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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木頭人

2007-01-01 00:00:00
十月 2007年6期

籮頭的老娘死了。他沒哭,卻笑著說:好!好!死了好。

老娘舅看尸合棺時,他瘋了般撲過去,說要看看他媽生他那地兒生蛆了沒有。這種對老娘的公然褻瀆,讓他的幾個老表實在忍無可忍,加之平時的怨氣,就結結實實地把他揍了一頓。

籮頭像條癩皮狗一樣躺在地上。任他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傻呵呵地笑。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人墻。人墻里發出嗡嗡的聲音,能聽清楚的就一句話:該打,再打狠點也不虧,裝瘋賣傻。

老娘出了殯,家客外人都散去了。從新疆回來的老姐姐給老娘圓墳去了。她不能等到三天后再圓墳,老娘走了,帶走了她的牽掛和眷戀,她不想在家多待。籮頭瘋瘋傻傻,更不指望去給老娘圓墳。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了老娘的墳頭,連圓墳帶燒回頭紙一塊進行,這是對老人的最后的祭拜。料理完老娘的后事,她就帶著籮頭回新疆去,興許再也不回來了。

籮頭癡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只覺得渾身筋骨木疼,耳朵里充滿了“該打……該該……”的聲浪。他用手摁了摁耳朵,并沒有擋住那聲音。那聲音似乎不是從外面傳出而是從里面發出來的。

于是,他轉身面朝堂屋,堂屋里空蕩蕩的。棺材已經抬走了,只剩下那張黑黝黝的小方桌還擺在那里。小方桌上擱著一個帶豁口的盤子,盤子上放著給老娘上貢的公雞,公雞的尾巴上還有一根沒有拔掉的毛,高高地翹著,奇丑無比。公雞的旁邊放著一只黑碗燈,那是給老娘照路的長明燈。老娘走了,燈還在忽閃忽閃地燃著,透著詭秘,像是老娘的靈魂在跳動。這是屋里唯一活動的東西了。

春日的斜陽照過來,曬著他的背,籮頭感到暖融融的。渾身更加酸軟,像被抽掉了筋骨一樣。死亡像一張蛛網還在屋里罩著,陰沉而幽暗,散發著讓人恐懼的氣息。

小黑碗里的油熬干了,長明燈熄滅了。屋里更加灰暗。死亡似乎成了一個凝塊兒,撞擊著籮頭的眼球。老娘真的死了!

籮頭心里發憷,又轉身朝外。四周靜悄悄的。偶爾,隔壁石磙家的種牛,懶懶地叫了一聲,發情的母牛透支了它蓄養一冬的體力。老娘養的那只下雙黃蛋的黑母雞,在他面前抖動著脖子,仇恨似的盯著他。他順手撿個瓦片向它扔去,那母雞竟一聲不響,傲慢地離去。

它也知道老娘沒了?那個整日嘮嘮叨叨的瞎老婆子真的死了?死吧,死吧。都死吧,死了好!籮頭的心里似乎在體驗著死亡的快感。

老娘真的沒了?籮頭心里陡然一動,神智有些恍惚。

籮頭的知覺像凍僵的蛇一樣復蘇了。心里竟然像鋸子拉著一樣的疼,淚水便從他黑黃色的臉上淌下來,流進了亂草一樣的胡須里……

籮頭是個老生兒子。他的三個哥都是得四六瘋死的。他媽生他那年已經四十八了。籮頭便成了家里的小祖宗。小時候,村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數他待得嬌,留著羊尾巴辮兒,穿著織機布頭做的蓑衣,滿身穗子,實在神氣。小伙伴們都羨慕死了。十一二歲了,他娘還不讓他走路,走哪兒背哪兒。他娘嬌慣他那兒啊,十里八村有名,誰不知道,安莊柳家有個留羊尾巴的小嬌孩呢。那個嬌啊,嘴噙著怕牙掛著,手捧著怕掉地下。

不知從啥時候起,村里跟他一般大的人都娶了媳婦,抱上了孩子。籮頭還在老娘的溺愛中閑蕩。老娘不讓他干活,不讓他外出,甚至晚上睡覺還和他一張床。眼瞅著沒人說媒,老娘也著急了,就四處張羅著托人保媒。好不容易見了幾個姑娘,不是嫌家窮。就是嫌人老實,連句話沒留就走了人。也有一個有意的,是瓦房莊的,叫榆錢兒。籮頭和榆錢兒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媒人家,總共才說了兩句話。相互問:你有意見沒有?相互答:俺沒有。第二次見面,是在她莊兒西頭那個麥秸垛后面,是籮頭找人捎的信。見了面籮頭便給她拽一把麥秸讓她坐下。拽麥秸時,他還裝著無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胸脯。榆錢兒胖乎乎的,籮頭見了就想碰她一下。第二回見面時,籮頭跟榆錢兒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現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她笑瞇瞇地問他:你叫啥?俺叫籮頭。籮頭?嘻嘻,還不如糞堆呢?俺哥叫糞堆,他死了。你家有叫尿壺的嗎?有啊,俺大(父親),也死了。你家的人咋起的名字呢?俺娘說,孩子生下來,爹第一眼看見啥就叫啥。那要是第一眼看見狗啊,貓啊,也叫那?嗯,俺莊上就有叫狗兒的,也有叫鱉兒的,還有叫石磙的。你叫啥?俺叫榆錢兒,有俺那年榆錢兒又大又肥,俺娘就給俺起名叫榆錢兒。榆錢兒長的像個肥大的榆錢兒,圓滾滾的,一說三笑。可是,她的爹娘狠啊,要了五千塊錢的彩禮。籮頭東拼西湊只有兩千塊。籮頭還在想法借錢的時候,榆錢兒就被人家的花轎抬走了。后來,籮頭才聽說,榆錢兒是為了她兄弟,才急忙出嫁的。她兄弟的對象,跟她家要了六千塊的彩禮。她爹娘便把她嫁給了一個腿有殘疾的裁縫,裁縫有錢啊。六千,她爹娘就把她給賣了。

從二十多,到三十多,到四十多,籮頭年齡越來越大,家里一直不寬裕。娘越來越老,越來越不中用。再也沒人給他說媒了,他成了光棍一條。

前幾年,鄉里號召養牛。隔壁的石磙家就養了一頭種牛,閑來無事,他就常趴在墻頭的豁口處看牛配種。聽到母牛的浪叫,看到種牛的猛撞,他就憋得難受。心想,自己競不如一頭種牛,還算啥人哩?于是,他就想起了瓦房莊的榆錢兒。如果他有錢,他跟她的孩子都上學了。想起榆錢兒,他心里便生出了一股恨意,他不恨她。只恨她爹娘薄情寡義把她給賣了。只恨自己老娘沒能耐,沒給他湊夠彩禮錢。只恨他媽把他生到這個世上來遭罪。他恨這恨那,恨來恨去,最后還是恨到他娘生了他。于是,對老娘喝來呼去,時常打罵。從前,他對老娘只是恨,自打跟好嘴分了手,便對老娘有了褻瀆的情感。他那罪惡的腳,時常踢向老娘生他的地方,以泄他對老娘的怨憤。

籮頭跟好嘴分手,也是沒法兒的事。他打心里喜歡好嘴,覺得好嘴就是他的女人。可是,好嘴是安民的女人。

籮頭恨就恨好嘴是安民的女人。憑啥好嘴就是安民的女人?憑啥好嘴就不是他籮頭的女人?安民那龜孫命好,要啥有啥,連老天爺都向他。不然他咋能有好嘴?就他那熊樣,尖嘴猴腮,個頭還不及好嘴高。他咋能配上好嘴?那龜孫只有前(錢)心沒有后心,就知道掙錢,看一分錢跟磨盤恁大。有錢就能拴住好嘴的心?呸,他只配跟好嘴提鞋。老天爺咋恁糊涂哩,這樣的姻緣也能配成對?

