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馬樸利的信

馬樸利的侄子馬嘉波來了。

這是一個濃眉大眼，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個頭高猛，腰桿筆直。他是個郵遞員，一身郵局制服，外罩一件乳白色風衣，腳蹬一雙米黃色休閑鞋，騎著一輛黑色平把自行車，車尾的郵袋已經空了。

馬嘉波是來給叔叔馬樸利送一封信的。信是從省城濟南來的，是叔叔馬樸利的同學寄來的。

叔叔馬樸利的這個同學不是第一次給叔叔馬樸利來信了，三年來，在他的記憶里，叔叔馬樸利每年都要收到這個同學的幾封來信。信上的字跡和地址，死死刻在了他的腦海里，雖然不知道叔叔馬樸利的這個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但是叔叔馬樸利每當接到這個同學的來信，都要高興上好幾天。掛在墻上蒙塵好久了的那把胡琴，會流淌出許多優美的旋律，大家都跟著他陶醉。這次他分揀到的叔叔馬樸利的這個同學的這封來信，信很薄，信皮是白色的，很普通的那種，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他卻完全能夠想象出叔叔馬樸利接到信后高興的樣子。他拿起這封信來往兜里裝的時候，感到里面有一片硬硬的東西，他舉起來對著門外照了照，看到了一個長方形3吋大小的輪廓，邊上有鋸齒，他立馬斷定這片硬硬的東西是一張照片，很可能是一張老照片，至于照片上照的是什么，他卻無法斷定。接著他又看了一眼信皮上的字跡，讓他不明白的是，信皮上的地址沒有變，字跡卻變了。

馬嘉波是東城開發區郵政局的郵遞員，每天的任務是給東城開發區的單位和個人送報紙和郵件。他的這份工作是叔叔馬樸利幫他找到的。東城開發區是一個新開發區，沒有多少單位和住家，他騎著自行車飛來飛去，用不了半天的時間就能把報紙和郵件送完，工資雖然不是太多，卻也不少，單位又給交“三險”，只要不犯什么錯誤，又喜歡干這一行，干它個十年八年沒問題。

——他很知足，也很有自信心。

叔叔馬樸利是給達英紡織廠看守大門，是叔叔馬樸利從電業公司工傷病退后，已干了兩年多的一個職業。叔叔馬樸利非常滿足目前的現狀，常夸耀著說，和沒退之前相比，每月多1000多元的收入。

達英紡織廠是一個很大的私營企業，是吳姓上海人開的，在東城開發區的南外環路上，路南，一共三個大門，叔叔馬樸利就在這家紡織廠的西大門看大門，晝夜守候在門口的傳達室里。傳達室是兩間，里間是叔叔馬樸利的臥室，外間是工作室，叔叔馬樸利在沒在班上，透過那幾扇大玻璃窗戶一眼就能看到。這個大門是他每天送報紙和郵件的必經之路，既不是第一站，也不是最后一站。

可惜的是，叔叔馬樸利看的這個大門沒有接收報紙和郵件的任務，否則他會天天和叔叔馬樸利說上幾句話，喝上幾口叔叔馬樸利遞上來的茉莉花茶。這樣，每當路過叔叔馬樸利看守的大門時，眼角一瞟，叔叔馬樸利在傳達室里面，他就會搖起一陣清脆而又急促的鈴聲，飛速而過，算是和叔叔馬樸利打招呼了。叔叔馬樸利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辦理，叔叔馬樸利會跑出大門口大叫他一聲，他會立馬折回來，把腿叉在自行車上聽從叔叔馬樸利的安排。

叔叔馬樸利是工學院畢業，畢業時原本要留到省城的，奶奶不依，拄著拐棍硬把叔叔馬樸利從省城扯了回來。奶奶把叔叔馬樸利從省城扯回來之后，又強塞進他懷里一個女人，可叔叔馬樸利不喜歡這個女人，結婚沒幾天就和這個女人開始吵架；一天不吵，那就不叫過日子。后來這個女人就跟著南方來的一個修鞋匠跑了。叔叔馬樸利的女人已經跑了10多年了，叔叔馬樸利有很多機會可以再建立一個新家庭，不要說離婚的女人了，就是20多歲的姑娘，也有執意要跟著叔叔馬樸利過日子的，但叔叔馬樸利卻始終沒有再娶，一直單身。

