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板的“綠帽子”工程

一

杜老板別號“肚皮”，人到中年，肚皮與財富、名聲一同看漲，20年前從打工仔做起，直至有了自己的裝修公司，如今身家千萬。不過，大家場面上都稱他“杜老板”，縣里小報也尊他為“民營企業家”、“公益活動家”。

“肚皮”為人慷慨，講求信譽，尤其對黨的富民政策懷有感恩之心，所以凡政府部門有求于他的，他都爽快答應，譬如助學、扶貧、環保植樹、修路建廣場……十幾年來向社會捐助的錢和物，不下數百萬元！這也是他在當地能夠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的從商“秘訣”。他常對摳門的老婆“指點迷津”：釣魚的人，不懂得“撒窩子”，你釣個球啊！

杜老板所在的縣是個高原小縣，人口才15萬，但距省會城市僅有二三十公里，汽車放個屁轉瞬就到。“肚皮”的“豪宅”就建在縣城最熱鬧的步行街邊上，一幢三層小洋樓，風格土不土洋不洋的，門廊上既有歐式浮雕，又有照妖寶鏡，堂屋里既有羅馬立柱，又有關公神像。拿他自己的話形容，給別人裝修要的是風格，給自家裝修要的是風趣，哄自己開心就好。

“肚皮”喜歡站在寬闊的二樓陽臺上憑欄遠眺，美麗風光盡收眼底：藍藍的天，白白的云，紅紅的土，綠綠的樹，密密的房……令人心曠神怡！即將竣工的新縣委大樓更是超凡脫俗，婷婷玉立在眾民宅之上，恰似人中龍鳳。每當這時，“肚皮”就會得意地一笑——新大樓的裝修業務從競標到中標，簡直是如魚得水，也奠定了他的公司在縣里的領先地位。

然而，春風得意的杜老板卻始終有一塊碩大的“心病”：從他陽臺看出去，萬物皆美，獨有一憾——視野中有一荒山，荒山中有一大坑，殘崖斷壁，草木不生，就像被天狗啃了一大口留下的傷痕，分外難看！那是一個廢棄的采石場，面積約2800平方米，當年因政府缺少規劃，放任村民亂采山石，導致地貌受損，如今欲蓋不能，只好任其裸露在縣城附近，丟人現眼！

大石坑距“肚皮”家約1公里多，準確方位應該是在金窩鄉杏花村左后側的老果山上。既然難看，他可以不看或少看，至少可以不管，中國土地上亂采亂伐的瘡疤還少了嗎？他一介平民管得過來嗎？不過，即使不看不管，他卻始終有一種好像吞了只蒼蠅的感覺，吐也吐不出來，憋在心里直犯惡心。隨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好，在縣里名聲越來越大，這種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官員朋友的提醒，讓他從此產生了“匹夫有責”的沖動。那天，這位在縣政府擔任要職的朋友有意無意地指著老果山說，杜老板你說巧不巧，你家、縣委、老果山，恰成三足鼎立之勢，你和縣里領導，每天與那大坑朝夕相望……你看著不爽，領導也高興不到哪里去啊！你不是搞裝修的嗎？能不能想想辦法給美化美化？

一席話點醒夢中人。“肚皮”隨后揣摩良久，覺得此話“含金量”很高，可謂語重心長。是啊，我如果讓老果山不那么難看了，縣里領導不是對我印象更好？我來此地經商多年，承蒙政府多方關照才發達起來，做人要知足啊，滴水之恩也當涌泉相報，況且縣領導待我杜某恩重如山，此事我得好好動動腦筋了。

二

要荒山不難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植樹造林或者移植草皮，但老果山采石場偌大一坑，無土生根，當地杏花村民早就請求縣農林局的專家給想想辦法，但專家們也無計可施。

