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與百靈是通過網絡相識的,不過不是通過什么網絡聊天之類。他和她是網絡文學雜志《天地間》的同仁,在網絡上共事也有兩年的時間了。
真正讓他和她感到像知己一樣卻是因了這個網絡雜志的一次論戰。那次論戰鬧得昏天黑地,雜志只差一點就分崩離析了。飛狐是那次論戰的主角,百靈往飛狐的電子信箱里送去了聲援的信息。飛狐很為意外,也倍感振奮,又因為是來自女性的聲音,所以就泛起許多甜蜜的欣慰,就好像看《英雄兒女》時聆聽王芳演唱“烽煙滾滾,唱英雄”一樣。
至此,他和她就有了高山流水的感覺,時常乘著雜志內部發生的一些尋常事件和非尋常事件互相打趣,有時還來點詩篇唱和。彼此雖然沒有在物理空間里見面,卻感到了那份就在眼前的親近。
終于有一次,百靈要到飛狐附近的城市開會。之前,她第一次給飛狐打了電話,說了她要去開會的事情,并問那個城市離飛狐有多遠。但百靈沒有提出彼此見面,她的女性的矜持依然遵循著幾千年來的夏娃定律,不能對他開口說見面。飛狐雖然是粘液型的人,但感到了百靈的暗示,于是激動著,就從干裂的嘴里笨拙地吐出了見一面的動議。那邊,百靈沉吟了一會兒,沒有出聲,雖然她早就巴巴地希望著見上那個被她的想象構思起來的模糊不清卻又無疑英俊無比的男人,但她習慣地采取了欲擒故縱的態勢。飛狐有些著急,以為他唐突了,就急著結結巴巴地分辯。百靈這時就老于世故地笑了,對他說道:“到了你那里,住你家?”飛狐傻了,恨自己居然忽視了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家中的妻子知曉百靈的存在,所以當然不能向妻子去解釋她的來訪,不然,他跟百靈的見面就注定是一次痛苦的折磨,折磨百靈,折磨自己。之后還有更苦難的里程還不知如何去走完呢!飛狐不能去百靈開會的地方見她,因為出走一天要有理由,平時他并不出差的。偷偷去呢,又怕妻子打了電話到他的辦公室里來找不到人,去問他的同事,露了餡。這樣,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平時上下班經過的假日旅館,就在那里為百靈訂一個房間,他可以在那里泡幾個小時,然后又回到辦公室里去以備萬一;最好從辦公室給妻子打個電話,問問工作得怎樣,然后又叫苦連天地說自己今天太忙了,不得不馬上去開會,這樣就順理成章地掛了電話,潛回旅館去與百靈相聚。飛狐主意已定,就對百靈用著含混不清的嗓音低聲道:“住在假日旅館怎么樣?我來安排。”百靈立刻有了那種聯想,不禁耳熱心跳起來。但又一想,其實住到旅館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啊,不然難道去露營?于是,就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道:“那就害你破費了,不過都是為了你好啊,否則,你太太要說你引狼入室呢。”那邊,飛狐聽她笑了起來,又說了俏皮話,馬上就露出了插科打諢的英雄本色,對她說道:“得,得,狐貍精就在家門邊筑了巢,豈不比引狼入室更危險?!”兩人于是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天回到家,太太定著神看飛狐,飛狐狐疑起來,問她怎么了。太太說:“你的臉怎么那樣紅?”飛狐一驚,恨自己心里一點小秘密都藏不住,真擔心太太一掀到底,把自己的子丑寅卯讀了出來,于是就傻笑道:“臉紅還不好嗎?紅光滿面嘛。”說著還拖著聲音夸張地哼起了:“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太太正色道:“你以往都不臉紅的,是不是要去找醫生看看?”飛狐一聽就心定下來,卻裝著生了氣的樣子,說道:“你是懷疑我得了肺結核,是吧?我們分開吃分開睡就是。”太太一聽,柳眉倒豎,吼道:“我看你是借題發揮吧。好心關心你,你卻……”話沒說完,就從嗓子里狠狠地“哼,哼”兩聲。飛狐這才軟了下來,說道:“開個玩笑而已,就當真了。明天我打過電話去預約看醫生就是。不過,我跟你說,我感覺很好的啊。吃得好、睡得好、還……”說到這里,就壞笑起來。太太瞪了他一眼,飛狐又做出很無辜的樣子,接著說道:“反正我去看醫生就是,不就是拿錢往水里打水漂嗎。”
接下來,飛狐扳著指頭一天一天倒計時,心潮也隨著一天一天的消逝而高漲起來。就在百靈要來的前一天,飛狐的太太對飛狐說,她覺得有些不舒服,想請假在家里休息一天。飛狐很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去看看醫生?”太太答道:“就是這段時間工作累了一點,想休息一下。也不是什么病。”飛狐就說:“那我就放心了。”這樣說的時候,飛狐是真的踏實了,如果太太真病了,那不是與他有了利益沖突?!