叔叔馬樸利今年43歲，工傷雖然使他丟失了4個右手指，其他部位卻兵強馬壯，又做著這么輕松的工作，不知道他實際年齡的人，很容易把他看成是個30歲多一點的青年人。

叔叔馬樸利應該是如狼似虎的年紀，然而叔叔馬樸利最喜歡的卻是西服而不是女人。叔叔馬樸利買過“雅戈爾”西服，也買過“羅蒙”西服，好像西服才是他夢中的情人，才是他最鐘愛的女人。叔叔馬樸利這樣做，最初留給他的印象絕對是：不吃不喝也要把錢省下來買西服，買世界上他最看中的西服。只要這座城市里新開了西服專賣店，或者專賣柜，這些專賣店專賣柜的品牌西服，哪怕每身在萬元以上，叔叔馬樸利也會毫不猶豫地裝上錢去仔仔細細挑選上一套，然后掛在臥室里的那個衣服架上，掐著煙這樣看，那樣看，不好好看上幾天，飯都吃不香。

叔叔馬樸利每當去挑選西服的時候，總讓他跟著去長眼色。他雖然不懂西服，也看不出好壞，但是，叔叔馬樸利挑中的每件西服，只要是穿在叔叔馬樸利的身上，那是絕對好看。

可惜的是，叔叔馬樸利對西服嗜好僅僅限于只買不穿。

前幾天，湖西大街上新開了一家“杉杉”西服專賣店，叔叔馬樸利得到消息后又讓他陪著去買了一套。叔叔馬樸利在買這套“杉杉”西服時，左挑右揀，一次次地出進在試衣間，把長著一臉橫肉的店老板惡心得一臉苦笑，還得滿口好話把叔叔馬樸利打發得心滿意足。

那天，叔叔馬樸利買下了一套3588元的西服，是一套藍色全毛西服，佩帶著乳白色的純棉襯衣，紫紅底米黃色碎花的領帶，鍍金的領帶卡，黑色質地柔軟的牛皮帶，漂亮極了。

叔叔馬樸利買來這套“杉杉”西服之后，激動不已，把西服非常愛惜地掛在臥室的那個衣服架上，左手掐著煙，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卻仍舊是只買不穿。

以往馬嘉波送報紙和郵件搖著鈴鐺出單位的大門，順著湖西大街一下正東，然后湖西1路，湖西2路，湖西3路，來來回回一路走下來，最后輕松地走上南環路，一天的任務也就看到頭了。

這天，他裝著叔叔馬樸利的信，推著掛著沉甸甸郵包的自行車，出單位的大門，騙上腿，騎起來，吹著口哨一下正南，直達達英紡織廠。他每次分揀到叔叔馬樸利的信件，為了讓叔叔馬樸利早點看到，早點高興起來，達英紡織廠就是這天他分送報紙和郵件的第一站。

馬嘉波一路上把嘴嘬得像吃奶一樣，口哨不斷，驚得在路邊上覓食的麻雀、花蒲扇和斑鳩等鳥兒亂飛。他騎車來到叔叔馬樸利看守的大門口，看到叔叔馬樸利沒在傳達室里，電動柵欄大門也緊緊關閉著。他停在大門口緊搖了一陣鈴鐺，也沒把叔叔馬樸利“搖”出來，打傳達室的電話沒人接，打叔叔馬樸利的手機，手機關機了，就吹著口哨飛走了。他送完報紙和郵件之后，兜里裝著叔叔馬樸利的那封信，又吹著口哨飛了回來，腿叉在車子上停在了達英紡織廠緊關著的西大門口。

叔叔馬樸利又沒在傳達室里面，傳達室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叔叔馬樸利的手機還是關著，他琢磨不出叔叔馬樸利干什么去了，就趴在車把上一味地吹口哨。他吹的是流行歌曲《求佛》，重復吹著歌曲中的“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千年”這幾句，越吹越激動，越吹越有勁，就是“吹”不出叔叔馬樸利的半點身影來。

他這樣吹了一陣子，就掏出手機來狂打，叔叔馬樸利的手機仍舊關機。

這是春天的時節，陽光明媚，春風蕩漾。行道樹和路邊綠地上的花卉都發芽了，嫩綠嫩綠的，有的還現出了花蕾，隨著他的口哨聲跳來跳去。他這樣情緒激昂地吹了一會兒口哨，沒吹出叔叔馬樸利來，卻吹出了一身汗水，干脆把乳白色風衣脫下來，搭在車把上，繼續吹口哨。

他在達英紡織廠緊關著的西大門口吹了幾乎一個小時的口哨了，還沒見叔叔馬樸利的影子，繼續撥打叔叔馬樸利的手機，還是關機，他就晃起了鈴鐺，不停地晃，恨不能把鈴鐺晃爛，晃了一陣子還是不見叔叔馬樸利的影子，他又急躁地拍打起了車把，“嘭嘭”直響，接著又大聲吼了幾下，就把頭趴在了車把上，歪頭看著玻璃窗，又吹起了口哨，吹得仍舊是《求佛》。

叔叔馬樸利還沒有出現，他從車把上昂起頭來，捋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又大聲唱起了流行歌曲《原諒》。他搖頭晃腦不停地唱著：“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思念就像關不緊的門……”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

馬嘉波正唱得津津有味，一個穿著達英天藍色工作制服、戴著紅袖箍胖乎乎50多歲的女人，叉著腰站在大門口里面叫喊了起來。

“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你是干什么的!”

