千萬不能馬虎,要做得周全些,別落下不是,這是我攢的三百塊錢,你拿著吧。他回到前院時,媳婦已經把素雞素魚等祭貢品做好了,擺在桌子上晾著。
“你看做這些夠了嗎?”她解下圍裙,“要是不夠你再弄點,我上俺大姐家去借點錢。”她大姐兩口子幾年前靠賣自己配制的哮喘藥發了家,要用錢了,她首先就想到了去大姐家借。
“算了吧你,怎么也不能去她們家借錢,”他和那個連襟不對脾氣,有一年春節在老丈人家喝酒翻過臉,兩人誰也看不起誰?!霸奂依镉卸嗌馘X,離一千還差了多少?”
“差得不多,才差八百,不過你也不能可數帶一千呀,那三個哥哥的幾個把兄弟可都是大款啊,萬一到時候人家都多拿了,咱不難看嗎?”她說,“又不用你出頭,我自己去就行。”
“我說不去,你就別去?!?/p>
“那上哪兒去弄錢呀?”
“糶糧食!”
囤里搓好的玉米一共裝了七麻袋半,打好包抬到地板車上,來祥讓他媳婦去找個布單子苫上點。
“晴天干地的,還苫什么苫?”
“讓你苫你就苫唄,別抗旨好不好。”
這個女人心里咯噔一下子抹過彎來了,明白自己的男人不想讓村里人看見他們去糶糧食。來祥用一根大繩把車子煞好,他雙手架起車桿,把車襻搭在肩上,他媳婦在一邊拉幫套,想留下雙喜看家,這孩子不干,便給他也拴了一根繩子,掩上柴門一家人就上路了。老白一會兒跑在車子左邊,一會兒又跑到右邊,它抽筋的那條后腿還沒有恢復,走起路來有些搖晃,像個醉漢似的。雙喜開始拉車還挺賣力,沒走多遠就松懈了。
“小喜兒,你看你把繩子都拉彎了,使把勁啊。”來祥騰出一只手,抖了抖雙喜的那股繩子。
“哎喲,不行了,爸爸,我肚子疼,走不動了,讓老白替我拉車吧?!彪p喜把繩頭綰了個扣套在老白脖子上,這條狗雖然打獵是把好手,但讓它拉車卻是個外行,它甩著腦袋掙脫了。雙喜爬到車頂上,捂著肚子作出很疼的樣子。胖嫂早已是滿面大汗,脫下了外套,只穿一件粉紅色的襯衣,還止不住出汗,她每走一步,沒有胸罩約束的兩個碩大的乳房就一陣亂顫,活像胸前藏著兩只打架的小兔子,繩子在她肥胖的肩膀上勒出了一條溝。到了鎮糧所,卻被告知不收玉米了,收的都堆在倉庫里調不出去,他們又來到一個私人的收購點,人家收是收,但是沒有現錢,打個條子,半月以后來使錢。來祥說:“伙計,你收的是五毛二,你給我按五毛,給我現錢行不?”
“勒你個一分二分的,能發了我嗎?”收糧食的那人說,“大哥,我真的是資金周轉不過來,調出去的糧食賬還沒結回來?!?/p>
交涉一番,那人都有點不耐煩了,說:“不瞞你說,我今天連買煙的錢都沒了,這一盒還是賒的呢,來,給你抽一支?!?/p>
來祥抽完那支煙,想起有個戰友在鎮工商所當所長,便打算找他去看看,雖然兩人關系一般,不是一個連的兵,但戰友總歸是戰友。雙喜和他媽媽看著車子,來祥去工商所找人,到了那兒一問,人家告訴他所長中午喝多了回家睡覺去了,他再去所長家里,戰友的妻子一個人正在看電視,這個女人娘家是他鄰村張樓的,與來祥從小就認識,她很熱情地給他沏了一杯茶。找你哥有啥事呀?他不在家,你跟我說吧,等你哥回來我轉告他。來祥支支吾吾,說也沒啥事,我到鎮上來辦點事,順便來看看我哥,好久沒見面了。還沒等茶涼下來喝上一口,他就起身告辭了。
把玉米賒給那家私人收購點,回到村子時已經是傍晚了,夕陽在西天上紅成了一抹晚霞,平原上的落日美景還是有幾分看頭的,不過今天來祥可沒有這份閑心,他懷里揣著的不是一甩就劈啪響的鈔票,而是一張三指寬的小白條,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天亮之前籌到幾百塊錢。進了胡同口,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站在他家門口,扒著籬笆墻探頭探腦往里看,旁邊還站著一條狗,不用細看,他就知道是文柱又來找他了。
“來祥哥,干啥去了?我說怎么叫了半天門,沒人應聲呢!我正在尋思,你說大白天的兩口子睡什么覺呢,有那么困嗎?”