百靈是跟導師去開一個學術會,討論地球的期望壽命,一個遙遠而又悲觀的問題。這個問題讓人覺得即使是曠古地球也不是永恒的,就不用說在地球上僅僅上演了短暫一幕的人類了。百靈正是因為對這個問題的研究才有了人生如朝露的感覺,因為人生如朝露,所以才要及時行樂。她覺得這次跟飛狐的見面形同幽會,所以也是及時行樂。其實她跟她的先生并無嫌隙,不僅沒有嫌隙,而且還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但相依為命是不夠的,她的生活中還需要一些異樣的鮮活的篇章、不平常的激動和喜悅,她需要偶爾對她的常規的生活范式作一些掙脫。網絡為她提供了這樣一種機會和契機。在網絡中,她發現了一個似真似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有情有感,卻又無血無肉;生機勃勃,卻又形影難覓。在網絡中,她第一次可以像上帝一樣根據自己的好惡和判斷來塑造形象。就說《天地間》雜志編輯部里,只要一提到某個同仁,她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相對應的形象,這種想象的素材來源于那些人的電子信件。他們的用詞遣字、語氣口吻就像光和實體在她的大腦皮層中留下了鮮活的影像,而且一經形成,那形象就揮之不去、永垂不朽。飛狐在她的腦海中是一個英俊魁梧、談吐風雅的帥哥,她把最美好的材料都一古腦獻給了對飛狐的塑造上,她喜歡周潤發,飛狐就隱隱約約地有了周潤發的某些面部特征;她也偏愛湯姆-克魯斯,于是飛狐又具備了一些湯姆-克魯斯的輪廓;她著迷濮存昕的眼神,飛狐在想象中也這樣看著她;她欣賞哈里森-福特的機智,飛狐便又擁有了哈里森-福特那樣的機智。不過,就好像試圖去端祥水中月、霧中花一樣,她總是不能把飛狐看得清晰透徹。
去開會的前一晚,百靈就像以往一樣,把她不在的日子里丈夫所有的晚餐都準備好了,分類用塑料盒裝好,再存貯在冰箱里。臨睡前,因為就要小別,所以就像新婚一樣,丈夫不依不饒地與她纏綿一番,直到云雨之后,他們的臥室才沉寂下來。丈夫不久就響起了均勻的鼻息聲,百靈卻還在透過窗戶定定地看著神秘的星空,靜聽著似有似無飄飄忽忽的天籟之聲,幸福地憧憬著幾天后與飛狐的見面。激動是難以抑制的,百靈想象著飛狐的可能的本來面目,又想象著她跟他種種可能的見面方式,比如是開放的西式還是拘謹的中式,是輕松的擁抱還是鄭重的握手,是相視一笑還是點頭注目。思緒就這樣不安分地徘徊了許久,她才淺淺地入睡了。
百靈在飛狐的心目中就更是一個離奇女子。中國古代四大美女的羞花閉月加上卓文君、魚玄機、薛濤、李清照的絕世才情在百靈身上都有積淀。但那還不夠,近現代的小鳳仙、林青霞、鞏俐的光彩照人,還有林徽因、三毛、衛慧的典雅瘋癲也都可以在百靈身上尋到絲絲縷縷。然而那還是沒有窮盡他對百靈的塑造,百靈身上還莫名其妙地有了夢露、麥當娜、蘿菠芝之類西洋女子的風騷艷麗。飛狐在生活中報刊上熒屏里見過的聽過的最讓人心旌飄搖神魂顛倒的女人都被他截成一段一段的要素,慷慨送給了百靈。
英語中“Fantasy”在中文中找不到最匹配的對應詞,無論用“幻想”還是“想象”都嫌過于粗略。但這個詞的詞義通過飛狐和百靈之間的相互塑造的過程卻可以得到最貼切和最充分的詮釋。