馬嘉波今天心情很好，他扭臉看了一眼這個胖女人，模樣不是太難看，真的不是太難看，尤其是他盯到她鼻子左邊那個耀眼的黑痦子時，心頭猛然一震，雙目一亮，瞬間便面紅耳赤了，心跳也加速了，心里仍舊禁不住“嘿嘿”偷樂了一下，接著雙足猛一蹬地，晃了一陣鈴鐺，仍舊唱著“原諒把你帶走的雨天……思念就像關不緊的門……”騎著自行車飛也似的走了。

馬嘉波在大街上瘋狂地騎了一陣自行車，那個胖女人鼻子上的那個黑痦子像一只漂亮而又精致的小黑蝴蝶，帶著兩根長長的須子，在他的眼前飛來飛去，他有點心猿意馬了，騎車的速度也就慢了下來。

“櫻桃!大櫻桃!”

一個70多歲的駝背老人在他的前面，挑著擔子不停地叫喊著賣櫻桃。

他把自行車停下來，吹著口哨，腿叉在上面。老人賣的是紅閃閃的大櫻桃，大得像小棗，在綠梗綠葉的襯托下，一個比一個水靈，透亮的水靈，這在魯西南非常罕見，問了聲價格，15元錢一斤，價格雖然貴了點，還是掏出50元錢來買了3斤，捏起一個來拋到嘴里，就把買好的櫻桃用舊報紙包了包放在了臉前的車筐里，心里頓時像灌上了一桶蜜，接著又唱起了《求佛》，是瞇著眼睛放開嗓子唱的，唱得過往的行人都在看他。

今天上午是見不到叔叔馬樸利了，叔叔馬樸利也看不上他同學的來信了，他把自行車一打彎停在了一家“美美”小吃部的店前。

馬嘉波感到餓了，他要買幾籠小籠蒸包填一下肚子。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便輕松地坐在靠窗口的一把椅子上，打了個響榧，招手要了兩籠小籠蒸包。一籠10個，兩籠20個。

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得很，他計劃吃了這兩籠小籠蒸包，再吃它兩籠，把肚子填得鼓鼓的，省得它“咕嚕咕嚕”亂叫。小籠蒸包上來了，熱氣騰騰的，鮮美的味道像一條條蟲子從蒸籠里飛出來直往他的鼻子里鉆。他站起來打開一籠小籠蒸包，瞇著眼睛十分陶醉地“啊”了一聲，重新坐下來一邊吃著小籠蒸包，一邊大睜著眼睛看著馬路的對面，生怕什么東西在他眨眼間跑掉了似的。

馬路的對面是這座城市里最大的超市“佳美惠”超市。

小籠蒸包的味道實在是太鮮美了，肥嘟嘟的油水流了他一嘴角，滴在了桌面上。他拿起一塊餐巾紙來，剛要擦一下，一個相貌和身材很順眼的年輕女人坐在了他的對面。他用眼角瞟了一眼這個年輕女人，尤其是這個年輕女人的那雙杏仁眼，怎么瞟，都讓他感到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這個年輕女人是誰了。他仔細想了幾想，實在是想不起來了，拍了一下腦袋，看看籠子里還有一個包子，捏起來，一口填進嘴里，準備走人，年輕女人卻站起身來，大睜著眼睛看著他，驚詫地說，你是波兒吧?

