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個木匠。打我很小的時候起,爹的名聲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村,甚至整個鄉。因此,每當我爹背著工具回家,我娘就會像迎候貴賓似的接過我爹的工具箱,然后嚷著開飯。我爹不回來,誰也別想動筷子。但是實際情況是這樣的,爹并不是急著往餐桌旁坐,而是往那把他做的木躺椅上一倒,微微瞇起眼睛,動作緩慢地燃起一支煙。
這一次也不例外,爹一回家,就躺下了,沉重的身體壓得躺椅嘎吱嘎吱響,這響聲是從他的骨節里發出來也說不定。他破例沒有吸煙,眼睛睜著,眼珠僵硬,發出幽幽的光。我和小妹焦急地拉扯娘的衣服,嚷著肚子餓空了。娘說,就知道吃,你爹累了,去給你爹揉揉脖子。我也餓得眼花繚亂,但不敢違抗娘的意旨;而我妹妹干脆哭喪著臉,抓起一根肉骨頭,躲在灶門前啃了起來。我走到爹跟前,他已經睡著了。爹張著一口難看的黃牙,發出一股餿臭味。
我娘解下身上的圍巾,搭在爹的身上,然后用手摸了摸爹的頭,說,你爹在發燒。
我爹被大隊派往漳河工地修橋,去了一個月才回來。漳河距離我家有二十多里地,不遠也不近,但我們沒去過,也不知這條河流的脾性。據說漳河是條常年洶涌的河流,河面不寬,但隔開了馬村和汪家村,因此,修筑一座橋,成了一個堅定的革命行動。我爹是個木匠,對修橋一竅不通,但是馬老倌隊長說,工地需要石匠,需要木工,還需要鐵匠。我爹想不通,又不是修座木橋,派泥匠和石匠就足夠了。馬老倌隊長搖搖頭,這你就不懂了,這次修的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巨大的拱橋,得用許多木料。我爹還是不愿意去,馬老倌隊長又說,我爹不去,要是上頭抓我爹反革命,他馬老倌也無能為力。
我爹極不情愿地上了路。姚老三也上了路。姚老三是個鐵匠,50出頭,穿著一身青大褂,身上圍著一條土布圍巾,臟得看不清本來的顏色,上面布滿被火星子燒穿的小洞,頭上纏著同樣骯臟的黑毛巾,依然是那副打鐵時的模樣。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姚老三就在打鐵。他的鐵匠鋪開在村口一間茅草棚里。茅草棚失過一次火,他差點被燒死在里面。后來他就蓋了一間更小的石頭房,看上去像個路邊隨意搭建的公用茅房。樣子雖然難看了一點,但再也不怕失火了。鐵匠鋪爐火旺盛,打鐵的聲音傳得很遠。我們從學?;丶页3@@道去看姚老三打鐵。一塊燒紅的鐵,在鐵錘的打擊下,火星飛濺,變換著各種形狀,有時是一把彎刀,有時是鋤頭,有時是一根鉚釘。在我們的眼里,鐵成了姚老三手下的一坨泥巴,可以隨時“捏”成一件實用的工具。那時的姚老三像個啞巴,難得聽到他說一句話,一棱一棱的胸肌,在呼呼的爐火下,閃閃發亮。
那天天氣不錯,沿路的苞谷有的已經成熟。雨后的天地,充滿青草的氣息。陽光在綠色的莊稼和草叢里晃動,蝴蝶圍著他們飛來飛去。姚老三說,你說修橋,鐵匠能做啥?我爹反問說,你說,修橋,木匠能做啥?姚老三說,是啊,你說,我們的骨頭都松動了,馬老倌隊長不派青工,而派兩個手藝人去修橋,不是見了鬼??磥硪先龑π迾蛞残拇嬉蓱],只是不敢像我爹一樣在馬老倌隊長面前抱怨。他是個富農。