“不困就不讓睡覺了?”來祥媳婦從地板車上跳下來,“要是不興睡覺你現在還待在你爹腿肚子里轉筋呢!”
文柱在嘴上吃了虧,便想在手上撈回來,他照著胖女人的脖子伸手捋了一下,手還沒縮回來,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雙喜一腳。大青狗一見老白,就親熱地湊上去,搖頭擺尾地諂媚一番,然后一蹲屁股就地撒了一泡尿。老白卻顯示出一副坐懷不亂的君子風度,只是象征性地用鼻尖觸了觸大青狗的臉,就不聲不響地進了家門。文柱牽著大青狗跟了進去。
“怎么樣來祥哥,你考慮好了嗎?這玩意兒用一次又用不壞?!蔽闹f,“讓老白好受了,你還能得到一百塊錢,這樣的好事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不用打燈籠去找,它就自己往家里跑,二月里張樓村的小卯,你認得那個人嗎?他有輛小貨車,牽了一條母狗來,拿著三百塊錢想用用老白,讓我一口就給回絕了?!眮硐檎f,“我不想弄得到處都是二串子狗,看著心里不舒服?!?/p>
“小卯跟我很熟,他那條狗算啥?是地地道道的土狗,你看看我的這條,多少還有點細狗樣兒啊!”文柱說,“串串種,這事兒也難說,驢和馬一交配,騾子的勁兒不是更大了嗎?我這條狗和老白一交配,生的小狗肯定棒,再說了現在要想找純種的細犬母狗,哪兒還有呀!”
來祥把地板車放進堆放農具雜物的棚屋里。文柱看見車廂里的幾條空麻袋,馬上就明白了八分,故意不再說錢的事了,他提出來等兩個月后生了小狗崽與來祥平分。
“我要那么多二串子狗有啥用?看著還挺膩味人的,”來祥說,“你要是誠心想用老白,就給二百塊吧,你不是說二串子小狗一條也能賣三百塊錢嗎,生個十只八只的你可就發了。”
“萬一生一條我不就賠了嗎?這事兒也難說,種莊稼買了假種子還有顆粒無收的時候呢?!蔽闹f,“咱哥兒倆別在錢上打嘴官司了,這樣吧,我給你一百五十塊錢,到時候就不給你小狗崽了,得讓老白至少配兩回,一回萬一配不上呢!”
價錢談妥了,來祥說:“咱說的可是現錢啊,你付給我吧?!?/p>
“還能少了你的錢不成?”文柱掏出幾張票子亮了亮,又裝進兜里,他可是個不見兔子不放鷹的人,“待會兒完了事就給你,保證一分不少?!?/p>
來祥把老白喚過來,可是它對大青狗依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兩個男人不得不動手助上一臂之力,文柱雙腿夾住大青狗的脖子,讓它站著別動,其實問題不在它這一方,不用抓著它也不動,四條腿直繃繃地站著,高高地翹起尾巴露出腫脹的陰部。來祥抱起老白的前半身,把兩條前腿搭在大青狗背上,可是他一松手,老白就趔著身子下來了。
“怎么不知道蜜是甜的呢?”文柱替老白著急,“難道這家伙是個太監,還是你一直都不讓它辦事,把它憋過頭了?老自托生在你手里,這一輩子也真是夠倒霉的。來祥哥,你用手摸摸它那兒,刺激刺激。”
“要摸你摸?!?/p>
“我不敢呀,怕它給我一口?!?/p>
他倆費了半天勁也沒能促成這樁好事,來祥說:“是它太累了,上午攆了兩遭老跑家,下午又跟著到鎮上跑了個來回,明天吧文柱,你先把錢付給我,明天肯定就能行了。”
“明天你不得上東李莊去哭喪嗎?”
