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

畢文性格內向，為人謙和，說話辦事禮儀周全，操守行為謹慎穩重，工作交友都是數學原則。四十來歲的人了，誰也沒見過他紅臉發脾氣，無論多么令人生氣的事情，他都是那副溫文爾雅的老模樣。即使遭遇學生的惡作劇，氣得心律失常，言談舉止也照樣為人師表，不會稍有過分，更別說越雷池的事了。有同事謔稱他為西郭先生，嘲諷他觀念保守，思想僵化，膽小怕事，過于老好。對此，他表現出虛懷若谷的樣子，只要有人叫就答應，一點兒不生氣，該干啥干啥，超強的克制力常使對方尷尬不已。教學方面他學識淵博，積累豐厚，摞起來一尺多高的文學史、中外史，在他那里不過是一本本耳熟能詳的童話，隨便你提任何問題，只要教材上有的或曾經有過的，他都能給你充分滿意的解答，并以導師的口吻娓娓道來。比起孔乙己對茴香豆的“茴”字的掌握要深入得多。久而久之，畢文在他的崗位上，憑著鐵棒磨成針的恒心和耐心，取得了一系列穩固的成績，職稱上去了，房子換大了，優秀教師也評上了。他很滿足，性情愈發溫和。這天生的好脾氣實在令人贊嘆，尤其是經過生活磨煉的中年女老師們，一個個好生羨慕，說甭管他東郭先生還是西郭先生，最實際的是，嫁給這樣的人會享多少福，少操多少心啊。這很現實，中小學教學一線干久了的人，誰能沒有性格壓抑、脾氣急躁、自以為是的毛病?這在學生面前無所謂，在家里就會問題多多煩惱多多。有人當眾向他取經，問他修身養性的門道。他笑笑說，你忘了，我是西郭先生嘛。大家只好一笑了之。只有真正熟知他的人不這么看他。比如說他的鄰居大姚，就在酒后失言道，你們以為畢老師真的性格溫柔好脾氣?錯!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們，你們所看到的不過是表面現象，是冰山之一角。換句話說，你們知道的，或者說是他做給你們看的，不過是他精心編排的表演而已。眾人哂之，心說這就是醉漢，明天酒醒了肯定是一問三不知，誰也不會把他的話當真。因為人人心里都明白，說畢文今天早上啞巴了，會有人信，說他發火了，肯定是笑話。

五月里的一個周末，學校在期中考試之后組織郊游，一向對集體活動不缺席的畢文當然也參加了，他是象棋愛好者，自認為下得不錯，遇到大塊的空閑時間，總是忘不了帶上他的桃木棋子，有對手，就殺個天昏地暗，沒對手，自己坐在野花遍地的草灘上，頭頂藍天，面對森林，拆譜自樂，足夠快活。

音樂老師劉霞，二十七八歲，彈琴唱歌之余，因受其父的影響，圍棋、象棋都會下，尤其是象棋，小時候在少年宮拜過老師，又經父親精心調教，基本功相當扎實，若不是因故放棄，沒準就吃了下棋的飯。女孩子愛棋的，本來就不是很多，一旦放手，很少有再摸的可能。劉霞就是這樣。13歲那年，父親帶她到公園的棋社下棋見世面，她見偌大的一個園子里只有她一個女的，青春萌動的心頓時敏感起來，扭頭便走。父親不知就里，跟在后面說了她幾句，沒想到 ，她因一時賭氣就再也沒下過一盤棋。可五月里的這個周末，她破例下了棋，對手竟然是她從不交往連正眼都不屑一顧的西郭先生。倆人不但下了棋，還鬧出了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端。