鐵匠和木匠走到一大片黃麻地里,步子慢下來。爹說,腿都走酸了。鐵匠也說腿都走酸了。鐵匠和木匠坐在黃麻地里抽起了煙,兩人直愣愣地望著從黃麻里四處亂竄的陽光。白花花的陽光像一些逃竄的野兔,只要他們一咳嗽,仿佛就逃竄得更快。
大約到了下午一點左右,鐵匠和木匠的身影才出現在工地上。
爹沒吃飯,娘費力把他弄到床上。爹醒來的時候,臉色發紫,頭燙得像剛出爐的生鐵。
晚飯我們誰也沒有吃。我娘嚇得趕緊去找醫生。醫生像扒開牲口的嘴一樣扒開爹的嘴,用手電照了照他的舌頭,然后對我娘說,趕緊往公社衛生院送。醫生是個斜眼男人,大隊支書的侄子,平時除了給人看病外,還給牲口看病,最拿手的手藝是劁豬。我娘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把他請過來的。
醫生一走,我娘傻了眼,愣了一陣子后,趕緊出門,她一邊跑一邊哭喊:我男人不行了……
我娘一口氣跑到馬老倌隊長的門前,語無倫次,哭聲變成了哀號:我男人……啊啊……我男人眼睛翻白,怕是……不行了。
馬老倌隊長光著上身,雙手提著褲腰帶,像是剛從茅坑出來,又像準備脫褲睡覺,被我娘的話搞得張大了嘴巴。馬老倌隊長快速把褲腰帶纏在肚皮上,扶著我娘,說,三嫂子,慢點說慢點說,你男人遇到啥子事情了。
不知道誰欺負他,他一回來就……
馬老倌隊長說,我看他回來時好好的,路過我家門口時,還跟我打了招呼。到底出了啥子事?隊長望著直喘粗氣的娘,迷糊而煩躁。真是見了鬼,他抓起桌上的煙袋和上衣出了門。
一路上,馬老倌隊長吆喝道,王老四,你出來,袁麻子,你也出來一下……還磨蹭個啥,格老子的,是不是就把媳婦摟在懷里了。你個馬大瞎,走路也不看看人,撞到老子也不吭一聲,以為我沒看到你,走,幫我去抬人。
馬大瞎說,這會兒,又有哪個要入土了。
于是在馬老倌隊長的屁股后面剪影般跟著幾個懶散的后生。他們哈欠連天的抱怨,隊長,好晚了哦,到底有啥子事嘛,明天還要跟三大隊搞大會戰呢。馬老倌隊長也不回答,邁著堅定的八字步,顯得格外威嚴。聽到我娘嚶嚶的哭聲,后生們縮起脖子,東張西望,不再打聽出了啥子事。
馬老倌隊長大搖大擺推開我家大門。躺在床上的爹已經嘴吐白沫,眼神發直,渾身冰冷。
馬老倌隊長把手電光從爹的頭上移到后生身上,說,還愣著看啥子,又不是女人生娃兒,趕緊扎轎床,送衛生院!
后生們手忙腳亂,從黑暗里找來兩根木杠,用繩子朝躺椅上綁。
就這樣他們連夜把爹抬到了公社衛生院。
爹上路的時候,星光鋪了一地。我和我妹妹站在屋后,渾身哆嗦,也不知爹到底患了啥子病。等到跟在后面的娘的身影消失在一棵大樹的影子里,我妹妹突然大嚎起來。
爹到底得了啥病,至今我也不知情,只是記得一個禮拜后,我娘用一輛獨輪車把爹接回家后,我爹就成了啞巴,神志恍惚,整天坐在門口曬太陽。
姚老三照樣在打鐵,他也不說話。他是可以說話的,雖然他一天加起來也就只說那么幾句。我娘問他,他眼神發直,喉嚨里偶爾啞啞幾聲。我娘說,難道你也啞巴了?我男人從工地回來就不會說話了。
姚老三用長長的鐵鉗夾著一根紅鐵,放在砧子上,右手愣在空中,鐵錘自然也愣在空中,好像突然忘記把這坨紅鐵打成個啥形狀。猶豫幾秒鐘后,他在鐵疙瘩上胡擊亂錘,飛濺的火星子,幾乎把他吞噬。錘擊聲沒節奏,東一錘子,西一錘子,也沒打著要害部位,這根本不像是姚老三在打鐵,完全是一個沒有主意的生手。
我娘盯著飛濺的火星子發呆,被姚老三的異常舉動,搞得神情恍惚。娘問:到底是哪個欺負了他?