百靈是租了一輛車開來飛狐所在的小城的。天剛微露曙色,百靈就急不可耐地起床了,她匆匆到飯廳里吃了一點早餐,然后收拾東西,退了房間,就上路了。飛狐在給她的伊妹兒中說是要來接她的,但她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自己開車去,既給飛狐省些麻煩,又為自己增添些自由。那天晴空萬里,她在一馬平川的中西部平原上一路向南馳去,很是神清目爽。收音機里正播送著歌劇《彌賽亞》片斷,聽著美妙無比,但又不解其意,正好,她就需要這樣的背景去想自己的心事。如果這一路是去為了工作面試的話,那么她當然就要去想如何對付各種刁鉆古怪的提問,而既然她是去見網上的異性知己,那么她的思路的方向也就不言而喻了。
雖然她對飛狐的想象和性格構思了數不清的次數,她還是又重復起這個過程來。一會兒,她覺得飛狐很清晰;一會兒,她又覺得他依舊模糊。她不由自嘲地咧了咧嘴、擠了擠眼,在心里對自己說道,是驢是馬到時候就知道了。她又想起了飛狐寫的那些詩句。什么“向北一千里,黃沙漫漫;向南一萬里,流水滔滔。”讀起來不由就涌起了蒼茫厚重的感覺,還莫名其妙地起了沖動想對著長天吼幾嗓子。而那句“你是仲夏夜的微風輕輕拂來,你是山澗里的溪水悄悄流去”,又似乎是在對某段纏綿悱惻的感情輕吟挽歌。飛狐怎么老愛用水入詩呢?她突然發現了這個問題。難怪她覺得飛狐又清晰又模糊,就像水有形也無形。
這樣遐想著,她不經意地一眼掃描到了路邊的標志,發現飛狐的那個小城已經到了,她趕快按著飛狐的指示,在華盛頓大道出口處給了右轉的信號,然后開了出去。那彎過急,而偏偏她又沒有注意看到急轉彎的標志以及減速至25英里的提醒。她覺得車子就要沖出道外,趕快往內打方向盤,一下子又矯枉過正,車子便不聽使喚,一聲怪叫,車子就撞到了石頭護欄上,接著,似乎一聲爆炸,車子這才像癟了氣的氣球一樣癱在了路外。她急咻咻地開了門出去,發現右前方的車輪胎真的不經事,已經裂開了,車子向右傾斜著,就像戰場上剛被炮彈打掉了腿的戰士。她一下有些慌神,下意識地四處看了一下,不見任何人可以求救。于是她把她的小坤包挽在手上,哭喪著臉候在路旁張望著。終于有一輛車子開了過來,她趕快揮著手示意讓人家停下。車里出來一個老太婆,她趕快對她一邊指著車,一邊說了原委。那老太婆和和善善的,對她先表示了一番同情,接著又對她說,可以帶她到附近的地方打電話。百靈千恩萬謝地趕快上了車。在車上,她對老太婆嘆著苦經,說她來看一個朋友,卻遇到了這樣倒霉的事情。老太婆安慰她,只要人沒有受傷,什么都算不了什么。百靈于是真的感到寬慰了許多,又想起租車時是買了保險的,更覺得她什么也不會損失。突然她計上心來,記起了假日旅館應該就在不遠處,于是她就央求老太婆把她直接帶到那里去好了。老太婆笑了笑,說,我正要把你帶到那兒去呢,看,就在前面。
百靈辦理了入住手續,然后到了房間里給租車公司打電話。那公司也好說話,對她說,她可以在當地的同一家租車公司去拿另外的車,那損壞的車,租車公司會去拖。放下電話,百靈已經滿面春風。突然,她的笑容凝住了,原來她記起她的行李還在車里。她趕快給飛狐打電話去。飛狐不在,她就留了個信。放下電話,她想一邊等飛狐的電話,一邊得干點什么。干點什么呢?她覺得身上有些膩膩的,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一路風塵披在身上。她趕快脫得精光,正準備進浴室,電話卻響了。她一臉無奈地拿起了電話。剛說了個“哈羅”,那邊就傳來了飛狐顫抖的聲音:“到……了……嗎!”百靈聽到他的顫抖,又看到自己的赤裸,覺得很滑稽,就格格地笑個不停。那邊飛狐也傻笑起來,說:“想不到我們從網上到了人間。”百靈說:“對……對,準確點說,是從天堂到了人間。”然后,才急急匆匆地對飛狐說了剛才發生的事,又請他快來幫忙把東西拿來。飛狐就鄭重起來,一副英雄救美的態勢,說五分鐘后到。百靈聽了,飛快地算計出了一個淋浴和一個淡妝至少需要十分鐘,便對他說,請十分鐘之后到吧。