籮頭想好嘴想的要死。見不著她心里就罵:好嘴啊,好嘴,你個養漢精,害人啊。老天爺,咋讓俺碰上好嘴呢?您老人家做好事,俺謝您。您咋不好事做到底呢?他跟好嘴怕也是天意。

那年夏天,村東頭的養雞專業戶安民,從鄉里推了一輛獎勵的自行車,披紅戴花回到村里,別提多風光了。全村的人,都站在大街兩旁看著他,跟他打招呼。他神氣得像個大將軍。

安民得了一輛自行車,就尋思著明年要得一臺大彩電。因為鄉里書記在大會上講了,養雞三萬只就獎一臺大彩電。安民聽的一字不漏。他家有電視機,也是彩電。可是,這是個榮譽啊。在安莊,他安民不得大彩電,誰能得?他敢說沒有第二人!于是,他便謀劃著擴大養雞規模。他找了幾個外地的木匠做雞舍,因為工錢鬧了意見,人家活沒做完就走了人。他家的好嘴好說歹說愣是沒有留住人家。合同簽了,款也交了,眼看雞苗就要運回來了,安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可怎么辦啊?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只好在本村找個木匠。

安民是安莊有名的能人。他原想在外找木匠圖個省心,可以拉開臉皮和人家討價還價。這回倒好,臉皮還真拉開了,都撕破了。安民和好嘴把村里的會木工活的人篩了一遍,最后便想到了籮頭。籮頭雖然老實,倒也會些簡單的木工活。做雞舍這樣的粗活自然不在話下。他光棍一條,人老實,好打發,工錢肯定便宜。于是,安民就去請籮頭。

安民搭個“請”字,籮頭二話沒說,就背上家伙來到安民家里。安民交代好之后就去拉雞苗了。

籮頭整天閑逛,好不容易被人請一回,干括就特別地賣勁。為了趕工,一日三餐在安民家吃。

好嘴不光嘴好,茶飯也好,待人也親。一天三頓飯,湯是湯,菜是菜,饃是饃,滋滋潤潤。飯前都是桌椅放好。碗筷擺齊,才請籮頭上座。吃飯時又夾菜,又遞饃,又添碗,客客氣氣。籮頭哪過過這日子,他和老娘在家吃飯都是湊合一頓算一頓。他家從來不炒菜,瞌個蒜瓣、蘸點豆醬就算不錯了。到了安民家,籮頭才知道什么是天堂。再看好嘴,一天到晚笑瞇瞇的,她光瓷瓷的小臉像長在笑里。過去,他籮頭見過誰的笑臉?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籮頭越發干的歡實了,就連壓水、掃地的活都攬了下來。籮頭想,還真是邪了門了,他一進自家門就懶得動彈,一到好嘴家就想干活。

籮頭光棍一個,村里的女人都躲著他。好像他會咋著她們似的。有時候,他也就是想看看她們。跟她們說說話。他能咋的?青天白日的,他敢咋的?他是個男人,想看看女人,想跟女人說說話就犯法了?這些娘兒們在他面前,個個王寶釧似的。當他不知道她們那些爛事?他親眼看見安生撈過石磙的女人。在他們村,誰家的男人偷了誰家女人,他清楚得很。這些娘們還跟他裝正經。可是,她們跟他一裝正經,就顯得他不正經了。他咋了?他不就是沒女人。他要是有女人,她們也不會這樣對他了。有時候,他生自己的氣,怨自己沒能耐。更多的時候,他生他娘的氣,怨老娘沒用。

他來好嘴家時,心里還真擔心好嘴不待見他。好嘴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了,安民在村里也算是最富的人家。過去,他都是遠遠地掃她一眼,哪敢正兒八經地看她?一說安民要走,籮頭心里便慌了。他沒有跟女人單獨一起過,他害怕,不想接這活。安民說:沒事,好嘴在家,有啥事你就跟她說。好嘴接著說:就是,俺也不是老虎,你怕啥?籮頭一聽好嘴說話,就決定要留下了。好嘴的聲音真好聽,像繩子一樣拴住了籮頭。

好嘴見籮頭人老實又勤快,不像村里人說的又懶又饞。她家請籮頭只為了做雞舍,可他連家務活都替她干了。好嘴自然十分喜歡。過去,她見了他,連眼角都不眨一下,更甭說正眼看他了。一個老光棍,誰也不把他當個人看。自從籮頭來到她家,她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其實,他人也不賴,長的也不丑,就是邋遢點。一個瞎老娘,一個光棍,這樣已經不錯了。好嘴本來嘴就好,看到籮頭那么賣勁,“籮頭哥、籮頭哥”,叫的更甜滋了。

籮頭沒想到好嘴會這樣待見他。“籮頭哥”,以前誰這樣叫過他?他頭一回聽好嘴這么叫。他心里麻酥酥、熱乎乎的。“籮頭哥”這仨字從好嘴嘴里說出來,就像在蜜汁里浸泡過一樣,從籮頭的耳朵一直甜到他的心里。這甜像塊硬糖,撐著他的嘴,讓他合不攏雙唇。過去,他一挨床就睡,最多也是閉眼之前想想榆錢兒。說實話,榆錢兒長啥樣,他早就忘了,只記得胖乎乎的一團肉。他想她時,就有一種想吃肉的感覺。自從來好嘴家干活,他就不想榆錢兒了。老想好嘴的對他的好。老品那蜜汁一樣的甜。他一遍一遍地想,一咂一咂地品,就是不瞌睡。夜里睡不好覺,心火上行,嘴上就噓起了水皰。他真恨自己沒出息,怎么早不噓晚不噓,偏偏這時候噓皰呢。他本來就丑,水皰一爛,結了黑糊糊的痂,更難看了。他真想自己長的更好看些。他要是好看點,好嘴看他不也順眼些?哈。老了老了,起了花花腸子,還在意人家順眼不順眼了。一個老光棍,順不順眼又能咋的?籮頭笑罵自己。

好嘴沒事時,就在院里看籮頭刨木頭,一會兒端水,一會兒讓煙。家里有人干活,她就得守著,缺東少西的她都得應承著。

夏天很熱,好嘴就把電風扇搬到了籮頭的跟前。籮頭干的是力氣活,雖然有一陣一陣的風旋過,也不免渾身濕個透。他覺得在這里不能像在家一樣隨便,可以脫個精光。衣服纏在身上千了濕,濕了干,很快就成了地圖了。

好嘴站在籮頭的背后,看到他衣服上的汗印兒,對他說:籮頭哥,歇會兒吧,把你的汗衣脫了,俺給你洗洗。你看,都快成印花布了。

籮頭不好意思地說:不了,回家俺自己洗,哪能讓你洗哩。

嘿,快脫吧,這有啥哩,又累不著人。脫吧,俺也有衣服要洗,趁著一塊洗了。好嘴說著便上前去用手碰了一下籮頭的胳膊,示意他停下手里的活,趕緊脫衣服。

籮頭的血液忽地躥到了頭上。他滿臉漲紅,下面也脹了起來,就有看石磙家牛走犢的感覺。他覺得不是好嘴碰了他,而是自己心懷鬼胎碰了好嘴。突兀的,就想起了瓦房莊榆錢兒的胸脯。籮頭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站起來,更不敢看好嘴,只得乖乖地把汗衣脫了遞給好嘴。

好嘴接過籮頭的汗衣,回到屋里換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裝領短袖上衣,黑色的A字裙。她把自己換下的衣服和孩子的衣服一塊抱了出來,放進洗衣盆里。

一陣沖動之后,籮頭便起身幫好嘴壓水。他不能白讓好嘴給他洗衣服。

籮頭彎腰壓水,隨著壓井桿上下活動,他看到好嘴雪白的胸脯。她那沒有戴乳罩的雙乳,隨著搓衣板上的動作,也在上下顫動。兩顆黑棗般的乳頭,疙棱棱地撐著衣服,像要飛出去一樣。籮頭哪見過這場景?過去他想女人,最多也是回想一下他碰榆錢兒胸脯的感覺。可是,那是冬天,她穿著厚厚的棉襖呢。那感覺也不過像飄來飄去的云,哪有個正形?可現在,他離她那么近,他的眼睛已經摸到她了。真的,他摸到了,那兩個炙熱的火團,都快把他點著了。他感到嗓子里滋滋地冒著煙。渴,真渴。他下意識的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籮頭癡癡地盯著好嘴的胸脯,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手腳已經不聽大腦指揮了,濕漉漉地冒著汗。他機械地壓著水,手里的鐵壓桿兒突然一滑,便打了他的下巴。他大叫了一聲捂著臉蹲下。

好嘴蹲在壓水井旁,低頭搓著衣服,根本沒在意籮頭的舉動。籮頭猛然一叫,嚇了她一跳。她連忙放下手中的衣服問:籮頭哥,咋了?

