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看到一位在加拿大留學的中國學生寫的帖子,針對假期回國探親見到的一些事略抒己見。這位學生文字雖然并不算傲慢,但字里行間也有種看不起故鄉的味道。比如他說,一天去“必勝客”吃比薩餅,見國人用刀叉吃比薩,覺得十分怪異,言語中流露出看不起的味道。于是,網上便出現了很多譴責這位學生的帖子,說他忘了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
其實,要是我見了有人用刀叉吃比薩餅,也會覺得很奇怪。比薩屬快餐食品,經濟條件不錯的美國人偶爾吃一次,是為了換個口味,或是圖個方便。比薩餅脂肪和淀粉含量較高,所以也被歸類為“垃圾”食品。美國也有比較上檔次的比薩店,比如一個叫“Amechi”的比薩店,那里的比薩面餅部分薄,澆頭種類多,而且也像吃正餐一樣,刀叉餐巾樣樣俱全,結賬時也千萬不能忘了小費,而小費在麥當勞、必勝客那樣的店是不付的。可是即便是這樣的店里,用刀叉吃比薩的人仍然相當少。
無獨有偶,最近我也有過一個類似的經歷。去年到北京講課,邀請單位很客氣,要陪我到北京市內各處看看。我不忍心讓他們陪我周游北京,便說,想自己一個人走走,他們也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議。去哪兒呢?北京的東西南北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想來想去,還是選中了王府井。
王府井果然不錯。我這個生活在硅谷的人,在王府井逛街還真有點兒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什么都挺新鮮。逛了幾個鐘頭,覺得腹中空空,又熱得要命,便想找個涼快的地方,收收汗,也吃點東西。看見不遠處有個哈根達斯冰激凌店,便走了進去。一進店就覺得冷氣撲面而來,店內店外真是冷熱世界,天壤之別。我站在柜臺前要了一份冰激凌,看到有一張鋪著白布的小桌子便坐下吃了起來。吃著吃著,發現不對勁兒,別人都是先坐下,然后由服務員來問你點什么,桌子上還有白的餐巾,杯盤刀叉。旁邊坐著的幾對年輕人都穿得亮麗瀟灑,他們似乎在看我,是否在說我沒有品位,顯得粗俗?我心想,不就是吃個冰激凌嗎?這么看我干什么?在我住的地方,沒人像你們那么一本正經地吃冰激凌。
我這個經歷和那位留加學生的很相似。在這種場合,雙方如何看待對方,會直接影響到他們間的關系。若把對方看得怪異,進而流露出蔑視的神情,那么本可以和和睦睦的場合也會變得關系緊張;可要是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盡量去理解、去欣賞對方的行為舉止,本來是互不相識的人,也可以成為朋友。這種在跨文化交流中不堅持自己是唯一正確,盡量去理解對方、欣賞對方的態度,一般常稱之為“文化相對論”。持這種觀點的人相信,很多文化現象只有在它們產生的環境中才有意義,離開了這種環境,同一現象就未必有同樣的意義。比如在中國,熱戀中的男孩子約女友到哈根達斯店吃冰激凌,就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第二天,他也許還會對別人提起,略帶炫耀的口氣。本來嘛,相對國內年輕人的收入來說,哈根達斯的價格可不低,你怎么能用在美國吃哈根達斯的經歷來與之比對?環境不同,意義也不一樣。若持相對論的觀點,就不會把太平洋兩岸相同的飲食經歷作簡單的對比,而會在各自的環境中衡量這種經歷的價值。相對論的觀點讓我們看到,中國人與美國人吃哈根達斯的花費在各自的工資總收入中占的比例是不同的,而這種不同又衍生出飲食行為的差異,意義也就隨之不同了。