百靈剛把第二個眉毛勾了一半,就聽到了敲門聲,趕緊草率地一筆拖到底,沒有仔細看個究竟,就合了化妝盒,走出去開門。臨到要開門,她又忽然停住了。略微定了定神,她毅然開了門。她本來是作出仰視的姿勢的,但門開了后卻只好矯正為平視的姿勢——飛狐原來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樣偉岸。飛狐也明顯有了些詫異——百靈怎麼是這樣一張餅子臉。不過,他們都相視一笑。飛狐設計好的張揚的擁抱或者含蓄的握手都沒有用上。百靈讓開身體,用手往屋內一指,說道:“里面請。”飛狐一邊往前跨去,一邊就在心里想,還只有聲音依然輕柔,就像電影中聽到的國民黨中央社播音員的那樣。但如此輕柔的聲音應該是從瓜子臉櫻桃小嘴里吐出來的啊。于是他就再往百靈臉上一眼掃去,這次是去看嘴,他想證實百靈是不是生就一個櫻桃小嘴。哪里是!百靈的嘴大得幾乎占據了整個頜部,而且嘴唇寬厚。百靈也在心里嘀咕著,矮就矮嘛,臉怎么還長得那樣不養眼,眼睛狹小而且還有些不對稱;鼻子扁平,而且鼻尖上還有一個碩大的痔。百靈突然不由得想起了“獐頭鼠目”這個成語。百靈把飛狐讓了進來,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對著飛狐干笑了一下。幸虧飛狐還清醒,他顯得很有決斷地說:“我們先去把東西從車里拿回來吧。”百靈趕快附和道:“對……對。”初次見面的窘迫才這樣被轉移了。
東西拿回來,飛狐對百靈說:“等會兒,我們去吃午飯。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先回公司里去露個面,然后再出來帶你去吃飯。”百靈對他勉強露齒一笑,飛狐趕快看著天花板。百靈說:“也好,我稍稍躺一下,昨天沒有睡好。”
飛狐走了,百靈就真的仰面躺在了床上,閉眼欲睡。但她哪里能入睡。飛狐的形象像飛蛾撲火一樣不斷來撞擊她的腦海。她開始對此行的意義失望,接著,又對作出此行的決定懊悔。懊悔之余,就對自己嘲笑,還念出聲來:“說你傻,你真的是傻。如果把他當成一個精神的人交往,那么有什么必要見面。如果要見面,怎么不先找個由頭向他要一張照片,也免得遭受失望的沉重打擊。”說著,說著,就恨恨地用腳跟像非洲鼓師擊鼓一樣狠狠地倒踢床面。踢了一會兒,終覺無趣,就起來尋著遙控器,打開電視看。把所有電視頻道都轉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一個中看的。于是就按指示打開付費頻道,卻是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在性交,女的浪叫著,還一邊大喊“Yes-Yes-Yes。”百靈皺了一下眉頭,趕快關了電視。
飛狐一路上在一點一點回憶百靈。他還是不能理解為什么百靈會有那樣一張餅子臉,似乎那是一個基因錯誤似的。他要知道百靈一直認為她擁有一張面如滿月的臉龐而且一直為之得意非凡,甚至她的自信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了她的臉龐,他肯定會認為百靈的精神一定有些毛病。還有她的化妝也太拙劣,嘴唇涂得血紅血紅,配上橫跨頜部的大嘴和厚實的嘴唇,還有兩邊不一般齊的眉毛,整個看上去就像萬圣節的猙獰面具。還有穿得花紅柳綠的,看去就像青樓女子似的,是個哈佛的博士,卻居然沒有高雅的品位。另外,她也太瘦了些,真的就是人比黃花瘦啊,正因為如此,她那張餅子臉才格外地不協調。飛狐一邊想著,一邊就嘖嘖地感嘆起來,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就像美國人聽說中國人吃狗肉不可思議一樣。想到自己以前對百靈的塑造,他又嘲笑起自己想入非非的想象力來。前面的交通燈已經由紅轉綠,他還是出神著,沒有動靜,直到后面傳來了不耐煩地尖銳喇叭聲,他才一轟油門,往前躥去。