籮頭嗚嗚啦啦地說:不礙事,不礙事。

你松開手,俺看看,都浸血了,還說不礙事,去衛生室包包吧。

不礙事,真不礙事,不疼。

籮頭哥,去屋里歇歇吧,別壓了。安民遲幾天才回來,你也不用趕恁急。去吧,屋里歇會兒。

籮頭逃似的離開了壓水井。他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就去了她家的茅房。從茅房里出來,他感覺輕松多了。只是,下巴火辣辣地鉆心疼。他便到堂屋里吊扇底下站會兒,一陣涼風吹過,才感到舒爽一些。可是,他心里仍舊晃晃悠悠地不定神,站了一會,便忍著疼到院子里干活去了。

好嘴洗完衣服,覺得有些腰疼,順手拉了一個矮凳坐下。她一邊挺著胸脯,一邊捶著腰說:籮頭哥,你幫俺把這盆臟水倒了吧,俺這腰老是疼,說去瞧瞧,一直不得空。

好嘴的胸脯挺的遠遠地,乳頭把上衣撐開了一條逢。籮頭不敢看她,彎著腰勾著頭去掀洗衣盆。他手搭在盆沿上,又忍不住地掃一眼好嘴,正好看到了好嘴爛了一個洞的花褲衩。他趕緊收回目光,由于心里慌亂,用力過度,把洗衣盆整個扣在地上。

好嘴看了看籮頭,覺得他怪怪的,又笨又丑。心想:這個老光棍,能娶上媳婦才怪呢。

籮頭干到很晚才收工。他覺得這個女人好像跟他有了牽連,他都看見她了。當他從好嘴手里接過洗好的衣服時,一股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鼻子酸酸地想哭。籮頭也聽說好嘴在村的名聲不好。可是,在他看來,她就是七仙女下凡。長這么大,除了他那瞎老娘,還沒有一個女人這樣對過他。他想,為了這個女人,死也值了。他真想做她家的一只雞,不光天天看到她,還能天天吃她喂的食兒。籮頭很羨慕好嘴家的雞。

老娘喂的那只黑母雞,又慢騰騰地轉到了籮頭跟前,挑釁似的歪著頭瞅他。籮頭便起了身,抓起一根樹條子朝它打去。母雞連跳帶飛地躲開了。

籮頭轉身進了屋。這是典型的豫東農家,三間筒子房,用箔筒子隔開,兩頭住人,中間是堂屋。老娘住東頭那間,籮頭住西頭那間。自從和老娘分床后,他就沒再進過老娘的屋。老娘死了,他頭一次走進老娘的那間房。他想進去看看,那瞎老婆子真就死了?咋跟沒死一樣呢?真死了!屋里除了一張用麻繩攀的小床和一堆破棉被,什么都沒有。籮頭看了看床上麻繩橫豎攀成的格子,心里像那格子一樣空蕩蕩的。他掀開已經辨不出顏色的破門簾子,從老娘屋里出來,又回到堂屋里。他站在堂屋中間,張眼四下看看,覺得有些陌生。這是他家嗎?他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堂屋的后墻根,放著一張不知哪家地主留下的斷了腿、掉了漆的八仙桌。桌子上方的后墻上,貼著老娘請的財神像。神像下方,是只土陶香爐。籮頭像賭氣似的撕掉財神像,把香爐摔到地下。老娘死了,沒人敬神。死老婆子,初一、十五都燒香,神保佑她了嗎?他過去也信神,自從跟好嘴分了手,他就不信了,他誰都不信了。

籮頭對著還未完全破碎的香爐子,狠狠地踢了一腳,才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這屋里沒有床,是用豆秸打的地鋪。他懶懶地躺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好嘴,心里一陣痙攣。好嘴,你咋不吭聲呢?你不是嘴好嗎?是的,她是好嘴。可是,她不會說話,她不會叫籮頭哥,不會摟他的脖子,不會摸他的胡子。她是個木頭人。澀酸的淚水又出來了。

老姐姐圓墳回來,對籮頭說: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娘臨終前再三囑咐,讓我帶你走。你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你走吧,別煩我。我死我活礙你啥事了?

誰讓我跟你一個娘哩,我答應過娘的。

我哪兒也不去。我沒娘,也沒姐。走!走!都走!

老姐姐含淚走了。

屋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籮頭從枕頭下摸出了那件爛了一個洞的花褲衩,蓋在臉上……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過了一個星期。籮頭的活快干完了,心里便惶惶地像被掏空一般。他多希望這活能永遠干下去,他不要工錢,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在好嘴家吃飯干活就行。好嘴做的飯跟館子的一樣好吃。籮頭吃的好,心情也好,干活就不覺著累,老顯時間過得快。籮頭想:日子好了就顯過得快,能有個法兒留住它就好了。可是,日子是留不住的。他又不能磨洋工,籮頭也會偷懶,可他不能在好嘴家偷懶,那樣就對不起好嘴了。籮頭心里毛躁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安民使人捎信說,那邊的雞苗太緊張,要等幾天才回來。籮頭心里很高興,就放慢了手里的活,幫好嘴打水、掃地、喂雞。

好嘴知道安民還要在外待幾天,她也樂意籮頭幫她干些活,陪她說說話,反正是包工,工錢事先講好的,不就是吃飯時多雙筷子嗎,也虧不到哪里去。

好嘴平時日子過得很煩悶。安民整日像不著窩的兔子,孩子上學一走,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雖說不缺錢花,總覺得少點啥。她一得閑就跑出去串門,與村里的年輕人打情罵俏,扣扣摸摸,便落下不好的名聲。村里的女人罵她是狐貍精,把自己男人看的很緊。正經男人見了她也都遠遠地繞開,安民家是安莊安姓最大的一門,誰也不想招惹是非。

籮頭到了好嘴家以后,好嘴就不想出去了。有個活人陪著,她就不覺寂寞了。籮頭陪她說話,替她干活,聽她使喚,前前后后護著她,小心翼翼跟著她。她心里很舒服,也很踏實。因為她覺得她和籮頭之間不會有啥。她不可能看上籮頭,籮頭也不敢對她有一絲的非分之想。她對他客氣,不過是想讓他賣力干活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好嘴坦然地享受著這種懵懂曖昧的男人疼愛。

竣工那天,好嘴老早就去趕集了。買些酒菜,要慰勞慰勞蘿頭,這是鄉下的規矩。籮頭下午早早地就收了工,拾掇好家伙,想走,又舍不得。他嘴上說:俺走吧。手卻端起茶杯,一杯水喝完又說:俺該走了。說罷又去摸煙盒,吸完一根煙,便去了茅房。籮頭從屋里到院里,從院里進屋里,晃來晃去地不定游。嘴里反反復復地說:俺該走了。卻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好嘴看著籮頭走來走去,竭力地挽留說:籮頭哥,別轉悠了,你都快把我轉暈了。你先進屋歇會兒,看看電視,俺這就去做飯。干了十來天了,咋也得吃個飯,喝兩盅再走。你回去不是也沒事?你要是回去等著相親,俺就放你走。