“那就明天晚上,或者后天都行。”
“明天恐怕發情期就過去了呢,這都是第六天了,”文柱說,“你看前兩天我來,你還拿架子,現在后悔了吧?我先回去,明天晚上來看看再說吧。”
文柱牽著大青狗走了之后,來祥蹲在暮色四合的院子里默默地抽煙,老白臥在他身邊,下巴頦兒擱在他的鞋面上,他心里失落落的,倒不全是因為眼看就要到手的150塊錢又飛了,而是意識到老白老了,在上午與老跑家的較量中,它明顯處于下風,當然要讓它硬硬地把一只像老跑家這樣的都快成了兔子精的家伙給拿下,也是不可能的,這怪不著老白,問題出在他身上,離得那么近,他即使打不死至少也得讓它掛彩,這樣老自不就輕而易舉地銜住它了嗎?現在周圍十里地僅剩下了這一只野兔,它只是在每年九月份的這幾天才像是從地下鉆出來似的露個面,平常你都不知道它藏到了何處,而他就像去赴約似的去與它照個面,這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去年他的槍筒崩了,失去了右眼,說句心里話,他一點也不怨它,他已經三十八歲,這個年紀的男人少一只眼睛多一只眼睛已經無所謂了。今天他不由自主地手下留了情,第一槍根本就沒有放引火炮,只是象征性地扣了一下扳機,第二槍射出去的也不是能穿進它身體的鐵砂子,盡管他仍然像以往那樣挎著裝滿鐵砂子的軍用包,他放進槍筒里火藥上面的卻是一把復合化肥,那些顆粒看上去酷似鐵砂子,但射出去只能在地上激起塵煙,卻絲毫傷害不了獵物。在潛意識里,他是多么不情愿一槍把它打倒,他害怕它那矯捷的身影從此在這片土地上消失,他在辛辛苦苦擺弄了大半年莊稼,流盡汗水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九月的陽光下扛著土槍帶著他的老白去會會老跑家。過了這個季節,當春風再一次吹綠大地的時候,他好再沉下心去干活,而心里卻已經在暗暗地盼望著九月快點到來了。
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他用手掌輕輕地撫摸著老白,它的身體涼絲絲的,他能感受到皮毛下血液的流動,它的體毛很短,順著撫時非常光滑,戧著毛則像沙紙一樣粗礪。老白真的老了,老得連作為一個雄性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了。來祥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它時,它比耗子大不了多少,那天他去鎮上趕集花了10塊錢從一個小孩手里買下它,他把它裝在口袋里帶回來,晚上放在被窩里摟著它。第二天他媳婦就分娩了,他給這個男孩取名叫雙喜,媳婦的奶水很多,孩子吃不完,她把多余的奶水擠在一個小碗里,給小狗吃,不到一年它就長成了一條大狗,而雙喜卻連路還都走不穩呢。一晃十年過去了,而再過上十年,他就要成為半拉老頭了,到那時恐怕老白早就不在了,老跑家肯定也不在了,想打獵時也只好扛著土槍到河邊朝天空上的云彩放兩槍。
他一直蹲到天完全黑下來、膝酸腿麻時才站起身,籬笆墻上的扁豆花已經辨認不出來了,在初起的夜色中,那兒只是一道比其他地方更加暗黑的輪廓,他原地頓了幾下腳,四周出奇地寂靜,他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原來是他沒聽見往常的這個時候總會響徹庭院的,他媳婦做飯時拉動風箱的啪嗒啪嗒聲,現在廚房里黑洞洞的,堂屋里也沒亮燈,只從窗口透出電視的熒光,雙喜正一個人入迷地看動畫片,他認為媳婦不好意思當面看狗交配,就躲出去了,可是等了一會兒她還沒回來,他便自己動手煮了面條,與雙喜兩人先吃了,他把兒子和老白留在家里,交代幾句就出了家門。街上一片漆黑,不過在自己的村子里,閉上眼睛他也知道哪兒有個洼坑哪兒有一棵出格的樹,大家摸著黑走路,擦肩而過時,相互憑感覺辨認對方,大都八九不離十,招呼一聲吃了嗎,腳步卻并不停閑,各走各的路。他在街上遇見了幾伙人,全都是唧唧喳喳地往東走,不用問,他也知道他們是去干什么,就連瞎子小朱都跟人結伙搭伴地去了。他聽見了從東面傳來的嘀嘀噠噠的喇叭聲,他能想象那兒的情景,當街的樹上掛起了明亮的電燈泡,下面擺著一張八仙桌,一幫響器手又吹又唱,因為隔著不多遠還有一班,所以他們吹唱得格外賣力,一向大大咧咧的觀眾,這會兒都變得挑三揀四了,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對響器手們品頭論足,燈光下是一張張快樂的笑臉。