飛狐到旅館去接百靈吃午飯的路上,尋思著該帶百靈到什么地方去吃飯。到快餐店,不管是西式的還是中式的,都不在考慮范圍。飛狐從來都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人家一個小女生巴巴地前來看他,他當然必須力盡地主之誼。那就到最豪華的所謂Gourmet的飯店去吧,比如學者酒店、月夜飯店之類。正權衡著這些飯店中哪個味道更好、環境更雅致,突然發現了安全問題,也就是保密問題。這小城的人口就幾萬人,飯店不多,中午到哪里去吃,都可能撞上熟人,不是他的,就是妻子的,不是彼此認識的,就是人家知道他的。如果看到他與一個年輕女人在外面吃飯,說不定什么時候風聲就走漏到了妻子的耳朵里。謠言都會不脛而走,何況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作勢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然后決定就在百靈的旅館房間里吃午飯。這樣作了決定,他覺得他仿佛成了《美麗婦人》里的那個富翁,頭不禁昂起,并抖動了幾下。但一想到百靈的模樣哪能跟電影中演妓女的朱麗婭——蘿菠芝相提并論,他又萎靡了,偏偏地把頭耷拉下去。
見到百靈的時候,百靈問他,到那兒吃去。他笑而不答,卻很瀟灑地問道:“看過《美麗婦人》嗎?”百靈說:“當然看過。哎,我不喜歡理查-基爾,瞧他那雙小眼睛都夠了,還窮浪漫……”這樣說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飛狐臉上的不快神色一晃而過,她這才意識到,他可能在做著類比推理呢。她趕快又補充道:“他的演技不錯,最近還出演《芝加哥》展現他的舞姿呢。可惜沒有獲獎。”說到這里,又覺得不對,下意識地吐了下舌頭,對飛狐說道:“對不起啊,盡講他的壞話。”飛狐有些尷尬地回道:“他又不是我的偶像,你要罵便罵,要打就打。當然你是打不著他啦。”這話在百靈聽來就有了些揶揄的意味。飛狐對她說,今天我們就在這里吃,“Room Service(送飯上門),OK?”百靈臉紅了一下,即刻又消失了,也不正視他,說道:“是不愿帶著我四處招搖吧?”飛狐這才意識到百靈是何等的冰雪聰明,但還是不愿意招認。辯解道:“這小城里好飯館真的還沒有幾個,龍閣你不愿意去吧,麥當勞你也不愿意去吧。所以我們就舒舒服服地在這里吃,不用等,又安靜。”百靈這時卻意味深長地冷笑了,對他拿腔拿調地說:“得了,得了,在這里吃的確很好,我是求之不得呢。”
接下來,飛狐就問百靈吃什么。百靈答道:“我知道這里有什么?”飛狐就說,等我去餐廳要個菜譜來,決定了,就給他們打電話去。飛狐走了,百靈就在心里惡作劇般地想,等一會兒,就往最貴的點一個。又感嘆道,想象中飛狐跟現實的他不僅形象上天上地下,而且稟性也是謬之千里啊,他在網絡上表現出來的敢作敢為和風流瀟灑在現實里竟然遍尋無著。很快,飛狐果然就把菜譜拿回來了,喜形于色地把菜譜遞給百靈說道:“你看,好東西不少。”百靈拿了過來,裝模作樣地都看了個遍,一副委決不下的樣子。飛狐就一旁說道:“隨便點,隨便點,不要為我節約啊。”百靈于是就說:“那就讓你出血了。”說罷,就真的點了個最貴的意大利菜以及一杯冰茶。飛狐又為他自己也點了個沙拉和飲料,這才給餐廳打了電話。