那個剛填進嘴里的小籠包險些把馬嘉波噎著，他終于想起來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是誰了。

這個年輕的女人叫何秀兒，是下嫁到農村的大姑姑馬樸蘭的鄰居老何頭的二閨女，是個很樸實的農村婦女。

叔叔馬樸利的女人跟著修鞋匠跑了之后，大姑姑馬樸蘭托人給叔叔馬樸利介紹何秀兒，何秀兒不是一次見過叔叔馬樸利，對他們老馬家的事情也知根知底，叔叔馬樸利在供電局的事業蒸蒸日上，工資待遇優厚，又有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媒人一說，何秀兒就點頭同意了。何秀兒雖然是個農村姑娘卻是個大美女，又比叔叔馬樸利年輕10多歲，娶到家來那還不是神仙過的日子?叔叔馬樸利卻把何秀兒當妹妹看待，當一個親妹妹看待。何秀兒來城里給叔叔馬樸利洗了小半年衣服，捎了小半年農家菜，做了小半年的飯，大家感到他們離張燈結彩的日子不遠了，或許就在明天或者后天，然而何秀兒卻再也不進城了。大姑姑馬樸蘭找來何秀兒問他們兩個出了什么樣的事情，何秀兒耷拉著腦袋一味地掉眼淚，什么也不說，不久就隨便找了戶人家嫁了出去，讓大家好一陣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是我，姑姑。

馬嘉波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了，有點尷尬，不知道怎么稱呼何秀兒，想到叔叔馬樸利不止一次說到何秀兒是他的妹妹，一個好妹妹，一個親妹妹，他就張嘴叫了她一聲姑姑。

何秀兒的臉扭在一邊，小聲地問他說，你叔叔還好嗎?

馬嘉波是非常贊成何秀兒進他們老馬家的，叔叔馬樸利卻這樣輕易放棄了，他就隨意說，不好!

何秀兒立馬正過臉來，臉色蠟黃地直眼看著他說，我前一段時間進城，還見到你叔叔紅光滿面的，怎么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好什么!

馬嘉波看也不看何秀兒，很生叔叔馬樸利的氣，說，還是光棍一條!

何秀兒“哦”了一聲，坐下來，臉色也隨之烏了下來，他在叔叔馬樸利和何秀兒之間不便多說些什么，又要了兩籠小籠蒸包包裝好，拿起風衣，和何秀兒道了一個別，出門一陣鈴聲過后就沒影了。

馬嘉波沒有走遠。

他橫過馬路就把自行車停在了佳美惠超市的門口。

佳美惠超市門口背陰，陰冷，他把風衣穿上像個頑皮的猴子似的趴在車把上，吹著口哨，兩眼瞪得圓溜溜的，雖然沒有直接看著出出進進趕超市的人們，但是眼角的余光卻從未放過任何一個從超市出來的穿紅色服裝的姑娘。

馬嘉波看著看著，就想起了衣兜里叔叔馬樸利的信，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衣兜，那封信還很自在很安靜地躺在他的兜里睡大覺，使他又想起了叔叔馬樸利。

那天，就是他陪叔叔馬樸利去“杉杉”西服那天，深更半夜，叔叔馬樸利像發癔癥似的直打他的手機。他被手機的鈴聲吵醒，看看是叔叔馬樸利打來的，按接聽鍵，叔叔馬樸利卻什么話也沒有了。然而，他剛剛睡著，手機的鈴聲又突然響起，看看顯示出來的手機號碼，仍舊是叔叔馬樸利的，問叔叔馬樸利有什么事情嗎?叔叔馬樸利說沒事，卻東扯葫蘆西扯瓢地和他說了一大堆有用和無用的話。

之后，叔叔馬樸利一再說，你的工作合同今年7月底就到期了，好好干，爭取再續簽上3年。

父親馬樸勝在他7歲的那年死于礦難，奶奶疼死了，母親又嫁了人，他雖然跟著母親生活，卻再也找不到家的那種感覺了。叔叔馬樸利非常理解他的感受，時常把他接回來住上幾天。叔叔馬樸利的女人離叔叔馬樸利而去，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叔叔馬樸利不但把他經常接回來，還包攬了他的學雜費(叔叔馬樸利的女人跟別人跑了，雖然沒有悲傷，一點悲傷也沒有，他卻一直耿耿于懷，似乎這個世界上沒有他馬嘉波，叔叔馬樸利的女人就不會跟別人跑了)。高中畢業，他原本想考大學。按他的學習成績，即使考不上正規名牌大學，考上一家好的職業學院，學上一門能夠養活自己的技術，是毫無問題的。然而，母親在這個關節眼上卻得了癌癥，不久又離開這個世界，他雖然年僅17歲，叔叔馬樸利又極力主張讓他上學，考學，但他太明白自己的生存處境了，父親走了，母親也走了，叔叔馬樸利完全可能還要成家，他不能再拖累叔叔馬樸利了，他必須挺起腰桿來咬緊牙關自己養活自己。叔叔馬樸利先是給他找了一份站柜臺的工作。站柜臺這份工作，工資不高，還不給交“三險”，有后顧之憂。后來，叔叔馬樸利幾經努力，就給他找到了投遞員這份工作。和郵政局簽合同時，他的年齡不夠18歲，叔叔馬樸利又東奔西跑，請客送禮給他改了年齡，使他的年齡和合同上要求的年齡既不多也不少。投遞員這份工作工資雖說也不是太高，卻也不是太低，和那些在私營企業工作的同學相比起來，他有“三險”，工資也高出了他們300多元，他不勝感激。叔叔馬樸利深更半夜在電話里一再這樣安排他，反反復復這樣安排他，要他好好干，爭取再續簽3年的合同，還說“這些年來，叔叔什么也沒給你弄，就給你存了點錢”，讓他用這筆錢好好娶個姑娘生兒育女，他感動得淚流滿面，不停地點頭。