姚老三總算停止了錘擊,但依然沒有回答娘的話。他有些遺憾地盯著那塊鐵看了看,汗珠在額頭上匯聚。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坨鐵完全被他打廢了。最后他還是將鐵塊丟在身邊的水缸里淬火。鐵在水里頓時快活起來,哧哧聲優雅無比,騰起一股白煙。
我娘剪紙般站在白煙里,望著紅通通的爐火和姚老三紅通通的臉龐,氣得牙齒上下磨出了聲音。我娘是個生性不輕易發怒的女人,可一旦發起怒來,就怒氣沖天,牙齒管不住自己。
我娘一直覺得我爹的病,跟姚老三存在著某種聯系。再說,一同出去的人,應該知道我爹在外面的情況。姚老三的沉默令我娘生出許多疑慮。
風刮了起來,不大,但很冷,初冬的風,就已顯示出它凌厲的深藏不露的味道。我娘打了個哆嗦,或者說她氣得渾身發抖也說不定。她一直站在姚老三的家門口,頭發凌亂,心如亂麻。她本來可以進屋子里去躲避寒風的,但她沒進去。姚老三矮小的屋子,亂得沒地方下腳,破銅爛鐵堆得到處都是。我娘眼神飄忽地看著姚老三,感覺他就像一塊廢鐵,即便她用錘子敲擊他,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姚老三終于開口了。他說,該說的我都說了。
姚老三用火鉗夾著一塊紅鐵疙瘩,點燃煙,又說,河水漲得太快了,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洪水。這話同樣不能令我娘滿意。
我娘望著姚老三的嘴,始終沒等到一句有用的話。我娘恨不得將他重復多次的話替他說出來,引出其他的話,但顯然絲毫不起作用。
這時,娘的腦殼里響著姚老三的聲音:我和你男人回來時,大家都好好的,在工地誰也沒累著。大雨下了半月,河水漲得太快了,幾個浪頭就把架好的橋墩給沖毀了。沒事干,又沒接到修橋指揮部的通知,誰也別想走。上百個修橋民工躲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盼著老天露晴,但是大雨一直在下,把天都下黑了。直到河水漫到工棚,大家才四處逃散……
我娘夢游似的往家的方向走。這時干風嗚鳴,好像在我娘的耳邊吹著口哨。
我爹照樣坐在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下,石佛般一動不動。落葉在空中忽上忽下,最后都堆積在我爹的腳下,因此我爹幾乎置身于落葉的包圍中。他的頭上自然也掛著落葉,如蝴蝶般生動,好像隨時要飛走似的。
而堆在爹腳前的落葉,像些死去的蝴蝶尸體。我家的那只矮黃狗在落葉里翻滾拱動,走草似的發情,又似乎在尋找一根丟失的骨頭。
我娘拉著爹的手,就往家里拖。娘的力氣非常有限,他身子動了,腳卻紋絲不動,好像長在了土里,臉上掛著傻笑;再拉,笑容頓時消失。想必他不愿呆在家里。
這風刮的,你的手比鐵還冷,我娘說。
娘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爹拖回家,只好在我爹的身上披上一條舊棉絮。
我爹就那么坐著,望著每一個過路人傻笑。
這時候,鐵匠鋪里傳出的打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回蕩在村子的上空。
我爹握著一個枯樹兜,往石頭上一蹾一蹾地敲著,模樣也像在打鐵。