隔著一道紅磚墻頭,喪者家里卻是哭聲一片,那座有著一個很氣派的門樓子的院子,對來祥來說是非常熟悉的,每年他至少都要去兩次,八月十五和春節,他都要帶著酒和點心去看望那個如今正直挺挺地躺在停尸床上的老人,他和老人的四兒子李躍進是把兄弟,他第一次跪在地上叫老人爹,距今已經十七年了,當時他剛剛結束了三年軍營生涯,退伍回家重新成了個農民,環境的差別使他顯得格格不入,秋后上級要求村里出二十名勞力義務去濟寧清理運河,通過抓鬮他攤上了這樁苦差事,那年冬天來得早,到了濟寧沒幾天就下了一場大雪,活兒暫時沒法干了,上級卻不讓他們回家,帶的被褥不多,晚上凍得睡不著,領導便號召大家合鋪打通腿兒,他受不了別人的腳臭,一到晚上便扛著土槍去雪地上打野兔,打著打不著的倒無所謂,起碼可以遣悶,還有一個人也帶了支土槍來工地的,他便是東李莊上的李躍進,兩個人在雪原上相遇了,就像兩只動物似的僅憑著氣味就足以結識對方。河工結束后兩個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時干了一天活晚上還要聚在一起聊上半夜,后來李躍進找人撮合,兩人拜了把兄弟,在感情上更深了一步,但是兩人突然都變得客氣起來,一旦結成了把兄弟,就要時刻接受村里人的監督,無形之中就使這種情義形式化了。比如說現在,如果他僅是李躍進的一個普通朋友,他就可以不分時間地拿著一刀火紙走進靈棚去痛哭一場,把失去一位長者的悲痛盡情地化作兩行熱淚,即使空著手去也沒人會說什么,但他作為死者兒子的把兄弟,情況就不同了,他就要按照約定俗成的禮節,等到明天葬禮正式舉行的時候,帶著祭貢品和祭禮,以及本家族的一些兄弟去行九叩十八拜的大禮,而他做得是否排場將直接影響他以及他把兄弟的聲譽。
他在街上轉了兩圈,有的人家黑燈瞎火的,有的人家亮著燈,從里面傳出電視里的聲音,他猶豫著差點就敲門走進其中的幾家去,但真的站在人家大門前舉手要敲時他又退縮了,盡管他選的這幾家和他家的關系一向都還可以,有兩家還是沒出五服的近門,像來巧家,但自己和人家從來都沒有過金錢來往,他怕萬一被拒絕,抹不開面子。最后他來到了村頭,走向東生的雜貨店,正巧聽見文柱在里面說話:“來祥的老白真是完熊了,狗雞巴就像被嚇著了的王八腦袋似的,怎么擺弄就是不伸出來?!?/p>
“看來這回非得你親自上陣了?!闭f這話的是來巧。
“別窮白話了,走,來巧伙計,咱倆搭伙去東莊上看吹響器的吧?”文柱說,一到夜里他就是個膽小鬼,一個人不敢走空蕩蕩的田野,“聽說河北的那一班還帶來了兩個會唱流行歌曲的小姐,唱著唱著就把衣服脫了。”
“我不去,人家在里面哭得恁傷心,咱在外面看哈哈笑,忒不像話了?!?/p>
文柱買了一盒煙,走出來迎面碰上來祥,剛想邀他搭伙,話說了一半,認出是來祥,便把下半句咽回去了,梗著脖子走到前面的路口上去等路過的人。
店主東生坐在柜臺后面,就著柜臺上的一盤五香花生米喝酒,獨臂人來巧坐在柜臺外面,他面前也放著一碗酒,不過這二兩酒是他剛剛花了四毛錢買的,他的左手時不時地伸到盤子里,拈一粒花生米放進嘴里,店主東生瞧在眼里,卻沒有表示,因為盤子里的花生米已經屈指可數了。看見來祥進來,店主東生笑著打個招呼,獨臂人來巧則把他的酒碗遞過來,說道:“來祥哥,來,喝兩口!”
來祥接過酒碗,抿了抿就還回去了,他掏出三塊錢,買了一瓶蘭陵二曲和一包花生米,撒開包裝袋把花生米倒在快空了的盤子里,店主東生又拿過來一只酒碗,來祥用嘴咬開瓶蓋,先把自己面前的那只酒碗倒滿,再給他二人添酒,二人都連聲說不要了不要了,已經喝了不少了??梢膊⑽串斦婢芙^。店主東生拿出來兩根大麻花,掰碎了放在一張硬紙板上當酒肴。三個人有吃有喝,先是閑扯了一會兒化工廠,店主東生說下午來了幾輛小汽車,上面下來人檢查,說是不讓用廢品煉汽油,獨臂人來巧馬上就斷言這回那幾個小子可要賠大了;而后又扯了一會兒老跑家;最后話題就說到了東李莊的喪事上。來巧說:“來祥哥,明天去的時候千萬要叫上我,我知道你不擅長這些散事兒,別看打獵啥的我不行,但要說到紅白喜事,兄弟你可就比不上我了,九叩十八拜,行這樣的大禮我最在行了,到明天我在前頭領著你,我磕頭你就跟著磕頭,我作揖你就作揖,肯定能讓他們都叫好?!?/p>
“別瞎吹了,”來巧話剛出口,店主東生馬上就戧他,“聽說你老丈人去世的那一場,你一磕頭腿就哆嗦,跪下都起不來了!”