第二天，叔叔馬樸利喝醉了，他剛剛睡著，叔叔馬樸利又攪擾了他的夢鄉。

叔叔馬樸利還是那樣顛三倒四地安排他，他不停說叔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叔叔馬樸利還是不住嘴，他就感覺叔叔馬樸利的話越說越像臨終遺囑，他腦海里慢慢地就有了一種讓他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不停地膨脹，膨脹，漸漸使他感到了這種東西的沉重，沉重得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上一口氣來。他開始失眠了，開始胡思亂想了，他甚至想到了是不是一種災難已經降臨或者正在降臨，他不得而知。后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又夢見叔叔馬樸利在他的上空飄來飄去，不停地和他說著，波兒，我走了，我走了，我該去陪伴她了，你要好好地干呀，好好地活著呀!“唰”一下，叔叔馬樸利的影子說沒有一下就沒有了。他“嗚”的一聲大哭了，哭醒后才知道原來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他卻再也不能承受這種壓力了。他抱著雙膝，默默地坐在床頭上，呆呆想了一陣子還是不行，就穿好衣服，獨自來到毫無人跡的大街上奔跑了起來。他越跑越傷感，越傷感越跑，拼命地跑，跑得汗水淋淋，跑得都要虛脫了，他還是不停地跑，跑。父親走了，母親走了，好像叔叔馬樸利轉眼也要走掉了。他這樣痛苦地跑著想著，想著跑著，禁不住淚流滿面，恨不能趴到馬路上嚎啕大哭起來。不是他的女朋友萍兒，就是這個佳美惠超市站煙酒柜臺的那個個頭高挑喜歡穿紅衣服，皮膚嫩白的萍兒，接了他的電話，跑出來把他的頭深深埋在她的乳房里，讓他放開喉嚨嚎啕大哭了一場，他不知道自己要這樣跑到幾點才能平靜下心來。這些天來，他太感激萍兒了，萍兒不但下了班就來陪他，還幫他洗衣做飯，夜里也沒離開他半步，用她的初夜和她那溫暖而又充滿馨香的乳房。撫平了他的傷感和孤獨，去看了看叔叔馬樸利，叔叔馬樸利仍舊樂呵呵的一點事也沒有。他才重新找回了昔日歡樂的陽光。

馬嘉波掏出手機看了看，還差一刻鐘三點，萍兒下班的時間就要到了，他心情一激動又吹起了口哨，吹得仍舊是《求佛》，調子歡快而又纏綿，完全不是原裝的那個流行歌曲《求佛》的調子了。

馬嘉波吹著吹著，愣了!

他一眼看到和萍兒一塊兒從超市里走出來的那個50多歲的胖女人，竟然是在達英紡織廠西門口遇上的那個胖女人，她們兩個有說有笑非常親熱。他不用多想，這個50多歲的胖女人肯定是萍兒的母親，這就使他想起了他為什么看到這個女人鼻子上的黑痦子時，會面紅耳赤，心跳加速了。

萍兒的母親鼻子上的這個黑痞子，原版留給了她的女兒萍兒。不同的是，她沒有把這個黑痦子留在女兒的鼻子上，而是留在了女兒那只活潑可愛、大白兔一樣的左乳房上，還留上了兩根漂亮的毛發，他看到萍兒的母親鼻子上的那個黑痞子怎么會不激動不心跳不面紅耳赤哪!