有一天黃昏,姚老三來看我爹,手里拎著一塊鐵。我只能說是塊鐵,因為它形狀古怪,扁扁的,中間還有個圓洞,不像砍刀,也不像 頭,更不像我爹工具箱里的任何一個能使用的木匠工具。那塊鐵呈藍色,想必在爐火里燒過多次,錘打的痕跡非常分明。
姚老三為何要給我爹送這樣一件禮物呢,我不知道,我娘不知道,其他人自然也不知道。我爹每天握著那塊鐵出神,好像握著一件寶物。我娘被姚老三的禮物弄得神魂顛倒,煩躁不已,她趁我爹睡著之際,把鐵從懷里拿過來,去找姚老三。
姚老三依然在打鐵。我娘還沒進門就被姚老三嚇壞了。姚老三的屋子里掛滿同樣形狀的鐵塊,手里打的也是娘手中的鐵塊形狀。
我娘拎著那塊鐵,大腿發抖,雙手發飄,手中的鐵塊不自覺砸到地上。
我娘望著地上的鐵哭了起來。
就在我娘對我爹絕望的時候,我爹突然說話了。那天我爹同樣坐在家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下,手里同樣握著姚老三送的那塊鐵。我爹說,不說,我肯定不說。我娘在高興之余,臉色驟變,不知道我爹話里的意思。娘說,你再說一遍,有啥話爛在心里了。我娘撫著爹的后腦勺,嘴唇翕動。但是我爹張著兩片發烏的嘴唇,眼神閃爍,口水直流,手指哆嗦,一直沒說出其他的話。最后他把那塊抱在懷里的鐵,舉在眼前,如女人照鏡子般,左右晃動,臉上呈現十分滿足的神情。
娘不敢奪下爹手中的鐵。上次她奪走這塊鐵去找姚老三,我爹抓破了周身的棉襖,將拽出來的棉絮一點一點往肚子里吞。等到我娘回來時,我爹的那件棉襖,只剩下一些散亂的棉絮。少量的棉絮在空中飛舞,如三月的柳絮。我娘披頭散發地撲向我爹,把爹那雙在空中飛舞的手,緊緊絞在自己的胸口。但是我爹的力氣相當大,他幾乎沒費什么勁,就將雙手掙脫出來,伸向那塊廢鐵。這時,我爹的情緒突然平靜下來,他傻傻地望著我娘發笑,嘴里啞啞地說著什么。我娘深信,我爹的病與這塊鐵或者說與姚老三有極大的關系。這也是我娘不斷去找姚老三的原因。
爹拿著鐵照著自己的臉,但是鐵上面什么也沒顯露出來。至少我娘什么也沒看見。鐵閃著藍光,上面閃跳著陽光,還有一些不易覺察的痕跡。我娘說,鏡子有啥子好照的。我娘說這話的時候,連她自己也糊涂了,她不知道爹手里拿的到底是鏡子還是鐵塊。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鐵上,好像要從鐵里看出什么跡象。但是我娘什么也沒看出來。鐵還是鐵,冷得像塊黑冰,我娘把手指觸過去,頓時縮回了手。她對這塊鐵突然感到恐懼起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爹只會重復上面的那句毫無來頭的話。這令我娘更加絕望。而我不懂事的小妹卻絲毫沒感覺到爹的怪異,每當娘把爹攙扶到床上的時候,小妹就拿著那塊鐵玩,還用一根繩子將鐵塊拴起來,吊在爹的脖子上。
就在我爹的病毫無希望的情況下,村里來了個收破爛兒的外鄉人。外鄉人的到來,沒有引起馬村人的注意。此時的馬村人正在與鄰隊在沙嶺挖渠溝,展開大會戰。遠處紅旗招展,高音喇叭鬼哭狼嚎。但是外鄉人走過我家門口的時候,卻被我爹注意到了。我爹搖搖晃晃地跟在收破爛兒人的身后,脖子上吊著那塊鐵,脖頸彎曲,像得了歪脖子病似的。外鄉人望著爹愣了一下,默默地搖了搖頭,對這個傻子生出些憐憫。外鄉人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隨即他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你不是劉師傅嘛,你是怎么搞的,啊啊,好好的一個手藝人……以我爹的名聲,外鄉人認出我爹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爹只會傻笑。我爹想必見過這個外鄉人。但是他的大腦已經糊涂,并不知道此人是誰。