事后看來，這是天意。

因為他們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雨逼到一起的。

這雨下得相當邪，天氣預報說是晴轉多云，云圖上也沒說兩三天內可能有雨，但是午后，正當這幫子平日里辛苦育人的園丁們墊好了肚子，充分地放松，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猜拳的猜拳，唱歌的唱歌，戀愛抑或多情的即將隱入森林采摘蜜果時，一陣急風掠過，天空出現了半陰半陽的奇觀。陰的一面云絮黑白分明，介于黑白之間的灰色很有層次，且造型獨特，視覺感相當的刺激和強烈；陽的一面則高亮透明，藍得發綠。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油畫。而那雨偏偏就從陰陽結合的部分飄然而下，亮晶晶的，很是詩意的在陽光的沐浴里滴落在人們的肌膚上。真是太美了!拿照相機的年輕人興奮得狂呼亂叫，有人還把杯中的酒潑向頭頂，以謝天公。但好景不長，云層明顯陰暗起來，雨滴密密麻麻地灑落著。待到大伙七手八腳架起帳篷，躲將進去，已是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地動山搖。開始人們不以為然，雷陣雨說過就過，雨后的森林色彩更美，空氣更新鮮。然而，很快就都失望了，那風那雷不知怎么搞的說走就走，只留下滿天的陰雨淅淅瀝瀝。大家縮在帳篷里唉聲嘆氣，抱怨之后，喝酒的添酒回燈重開宴，愛扎堆的也都物以類聚打發光陰，沒辦法，誰叫天不作美呢。

畢文坐在帳篷里的草地上，不吭不哈地拿出了他的桃木棋子。

這棋子一拿出來，會下的就來了興趣，可都不是畢文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敗下陣來。接著是大姚上陣，沒上十步就棄車投降。

很快棋攤子上就圍攏了十來個人，有人就提出打擂臺，文科教研室對理科教研室，輸了喝酒，一次每人三大杯。倡議立刻得到響應。一連兩輪，都是畢文坐莊，文科得勝，理科的四個擂手每人喝了六杯酒。第三輪理方當然還是要面對文方的畢文，有人就不干了，說這太不公平，下象棋誰也不是西郭先生的對手，明擺著吃虧嘛!文方立刻反唇相譏，說那就投降得了，每人三杯繳槍酒，騰地兒走人。

大家就都看著畢文，他謙遜地笑笑，不無驕傲地說，要不你們玩吧，我在一邊觀戰就是了。說著就作出讓座的樣子。

立刻有人嘲笑理方說，得了，你們干脆全上，四個對一個，免得貪杯還不服氣。

文方大笑。

就在這時，在一邊忍受無聊的劉霞說話了。她說慢著，畢文老師，我能跟你學一盤棋嗎?此話一出，帳篷里頓時活躍起來，尤其是小伙子們，搖旗吶喊的，火上加油的，好不熱鬧。理方的敗將立刻就給劉霞讓出了位置。這劉霞也不客氣，馬上坐下開始擺棋。畢文打量著她有些猶豫，感覺頗不自在，他從沒跟女子下過棋。再說，像劉霞這樣的女孩子會下棋嗎?要是剛剛知道馬走日炮翻山怎么辦……可瞧她這樣，怎么愣是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呢?……不容他再想下去，劉霞已經擺好棋子，用她那會說話的眼睛叫板了。熱霧漫上來，畢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圍觀者也都屏息凝神，全都成了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就連最愛咋呼的大姚也閉了嘴。誰也不知道這劉霞到底會不會下棋，大家都被她意外的舉動鎮住了。

出人意料的是，這劉霞不僅真會下棋，而且下得有板有眼很是那么回事，令所有圍觀者無不刮目相看。十幾手下來，人心的砝碼就都落到了她這一邊。這是很自然的事，完全符合情理規律，或者說是合乎邏輯。畢文陷入孤身作戰，而且盤面上已經相當被動，越是這樣，他的棋路就越是顯悖，思維混亂，腦子里老是身不由己地往里滲水。劉霞卻是思路清晰，毫不手軟。

結果可想而知。

外面陰雨霏霏，帳篷里歡聲雷動，比中國隊打入世界杯還要熱烈。

丟了臉面的畢文有些發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開局前老想給人家讓倆子，開局后招招禮讓三先的他，怎么稀里糊涂就被將死了呢?

不明白沒關系，大姚已經給他滿滿斟上了三杯酒，說好了的，輸棋喝酒，天經地義，賴是賴不掉的，何況是輸給劉霞這樣的女孩子。

很少喝酒的畢文破天荒一氣喝下了三大杯，只覺得嗓子眼里猛然一辣，胃里就燒呼呼地熱了起來，一直熱到小腹，繼而，腦子里猛一恍惚，突如其來的眩暈里不可思議的沖動直頂腦門，竟然就不可思議地興奮起來。

按說他敗了，應該主動讓位，可他依舊端端地坐著一動不動。這盤棋他下得心猿意馬，心情很不暢快。見劉霞笑嘻嘻地想要起身，突然就在不可抑制的狀態里，揮了揮手，一反常態地說，慢，劉霞老師，能不能給個面子，咱們再下一盤。

不等劉霞回答，圍觀者已大叫起來：

好啊，三盤兩勝決雌雄!