文化相對論的觀點涉及社會文化的很多方面。比如對國外政治體系的評價,便很有必要持相對論的觀點。美國的總統選舉和中國領導人的選舉就不能單從選舉得票的比例上作對比。在美國,一位政治家如在總統選舉中得到百分之六十五的選票,就可令人刮目相看。這個數字在一個領導人幾乎能以百分之百選票當選的社會里,會顯得太低,居然有快四成的人沒選你,怎么執政?但只要了解對方的政治體制,從這個背景理解這個數字,便會懂得為什么如此低的支持率仍然是競選人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在那樣的體制里,幾乎不可能出現憑百分之九十的選票當選總統的事。同樣,一個美國人見了一個國家的領導人獲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選票,也不應該以看美國選舉結果的眼光來看這個數字。在一些國家,領導人不可能僅得百分之六十五的選票。所以,就像應弄清楚買冰激凌的花費到底占各自工資總收入的百分之幾一樣,我們也應該將選票的多少放到各自的政治體系中去衡量,去評估。
對于很多異域的文化景觀,我們若高傲地從自己的角度審視,定會誤讀異邦文化的真正含義,而這種誤讀也會是摩擦沖突的根源。比如伊斯蘭社會的婦女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有些西方人總把這個看作是婦女受欺壓的象征,進而認為她們是無可奈何地穿上這件長袍的。其實,這種穿著是當地文化的一部分,那里的男人也穿長袍,戴頭飾,婦女穿袍更是傳統使然,不是被迫的行為。反過來,穆斯林國家的人,也不該把西方女性暴露較多的穿著看成是罪惡墮落的象征,女士穿短裙,穿背心都是當地的文化規則所允許的。西方文化也不容忍罪惡和墮落,但界定的標準并不在穿短裙。至于短裙短到什么地步有傷風化,西方人見到了往往能心領神會,不必形諸言語來界定。總之,只要雙方都從對方的文化角度去理解文化的奇觀異景,和諧就多于摩擦,友善便多于敵視。
文化相對論常招來一些人的批評,認為相對論放棄原則,遷就異邦文化。這種觀點的背后其實是文化優越論的心態。有這種心態的人覺得自己的文化優于別人的,應該被所有的人采納。確實,有些價值觀超越時空,應該被所有人接受,不能在跨文化交流中犧牲掉。但這類原則為數不多,且多屬于道德的范疇,不在文化的領域,誰都不該把是否用刀叉吃比薩餅納入不可妥協的范疇,當成絕對的原則。
那些可以依照文化相對論“妥協”的事物,往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變化,不像絕對真理那樣不能改變。在與異邦文化接觸中,我們都會吸收一些別人的東西,而這種吸收的前提就是向對方“妥協”,文化相對論正是這樣做的理論基礎,它主張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問題并不這么簡單。在文化互動的過程中,順應自然的一方較易保持自己的行為,逆反自然的一方則更會失去自我。比如炎熱的夏天,捂一件不透風的長袍總讓人覺得難受,所以穆斯林婦女更可能脫掉長袍,而西方婦女卻不太可能穿起長袍。即便像子女與父母同住這種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在住房條件改善后,選擇與父母分開居住的新做法,也會取代四世同堂的老傳統,成為新時代儒家文化圈中的生活常態,這大概都和自然與天性有關。但愿居住形式的改變不會撼動中國文化特有的親情關系。但形式的變化真能絲毫不影響親情的實質嗎?我們拭目以待。至于說,該用刀叉吃比薩還是用手拿著吃,我不知道。不過我把寶押在用手上,因為這么吃較方便。然而人畢竟不是自然的奴隸,于是,到底要在多大程度上順應自然天性的吸引,又要在多大程度上抗拒自然天性的誘惑,就成了學者們可以研究,百姓們應該實踐的問題。
回過頭來說那位留學加拿大的年輕人。我看他有必要調整一下自己的態度。是的,你沒錯,用刀叉吃比薩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會顯得怪異,但那只是一種不同的吃法而已。如果別人請你一起去吃必勝客,建議你用刀叉,你可借口不習慣,不予采納。要是人家堅持讓你用刀叉,那么不妨也來一次刀叉必勝客,別掃人家的興。不就是用手還是用叉這點差別嗎?不是什么原則問題,不妨入鄉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