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在《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大出版社2005年版)中,用相當多的篇幅談及家族制度對于個人成長的影響。其中一個細節頗有趣味:
除父親外,身教言傳對我一生影響最深的莫過于外祖母張老太太……最使我終身不忘的是我吃飯時,外祖母不止一次地教訓我:菜肉能吃盡管吃,但總要把一塊紅燒肉留到碗底最后一口吃,這樣老來才不會吃苦。
這一細節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它讓我想到幼年時,祖母也曾有過類似的教誨。不過,和張老太太的觀點不同,祖母特別強調米飯的重要性。她經常在餐桌邊說,無論在外邊應酬,還是飯前吃過零食,抑或正餐時因吃菜太多不想吃飯……總之,一定要多少吃些米飯,“蓋在(已吃過的東西)上面”——在她看來,只有這樣,才真正“經飽”(耐餓)。
這兩種“始諸飲食”的家庭教育,雖然在肉和飯的選擇上存在差異,但同樣證實了何炳棣的感慨:“請問:有哪一位國學大師能更好地使一個五六歲的兒童腦海里,滲進華夏文化最基本的深層敬始慎終的憂患意識?!”
那么,如何理解這種餐桌上的差異?
張光直在《中國古代的飲食與飲食具》(載《中國青銅時代》)中,通過陰陽五行之說,對中國古代的餐飯制度和飲食習慣的秩序進行了一番描述。他認為,從廣義上說,“飲食”可分為“飲”(水)與“食”兩個部分。所以,我們在《論語》等先秦典籍中,能讀到許多與此相關的句子。比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雍也》)又如:“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述而》)這些描寫證實了張光直的結論:“一餐飯最低限度應包括一些谷類食物(以粟為主)和一些水。”
如果沿著這一基本飲食結構往上走,走到“士大夫甚至王公的餐飯”,張光直認為,就需要在“食”與“飲”之外,再加上第三個范疇,即“菜肴”。這就是說,從狹義上看,“食”又可細分為“食、飯”(土)與“膳、羹”(火)兩個部分,即飯或谷類食物與作為菜肴的肉類與蔬菜(即現代話的“菜”)。這一中國飲食方式的結構本質,從晚周直到今天一直未變。
顯而易見,就菜肴部分而言,相對于蔬菜,肉食在中國的飲食體系中無疑是“一種最低限度的生活上所不必需的奢侈品”——這也正是張老太太對最后一塊紅燒肉情有獨鐘的根本原因。所以,張光直說:“在飯菜之間,飯較菜更高級(按,此處張說疑有誤,似應為更低級),更基本。”
因此,中國人餐桌上飯與菜的搭配關系,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張力。從高端看,菜肉較飯食更加高貴,因此最后的紅燒肉是由苦到甜的隱喻;從低端看,飯食較菜肉更加樸實,所以最后的米飯成了基本生活保障的象征。對此,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在“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中有一段有趣的描述:“在各處都有一個重要的觀念是‘飯’與‘菜’之間的對照。多半的窮人主要吃米(如果吃得到的話)或其他谷類食物為主食,而吃菜吃得很少。菜只是配飯的……但即使是富家的小孩,如果他們肯多吃飯也是會被稱贊的。”
正是這種餐桌上的實用理性與靈活機制,使得中國的父母既遏制了小孩對菜肴的盡情享受(如吾鄉方言所說:“菜是咽飯的”),也實現了營養結構的隱性平衡。而楊步偉女士的這一態度,與我祖母強調的米飯的重要性似乎不謀而合。這大概就是孔子所謂的“肉雖多,不使勝食氣”(《鄉黨》)的一絲余緒吧。
何炳棣的這段回憶,也讓我想到《唐會要》中記載的西域粟特商人教育小孩的方法。粟特人生了小孩后,必定要喂新生兒吃蜜糖,并在他們手上涂膠水。這是希望小孩長成后,既甜言蜜語,又能拿錢如膠水粘物,也就是擅長商道、爭分銖之利的意思。以我看,這樣“甜蜜的祝福”,比《顏氏家訓》中那位士大夫教其子“鮮卑語及彈琵琶”(相當于今日考G考T以及鋼琴過級),“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相當于今日考國家機關公務員),顯得更有人情味,也更寬容豁達。
不過,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張老太太“最后的紅燒肉”以及我的祖母“最后的米飯”。記得在《戰國策》記載的那次殿上辯難中,觸龍語重心長地對趙太后說:“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其實,“父母之愛”又何必往深遠處“計”呢?千百年來,這份樸實而溫暖的舐犢之情,不就埋藏在每天餐桌上的那一粥一飯之中嗎?
(《讀史閱世六十年》,何炳棣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5年7月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