太棒了，第二局輸酒加倍!

這一局畢文謹慎多了，棋風也犀利多了，看得出是拿出了看家本領。倆人你來我往，一直戰到了殘局。盤面上紅黑雙方都是士象殘破只剩了一匹馬，不同的是劉霞持有的黑方多了兩個過河兵。畢文知道敗局已定，又不肯認輸，還懷有對方可能不懂取勝要點的僥幸心理，又勉強應付了幾手，見劉霞對勝負手段了如指掌，之所以不動聲色，純屬照顧他的面子……

畢文投子認輸的時候，不知不覺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云白天藍，陽光明媚，一道彩虹橫掛在山腰，森林里草地上野花燦爛，百鳥歌唱。

帳篷里人聲鼎沸，幾個心潮澎湃的小伙子將早已準備好了的六杯高度白酒折入一個碗內，盛氣凌人地端到了畢文的面前，那模樣分明在說，怎么樣，服還是不服?!

愛好攝影的大姚，也已經把鏡頭對準了畢文，就等著將這個“歷史性”的時刻紀錄在案。

劉霞慌了，趕緊制止說，算了算了，不就是玩棋嘛，干嘛當真!好了，再別鬧了，畢老師不能再喝了!

想不到的是，畢文此時此刻不聽這話倒還罷了，一聽之下反而受不了了，竟覺著劉霞是有意在哂笑嘲弄他，異常的刺激和憤怒中，無名之火騰地躥上心頭，血往上涌，意識蒸發的瞬間，他不知怎么突然就失去了控制，血紅著眼睛翻臉吼道，拿來，誰他媽不能喝了!不就幾杯水酒嘛，有什么了不得的!眾人愕然。偏偏有人不饒他，在一邊火上澆油激將道，那你有種就喝啊，是好漢喝下去了再來啊!畢文端起酒碗回敬道，喝就喝!張開大嘴將碗里的酒倒向口中。如此喝酒的，誰也沒有見識過，在尚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時，驟然瘋狂的畢文已經將半碗酒全部吞下，接著，手起碗落，一只青花瓷碗被他惡狠狠摔碎在地。而且就摔碎在離劉霞的腳不足一尺遠的地方。

劉霞驚呆了。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

但更可怕的事才剛剛開始，只見畢文揪住自己的衣服用力一扯，紐扣飛迸而起，兩扇干瘦的胸肋就亮了出來。

反應快的，見其行為反常，知道真的是醉了，趕緊上前將他抱住。

畢文奮力掙扎了幾下，掙不脫，破口大罵，爹長娘短的不堪入耳，下流至極。

劉霞在愣了最初的數秒鐘后，煞白了臉，憋足勁兒給了他一記兇狠的耳光……

后經分析，畢文罵的有可能是從身后抱他的年輕人，有可能是逼他喝酒的那些人，也有可能是拿著照相機對他拍照的大姚，更有可能只是單純的發泄……無論如何，罵的對象不會是劉霞。

可問題是，他發瘋時面對的是劉霞，他失敗，他丟人，他被人灌酒，他怒發沖冠的緣由都是由她引起，不是罵她是罵誰?

那就只能是活該挨揍。

畢文被所有人拋棄在帳篷里的時候，校長來找他了。校長來找他是想狠狠地訓他，太不像話了，喝點酒就敢罵人鬧事發酒瘋，還對女老師撕衣亮胸，想干什么?分明就是耍流氓嘛!這哪里像是一個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簡直就是個內心陰暗人面獸心的無賴!可一見畢文的面，校長的脾氣就沒了一半。只見他青白著臉，頭發紛亂，目光呆滯，嘴角掛著刺眼的血跡，赤裸的胸口有幾道抓挖的痕跡，一看就是他自己的作為。校長連喊幾聲，見他沒聽見似的，半張的嘴里卻有涎液溢出，不覺心念一動，看來他是后悔莫及，那就叫他自個兒反省好了。

人啊人，咋一沾酒，這么容易就失了心性呢?