一直頗有些迷信的“肚皮”特地請來一位卦師察看風水。那卦師拿著個羅盤，有模有式地四處逡巡了足有半燭香工夫，隨后一邊大搖其頭一邊說道，不好不好，果山在北，張口朝天，恐要斷你財路，除非你移來神話中千年的菩提樹才能將它覆蓋。我只有兩個法子給你，一是把家搬到省會去，二是眼不見心不煩，從此別再上陽臺……

“肚皮”聽罷，心中大不悅，拿200元將卦師打發了，回頭用當地土話對老婆說：“那狗日的樣也不曉得，墨遮黑眼的，真正是個只問八卦不懂政治的。”老婆是當地人，哪里見過世面，對丈夫本就言聽計從，這下更加肅然起敬。

“肚皮”前后思忖，眼前正是夏季，草木瘋長時節，愈加襯得荒山更荒，丑坑更丑，而縣委辦公大樓竣工在即，如果不趕快行事，那這馬屁就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他心中有了主意——干哪行吆喝哪行，老子就搞他個現場大裝修，快速“綠化”，吹糠見米，用自家酒杯，消他人塊壘！他掏出計算器，開始計算成本。

不到一袋煙工夫，“肚皮”就眉開眼笑了。2800平方米山巖，按一桶油漆涂5平方米計算，要用500多桶；使用最廉價的綠色油漆，按一桶17塊5角計算，要花9000多元；再加上10個勞動力、7天工時和一些噴涂油漆的工具，滿打滿算也就1萬多元。多大回事兒啊？他政府哪次向老子要贊助少過1萬元？這次，我就來個主動加大方，讓書記、縣長、各局局長，爭相夸獎“肚皮”偉大的創意……嘿嘿，嘿嘿，他禁不住一陣竊笑，以至連自個兒都相信自個兒是個“天才”。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肚皮”迅速招來施工人員，作了“戰前”動員。他對那群皮膚黝黑的農民解釋說，大家莫要奇怪，這次不是要你們涂刷墻壁，而是要你們綠化巖石，這是為了咱縣上上下下的面子，只準干好，不準干壞！這次工程驗收的標準是，縣委領導從新辦公大樓往老果山看，不扎眼；我杜老板從家中陽臺往老果山看，一片綠！總體效果是——政府請客，老杜埋單！

“肚皮”為自己即興演說的才華而暗自感動。民工們經過一陣面面相覷，終于領悟了老板的意圖，他們畢竟是有經驗的熟練工了，響鼓不用重棰，活兒很快就上手了。一干人頂著高原上的烈日，攀上爬下，揮汗苦干。有人問起，一概按老板規定的口徑回答，“是縣農林局領導派我們來施工的！”這樣說，省了許多唇舌，因為百姓就信政府的，不管政府干什么，都有道理。

工程進展順利，民工們為了早完工，那是潑漆如水，光空油桶就拉走了好幾車！不到5天，大石坑就改變了模樣：以往灰白色的巖表被油漆一新，說好聽些是春色濃艷，說難聽些是幽綠如鬼，因為那綠色確實不敢恭維，乍看如青苔，細看卻與周邊植被大不相同，尤其在陽光照射之下，不僅閃著油漆的光澤，還散發出難聞的氣息，全無草木的自然美感，被附近百姓和過往路人贈予一個極其難聽的名字——“綠帽子”工程。

三

當地百姓說說風涼話也就罷了，關鍵是被討好的對象并不買賬。據說縣領導看過后，連連搖頭道：“愚蠢，愚蠢！”還把縣農林局的頭兒找來剋了一頓，說你們默許杜老板這樣干也是“愚蠢”，為什么不及時阻止他？并且上綱上線地指出：“弄不好就是開國際玩笑喲！”

