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救救我的命,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我死也閉不上眼睛啊……”午夜時分,那一陣緊似一陣的聲嘶力竭的喊叫,始終縈繞在李云龍腦海里,如此悲愴而凄涼,甚至好幾次把這位國內有名的死刑研究專家從夢中驚醒,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至今難忘2003年第一次和涂景新見面的那一幕,面前這個五尺男兒一見他就“咚”的一聲雙膝跪地,一手拿著死刑判決書,一手拿著申訴狀,高喊著冤枉,45歲的壯年漢子憔悴得像60歲的老人。李云龍當時非常震撼,一是為案件本身感到吃驚,二是被涂景新強烈的求生意志所震動。曾經為16名死刑犯辯護,使其中12人死里逃生的法學教授李云龍,見多了死刑犯的絕望、脆弱和無助。而此時,涂景新眼睛里射出來的那道光,讓他隱約感覺二審辯護將不僅僅是為其免除死刑那么簡單。
1999年,時任江西省新大地實業發展總公司(下稱新大地)總經理、法人代表的涂景新,一度是南昌聲名顯赫的企業家。就在他事業如日中天之際,海南省司法機關以侵吞2556萬元公款為由將他和妻子一同帶走,后被一審判為死緩,妻子王慧艷無期徒刑。七年之后的2006年12月,又一紙刑事終審判決書——他被“無罪釋放”。
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令涂景新身陷囹圄,還被判了死緩?七年間,又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他不僅脫離死緩,還被無罪釋放?七年后,重獲自由的涂景新又將怎樣面對自己被車輪重重碾過的人生?
從“紅帽子”千萬富翁到A級通緝犯
1999年8月17日,一個尋常的夏日傍晚,41歲的涂景新邁著悠閑的步伐踱進南昌一家名為“知味酒家”的飯店包廂,準備好好地和朋友喝上幾杯。他絕對意料不到,幾分鐘之后,自己的人生就將被徹底顛覆。
“你是涂景新嗎?我們是省公安廳的,你被逮捕了!”面對眼前突然冒出的幾個著便衣、操外地口音的男人,涂景新呆若木雞。沒等他回過神,來人就強行奪走他的手機和皮包,拿出亮錚錚的手銬準備給他戴上?!拔覜]做過壞事,你們一定搞錯了!”涂景新又驚又怕,眼前陣陣發黑,沒看到有人出示任何證件,也沒聽到有本地口音的人在場?!半y道是冒充公安綁架?”這個可怕的想法一冒出來就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一邊掙扎一邊高喊:“救命啊,這是綁架,快打110報警!”
當時正值下班時間,一聽有人喊救命,人群頓時把飯店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涂景新居然在圍觀群眾的叫喊聲中逃了……
9月7日,公安部對涂景新發出A級通緝令。距離逃跑事件剛好兩個月之后的10月17日,涂景新被“抓獲歸案”,同時,他在新大地擔任財務部負責人的妻子王慧艷也很快被抓。這一次,涂景新乖乖“束手就擒”,他已經聽說自己被抓的原由。當時,抱著配合警方辦案心態的涂景新,撞破自己的腦袋也想不到,他即將面對的竟然會是為死刑犯準備的牢籠。
涂景新在1990年前后的南昌,乃至整個江西都是名噪一時的企業界人物,尤其在其老家、素有“江西溫州”之稱的南昌市安義縣,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涂景新從創辦紡織五金彈簧廠起步,后又投身海南大開發。
拿辯護律師李云龍的原話形容,涂景新商業敏感度非常強,做事也相當有魄力,認準了一個方向又有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執拗勁頭。1992年,通過觀察和調研,涂景新看準了電腦市場將大有可為,于是回到故鄉,準備開一個名為“新大地”的電腦及相關商品的專業化大賣場。當時他看中了位于南昌市核心商業區八一廣場的江西省展覽館,想將其整體租賃下來再稍加改造。