馬嘉波看著萍兒和她母親有說有笑地出來，臉一紅就想跑掉，但被眼尖的萍兒一聲叫住了，他像一個羞澀孩子，口哨不吹了，腦袋也不敢抬了，手扶車把，渾身不自在。

萍兒瞇縫起眼睛來笑著摟著母親的脖子，和他介紹說，這是我媽。

萍兒說過，還熱辣辣地在母親的腮幫上吻了一個響吻，“啵”一聲像猛然踩爛了一個大雞蛋。

他立馬從自行車上下來，支好自行車(他太緊張了，險些沒把自行車支好)，有點不會邁步似的走到萍兒母親的身前，鞠了一躬，面紅耳赤，吞吐了半天才羞澀地叫出了一聲阿姨。

萍兒的母親聽了之后，“哈哈”一聲爽朗的大笑，然后伸手慈祥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胳膊，又愛惜地把他的左手抓在了手心里，仔細地看著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甚至把他臉上的眉毛、青春痘都仔細地數了一遍，之后，脧了一眼身邊的女兒，夸獎著他說，挺英俊的哈!

接著萍兒的母親像想起來什么，半開玩笑地又說，上午，在達英門口撒歡的，是你吧?

他的臉熱辣辣地紅透了，撓了一下頭皮，連忙說，是我，阿姨。

萍兒的母親笑了，說，你怎么會在那里？

他更加不好意思了，又撓起了頭皮，說，我在等我叔叔，阿姨。

你叔叔?

嗯，我叔叔，阿姨。

你叔叔是誰?

阿姨，我叔叔是馬樸利!在達英看西大門的那個馬樸利，會拉弦子。他兩手努力地比劃著說。

哦!

萍兒的母親顯然一驚，接著說，你叔叔前幾天買了一身西服，穿著不合適，去退去了，不知道為什么一上午都沒回來。

馬嘉波聽萍兒的母親這么一說，心里猛然“咯噔”了一聲，惶惶了起來，他怎么沒想到！臉上隨之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好像什么事情已經發生了，心急火燎，想立馬去“杉杉”西服專賣店看看，看看叔叔馬樸利是不是在那里，但又不知道怎么和萍兒母女說。

馬嘉波等不及了，看到車筐里的櫻桃和那一包小籠蒸包，拿出來塞進了萍兒的懷里，說，你吃吧。之后，推起自行車和萍兒的母親說：阿姨，我先去找我叔叔，我有我叔叔的一封信。回見。

萍兒的母親笑著說去吧去吧，他就急急慌慌騎上車子，轉眼消失在了大街上的人群里。

馬嘉波太了解叔叔馬樸利了!

叔叔馬樸利一生來，勤儉節約。買菜，總是買最孬的，長年吃不了幾頓豬肉或者大雞大魚。還有，叔叔馬樸利吸的煙是劣質煙，身上穿的衣服十有八九是商店減價處理的，騎的自行車也是從舊貨店里花20元錢淘來的。叔叔馬樸利就知道存錢，存錢，賣廢舊報紙的錢也趕快去銀行存起來，也不知道叔叔馬樸利這么存錢干什么。叔叔馬樸利怎么會舍得花上幾千元去買一身名貴西服哪?叔叔馬樸利不會，絕對不會的。叔叔馬樸利每次買來一身相中的西服，只是掛在臥室的那個衣服架上，欣賞上個三五天，然后再到那家商店里和店老板軟磨硬泡把那身西服退掉。這是叔叔馬樸利的秘密，叔叔馬樸利從來不讓他知道，也不愿意讓他知道，但他早就察覺到了。

一次，他路過一家西服專賣店門口，圍了很多人在看，里面吵吵聲不止。尤其是那個男人低三下四的聲音讓他越聽越耳熟。他走進人群里伸頭一看，原來那個男人的聲音是叔叔馬樸利的聲音，是叔叔馬樸利在和店老板吵吵。叔叔馬樸利要退掉手中的西服，店老板任憑叔叔馬樸利好話說絕，說盡，也不給叔叔馬樸利退那身西服。叔叔馬樸利這樣和店老板吵吵了一陣子，不吱聲了，店老板就拿起一把塑料尺子往外攆他，說影響了店里的生意，他也不走，店老板就怒氣沖沖地往外推搡他，他仍舊不走，店老板就開始奚落他了。店老板是個挺面善的少婦，卻什么話難聽就說什么，什么樣的話解恨就說什么，話語里還夾帶著臟話。他很想進去把叔叔馬樸利扯走，又怕更加傷害了叔叔馬樸利。他只有在背后這樣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叔叔馬樸利就像一個很卑微的叫花子，滿臉堆笑，拿著那身西服，任店老板奚落，任店老板侮辱，把他的淚水都奚落了出來，叔叔馬樸利卻仍舊滿臉堆笑，巴結著店老板說，你大人大量，大人大量，你扣100元損失吧?200元也行。店老板才勉強把叔叔馬樸利手中的西服收了過去。