籮頭就借坡下驢留下了。吃飯時,好嘴頻頻勸酒,因為是竣工飯,一定要上酒的。安民不在家,好嘴只好陪著他喝點。吃完喝罷;天已經黑透了。籮頭感到有些頭暈,平時他酒量不小,今天咋就不行了?好嘴不勝酒力,只是陪著籮頭抿了幾下,酒一下肚竟也滿臉通紅,頭昏腦漲,心里嗵、嗵直跳。她勉強收拾收拾鍋碗盤碟,把兩個孩子安頓睡了。

好嘴收拾妥當,回到堂屋里。籮頭背起家伙,不得不說走了。好嘴紅著臉說,再坐會兒吧,俺喝多了,心里難受。

籮頭把家伙放到門外,只身回到屋里。找個凳子坐到好嘴身邊。他想再聞聞好嘴身上的香味。他深深地吸著,真好聞啊,跟楝樹花一樣清清爽爽的香。今兒,他得聞個夠,往后就沒機會了。

好嘴只想讓籮頭陪她看會兒電視。籮頭對于她來說,只是個意念中的男人,他的好和壞,丑和俊都無所謂,他就是個男人。她就想有個男人陪著她。

安民不在家時,好嘴總是一個人看電視。她上過幾年小學,在村里也算有文化的人。她跟村里的女人們說不到一塊。她們只知道翻嘴挑舌、吃飯干活、上床睡覺。她不一樣,她愛看些花花綠綠的雜志,她喜歡雜志上胡編亂造的愛情故事,總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她也喜歡看電視,喜歡看言情的電視劇。看到人家哭她哭。看到人家笑她笑。看到人家相好,便想有個男人在身邊。可安民總是外出,回家也是倒頭就睡,她心里很煩。她知道安民很累,她就是想讓他陪她說說話,像電視里一樣親她抱她。可他從來就不會。他只知道掙錢。錢!多少才算夠呢?人啊,真怪,沒錢時想錢,有了錢還想別的啥,活著總覺得有些缺欠。她如今不缺錢花了,還是覺得缺點啥,究竟缺啥呢?她也說不清。

籮頭坐在好嘴身邊,屋里便有了男人的氣息。這氣息像螞蟻一樣爬進了好嘴的心里。好嘴便有些心神恍惚了。她看到電視上一對男女在海邊上嬉戲,男人正在追著女人。她的眼睛便直直地盯在屏幕上。鏡頭出現了特寫:男人追上女人,把她扳過來,兩雙眼睛對望著,兩張臉慢慢地靠近,女人就閉上了眼睛,兩張嘴便合在一起,輪番地吸吮著。熒屏上只剩下交錯在一起的兩張嘴。

好嘴心里一陣酥麻,便感到了潮濕。她轉過頭看看籮頭。籮頭正喘著粗氣直直地盯著她。她趕緊扭過頭。籮頭就站起來,撲了過去,緊緊地抱著她,嘴在她臉上亂拱。好嘴也有些不能自持了,喃喃地說,關上門,到里屋去吧。

事情就那么不可思議地發生了。

籮頭真正地體驗了男女歡愉的快感,四十出頭的人了,頭一回碰女人,他覺得活得值了。

籮頭的活干完了,安民還沒有回來。他仍舊去好嘴家,幫她干家務,幫她喂雞,不讓好嘴動彈。他想,安民個孬種,家里有這么好的女人,咋就不知道疼她?整天不著窩,掙錢再多有啥用?籮頭把自己的儲蓄都給了好嘴。他給好嘴買了好幾個新褲衩,把那個爛褲衩揣進懷里拿回了家。他覺得好嘴真是他的媳婦,他跟她啥事都做了,跟自己的媳婦還有啥區別?活著多好啊!他有媳婦了,他的媳婦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

籮頭再也不覺得老娘的嘮叨煩人了。再也不覺得伏天的太陽炙人了。正值三伏天,他卻覺得家里地里都有一種涼爽爽的感覺,即使出汗也像出的是薄荷油清涼清涼的。他不再怨他媽把他生到這個世上來,他媽要是不生他,他能有好嘴嗎?

安民回來,好嘴把籮頭夸了一番。看到雞舍做的那樣結實、細作,安民自然很高興,就多給了籮頭兩百塊的工錢。

籮頭說啥也不多要,就按原來說好的價拿了錢。他原想不再要工錢了,怕安民懷疑,只好拿了。安民高興地說:還是一個莊兒上的,就是不一樣,那些南蠻子,只認錢。以后有啥活就交給籮頭哥了。

籮頭像變了個人似的,干凈講究起來,人也精神了。時常到街上理理發,刮刮臉,給好嘴買些衣物什么的。好嘴充滿了他的空間,看到老娘干癟垂掛的雙乳,就想到了好嘴的好似白蒸饃。聽到石磙家母牛的叫喚,就想到好嘴哼哼唧唧的叫床聲。看到黑母雞就想把它生的蛋賣了給好嘴買點啥。看到路上的女人,就想起好嘴走路時一扭一扭的屁股。端起飯碗,就想起好嘴做的飯好吃。老娘做的面條,就放了一點鹽子兒,連菜葉子都不下。好嘴做的面條,蔥姜醬醋油,五香料味精,樣樣俱全,跟館子里的一樣。他下過館子,還是他姐領著他去的,吃了一大碗肉絲面。真好吃。那味道跟好嘴做的一模一樣。

晚上,籮頭早早地就上鋪,獨自一人看電影。他把跟好嘴在一起的時間都當成了電影,一點不落地過放。放一遍,好嘴就在他心里扎下一些根,一遍一遍地放,好嘴就長在了他心里了。

安民不在家時,籮頭就去幫好嘴干活。好嘴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晚上,他就陪她看電視。籮頭的日子跟蜜一樣的甜。

過了一段時間,村里就風言風語地傳開了。直到了后半年,安民才聽到。起初,安民不相信,籮頭一個憨不拉嘰的光棍,要啥沒啥。他媳婦有模有樣,他又有錢,她哪點不滿足?他累死累活地在外跑,還不是為了她和孩子過上好日子?好嘴雖說有些野性,也就那脾氣,她咋也不會看上籮頭。再說了,他姓柳的敢往他安民頭上扣屎盆子?不可能!

傳聞越來越多,說的有鼻子有眼。安民就留心了,好嘴好像變了,比以前溫順多了,真像做了虧心事。晚上上床,她總是把燈關掉,總是哼哼唧唧的叫喚。過去她從不這樣,安民關燈她總是讓安民打開,她說城里人都是開著燈做那事。但是這些并不能確定她有那事,安民只有不動聲色的繼續觀察。

籮頭家在石磙家西邊,石磙家的東邊就是條南北大路。這條路就是安莊人所謂的大街。也是安莊人進進出出唯一的路。籮頭家的大門前,有一條東西小路,直通大街。籮頭家和大街雖然隔著石磙家,但,他站在自家的大門口往東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籮頭賊似的站在自家門口往大街上瞅著,希望能看到安民出去。他想,安民咋不得個啥病死了呢。他恁有錢,咋就沒有人綁他的票呢,最好綁了再撕掉。要不,干脆買包老鼠藥給他下了算了。籮頭給安民設計了好多種死法,他就想讓他死。他要是死了,好嘴不就是他的了?他想好嘴,好長時間不見她,他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

籮頭在大門口站的腿酸,就掂了一塊磚頭坐下。看不見安民出去,見好嘴一面也好啊。好嘴啊,好嘴,你咋就不出窩呢?籮頭像頭困獸,眼盯大路,窺視獵物一般,等著好嘴從天而降。

籮頭直盯盯地看著大街,眼都不眨一下。不多時,他便覺兩眼酸澀,直冒金花。于是,他便起身回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來回轉圈,無法讓自己停下來,仿佛一停下來就會瘋掉。轉著轉著,他突然感到腳上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踢翻了自個的家伙籃子。他忽然一動,心想,還不如用木頭做個好嘴,給她穿上褲衩,他有她穿過的褲衩。對了,爛的那個洞,他得給她縫上。不,不能讓她穿爛的,他的女人咋能穿個爛褲衩呢。他得給她買個新的。那個爛的,貼過她的身,有她身上的味,他得放著。他想,做好了好嘴,就把她放在被窩里,天天摟著她睡覺。太好了,誰說他籮頭笨?精著呢!對,現在就開始做,反正那個瞎老婆子也看不見。