“這都是哪年的事了?那時候我還不大精通此道呢。”獨臂人來巧岔開話題,“哎,我說東生伙計,明天你上東李莊去出個攤子吧,你想想那得多少人看熱鬧啊,小孩子又多,肯定得賣不少貨。”
“用不著你瞎操心,我早有計劃了?!?/p>
一瓶酒喝完,來祥掏出兩塊錢,說再來一瓶。另外二人都說不喝了不喝了,已經有八成了。來祥一再堅持,獨臂人來巧把手伸進口袋里摸索,他也想付這瓶酒錢。店主東生說:“你倆就別爭了,這瓶酒算我的,誰要再掏錢就等于是往我臉上扇耳刮子,我可跟你急啊!”
第二瓶酒啟開,倒在三只碗里,店主東生和獨臂人來巧的嗓門不知不覺地都升到了高八度,來祥卻越喝酒越沉默。
“怎么啦來祥哥?有心事別悶在肚子里呀,”獨臂人來巧勸他,“給咱兄弟們說出來,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兩肋插刀在所不惜,即便我解決不了,還有東生呢,他可算得上是咱村上的一個人物呀!”
“就是,咱兄弟仨難得聚在一起喝點酒,要喝就得喝個高興,來巧倒是天天來我這兒點個名,你卻是難得踩一次我的門檻,”店主東生說,“有事盡管說吧,兄弟一定盡力幫助?!?/p>
來祥鼓足勇氣,有酒遮臉,反正再紅也紅不到哪兒去了,他憷著頭皮說:“東生兄弟,我想問你借點錢,不出半個月一定奉還。”
“得多少?”店主東生已經猜出了他的用途。
“六百?!?/p>
這回輪到店主東生沉默了,他半天沒開口,想抽支煙,拿起柜臺上的一個煙盒,一看是空的,便扭身從貨架上拿了一盒,拆開抽出一支,將剩下的扔在柜臺上。他使勁吸了兩口,望著來祥說道:“來祥兄弟,我的情況你可能不清楚,大伙都認為我多么有錢似的,其實,唉,說出來你也不信,肯定說我是裝窮,我還欠著銀行的貸款呢,貨倒是不少賣,可就是不見現錢,全是賒賬,在我的印象里,你這是第一次向我張口,不是我東生想駁你的面子,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信,你看看,”他拉開抽屜,用手在里面攪和兩下,“全是些小票羔兒,要是不嫌少,我把這些錢點點,你都拿著。”
昏黃的燈光下,來祥的臉紅得像豬肝,他一只左眼乜斜著店主東生的抽屜。
“操你姨!”獨臂人來巧忍不住罵東生,“你也別怪我罵你,伙計你太不像話了,你這是糊弄三歲小孩呀!”
“我真沒那么多現金,”店主東生申辯,“誰謔你誰是親兒子!”
“咒誓有啥用?你給我當兒子我還嫌你年紀太大了呢!”真是酒壯英雄膽,獨臂人來巧一喝酒就變成了好漢,“古語早就說了,為富不仁啊!”
“好了,你倆別抬杠了,就當剛才我沒提這檔子事。”來祥站起身來,“你倆慢慢喝著,我先走了?!?/p>
他剛一轉身,卻被店主東生隔著柜臺給拽住了胳膊。東生上半個身子探出柜臺,說道:“別慌著走呀,坐下,咱一塊想想辦法。”
獨臂人來巧也起身婉言相留:“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來祥哥坐下,我家里有一百塊錢,待會兒我就回去給你取來?!?/p>
來祥就又坐下了,拿起柜臺上的香煙抽出一支點上。店主東生繞出柜臺,拍拍獨臂人的肩膀,耳語道:“來巧你出來,我跟你說句話。”
來巧跟著店主東生來到外面的黑夜里,在滿天的星斗下,來巧一只手很熟練地掏出救火工具。店主聽見嘩嘩啦啦聲,照著來巧踹了一腳。罵道:“你是叫驢托生的呀?別尿在當路,往前走幾步。”
“別搗亂呀,伙計?!眮砬梢贿呁白咭贿吶觯吧妒?,還要神神秘秘地說?”
店主東生追著來巧說了幾句,他感到小腹發脹,便把小家伙也掏了出來。
“你這主意真損,趁人之危,奪人所愛,至少得折十年陽壽。”來巧抖了幾個身子,突然覺得腳面上一陣發熱,大喝道,“尿我身上了,還不快挪開!”
兩人回到店里,獨臂人來巧把來祥給叫出來,說道:“來祥哥,東生讓我給你商量個事,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千萬別生氣?!?/p>
“我不生氣,你盡管說就是?!?/p>
“東生想買你的老白,一開始他只出五百,我爭取了半天,說天津人出一千你都沒賣,最后他答應給六百塊錢,你看行嗎?”