后來，滿面紅光、精神亢奮的叔叔馬樸利再讓他陪他去買西服，他的心里就疙疙瘩瘩很不是滋味，又不能說穿。從此他也就明白了叔叔馬樸利為什么只買而不穿了。這是一種病態。這種病態給叔叔馬樸利帶來的精神折磨和壓力是什么樣的，也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了。

一天，他為了讓叔叔馬樸利有上一身真正屬于自己的西服，花了1300元給叔叔馬樸利買了一身新郎西服，雖然不怎么名貴，卻被叔叔馬樸利狠狠訓斥了一頓。

叔叔馬樸利顫抖著雙手點上煙，說，你見我穿過西服嗎?啊?我買西服那只是好奇，只是……

馬嘉波看著叔叔馬樸利不停顫抖的雙手忍不住掉淚了，淚水嘩嘩的，怎么也止不住，叔叔馬樸利就接著訓斥著他說，男人的眼淚是深藏在肚里的，你怎么掛在臉上了!

從此他也懂得了男人淚水的珍貴。委屈和痛苦光臨他的心靈的時候，他總是用奔跑懲罰肉體來珍藏好自己的淚水，決不讓淚水在外人的面前流下一滴，哪怕這滴淚水把他壓死，也決不會讓它掉下來。

沒有哪個商家愿意把賣出去的東西再讓人家退回來，何況那套“杉杉”西服那么貴重。馬嘉波的車子騎得更加快了，不停地超越著一輛輛自行車和各色的行人。

波兒!波兒!

一個女人的叫聲，使他激靈打了一個寒顫。

他連忙把車子折回來，他看清楚了他剛剛飛速超越的那個青年婦女是何秀兒。

何秀兒說，波兒，我走到路上還是放心不下你叔叔，就折回來了，你陪我去看看他吧。

他猶豫了，他不知道是把何秀兒領到達英傳達室，還是把何秀兒領到“杉杉”西服專賣店。因為，自從萍兒的母親說叔叔馬樸利去退西服，他就強烈地預感到叔叔馬樸利絕對還在“杉杉”西服專賣店軟磨硬泡。然而，他卻不能把何秀兒領到這家專賣店，這樣會給叔叔馬樸利的心靈造成極大的傷害。

他心情萬分焦慮地跟在何秀兒的身后，慢慢騰騰地向達英傳達室騎去。

波兒，你怎么蔫了?

姑姑，我沒有。他非常嘴硬地回答說。

沒有?何秀兒笑著說，姑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還能看不出來?

我怕騎快了把姑姑撇下了。

哦!何秀兒“咯咯”笑了一聲，說，俺波兒就是懂事。

姑姑，他叫了一聲何秀兒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卻又把話吞了下去。

姑姑可不喜歡吞吞吐吐的人。何秀兒笑著看著滿臉陰云的他說。

姑姑，他撓了一把頭皮說，我是想說你了解我叔叔多少。

波兒，你說哪個方面吧?

他又感到話不好說了，又撓起了頭皮。

何秀兒是個明白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了。路上沒多少行人和車輛，兩個人就并排著悶悶地騎著車子朝前走，半里路過去了，沒人再說一句話。

馬嘉波扭臉看到何秀兒不停地咬嘴唇，繼而又看到了何秀兒腮上的兩行淚水，清絲絲掉了下來。何秀兒不無哀怨地說，波兒，你叔叔心里有個女人，他一直放不下……

馬嘉波禁不住撫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那封來自省城的信，他觸摸到了里面的那張照片，硬硬的。

從前不說，這三年來，叔叔馬樸利的這個同學在叔叔馬樸利心里的位置，他心里最清楚不過了。叔叔馬樸利每年不但收到幾封這個同學的來信，還經常去省城看望這個同學，一去好幾天，可他卻不知道叔叔馬樸利的這個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更不清楚是不是叔叔馬樸利心里一直放不下的那個女人。

馬嘉波和何秀兒騎著自行車還沒有騎到達英傳達室，他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手機上顯示出來的號碼是叔叔馬樸利的手機號碼，大松了一口氣，萬分喜悅地忙和何秀兒大聲說，姑姑，是我叔叔的電話!哈哈，我叔叔來電話了!我叔叔來電話了!他說過，把車子停在了那里，滿臉喜悅地把手機舉到了耳朵上，頑皮地大叫了一聲叔叔，開始接聽叔叔馬樸利的電話。

你是樸利的侄子馬嘉波嗎?

他愣了，臉色隨之蠟黃蠟黃。

這不是叔叔的聲音，這是一個非常陌生男人的聲音，急促而又緊張，像天塌了下來。

我是!他的心臟急促地跳了起來，血液沸騰，手心也出汗了。

接著，這個男人在手機里大喊著說，我是你叔叔的同學，你快來醫院吧，你叔叔不行了!