籮兒,你叮咣啥哩?老娘聽到了響聲問道。

給你做棺材里,老不死的,凈操閑心。籮頭咒罵道。

老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孩子怨她。她沒能給他娶房媳婦,真是造孽啊。從前,這孩子多好啊,又聽話又孝順。老天爺啊,要是能給籮兒娶房媳婦,就讓她死了她也愿意啊。雖說她的眼不行了,可是家里總有個活人伴著他啊。天啊,要是她死了,她的籮兒可怎么辦啊?渾濁的淚水從老娘的瞎眼里流出來。

籮頭終于做好了好嘴,可是這個木頭人讓他的心靈更加焦渴。他更加渴望能見上真好嘴一面。他覺得差不多有一輩子沒見過好嘴了。

安民的雞場效益不錯,離他的大彩電目標已經不遠了。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外出了。外面對好嘴的議論讓他心里很別扭,甚至有些抬不起頭。他雖然對好嘴心存疑惑,但捉奸捉雙,也沒抓著什么證據。沒有證據,他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安民接了一個電話,說是雞苗廠的老板打的。他們引進了一批新雞苗,建議安民更換雞種。安民就跟好嘴商量,他先去考察考察,如果可以就把這批老母雞處理掉,換上新品種。

籮頭在自家的門口外蹲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他的視野,旋即又消失了。是他,安民個龜孫。這回他看的真真切切,那龜孫真的走了。籮頭賊似的溜進了好嘴的家里。好嘴正在喂雞。籮頭一把奪過飼料盆,一口氣把飼料撒完了,就去拽好嘴。好嘴笑道:你嚇俺一跳,看你饞的,跟八輩子沒見過似的。這青天白日的,讓人撞見又嚼舌頭。這回他要走幾天哩,天黑了你再來吧。籮頭不依,邊解她的衣裳邊說,黑夜是黑夜,俺現在就想,快把俺憋死了,安民這龜孫,占著窩也不走了。

完事后,籮頭說:晚上俺還來,俺想跟你一塊看電視。

天一擦黑,籮頭就來了。好嘴給他留下了飯菜,吃罷喝罷到堂屋里看電視。好嘴收拾完了也坐了下來,她拿著遙控器選換臺。選了一遍,熒幕上只有晃動的雪花兒,沒有圖像。她幽幽地說道,沒有臺,天也晚了,你回去吧。俺得睡了。

俺不回去,俺走了你不害怕?俺陪著你。籮頭說著就關了電視,拉滅了燈。

籮頭餓狼似的折騰著好嘴,好嘴渾身散了架似的,無力地說道:你瘋了,不要命了?

你得讓俺過把癮,下輩子俺給你做牛做馬都中,你就行行好吧。沒你時,俺也不想了,有了你,俺都快饞死了。俺天天想你。夜里發癔癥叫你,把俺娘都吵醒了。她說,籮兒,你發啥囈癥哩,叫人家媳婦干啥哩?俺說,俺才不管是誰的媳婦,俺想叫就叫,凈瞎操心。她可不知道咱倆的事。今兒夜里,咱倆就這樣,誰都不能睡覺,不能合眼。下回不定啥時候能有空哩,俺都想死你了……

嗵、嗵、嗵……傳來了又急又狠的敲門聲,籮頭和好嘴嚇地魂飛魄散。

安民把門踹開了,與安民一起進來的還有安生和他的幾個堂兄弟。

籮頭看看身邊的好嘴,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他想,好嘴啊,恁大的事你咋不露面呢?你去哪了?是不是安民個龜孫把你支逛走了?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你咋恁沒情意哩?他用手摸摸地鋪上的好嘴,他把她刮的光滑滑的,胳膊、腿都是圓溜溜的,好細作啊!她臉上永遠都是讓他麻酥酥的笑。那是他用墨斗里的墨畫上的。這個木頭人啊,總是這么呆板冷硬。它沒有好嘴身上楝樹花的香味。那種聞一下,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暈乎乎的香。它沒有好嘴身上那光滑柔軟的皮肉。沒有那甜甜的酒窩。沒有那滑溜絲順的頭發。沒有!它就是個木頭人。它還不如他在城里的那個好嘴呢。籮頭真想把它帶回家。只可惜被當成了罪證,讓柳樹青給砸了。柳樹青啊,柳樹青,你一巴掌扇的俺眼冒金星啊。你也忒狠了!柳樹青,他肯定是裝不知道的。他親嬸子死了他都不回來。想想安莊的人,籮頭心里發冷。

上午,老娘出殯時,村里人都沒來。姓安的不來,姓柳的也不來。他籮頭總還是姓柳的種吧?姓柳的咋就不伸頭呢?平時,村里不管誰家有喪事,家家都會送份兒紙錢。俗話說:喜事不請不到,喪事不請自到。可是,籮頭瘋瘋癲癲,罵天罵地罵老娘,不往人道上走,誰都不想答理他。老姐姐畢竟是嫁出去的閨女,又遠在新疆,十幾年不回來一趟。雖然時常給老娘寄些錢來,跟村里的人也生分了。

眼看老娘埋不出去,老娘舅又讓籮頭領著老姐姐挨家磕頭請人。籮頭剛出去,安紅領就來了。老娘舅急忙遞過煙,讓他坐下,哈著腰說:還是老哥哥量大啊,積的都是陰德。

安紅領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隨口道:委屈你了大兄弟,按理你是在事兒上的貴客,要三請三讓的啊。哪能讓你張羅這事啊。慚愧。慚愧。柳樹青沒回來?

樹青忙,沒給他送信。

是啊,官差不自由。可辛苦你老哥了。

嗨,老姐姐命苦啊,碰上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

再不爭氣,也是我們安莊的人啊。雖說,安莊是安、柳兩姓。但是,安姓從來不欺柳姓。沒想到柳姓出了個這東西,老嫂子(籮頭娘)多好的人啊。也是家門不幸啊。不管咋說,也不能晾尸,死人有啥罪哩。

是啊,是啊,還是老哥哥明白事理,你大人有大量就多擔待點。

安紅領是場面上的人,自然是義氣當先,既然老娘舅來請,就不能再推了。他把手頭上的事撂了,來籮頭家管事。

他安排籮頭再去磕頭。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直到把人請來。籮頭領著老姐姐去了安民家。他原想,有老姐姐跟著,又是報喪請人的,安民不會把他咋的,他好歹也能見好嘴一面。可是,到了安民家,大門鎖著。籮頭長跪不起,他希望能跪出好嘴來。姐姐催他,這家沒人你跪啥,趕緊走吧,還有好多家呢。

籮頭連著磕了三回頭,磕的他腿不是腿腳不是腳。磕頭回來安紅領就讓他跪在靈棚下面。籮頭沒有哭,他眼盯著來幫忙的人。安民沒來,安民堂兄弟安生、安堂、安慶都沒來,好嘴也沒來。安姓的除了安紅領都沒來。來的柳姓,也都是門里的近親。大都是看老姐姐的面子,也有些是為了自家的面子。

籮頭冷笑了,他籮頭算個啥呢?其實,他娘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就去請管事的安紅領了。安紅領是安民的堂叔,安莊的紅白事都是他管的。安莊柳姓是外來戶,沒有撐攤的人。就有一個叫柳樹青的,是籮頭的堂兄,在縣城工作。柳樹青的父母都不在了,一年回來一趟給父母上上墳,燒完紙就走,從來不進安莊,自然也不涉及安莊的是是非非。這回籮頭的老娘死了,按理他應該回來的,那可是他的親嬸子啊。籮頭的老姐姐找人給他捎的信。不知道他接到信沒。他怕是接到信也裝著不知道。他傷透了腦筋,不會再管籮頭的事了。