來祥許久沒回答,他嘴上的煙頭明明滅滅,明起來時能隱約看見一圈胡子碴。此時夜已經開始深靜下來,從東李莊上傳過的響器聲更加清晰了。
“你生氣了,來祥哥?不舍得就拉倒?!?/p>
“我沒生氣,你讓我再考慮考慮?!?/p>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舍不得老白,可是話又說回來,誰叫咱兄弟們沒有喝風屙錢的本事,到了要用錢的時候光抓瞎呢!”獨臂人來巧說道,他顯得是那么善解人意,“不過英雄也有落難的時候,自古就有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說法,想當年秦瓊秦叔寶痛賣黃驃馬,青面獸楊志汴京城里賣寶刀,我說句不客氣的,咱兄弟們比起他們來還差了一截子,所以我覺得把老白賣給東生,雖然算不上是上策,但可以解你燃眉之急啊,再說了一條狗能賣六百塊錢,我覺得也行了?!?/p>
來祥狠狠地吐出嘴里的煙頭,長嘆一口氣,點了點頭,但是黑暗中獨臂人來巧卻看不見他的表態。來巧賠著小心說道:“你要是實在不舍得就算了,我覺得也怪可惜的,這么純種的細狗哪兒還有啊!”
“我同意了,”來祥說道,“謝謝你來巧兄弟,你讓東生點錢吧?!?/p>
“東生說得一手交錢一手交狗,我看你還是先回家把老白牽過來吧?!?/p>
來祥把一只手指放進嘴里,打了兩聲唿哨,工夫不大,就聽見從遠處的黑影里傳來一陣響動,緊接著老白的身影就呼地躥到了他們跟前,它圍著來祥親熱地轉了兩圈,就像分別多日不見似的。店主東生已經把六百塊錢和一根拴狗繩擺在了柜臺上,這會兒他正趴在那兒寫一張賣狗協議,讓賣主來祥和證人來巧都按了手印。來祥把六張一百元的鈔票對著電燈泡——地驗照完畢,掖進懷里,拿起柜臺上的尼龍繩拴住老白的項圈,將繩子的另一頭遞給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東生。
“它能聽我的話嗎?”店主東生試試量量地接過狗韁繩。
“沒事,細狗這玩意兒聰明啊,誰牽跟誰,不像土狗?!豹毐廴藖砬烧f起什么都很在行。
店主東生牽著老白往柜臺后面走,老白扭過頭來疑惑地望著來祥,來祥用一只左眼充滿含義地向它遞眼色,老白向后縮著身子,稍微抗議了一下,就乖乖地跟著新主人進去了。店主東生把大帥叫過來,讓兒子把老白牽到后屋去。大帥如獲至寶,牽著老白就進了廚房,他拿了一個饅頭遞給老白,老白只是聞了一下,大帥捧著老白的腦袋,想跟它斗嘴,老白伸出長舌頭一舔他的臉,嚇得他差點沒坐到地上。大帥舍不得睡覺,牽著老白就上了街。
獨臂人來巧覺得自己促成了一樁大事,有些飄飄然,他端起酒碗,說道:“為了交易成功,咱兄弟仨喝一口?!?/p>
“別喝那個了,”店主東生從柜臺底下拿出半瓶瀘州老窖,“今天讓你開開酒界,瀘州老窖,一百多塊錢一瓶呢,八月十五時,我三表弟,就是在信用社當主任的那個,給我爹送來的。”
來巧呷了一口,說道:“你還別說,還是好酒好喝,你別弄個半瓶呀,把沒開封的獻出來吧?!?/p>
“就剩下這些了,”店主東生說道:“好酒不在多,就憑咱們這吃糠咽菜的嘴巴,嘗一口也就對得起了。”
來祥端起酒碗,可是他越喝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猛地把酒碗往柜臺上一摜,拍著柜臺說道:“東生把狗給我牽回來,我不賣了!”
“怎么能反悔呢!你喝醉了?”店主東生說道:“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你都按了手印了!”
“我就是喝醉了,按手印頂屁用!”來祥騰地站起身來,“你快把老自給我牽過來,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能怎么著?”店主也毫不示弱,他也站起身來,“咱倆說不著話,有證人在這兒呢!就是把官司打到北京,我也不怕?!?/p>
獨臂人來巧輕輕地捅了兩下來祥的胳膊,想向他遞個什么點子,來祥卻不理會,一下子把他甩開了。來巧說了聲:“不好,我想吐酒?!彼鹕砭屯馀?,店主東生伸手一把沒抓著,獨臂人來巧逃也似的躥出了雜貨店。
4
六個星期的秋假再有兩天就要結束了,而他的作業還沒有做呢,他一個人待在家里看電視,動畫片演完了,實在找不到可看的節目,他才關了電視,把書包找出來,一想到寫作業他就覺得很沒意思,真想快點長成大人,不當學生也就不用為作業頭疼了,他打開作業本,心思卻跑到了田野里,他已經想好了,明天不跟著爸媽去東李莊,他要叫上大帥,扛著槍帶著老白去打老跑家,他相信一定能把它逮住,等爸爸回來時,把死兔子往他面前一扔,讓爸爸看看他雙喜已經長大了。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心不在焉地寫作業,媽媽推著自行車回來時,他做了還不到一頁。
“媽,你干啥去了,咋才回來?”