然而,《公司法》那時還沒有頒布,沒有法律規定個人可以注冊公司,和當時很多企業家的想法一致,涂景新也認為要有一個國營的主管單位才能運作這樣大的項目。情急之下,他想起了找熟識的海南機械設備進出口公司(以下簡稱海南機設)總經理黃智忠。經雙方協商,海南機設同意讓涂景新掛靠,約定:海南機設不出資也不派人參與管理,只出具相關資信證明,并適當收取管理費;公司由涂景新獨立出資經營管理。
新大地公司成立一兩年后,不出涂景新所料,其經營的新大地電腦城很快便開始走向紅火,后來還成為江西省最大的電腦及其配件和數碼產品集散地,國內幾大著名IT賣場之一。當然,和當時眾多掛靠企業一樣,新大地在短短四五年內從幾十萬自有資金,發展到幾千萬規模,每年的盈利以千萬計算,海南機設的這頂“紅帽子”功不可沒。它可能不值多少錢,但沒有它,銀行不會貸款;沒有它,江西省展覽中心不一定給他個人承包,這是客觀事實。
根據涂景新1999年10月24日的一份詢問筆錄顯示,早在正式脫鉤的幾年前,他就一直在構思脫鉤的事。1999年1月8日,新大地公司和海南機設簽署脫鉤協議。同日,海南機設給江西省工商局發函,同意新大地公司與海南機設脫離掛靠關系,此后新大地公司的債權債務由涂景新獨自享有和承擔,并由他一次性付給海南機設33萬元現金。
江西省工商局收函后,依據涂景新的申請將江西新大地實業發展總公司變更為江西新大地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企業性質為私有。
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原以為嫁了個優秀企業家,能過富裕安穩的日子,沒想到現在陪他一起坐牢,還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上斷頭臺,倒不如也給我判死刑,陪他一起死算了……”王慧艷第一次見到律師李云龍的時候,曾經苦笑著跟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當年脫鉤之后,涂景新以為摘了帽子一身輕,準備甩開手腳大展鴻圖,然而,一場風暴卻正在前方不遠處等著他……
沒過多久,脫鉤協議就遭到了海南機設新領導的否認,并向海南省紀檢、監察部門控告涂景新侵占國有資產,控告海南機設前總經理黃智忠徇私舞弊,造成國有資產大量流失。
當時,海南機設出于什么理由一定要將涂景新告上法庭,至今仍是一個眾說紛紜的事情。最典型的有四種說法:一是有人舉報黃智忠將33萬元中的15萬元挪作他用,被告到海南省紀委,黃馬上被立案偵查,涂景新也就被牽扯進去了;另一種說法則反映涂景新太小氣,最初談的脫鉤費是50萬元,被他最后壓到了33萬元;另據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海南政府方面認定涂景新違法的主要原因在于,1998年11月,海南省國資委、工業廳和財政廳下發改制期間國有企業不準擅自處置國有資產的文件。而涂景新卻在1999年1月與海南機設解除關系,同時將簽訂的脫鉤協議寫為1998年11月27日。當然,實際情況是“不許動的文件出來之前,公司的改制已經推了一大半,停不下來了”。但涂景新“頂風作案”,關鍵時刻授人以柄。還有一些人認為,當時作為國營大企業的海南機設舉步維艱,已到破產邊緣,而其下屬的新大地卻如日中天……
無論當時的事實真相究竟如何,總之,2001年8月14日,涂景新被海南檢察分院以涉嫌貪污、挪用公款罪、逃脫罪向海南中院提起公訴。海南中院于2003年4月25日作出一審判決,判處涂景新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王慧艷犯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判處無期徒刑……
隨后,涂景新和妻子王慧艷被分別關押在海口第一看守所和瓊山第一看守所。
被關押起來的這幾年,涂景新眼看著身邊的死刑犯一個個地被押赴刑場,就好像自己也在一次次地被執行槍決一樣恐懼。他思念妻子,也思念同時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然而,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因為有一點他始終很堅定:“新大地公司是我自己的,只是在特定環境下掛靠海南機設,既然不是國有企業,我也不是國有企業的成員,就根本不存在貪污和挪用公款!”