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地上，大家都在安慰劉霞。

劉霞仍在流淚，今天的遭遇實在讓她難以接受，不管大伙怎么聲討畢文，怎么勸她，就是過不來，而且越來越傷心。

人人都在悄聲議論，很快大家就都知道劉霞的對象又吹了，她的心情糟透了，因而才抽了那尋釁鬧事借酒發瘋的畢文……說劉霞的個人問題倒是次要的，戀愛經過的多了，誰在乎誰啊!今兒之所以發生這事，是因為劉霞母親的忌日到了，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就是這個時候，她母親因病去世，咱們還都去祭奠過，劉霞當時悲痛欲絕，數次昏倒，可這王八蛋透頂的畢文卻在人家思母傷心的日子當面罵人家的媽，你說該揍不該揍?!

嘩然之后，不少女老師認為，天下的男人真是太可怕了，就說這畢文，平時啥時候都是彬彬有禮道貌岸然的樣子，哪里想到骨子里卻是這么無恥這么野蠻，若不是酒醉露真容，沒準今年的先進還是他，他咋就這么善于偽裝呢?有人立刻附和，說真是該揍，天下的男人都該揍，尤其是畢文這樣卑鄙虛偽的家伙。大姚聽不下去了，說什么叫該揍啊?不就是醉酒嘛，本來就是玩兒的事，一年四季壓力這么大，釋放一下過了頭，常有的事嘛，有幾個男人沒醉過?你們的老公不醉酒?我就不信!

星期一上班，老師們又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起來，有關郊游發生的事在經過星期天的蒸發后，早已成了遙遠的往事。就連校長也沒再當回事，醉酒他也時有發生，那是沒法兒理性的，不能僅憑一次醉酒就對人妄加指責。前一陣子他老婆就把日歷上的一則有關于醉漢的笑話壓在了他書桌的玻璃板下，還逼迫他一而再地看那上面的“六天六地”。說是喝酒前歡天喜地，喝酒時喊天叫地，喝醉時罵天罵地，喝醉后吐天吐地，吐完后怨天怨地，第二日悔天悔地。這樣的總結實在是恰如其分，太形象了。就說畢文，酒醒之后不定多后悔呢，真正是一世英名毀于一旦啊!他一向認為，畢文的工作相當不錯，多少年來如一日，把全部的精力和熱情都獻給了教學事業，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絕對稱得上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楷模。突然就覺得那天實際上應該安慰安慰畢文，喝了幾杯酒一時把不住嘴皮子，竟然挨了女孩子的耳光，還遭到同事們的一致譴責和聲討，成了眾矢之的，那心情不定是多么的痛楚和惡劣呢……想到這，校長叫主任去把畢文叫來，該和他談談話，眼看就高考了，千萬別鬧情緒，影響了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畢文沒來上班，也沒請假。

是病了，還是出了什么事?再怎么著，也不該無故曠工吧!校長的氣頓時不打一處來，醉酒鬧事有功了還是怎么著?

打電話，馬上打電話叫他來!

校長發火了。

可沒等他把火完全發起來，他桌上的電話響了，抓起來一聽眼就直了。

畢文自殺了。

畢文是在早上太陽尚未升起的時候出的門。他沒有上班，而是騎著他騎了十幾年的破單車去了黃河大鐵橋。當時橋上車來人往，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他在欄桿上趴了一會兒，像在欣賞被霞光染紅的滔滔不絕的河水，看著看著便翻上欄桿一頭栽下橋去。