外鄉人放下挑子,握著爹胸前的那塊鐵,惋惜地說,我是漳河那邊過來的陳二啊,怎么不認識我了?那年你給我爹做壽材時,你一口氣喝了兩斤燒酒,身體壯實得跟頭牯牛似的。我爹可喜歡你的手藝了,那壽材做得厚實美觀,把鄰村的幾個老倌子羨慕得要死。
我爹還是傻笑,他摸著鐵,好像摸著護身的法寶。
我娘從屋后回家,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情景,非常好奇,她試圖從這個陌生人與爹的“交流”里聽出一些什么。但是我爹只是傻笑。外鄉人不認識我娘。我娘也不認識他,所以當我娘走近他們時,她也沒跟他打招呼。我娘得知是個收破爛兒的,轉身就把爹往回拽,她以為外鄉人想打爹胸前那塊鐵的主意。
外鄉人一直跟蹤到我家里。坐在我家門檻上,一口氣喝了幾大碗涼水后,外鄉人主動與我娘攀談起來。我娘說,你是漳河那邊來的?那座橋不是沒修成嘛。外鄉人說,修啥子橋哦,打死了好多人,血水遍地流啊,棺材都做不過來。真是造孽啊。那陣子我路過工地,那個雨下的……老天發怒了。但是兩派人還在打,要不是我水性好,潛過漳河,也可能被打了死哦。而我只是個過路人哦。
我娘聽得眼神發直。她萬萬沒有想到,在修橋工地,人們互相打了起來,但是她更不明白為啥要打起來。外鄉人說,你說怪不怪,開始都還好好的,修橋的有好幾百人,拖拉機都開到工地了,到處是紅旗和石頭,還有一條從遠處開過來的駁船,裝著滿船的物資,后來船就翻了,船一翻,人就亂了,后來就打了起來。革聯和紅聯,你知道吧,我也是聽說的,革聯的船翻了,說是紅聯人搞的鬼,兩派就大動干戈……
我娘又給外鄉人遞過去一碗水,外鄉人沒喝,而是將滿碗水澆到了頭上。天一點也不熱,但外鄉人油亮的額頭,布滿了汗珠,好像要把自己從一個恐懼的惡夢里澆醒。我家的那只黃狗,吐著舌頭,無精打采地望著外鄉人。而我爹則用一塊石頭敲擊著胸前的鐵,照樣在傻笑。
我娘想留下外鄉人過夜,想知道工地更多的一些情況。但是外鄉人警覺起來,趁我娘做飯時,偷偷溜走了。
這個可疑的外鄉人勾起了娘的許多聯想。一是這個外鄉人純粹在胡說,既然死了那么多人,就不信這消息傳不到馬村;二是,我家男人傻了,但姚老三還不傻,就不信他將這么大的事情瞞得住。但是我娘從另外一個角度揣摩,覺得外鄉人的話還是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經歷那么大的搏殺,受到驚嚇,我爹不會糊里糊涂就得了怪病,要不姚老三也不會瘋子般打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我娘一夜沒睡,姚老三的話和外鄉人的話把娘的腦子搞得異常糊涂,不知道相信誰的話。她惡夢連連,夢見鬼魂亂舞,烏鴉亂飛,橫尸遍地,那條河流咆哮起來如猛虎,上面飄蕩著人頭和棺材……
在后半夜,娘醒來,隱隱聽到打鐵的聲音。她推開窗戶,月光猛地闖了進來,照得娘睜不開眼睛。但是打鐵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過來。我娘煩躁地罵了一句,這個狗雜種想必也瘋了。
就在姚老三整夜整夜打鐵的時期,我爹的情況竟漸漸好轉起來。一個明顯的特征是,我爹不再把那塊鐵戴在脖子上,而是藏在枕頭下。還有一個現象是,我爹總是在屋后面的一片林子里轉,不再傻笑,神態安詳。