籮頭就怕請不動安紅領,進了安紅領家的大門就跪下了。他說,紅領大,俺娘沒了,俺來請你了。安紅領說,不巧得很,俺老表家的閨女要看好,請俺慮好哩。俺不能替你管事了。另請別人吧。

另請別人?籮頭能請誰?他知道安紅領不是有事,是不想管他家的事。沒辦法,他只有去請老娘舅。讓老娘舅出面請人了。老娘舅領著籮頭直奔安紅領家,讓籮頭長跪不起。老娘舅說,老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那苦命的老姐姐的分上,看在我這薄面上,你就屈尊一回。直到安紅領答應了,才讓籮頭起身。

籮頭覺得,他咋像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狗呢?誰想踢一腳就踢一腳。

籮頭摸摸身邊的木頭人,它雖然呆板硬冷,可它是他的念想!是他活著的心勁。在這個世上也只有好嘴跟他心貼心啊。

好嘴,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死了人了?一巴掌恁大的村子,西頭放個屁東頭就知道。你就不知道俺娘死了?你若知道,來燒份紙錢,那也是個正正堂堂的理由。你咋不來?肯定是安民個龜孫把你支逛走了。安民,你龜孫毒啊……

籮頭醒來,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自家的院子里,渾身上下全是血跡。他不知道怎么會在自家的院子里?好嘴呢?他記得他跟好嘴在一起呢。究竟咋回事呢?他的頭像錐子鉆著一樣嚯、嚯地疼。一陣刺疼過后,他想起來了,安民逮住他跟好嘴了。他們把好嘴的褲衩塞進他嘴里,然后就關了燈。他只感到拳打腳踢,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籮頭感到全身的骨頭像粉碎了一樣,火燒火燎地疼,他艱難地爬到了地鋪上。沒有想到安民這樣狠毒,他是想廢了他啊。完了,他和好嘴完了,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他開始設計自己死法,喝藥?上吊?絕食?投井……可是,想來想去,咋死都不好受。他怕死,還是將就著活吧。

聽到籮頭的呻吟聲,老娘以為籮頭病了。她摸索著給他搟了碗酸湯面葉。接過面葉碗,籮頭號啕大哭。老娘嘆了口氣說:兒啊,別哭了,都怨娘沒能耐,老不中用,你爹這死鬼撒手恁早,他倒也清凈啊。俺這是哪輩子的罪孽啊。

老娘不知道籮頭得的是啥病。一直催他上醫院。籮頭揚言,再催一次就打斷她的腿。老娘也只是暗自垂淚。

籮頭躺了整整一個月,日日夜夜摟著那個木頭人好嘴,臉上蓋著好嘴那個爛了一個洞的花褲衩。

石磙家又添一頭大約克夏種豬,一只波兒山羊種羊。那頭魯西種牛也換成了西門塔爾牛。牛、豬、羊,都到了繁殖的季節,他家里那種騷動的腥味飄進了籮頭院里,像銀針一樣刺著籮頭。

籮頭從地鋪上爬起來,憋了整整一個月,他想出去走走。剛出門口,就碰見安生牽著豬從石磙家里出來。他笑嘻嘻地說:能走了?知道你能走,我就不牽著豬去石磙家,找你多好,還省幾塊錢。反正都是姓柳的種。

籮頭扭頭就往回走。身后飄來了安生惡毒的罵聲:狗日的,再出來晃悠,非劁了你不可。

籮頭沮喪地坐在院子里一張破席片上,揉著受傷的膝蓋,憤憤地想:穿新鞋踩狗屎,怎么碰上這么個東西。

籮頭正在生氣,石磙女人的聲音摻著腥味飄進了籮頭的院里:石磙,咱換一個大電視吧,現在時興純平的了,電視上天天廣告。

你是錢多燒的了,那電視機才買幾年啊?又換大的,大的小的還不是一樣?

那不一樣,大的跟小的就是不一樣。啥都是大的好。要不,你這茁子牛、苗子豬、苗子羊能賺錢?

熊樣子,我還想當苗子人呢?你愿意不愿意?

就你那熊樣兒,誰會要你?種進去的是人,生出來都成鬼了。還苗子人呢?這輩子養了恁些苗子牲口,下輩子讓你當寡漢。

我不養苗子牲口,你能吃香喝辣恁得法?

石磙最終沒有拗過他女人,還是把電視機換成了大的。

籮頭過去不愛看電視,自從跟好嘴好了以后,就想看電視了。他想買臺電視機,可那瞎老婆子死活不讓。說她沒錢,他知道她有錢,不讓他花,等著死了填墓窯子啊?他的錢都給了好嘴,他除了這一身的傷啥都沒有了。

挨黑時,籮頭聽到石磙家里很熱鬧。他想,可能是村里的年輕人看石磙家新買的純平大彩電的。石磙家里電視換了,那臺破的賣不賣呢?他想去石磙家問問。要是賣,籮頭就是翻也得把老娘的錢翻出來,把那臺破電視買過來。

待看電視的人都走了,籮頭便進了石磙家。石磙笑道:老籮,這段時間怎么沒見你,是不是出去旅游去了?他肯定知道籮頭挨了打,故意問他的。

籮頭吭哧半天沒說話。

石磙女人正在看電視,見籮頭進了屋,就關了電視站起來。她把長臉拉成了一條線,眼錐子一樣剜一眼籮頭,對石磙說:沒啥好臺。石磙,累了一天該歇了。

石磙會意,便起身問籮頭:老籮,有事嗎?你不跑羔吧?我剛買了一頭杜洛克豬,好著呢,毛都是紅的。去他吧,有苗子你也沒有眼兒。想狠了再來,遇著誰家的牲口跑羔,你先上。

籮頭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石磙家。他還沒出石磙家的院,就聽到電視機又響了。他知道,石磙的女人愛看電視。因為愛看電視,兩口子沒少生氣。這女人性子烈,跟石磙打架時,逮啥抄啥,實在找不到東西,就嗷天扯地把石磙罵得狗血噴頭。那次,她一個搪瓷缸子飛過去,石磙的頭就裂了一寸長的大口子,縫了三針。他們每次打架,籮頭都知道,不管咋打,最后勝利的都是石磙女人。石磙的女人關了電視,是怕籮頭在她家看電視。這女人心里鬼,她見籮頭趴在墻頭的豁口上看牛走犢,就讓石磙把那豁口子補上。石磙聽他女人的,補豁口時說:老籮,我還是把豁口子補上吧。你的席餓死不怨我,眼撐死了我可負不起責了。豁口子補上了,籮頭就在磚頭縫里看,你家能養,俺就不能看?也活該籮頭倒霉,那天,籮頭正撅著屁股往石磙家看,石磙女人就進了籮頭家的院。她原本是來籮頭家借簸箕的,看到籮頭的樣子,就停下了腳步,嘶聲說:嗨,嗨,看到眼里可是拔不出來,不怕把眼撐瞎了?說完扭頭就走,好像籮頭偷看的不是她家的牲口,而是她。從此,她就不正眼看籮頭一眼。籮頭雖然知道她跟安生的爛事,她并不知道籮頭知道,自然在籮頭面前像個高貴的女王。一見她的架勢,籮頭就氣短路,真像自己做了丟人的事。

出了石磙家的大門,籮頭恨恨地罵道:石磙啊,石磙,你兔孫咋不像姓柳的根兒?一準是你娘懷了安家的種才生的你。不然,咋合著安姓欺負俺?