“我上你大姨家去了,小喜你吃飯了嗎?”
媽媽把自行車靠墻根放好,他看見媽媽滿身的泥土,臉上還有一塊擦傷,便詢問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媽怎么會跟人打架呢?”媽媽拿了一把笤帚清掃衣服,“我在路上摔跟頭了,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搗蛋孩子在路上擺了幾塊磚頭,天忒黑我沒看見,被絆倒了?!?/p>
“在哪兒摔的?”雙喜作勢就要往外跑,“我去干他們去!”
“你去吧,就在你大姨她們莊后頭窯廠旁邊,那兒早就連個人影也沒有了,光有幾個老貍子精出來找食吃呢?!?/p>
媽媽把他拉回來,問他爸呢,他回答說爸爸吃完飯就出去了,沒說去哪兒。他自己出去的,還是帶著老白?雙喜回答說沒帶老白,剛才它還在屋里轉悠呢。他叫了兩聲老白老白,卻不見它聞聲過來,他拿著手電筒到院里往狗窩里一照,發現里面是空的。你看這都快九點了,小喜去找找你爸。媽媽把他打發出來,一出胡同他就看見一個人搖搖晃晃往這邊走,用手電一照,原來是來巧。
“誰?別照!”獨臂人來巧單手護住眼睛。
雙喜不說話,把光束聚在來巧的臉上。來巧下腰撿起一塊磚頭,喝道:“再照,我可就砸過去了,狗頭砸爛了可別怨我?!?/p>
“是我,來巧叔,”他把光束移到地上,“你見我爸了嗎?”
“在東生的雜貨店里呢,喝醉了,你快回家叫上你媽,去把他弄回來吧,這會兒去還來得及,再待一會就得用地板車拉了。”
雙喜不相信他爸會喝醉,他往雜貨店走去,半道上就看見了老白,可是牽著它的卻是大帥。
“大帥,是我爸讓你牽著老白玩的吧?”雙喜迎上去,“聽來巧說,我爸在你家喝酒呢?!?/p>
大帥卻不理他,他以為大帥還在為早上的事生他的氣。老白親熱地用大嘴拱他的肚子,他撫摸著狗頭,悄聲說道:“大帥,咱倆可是把兄弟呀,你得聽我的,我告訴你,明天我爸媽都去東李莊哭喪,我不去,我想和你帶著老白去打老跑家。”
“狗屁,誰跟你是把兄弟,你一邊兒玩去吧,”大帥一拉狗韁繩,“你爸已經把老白賣給俺家了,明天我就帶著它去把老跑家給銜回來,你就在一邊瞧好吧。”
“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爸就是賣個耳朵也舍不得賣老白啊?!?/p>
“不跟你廢話了,走,老白!”
大帥一扽狗韁繩,牽著老白嘚嘚地跑了。雙喜急忙向另一個方向快跑,嘴里呼喊著老白,可是這一招卻沒奏效,他跑了一氣,見老白并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掙脫韁繩追過來,只得又氣又惱地停了下來,而此時大帥牽著老白已經沒了蹤影。
他趕到東生的雜貨店時,只見店門緊閉,已經打烊了,只有后屋里還透出點燈光,他使勁地拍打店門,手都拍疼了也沒人應聲。他覺得自己想哭,但他使勁憋著,回到家里,看見爸爸已經回來了,正在屋里和媽媽說話,就再也憋不住了,撲到地上委屈地哭了起來。媽媽不明就里,急忙過來詢問原因,可是越是追問他哭得越厲害了。
“俺爸爸把老自給賣了啊,俺爸爸把老白賣給了東生啊!”
他簡直是在號啕了。他爸爸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捧臉,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別哭了,深更半夜的,你想招鬼呀!”他媽媽從兜里掏出一沓錢,往他爸爸面前啪地一拍,“不讓我去他大姨家借錢,你倒好,把老自給賣了,我問問你來祥,你還想不想過下去了?老白可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她過去把雙喜從地上拉起來,“走,跟媽去找東生,把老白贖回來!”