縣農林局的頭兒滿腹委屈，辯解說，人家杜老板也是好心，再說，外地不是也有這樣的先例么？譬如，某市一家房屋開發公司大面積劈山建房毀壞了植被，就對裸露山體刷了油漆；某市一處采石場為應付環保檢查，也用油漆“綠化”了山體；最常見的就是，臨街舊房為迎接全國衛生檢查團，臨時用油漆粉飾一新……這樣的面子工程，可是咱們的“特色”啊……還有，始作俑者是杜老板本人，不是政府，我們會告誡他下不為例的，以免損害政府形象……

領導不聽部下解釋，嚴令宣傳部“到此為止，不得張揚”。“肚皮”一番苦心付諸東流，老婆也一再責怪他“狗抓耗子多管閑事”、“公公背媳婦吃力不討好”，“肚皮”獨自郁悶了好幾個月，卻只能打掉門牙往肚里吞，權當一場生意砸了鍋。

那段時間，“肚皮”愛抱著他心愛的鑲銀水煙筒，抽著自裹的毛煙，望著遠處老果山上的“佳作”反省自己：“這回事情沒辦好，主要是油漆的綠色不正宗，要是當初我不為了省錢而進了一批次貨的話，效果要好得多！但蝕財事小，名聲事大，我今后還怎么在縣上混哦……”

轉眼冬去春來。老果山上的油漆逐漸褪了顏色，話題也不再新鮮，相關不相關的諸多人等以為就此風平浪靜了。殊不知，某報記者到縣上采訪，無意中發現了這一新聞線索，憑著他的職業敏感，經過現場觀察、采訪村民及相關當事人，迅速寫成文章并見報。

該報道被全國多家媒體轉載，并在各大網站引起網民激烈聲討，矛頭直指當地政府和農林部門。人們忍不住質疑：荒山刷綠漆，誰是真正的“裝修工”？互聯網上更是嘩聲一片，像西雙版納密林中的鳥兒，發什么叫聲的都有。

外電也很快有了反應。日本、美國、英國等國的媒體競相報道此事。縣領導當初的警告，不幸一語成讖——“開了個國際玩笑”！

四

眼看事態越鬧越大，“肚皮”知道闖下了大禍，沒給地方增光，反給領導添亂。為了避禍，也為了躲記者，他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以探親為借口，獨自回了四川老家，讓老婆留守“豪宅”。沒多少文化的老婆不信邪，嗓門頻率也高，凡有記者來訪，一律請吃閉門羹，并報以高聲叫罵，那種刺耳難聽的當地土話像炮彈般打出院墻，相信會讓任何強人落荒而逃。

但愈是躲避，愈能激起媒體的好奇心；愈是封鎖，愈能引起更多的遐想和猜測——這便是網絡時代的“回音壁”現象——兼有“共振”與“倍增”效應。

“據調查，實施油漆噴涂的是一從事裝修生意的個體老板。他迷信風水，礦山在他的經營場所內，2006年7月組織人員對采石場的裸露石壁進行噴涂。

盡管這個事件由于個人迷信造成，也不是造林地，但各地林業部門要從中吸取教訓，正確引導社會力量來綠化、美化家園，樹立正確的生態觀，通過多種樹來真正綠化我們的家園。”

為了平息這場風波，不久，真正權威的部門站出來說話了……雖然被定性為了這起事件唯一的“罪魁禍首”，杜老板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他覺得終于跟領導們有了交代。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眾對待這起鬧劇的熱情也在漸漸淡去，杜老板又開始張羅起了各方生意，據說趨勢還越來越紅火，又據說他還成了縣政府某榜樣公益事業捐贈銀兩最多的人，還當著全縣人民上臺領獎……

杜老板仍然在縣上堅強地混著，只不過成本比過去高了許多。他也默默地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要創意只聽旨意就OK，這樣脫了褲子放屁自作聰明的多余的事，咱還是少干為妙。

如今，只剩那涂滿綠色油漆的大石坑倔強地站在那里，冷眼對人，張口向天。它始終無語，卻有太多太多的話涌出來，隨著高原的罡風，吹向四面八方……

編輯 范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