侍應生把菜飯送了來,安置好了,飛狐瀟灑地給了他七美元的小費,侍應生就誠懇地說了一句祝他們吃好,然后,高高興興地走了。接下來,他們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對方一些諸如開會的情形,工作怎樣之類的平常話。見面前準備的那一肚子的打情罵俏都消逝得無影無蹤了。他們之間不僅沒有因為這頓午餐而變得投契些,反而還因為發現了對方更多的缺憾而愈益隔膜。百靈偶一正視飛狐,看他一邊說話,一邊咀嚼,食物在他的口中翻動著,這讓百靈覺得有些難為情,就像偷看到了人家的排泄行為一樣。而飛狐不經意地看見了百靈的腳趾,覺得那一個個趾甲萎縮成一團,就像傳說中的麻風病人一樣。他想,如果百靈有點起碼的審美眼光,那么她就應該知道把她分配給嘴唇的鮮艷的紅色留給趾甲以及毗鄰的地方。如果她不能做到那點,至少,她應該知道遮丑,不要讓那些丑陋的腳趾裸露在他人眼前。百靈才吃了一小半她盤中的菜,就說吃飽了。飛狐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她說蠻好吃的。飛狐心里就又涌起了不快,如果喜歡,怎么不吃完。如果吃不了這樣多,該點個小份的,也免得浪費了。
雙方都覺到了這頓午飯的了無興味,但竟然還齊心協力地應付著,不把這種實質戳破。但還有下午和晚上沒有度過呢。一時,大家都各懷心機,計算著如何打發剩下的時光。百靈說因為昨天沒有睡好,她還是頭痛、不舒服。所以她想下午她就在旅館里呆著補覺,補完了覺,就看看帶來的小說。飛狐一聽,正中下懷,就說:“那就太對不起了,不然,應該帶你到城里去觀觀光呢。”然后,又話鋒一轉,頗慷慨地對她說,那樣也好,養精蓄銳,我晚上好帶你去看《歲月如歌》(The Hours),聽說很好看的,我還記得你寫的那篇關于芙吉麗婭-沃爾芙的文章,去看看,你說不定又多了些心得,可以寫下篇呢。”百靈就故作驚訝地說道:“那太好了,今晚的節目很精彩,我得把精神養好,免得晚上打瞌睡。”飛狐于是就說:“那我七點半來找你。”等飛狐背過身子出了門,百靈一邊關門,一邊擠眉弄眼地對著門外做了番鬼臉。
晚上,飛狐跟妻子詭稱老板第二天要等著看實驗報告,所以吃了晚飯后得去加班。太太說,別太辛苦了。說罷,拿了一塊巧克力和一個蘋果要他拿去宵夜。騙得了自由,飛狐就把百靈帶到附近的一個更小的城里,城里有個小小的簡陋電影院,觀眾寥寥,他們看得很專注,也很文明,不交頭接耳,只是悄悄地吃著喝著在電影院里買的爆玉米花和可樂。
回到旅館分手的時候,百靈對飛狐說,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離開了,謝謝飛狐的熱情款待,就在這里說再見吧。飛狐覺得有些魚兒脫鉤的味道,當然表現出來的又是悵惘的離愁別緒。他說,這次見面太匆促了,等到《天地間》創刊十周年,在尼亞加拉大瀑布聚會時,再好好聊聊吧。
回到家里,飛狐看到妻子正在一邊疊著洗好的衣物,一邊看著電視,就討好道:“還不睡啊。”妻子說:“跟你打了電話,怎么沒有接?”飛狐說:“我在另一個房間里。難怪沒有接到你的電話。怎么,想我了?”妻子道:“別得意,我是怕你有什么不測呢,昨晚校園里不是剛有人被搶劫嗎?”飛狐雄赳赳地說:“誰敢搶我,我還想搶人呢。”說著,裝模作樣地做了個格斗的姿勢。妻子就禁不住笑了。那晚臨睡前,飛狐摟著妻子,喃喃說道:“仙女下凡,不如家中糟糠。”妻子就反詰道:“得了吧,要仙女真下了凡,你還不跟著她上了天嘍。”飛狐言之鑿鑿道:“天地良心,不會,不會,絕不會。”說著,就關了燈,在黑暗里跟妻子親熱起來。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