你說什么?什么?他舉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抖動了起來。

你叔叔不行了，你快來醫院吧！找了你好幾個小時了，不是想到你叔叔的手機，我還真找不到你……

馬嘉波的手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忍不住淚流滿面自言自語地說，我叔叔在醫院不行了，繼而失聲大叫了一聲叔叔，悲痛地大哭了起來，其悲傷的程度令過路的行人都忍不住淚流滿面。

叔叔馬樸利的確是不行了，他和何秀兒趕到醫院，叔叔馬樸利身著那身沾滿血跡的“杉杉”西服，已經被人抬到了太平間。在太平間里，叔叔馬樸利裹滿紗布的頭顱上，兩眼大睜著，血還在流。何秀兒眼觀這么一個大活人，說沒就這樣沒了，失聲痛哭不止，他卻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淚水，看著叔叔馬樸利的尸體，只有不停的顫栗和寒冷。

馬嘉波知道死去的叔叔馬樸利眼睛仍舊這樣睜著，是叔叔馬樸利在期盼他這個惟一的侄子的到來。他輕輕地撫上叔叔馬樸利的眼睛，雙膝慢慢跪下，頭趴在叔叔馬樸利的胸口上說了聲“叔叔，我來了”，就昏厥了過去。

據別人說，叔叔馬樸利上午拿著那身“杉杉”西服，先去理發店理了個板寸頭，又到“啵啵洗浴中心”洗了洗澡，之后才去的“杉杉”西服專賣店退西服。叔叔馬樸利和店老板說衣服不合身，退。滿臉橫肉的店老板不容置疑地說，你去試衣間里穿好讓在座的各位看看，不合身，白送給你!叔叔馬樸利穿好那套漂亮的西服從試衣間里出來，看到叔叔馬樸利的人頓感眼睛一亮，然而叔叔馬樸利仍舊扯著身上的衣服說，老板，你看看，我說不合身，就是不合身，退!店老板憤怒了，出柜臺，走到叔叔馬樸利的跟前說，媽的，你是不是想找事?啊?一伸手把叔叔馬樸利的后腦袋推到了堅硬的貨架上……

馬嘉波在大姑姑馬樸蘭和何秀兒、萍兒等親朋好友的幫助下把叔叔馬樸利的骨灰埋葬在樂山公墓。

馬嘉波埋好最后一锨土，突然想起兜里還有叔叔馬樸利的一封來自省城的信，他雙膝慢慢跪下，跪在叔叔馬樸利的墓前，掏出了那封來自省城濟南的信，輕輕地撕開口，抽出信來慢慢打開。

信是寫在山東大學稿紙上的，字跡規規矩矩非常清秀，馬嘉波跪在那里一字一句地給叔叔馬樸利讀了起來：

樸利叔叔：

您好!

我是驪驪。

在我給您寫這封信的三天前，媽媽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了，深夜零點9分媽媽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

媽媽在彌留之際，一再呼喚著叔叔的名字，要我告知叔叔要好好活著，好好地活著，要我永遠記得叔叔在我們母女最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母女精神上的關愛和物質上的幫助。

媽媽走了，我按照媽媽的遺愿把媽媽保留的這張照片寄給叔叔……

叔叔，暑假我會去看叔叔的……

……

馬嘉波給叔叔馬樸利讀完信后，泣不成聲了。同時他也明白了許多事情，更知道自己今后該怎么做。之后，他在眾人的注目下，抽泣著顫抖著雙手從信封里磕出了一張照片。是一張3吋的黑白照片。是叔叔馬樸利在省城上學時和一個長辮大眼睛姑娘的合影。

照片上的叔叔馬樸利眉清目秀，精神抖擻，令人感到極不舒服的是，叔叔馬樸利穿著的那身西服很不可體，打眼一看就是借來的，或者是在照相館里租的。

這怨不得叔叔馬樸利。

叔叔馬樸利在省城上學的最后一年，爺爺一場大病，掏空了家里的所有積蓄，留下了1萬多元的債務，撒手歸西了。后來，奔喪來的叔叔馬樸利返校的四塊兩毛錢的車票錢，奶奶都難以借到。

照片已經發黃了，但是兩人的幸福狀卻是那樣令人羨慕。

作者簡介：陳宜新，筆名風鈴子，山東省作協會員，先后在《飛天》、《山東文學》、《青海湖》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50余篇(部)。短篇小說《箏情》等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雜志轉載；小說《一枝花》等，獲省市文學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一部，現供職于山東省成武縣建設局。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