他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聽外面傳來摩托車的聲音,緊接著一道燈光刷地從窗口照進來,使屋里陡然一亮,摩托車駛進院子,熄了火,嘀嘀地響了兩聲喇叭。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東李莊上的他大爺李躍進。他爸媽將客人迎進屋里,后者肥胖的身軀上帶著一股夜的氣息。雙喜叫了一聲大爺,他的哭聲已經止住了,但臉上還掛著淚花。
“俺雙喜怎么哭了?給大爺說誰惹你了,大爺給你出氣!”他拍著雙喜的肩膀安慰,而他自己也是兩眼紅腫,眼角還閃著淚光呢。大爺這一撫慰,雙喜心里已經沉沒的委屈這會兒又復蘇了,但他不想當著大爺的面哭,便轉身躲進了黑著燈的里間屋,沒有脫鞋就上了床,睜著雙眼望著屋頂上模模糊糊的檁條,眼淚順著眼角洶涌而出,流進嘴里,有些咸咸的,他聽見媽媽刷茶杯沏茶的聲音。
“這些孬事怎么就攤在咱爹頭上了呢?俺們八月十五去的時候,他爹不還好好的嗎,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媽媽說。
“唉,別提了,他昨天晚上還啥事沒有,吃了兩碗面條呢,比我吃的還多,誰能知道到半夜就不行了呢?!彼鬆斦f。
“是啊,老人要走,咱這當晚輩的留也留不住,不過這樣也好,老人得個急癥,自己也沒怎么受罪?!眿寢層终f。
“話是這么說,可是這么急緊,心里還是承受不了,不瞞你說,弟妹呀,我哭著哭著就覺得這好像不是真的,覺得咱爹他老人家還沒去世?!彼鬆斢终f,聽聲音像是又要哭了。
“別顧著說話了,你去拿酒來,再弄兩個菜,醋熘個白菜,炸個花生米,咱哥亂騰了一天了,喝口酒,洗洗淚?!边@是他爸爸的聲音。雙喜聽見媽媽走進廚房,吧嗒拉亮了電燈,響起一陣鍋碗瓢盆的丁當聲。
“不用了弟妹,你別忙活了,我坐坐就得回去守靈。這樣吧,你光把酒拿過來,我喝一口,不用弄菜了,也吃不下。我這么晚過來,是有點小事,本來想早點過來的,可是這事那事的,都要人張羅,抽不開身。我尋思這事來得突然,你們手頭上可能緊巴,我送過來一千塊錢?!?/p>
廚房里的響動停止了,媽媽又回到堂屋里。
“這可使不得,你正是用錢的時候,攤上這事兒,花起錢來簡直是無底洞,俗話說,亂喪亂喪有錢也慌,哥,這錢你得拿回去,明天該我們用的錢,都準備好了?!彼职謰寢屍咦彀松嗟卣f。
“來祥咱兄弟倆還??吞讍?你要是不收下,哥可生氣了?!?/p>
他們不再爭執了,雙喜聽見媽媽又進了廚房,弄得丁丁當當響。他的眼淚流著流著就自己停止了,他翻了個身,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又有幾滴眼淚擠了出來,不過等他媽媽忙活完,端著一盆溫水過來時,他就一點眼淚也淌不出來了。媽媽叫他起來洗臉,他假裝睡著了,媽媽扳過他的身子,給他抹了兩把臉,然后把鞋給他扒下來。不讓你穿解放鞋你偏穿,小喜你聞聞,你這腳臭得比雞屎味沖!媽媽一邊小聲嘮叨,一邊給他洗腳。弄得他腳心發癢,差一點就憋不住了,他很想今天晚上讓媽媽摟著他睡一夜,盡管他已經在自己的一張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媽媽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給他脫了衣服,把他抱到了大床上。小喜你看看你多大了,媽媽都快抱不動了。他緊貼著媽媽睡下,一會兒他就聽見了媽媽均勻的鼻息聲。外間屋里,他爸爸和他大爺在喝酒,兩人很長時間都不說話,只偶爾聽見酒杯相碰時清脆的響聲。過了一會兒,他不知不覺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一個人扛著槍,帶著老白去打老跑家,似乎就是那塊沒有收割的玉米地,他貓著腰往前搜索,終于他看見老跑家了,它趴在于草叢里,似乎又不是老跑家,而是像一團黑糊糊人影子,他開了一槍,那個東西站了起來,果然是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嚇得他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怎么了小喜,讓夢給魘住了?”爸爸站在床前,“做的是啥夢,這么害怕?”
他搖搖頭,不說話。
“起來,小喜,去撒泡尿,小孩生了氣睡覺好尿床?!?/p>
他披著一件爸爸的上衣,懵懵懂懂地走到院子里,他聽見了漸漸遠去的摩托車聲,被摩托車驚醒了的狗的吠叫聲也漸漸地停止了。四下變得一無動靜,夜霧彌漫,遮住了星光。他摸著黑往茅房那邊走,突然一個冰涼的小東西觸了一下他裸露的小腿,接著就是一個濕熱的大舌頭上下一陣亂舔。夜色黑得連它的白影子都看不見,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它。
“尿完了嗎?”爸爸在屋里催促他,“小喜,尿完了趕快回來,外面多冷呀!”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