籮頭不能再在家里待了,他快瘋了。他的腿還有些疼,就拄著拐棍出了門。去哪兒?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走著,走著,就轉悠到好嘴家的屋后。

安民和安生幾個堂兄弟正在安民家打牌。安生出來小解,看見了籮頭,就回去招呼人。幾個人像攆瘋狗一樣把籮頭攆跑了,籮頭跑慢一點又是一頓好打。從此,籮頭再也不敢向村東頭去了。

籮頭的傷好了之后,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到大街上轉悠。他把碰上好嘴的希望由自家的門口轉移到大街上。因為在大街上更有希望碰上好嘴。他不奢望能跟她見面,跟她說話,跟她睡覺,只要能遠遠地看上她一眼,他就心滿意足了。

籮頭終于看到好嘴了。好嘴拉著車子順大街向北走去。他頓時心慌意亂,手腳冰涼,踉踉蹌蹌地趕回家,騎上他那輛破自行車就追了上去。他不敢遠也不敢近。遠了怕跟不上她。近了怕村里的人看見,傳到了安民的耳朵里,又是一頓毒打。出了村,大約走了二里路,籮頭看到好嘴拐進了路邊的打面房。他急忙跑過去,幫她把糧食從車子上卸下來。好嘴看到他,嚇了一跳。小聲說:你咋來了,不要命了,你就消停吧。別再找俺了,他不是人,你看……

籮頭看到好嘴身上的紫癍,淚水馬上就流出來了。他咬著牙說:俺殺了他算了。

別,別,你趕緊回去吧。讓人看見了,他又找事,咱就斷了吧,俺認命了,你也認了吧。回去吧,別讓人看見了。

籮頭心如刀絞,含淚而回。從此,他變了,變的瘋瘋癲癲。他總想罵大街,碰上聽不下去的人,就揍他一頓,挨了打他便好上幾天。只要身上不疼,他還上街罵人。老娘實在聽不下去就說他幾句。她一開口,他就打她。

村里的人都說籮頭瘋了,連安民也不再找他的茬了。

籮頭如此地對他老娘,安紅領和村里的長輩都勸他。有時候,籮頭也感到心愧,可是他管不住自己。

安莊安、柳兩姓都買安紅領的賬,就連村長也敬他三分,唯獨籮頭不聽他的勸。安紅領也找人收拾過他,可是,籮頭像顆銅豌豆,捶不扁,嚼不動。安紅領看籮頭老娘可憐,就找人捎信讓柳樹青回來一趟,管管籮頭。柳樹青在縣里干事,又是籮頭的堂哥,籮頭興許會聽他的。于是,柳樹青礙著安紅領的面子,從縣城里回到安莊。他看到籮頭變成了這樣。老嬸子也是以淚洗面。他就動了側隱之心,幫籮頭在城里找了個差事,讓他給一個小區看大門。

誰知道,籮頭干了仨月,就出了事。

籮頭沒出過門,來到縣城很不習慣。城里跟鄉下不一樣。城里人,大清早就起床,慌里慌張地跑步、打拳。鄉里人,誰大清早跑步?不是神經病嗎?“騎馬坐轎不如黎明睡覺”。熱被窩多舒服,跑啥球步?籮頭早早地被人喊起心里有說不出地煩。在家里,他愛睡懶覺,啥時睡足睡夠了,不想睡了才起床。城里人有啥好?連個囫圇覺都睡不成。睡不成覺也罷了,吃過早飯呢,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地出門上班,跟狗攆著似的。見了面連句話都顧不上說。一個村(籮頭把小區當成了一個村)里住著,見了面誰也不理誰,啥規矩呢?還是鄉里人見面親熱,認識不認識都會打個招呼。鄉里人沒事,吃過飯就扎堆閑扯,找不到閑扯的人就串門兒。沒聽說,“農民交了糧,勝似自在王”,現在連糧食也不交了,更自在了。只是,年輕人心野了,紛紛往城里擠。晚上,城里跟鄉下差別就更大了。吃過晚飯,城里人成雙成對地出去散步,半夜也不回家。城里人,都是夜里歡,歌啊、舞的,男的女的摟在一起。大街小巷的燈都亮著,也不怕費電?鄉下的晚上很簡單,吃過晚飯,各家大門一關,就上床睡覺,最多也是有電視的在家看看電視。

小區里人要求籮頭十二點才鎖大門。大門不上鎖,籮頭就不能睡。籮頭困的難受,呵欠連連。雖說這活累不著,就是缺覺。籮頭真想回家。掙錢不掙錢無所謂,反正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就想落個舒服。可是,柳樹青再三地囑咐他,一定要好好干,他托了好多人才給他找了這個差事。說心里話,籮頭還是有點怵柳樹青的,打小就憷。小時候,柳樹青老嫌嬸子嬌慣籮頭。嬸子不在跟前,他就教訓籮頭。后來籮頭見他就溜。這回,柳樹青把話跟籮頭一起撂下了,籮頭也只好硬著頭皮撐著。后來,慢慢地就習慣了。籮頭晚上不能早早地上床睡覺,他就站在小區的大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喜歡看大樹下那些男男女女的年輕人,摟著、抱著、親著,也不管多少過路人,一點也不害臊。擱鄉下,誰敢啊?唾沫星子淹死你。

籮頭雖然不喜歡城里的白天,但他比較喜歡城里的夜晚。城里人,白天一個忙啊,像只風轱轆,轉啊、轉啊,轉個不停,多累啊。晚上一個瘋啊,像鬼魂附了體,飄啊、飄啊,飄忽不定,多自在啊。城里的晚上比白天長,比白天好玩。每天晚上,籮頭鎖了大門一上床,眼前就有一些閃亮的燈影在晃動,那些親啊抱啊的年輕人便在燈影里晃動。晃的他頭腦暈乎乎的,于是,他就想好嘴。不知道好嘴是不是跟安民那龜孫在床上打滾?他恨安民,就想象著在床上跟好嘴打滾是他而不是安民。城市的夜充滿騷動。這騷動像電波一樣震蕩著籮頭。籮頭也像這城市的夜一樣的騷動不安。

籮頭天天在心里呼,老天爺啊,讓俺跟好嘴在城里見一面吧。他想好了,見到好嘴,就把他見到的、聽到的都說給她聽。他有好多話要說。過去他們在一起都是好嘴說,他聽,他顯得很笨。現在不一樣了,他也算見多識廣了。他想,過一段就回家看看。他好歹也是城里人了,回家時得給好嘴捎點啥。城里的好東西多著呢。捎啥呢?到商場了轉轉,看看有啥好嘴可心的就買點。于是,籮頭就跟小區里一個退休的老人商量,讓他老人家替他看會兒門,他想出去買些東西。

籮頭小心翼翼進了商場。一樓都是些瓶瓶罐罐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香味。那香味不好聞,沒有好嘴身上那種楝樹花香正道。籮頭想上樓看看,怎么也找不到樓梯。他就隨著人流走,看人家上了一條黑帶子上,不動一步就上了二樓。他也試著上去,可他的腳剛踏上電梯,電梯就上下錯開了。籮頭不防,趔趄了一下,碰到一個時髦女人身上。那女人捂著鼻子,一連上了兩個臺階,頭也不回地說:恁大的味,熏死人了。于是,一電梯的人,刷一下,都扭頭看著籮頭。籮頭感到身上的血呼一下聚到頭上,他把頭深深地低下。籮頭還沒有從那窘態中回過神來,電梯就把他送到了二樓。他不知道下電梯時還要跨一步,電梯就把他推下去了,差點把他推倒。

籮頭正在商場里轉著,突然,就站住了,大氣都不敢出。他揉揉眼睛,沒錯,是好嘴。他看到好嘴了。好嘴怎么到這來了?還穿恁洋氣?安民來了嗎?籮頭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不能貿然跟好嘴說話。他得先看看好嘴來干啥的?可是,他站了好久。也沒見好嘴動一動。于是,他就大著膽子上前去了,原來是個塑料人。只是穿上了商場里的衣裳。她跟好嘴咋恁一樣呢?