巧的是，畢文落水時正好被一艘從橋下經過的摩托艇碰上，兩個巡邏的工作人員趕緊搭救，終因河水湍急，耽誤了時間，撈上來已是死尸了。

消息傳到學校，立刻在教職員工中引發強烈震動。

參加郊游的人普遍認為，畢文的死與下棋風波關系重大，因為下棋前，他額頭光亮，胃口頗佳，思維敏捷，行為正常，絲毫沒有自殺的傾向。自從挨了劉霞的耳光，人就變得目光呆滯，面色蒼白，神態陰沉，幾個小時龜縮在帳篷里，直到離開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當然也沒人主動搭理他。有人就說，是啊，四十來歲的人了，當眾挨女孩子的耳光，這樣的恥辱誰受得了，不崩潰才怪!有人馬上附和，說他也沒把她怎么樣嘛，不就酒后摔了個碗嘛，至于罵人的事，又沒提名沒道姓的，咋就非得挨耳光，還他媽是女人的耳光，擱我身上試試!還有人說，這都是酒惹得禍，一個從不喝酒的人，硬給人家往死里灌，能不出事嘛!大姚感嘆道，再怎么著，也不能就這么尋死啊!你們不知道，他真的很可憐唉!但怎么個可憐法沒說。劉霞成了譴責的對象，她自己也覺得有愧，歸咎起來肯定是喝酒喝的，雖然只有小小的三杯，卻改變了她做人做事的原則。若不是酒，她不可能去湊棋攤子，更不可能情緒沖動貿然打人……無盡的懊悔涌上心頭，她處在膽戰心驚神志恍惚的狀態里，真的害怕畢文之死與她有關。而此時此刻最讓她誠惶誠恐不能接受的是，她突然發現，那天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譴責畢文的那些人，那些慷慨激昂、大獻殷勤的男人們全都成了變色龍，好像畢文一死，她倒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恨不能把她用石頭砸死。

人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相關的調查很快就到了學校。

校方在回答警方的問題時，相當謹慎小心，誰也不愿惹事上身。但有關郊游引發的事，還是被警方提了出來。校方便極力弱化事端，只說那天畢文下棋喝醉了酒，和同事鬧了點別扭，棋是他自帶的，因棋而起的爭執他也是主角。他罵人挨打的事，警方沒提，校方也就沒說。

事情似乎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因為他畢竟是自殺。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有關畢文的死因并沒有因為事態的平息而了結，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他退休回家的老父親，對兒子的死無法接受，為了弄個明白，向公安機關提出了七點疑問，歸根到底一句話，畢文死得不明不白，他要真相。

警方的結論當然是自殺，這不僅因為他跳河時有許多目擊證人，還因為他留下了一封絕命書，上面有八個手寫大字：

我跳河了，去報案吧!

至于為什么自殺，根據他妻子的證詞和有關調查，警方認為是由家庭矛盾引起的。他們夫妻長期以來一直關系緊張，兩年前由法院判決離婚，十個月后復婚。離婚的原因是畢文對她施虐，直接的證據是她胸上的累累傷痕。據她說，出事的前一個星期，他就已經因為她第二次想要離開他而尋死覓活了。說他每虐待她一次，就變著法兒耍一次死活的把戲。說他為此還經常自虐，曾給她下過一夜的跪，把鋼針扎進過自己的肚子，還曾真的割過脈，直到逼得她走投無路不得不原諒他為止。而一旦她心軟妥協，等待她的便是“蜜月”之后變本加厲的獸性和瘋狂。這樣的周期已經歷過很多次了。畢文15歲的兒子也作證說，他是一個殘忍的惡棍，每當他歇斯底里發作的時候，他可憐的媽媽就如同豺狼爪下的羔羊，有時連他也不能幸免，尤其是考試臨近的時候。問他們為什么不報案，回答說不是不想報案，而是顧慮重重下不了決心，她總期待他能回心轉意。至于學校那次郊游引發的事端，比較而言已無足輕重。

真相傳出，所有熟悉畢文的人，無不驚駭，像是面對一部主體模糊、質感神秘、光電詭譎的立體影像，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內容，或神異，或刺激，或迷離，或恐怖，人人心里有數又恍兮惚兮，猶如利刃從心頭劃過。

而參加那次郊游的教職員工，沒人能夠平靜，對他們來說，真相的真相遠非大白。有人就問大姚，說你和畢文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他真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是那樣的人，你多少應該知道一些吧，咋從沒聽你說過?表情沉重的大姚搖了搖頭，從包里拿出照相機，取出還沒照完的膠卷，像貪玩好奇的孩子似的，揪住片頭用力一扯又一扯，眼看著將好端端的膠片故意在陽光里曝了光。見大家一個個驚呆了的樣子，他故作輕松自言自語似的說，攝了十幾年的影，現在我才算是明白了。問明白什么了?說我明白好片子為什么要有景深了。見大家一頭霧水的樣子，接著說，景愈藏的時候，境界真的愈大，而景愈是顯大的時候，境界反而愈小，真理啊真理!這話古人早就說過，我咋現在才明白呢?

責任編輯：劉玉棟 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