那是片柳樹林,樹干大多只有碗口粗。我爹曾說過,等這柳樹長得有大人腰桿粗的時候,就要用這些樹,做一個漂亮的木架房子。在馬村大都是土坯房,能住上木架房的人不多。馬隊長住的木架房最氣派,不過那不是他家祖傳的,而是一個姓肖的地主家的,土改時被干部們瓜分了。馬隊長不是第一個住進去的,在他之前,住過好幾任隊長。
我跟在爹的后面,充滿向往,爹想必要提前實現過去許下的愿望,用這些柳樹做一座漂亮的木架房。我不敢問爹,害怕驚動他。自從他病了以后,我們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常常眼神迷離地望著我和小妹發呆,好像我們跟他毫無關系。
如我所料,爹開始砍樹,但他砍的是門口那棵巨大的苦楝樹。那棵樹自我們生下來就長在門口,一直是那么高大,誰也不知道這棵苦楝樹的年齡究竟有多大。爹砍樹的舉動,驚動了我娘。我娘說,這樹不能砍,要砍你砍屋后的柳樹。我娘的理由是這樹曾被雷火燒過一次,都以為它活不了,但是它竟奇跡般活了過來。一個江湖游醫曾站在我家的這棵樹前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說這樹依附著某個仙人的魂,是棵神樹。我娘多年后都記著這話,每年清明她都要偷偷給這樹燒炷香。
但是我娘顯然無法阻止爹的行為,她被爹手中雪亮的斧頭嚇得目瞪口呆,好像爹的斧頭隨時會落在她的頭上。我娘只好在心里一個勁地喊叫,造孽啊造孽啊,你要得罪神靈的。
爹費了半天的工夫,才砍倒苦楝樹,砍卷了兩把斧子。娘不知道爹的目的,我們也不知道。爹拿著尺子在樹上量來量去。憑我們的感覺爹不像是要做什么木架房子。
等到爹把樹解成木塊,我們也不知道爹的打算。那些木料發出苦澀的氣息,跟春天土地里發出的氣息非常接近。我們好奇地看著大汗淋漓的爹,他粗大的骨節,積攢著巨大的力量,一個人就能將這棵巨樹對付下來,他揮舞著工具,完全恢復了一個手藝高超的木匠姿態。
如娘所料,姚老三瘋得更厲害了。別人請他打一把鐮刀,他卻打成了斧頭,請他打一把斧頭他卻打成了一把彎刀。總之,他記憶衰減,手藝生疏,眼神癡迷,見人就躲。還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家惟一的一口鐵鍋里煮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些土豆大小的鐵疙瘩。姚老三的怪異之舉,在麥收季節,鐮刀緊缺之時,使馬隊長惱羞成怒,他一腳踢開鍋蓋,把姚老三的“食物”掀翻在地,他覺得這個富農中了什么邪,裝聾賣傻,需要點皮肉刺激。因此在火熱的斗爭會上,馬隊長親自把他揪了出來,讓他與臺上的幾個四類分子陪斗。站在臺上的姚老三,反而顯得非常正常,他的微笑十分得體,你要他低頭,他就低頭,你要他喊“姚老三罪該萬死”,他就喊姚老三罪該萬死??邶X非常清晰,比他平時更清晰??墒侵灰蜩F,他就變糊涂了,不知道把鐵打成什么東西,幾十年的手藝,完全荒廢了。因此,馬村人對這個鐵匠失望透頂,他們去鄰村的鐵匠鋪里預購工具,再也信不過姚老三的手藝。
我爹白天黑夜地圍繞著一堆木料忙碌著。當一口白生生的棺材立在我家門前時,我娘嚇得臉色蒼白。
娘說,家里沒死人啊,你、你做什么不好,啊啊……
爹沒朝娘望一眼,他用手撫摸著棺材,神情坦蕩,好像撫摸著一件得意的作品。