籮頭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悄悄地買了一個跟商場里一樣的好嘴。這好嘴可比那木頭做的強多了,哪兒都是光滑滑的,該凸的凸,該凹的凹,跟真人差不多。

小區里有個小孩去籮頭屋里玩,發現了他床上有個塑料模特,就回去跟他的父母說了。消息一傳開,居民都認為他是個性變態。心里就有些別扭,就私下的議論,那么多健康的不找,偏偏找個心理變態的老光棍看門,不定鬧出什么事來。他們不讓男孩子去門口玩,不讓女孩子跟他說話。特別是小區里的女人,都遠遠地躲著他,晚上都不敢一個人從大門里過,生怕他非禮她們。

也活該籮頭出事。那天上午十點時,籮頭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大門上的鎖。突然眼前亮了,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過。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地趕上去。還真是好嘴。好嘴是去她姨家走親戚,正好路過籮頭看門的小區。

籮頭上前撈住好嘴。好嘴嚇了一跳。見是籮頭,就慌忙地說,你放開手,這么多人,讓人看見了。

籮頭嘿嘿傻笑說:這是城里,跟鄉下不一樣。在大街上親嘴也沒人說。再說,這兒,也沒人認識咱。走,俺請你吃飯去。俺有錢了。

好嘴說,不行,俺有事得走。俺姨有病了,俺去看姨哩。

吃了飯再去也不遲。

不行,下午不興瞧病人。

那你改天。反正,俺今兒得請你吃飯。俺見你一回不容易。

好嘴怕籮頭在街上跟她拉扯,就跟籮頭去了一個小飯館。

等籮頭回到小區時,大門口站了很多人,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一見他回來,小區的人都吵吵開了。紛紛責問他:你去了哪?看門的怎么隨隨便便地離開?大門也不上鎖?一個中午,丟了一輛摩托車,一輛電動自行車。小區的樓讓人搬走你也不知道。我們拿錢是讓你看門的,不是讓你胡溜的。丟了東西必須要賠償。

籮頭一下子癱軟在地,天啊,他拿什么賠啊。他的錢除了請好嘴吃飯,剩下的都給了好嘴。

小區的人見籮頭擠不出油水,便問他:是誰介紹你來的?籮頭就把柳樹青給供出來了。小區的人便拎著那個塑料模特去找柳樹青。柳樹青惱羞成怒,一巴掌扇在籮頭的臉上。他又轉臉點頭哈腰地跟人家賠不是,好說歹說,搭上倆月的工資,才算把籮頭領了回來。

籮頭回來后,也不后悔,他見了一回好嘴也值了。可是,好嘴卻沒有逃過安民的眼,好嘴回來后,安民就往她姨家打了電話。她姨不知道內情,說好嘴并沒有去她家。安民盤來問去,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便找茬把好嘴苦打了一頓。好嘴死活都沒有承認。安民只是懷疑,便拿了一個大雷子,崩了籮頭家的大門。

那天,籮頭早上起來,看到一個身上插著匕首的死狗娃兒,扔在他家的堂屋門口。

籮頭撿起了那個死狗娃兒,就在他家的院里刨了一個深坑,像埋他自己一樣,把它給埋了。

籮頭仍舊到大街上轉悠。只是,他再也沒碰上過好嘴。

籮頭舊病復發了,仍舊是罵天、罵地、罵街、罵娘。

他逮誰罵誰,常常被打的遍體鱗傷。他對好嘴的感情也由愛到恨。從此,他詛咒的人中又多了個好嘴。他用極淫穢的話罵她。他覺得她是個騙子,騙走了他的錢,騙走了他的心,騙走了他的念想。他再也不出去干活了,連地里的莊稼也不管了。他頭也不理,臉也不洗,胡子也不刮。不掙一分錢,只靠老姐姐給老娘寄來的零花錢過日子。

籮頭瘋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瘋子。

老娘病了,奄奄一息。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這個老生兒啊。籮頭小時候,有個算命先生給他算卦。算完卦先生愣是不收卦禮。他說,他算了一輩子的卦還沒有見過恁賴的命,不值卦禮錢。他說籮頭死到五黃六月,還是餓死。那時老娘不相信,籮頭長的虎頭虎腦,看著就是個福相,命咋會恁賴?她還等著享兒子的福哩。命啊!都是命。她還是走到兒子前頭。她咋閉眼啊?她把籮頭叫到了床前,從席片底下摸出個手帕卷,里面有三千塊錢。籮頭跟她纏了好長時間要買電視機,她咬著牙硬是沒答應。她攢了一輩子的錢,準備娶兒媳婦用的,她等不到這一天了。她把它交給了籮頭,跟他說:籮兒,娘就這點東西留給你了。俺死了你就跟你姐去吧,老了好歹跟前有個人。俺都跟你姐說好了,俺死了你就跟她一起走,啊……

籮頭的老娘走了,到底也沒閉上眼。

老娘死了。老姐姐也走了,籮頭把她罵走了。他不想看見任何人。

晚上,再也沒人問他吃啥飯。再沒人喊他籮兒了。他最煩老娘喊他籮兒,幾十幾的人了,還籮兒籮兒地喊,好像他還是個孩子,煩死人了。他再也聽不到老娘叫籮兒了。

他什么都聽不到了。聽不到瞎娘的嘮叨。聽不到拐杖敲地。聽不到連續不斷的咳嗽。聽不到一長一短的打鼾。連蟲叫聲都聽不到了。他能活到五黃六月?還有倆仨月呢。

空蕩蕩的院子里,只剩下籮頭孤零零的一個人,就連那只黑老母雞,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死吧,都死吧,死了干凈。

天黑了,籮頭懶懶地躺在地鋪上,他睡不著。村子很靜,偶爾傳來了幾聲狗叫。這時候,村里很多人家都熄燈睡覺了。偶爾幾點燈火,也是年輕人在家關著門看電視。籮頭下意識地去摟好嘴,冷不丁地又縮回了手。好嘴真不知道他娘死了?她究竟去了哪?

他起了身,走出了自家的院子,來到了安民家的屋后。

安民家的堂屋里沒亮燈,說明好嘴沒看電視。東屋里透出了一抹昏黃的光亮,那是他們的住房。籮頭去過那屋,睡過那屋里的席夢思。他知道安民家有人。待籮頭走進東屋墻根時,東屋里的燈也滅了。他把耳朵貼在墻上,聽見好嘴那熟悉的哼唧聲。

夜色一片混沌,不透一絲的亮。雖然是春天了,殘寒還像橡皮筋一樣繃著人,讓人血流不暢。籮頭感到涼,從頭到腳的涼,從里到外的涼。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還沒進屋,就聽到房頂上一聲貓叫。這疹人的叫聲讓他打了一個哆嗦。他進了屋,貓又叫了一聲。他知道貓在叫春。貓叫春是貓求偶的叫聲。母貓想公貓了,就這樣嘶聲地叫!貓多自由啊,它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誰是誰。可是,它為什么叫得這么難聽呢?像哭一樣的凄厲。它是不是心里想的很苦?

又一聲的貓叫,籮頭便想起了好嘴的哼唧聲。

籮頭沒拉燈,點上那盞油燈。籮頭家就堂屋里有盞小燈泡。平時,他娘落黑就睡了,根本不用燈,就是有燈她也看不見。他就靠堂屋里那盞燈泡,透過斑斑駁駁的光亮脫衣、睡覺。不想拉燈時,就點上屋里備的那盞油燈。

貓的叫聲還在繼續,一聲比一聲凄厲,像尖刀一樣刺破了夜的空曠。好嘴的哼唧聲還在回響,一聲比一聲清晰,像錘子一樣敲碎了籮頭心的寂靜。

籮頭一只手端著油燈,一只手把好嘴從地鋪上搬起來,他的手開始抖動。突然,他感到頭“轟”一下熱了。好嘴就來了。好嘴,他的好嘴真來了。她咋穿了一身的紅衣服呢?跟商場里見到的一樣。他摸摸她的酒窩,摸摸她的胸脯,真的,真是好嘴。

好嘴說:籮頭哥,咱倆過吧。俺不想跟安民了。那龜孫不是人。

籮頭淚流滿面,他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他哆哆嗦嗦把燈放在地鋪頭上的方凳上,就去抱好嘴……

第二天早上,起早的人發現籮頭家的房子被燒了,裊裊的余煙,還未散盡。

籮頭被扒出來時已經燒焦了,懷里還抱著一個沒有燒盡的木頭人。

責任編輯 趙蘭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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