爹做的棺材的確手藝精細,縫合處密不透風,新鮮的木紋,清晰可見,好像畫上去的圖像。爹沿著棺材左右打量,顯得很精神。這神態我們很熟悉,每當爹做完一件活計,他都是這種十分滿足的神情。當娘發出嚶嚶哭聲時,不懂事的小妹卻像爹一樣傻笑著。小妹爬上棺材,說,里面真寬敞。她抓起留在棺材里的刨花,撒向空中,那些刨花如雞毛在空中飛。我娘走過去,狠狠扇了小妹一耳光。小妹沒哭,她怔怔地望著娘,然后望著還在空中飄蕩的刨花,仿佛置身于春天的夢境里。
娘轉向爹,說,你死了也好,你就睡在里面吧。
那時娘對爹的病情已經徹底絕望。
我爹沒睡在棺材里,他活得好好的。棺材一直放在一間堆放雜物的矮房里。自從爹得了病之后,他就睡在矮房,里面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息。他給我們制作的一些小玩具,比如一匹木馬,帶有四個木輪的小滑車等,也堆在雜物上。那匹木馬已經斷了一條腿,我爹有時就騎在這匹斷腿木馬上出神。 誰也沒想到馬老倌隊長對爹做的棺材很感興趣,他拍著棺材說,這活做得扎實。接著他還幽默了一句,等我見了閻王,就請你做座陰屋。我爹沒理睬馬老倌隊長。那時,爹又把鐵塊從枕頭下摸了出來,左右照著。馬老倌隊長見我爹的神情,煩躁地罵了一句,真是扯雞巴蛋!
馬老倌隊長沒買那口棺材,他只是夸獎。而這口棺材最后卻被姚老三拖走了。
姚老三沒找我爹,他找我娘。他并沒說話,只是神情嚴肅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骯臟的鈔票。我娘沒理睬姚老三手中的鈔票,說,你抬走吧。
我娘每天做惡夢,都與這口棺材有關。在夢里,我爹一直睡在棺材里,死了又活了,活了又死了,把一家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娘說,你要死就死透,我們好埋你,你說埋在哪兒都行,但是你不能總是躺在棺材里折磨活人。實際上我爹根本就沒躺在棺材里,他睡的是他自己做的那個躺椅,從鼾聲的激烈程度看,爹睡得很沉很甜。他的身體也比過去更加壯實。
娘醒來后,恨不得將矮屋連同棺材一把火燒成灰燼。
所以當姚老三拖走棺材的時候,我娘主動幫姚老三在后面推車。我娘想,這個神情癡迷的鐵匠,是需要一口棺材了。
棺材是爹在屋后的樹林里游蕩的時候拖走的。
我爹從外面回來,發現棺材沒了,他拿著斧子瘋狂地砍著屋后的柳樹。
幾天過去了,爹又坐在狼藉一片的林子里發呆。他的胸前又掛著那塊鐵。
誰也不知道姚老三買下那口棺材的意圖。從他結實的體魄來看, 他完全可以再活20年。
最后那口棺材還是被馬老倌隊長的家人買走了。準確地說,是被馬老倌隊長的兒從姚老三家強行拖走的。
誰也沒有預料到,前天還在斗爭會上慷慨激昂的馬老倌隊長竟突然倒在野外,身上插著一把砍刀。這把砍刀的形狀跟姚老三鋪子里掛的砍刀一模一樣。
當警察四處尋找姚老三的時候,他卻沒有了蹤影。
我爹瘋瘋傻傻地跟在警察后面,一個勁地傻笑,后來被警察轟得遠遠的。
我爹騎在村口一塊巨石上,不時揮舞雙手,不時敲擊胸前的那塊鐵,他望著天空終于說出了一句非常清晰的話:那口棺材,正是給馬老倌隊長定做的。
作者簡介:潘能軍,六十年代出生,著有詩歌、散文、小說多種。2001年轉向小說創作,長篇小說《爛醉如泥》獲得“貝塔斯曼杯”全球網絡原創文學大獎。短篇小說《冥信》入選《2004中國年度短篇小說》,部分作品多次被轉載。
責任編輯:劉照如 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