2500多個日日夜夜,恐懼和希望同時深深滲透進涂景新的骨髓,像螞蟻一樣啃噬著他,死亡離他如此之近,而自由又離他如此之遠。
那幾年,他寫了多達數十萬字的申述材料,同時委托家人四處尋找敢為他翻案的辯護律師,終于找到了國內為死刑犯辯護出名的江西省云龍律師事務所著名律師、法學教授李云龍。
根據李云龍回憶,當時為什么要義不容辭地替涂景新辯護:一是,自己一開始就找到了一條非常關鍵的證據,證明海南機設當時并沒有為新大地提供實質性的注冊資本,這讓他有了信心;二是因為,涂景新作為江西有名的企業家,企業發展快速,也和他之前的“紅帽子”經歷分不開,在當時特定環境下掛靠國有企業的“紅帽子”企業里,他的個案非常具有代表性。新修改的憲法中,已經表明私有財產受法律保護,保護民營企業就是保護私有經濟。如果涂景新最終能無罪宣判,會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對全國都有示范作用。
刀下留人的12條新證據
2004年3月2日二審開庭,李云龍呈上的第一份證據就令在場所有人,包括法官、檢察官大吃一驚……
從2003年和涂景新第一次見面到2004年3月2日二審開庭,年過五旬的李云龍八次到海南,數次上北京,甚至走遍南昌城尋找證人,哪怕一個極細微的證據也不放過。他很清楚,要想證明涂景新無罪的關鍵就是證明新大地的性質!
在南昌的大街小巷整整找了10天,他終于找到了退休的老會計師舒理仁(江西會計事務所接受承辦新大地注冊資金驗資的會計師),發現了注冊資本的問題。1993年3月28日,江西省新大地公司在江西省工商局注冊時,168萬元注冊資金全部是涂景新個人的。海南機設只是提供了一份資信證明,并沒有提供資金復驗證明,也沒有提供銀行進賬單,說明他們并沒有提供新大地的注冊資金。
舒理仁提供的這份證據,檢察院沒有找,一審時涂景新的代理律師也沒有找。這份證據卻在二審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如果海南方面提供了這筆資金,這個案子再翻也沒用。根據有關法令:在所有權界定中,不應以企業法人登記的經濟性質來界定資產的性質,而要追溯企業初始投資的資金來源,按誰投資、誰所有、誰受益的原則來確定。李云龍因此確定新大地是一家私營企業。
隨后,李云龍又向庭上呈上了另外11份同樣至關重要的證據:
證據一:證人林良忠(海南機設原總經理法人代表)的筆錄證據
林良忠證實海南機設沒有出資、撥款168萬元作為新大地的注冊資本,貸款1000萬元是涂景新搞的,一是上級主管部門沒有提供擔保;二是必須由涂景新個人提供財產擔保;三是由涂景新本人負責歸還;四是海南機設不承擔任何風險。證據說明貸款1000萬元完全由涂景新承擔,實為他為新大地公司貸款。
證據二:海南機設先后向涂景新的新大地公司借款13萬元的借據:
海南機設要借錢要經涂景新批準同意,借款單上有海南機設公司趙翠榮簽字,借款手續清楚,說明新大地是屬涂景新所有,不屬國有公司。
證據三:海南機設(1999)第1號《關于同意江西新大地實業發展總公司與我司脫離掛靠關系》的函:
證明新大地是以海南機設名義申報,但168萬元注冊資金實際上是由個人出資,海南機設沒有投入資金;為了理順關系,海南機設同意新大地脫離掛靠關系。
……
李云龍在二審辯護詞里提出,沒有被告人涂景新供認貪污數額的筆錄,沒有書證證實、也沒有新大地會計、出納人員證實他貪污公款2556萬元,認定涂景新貪污公款缺乏事實證據。同時,公司性質界定為私營企業,就不構成挪用公款罪,涂景新使用自己的資產,是他的財產使用權、支配權行使,不構成犯罪。既然不構成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就不存在脫逃罪。
李云龍的辯護詞一結束,被告人涂景新不顧法庭紀律,激動地站起身來大力鼓掌……
仍然行走著的恐懼
2004年12月15日,距離二審過去了9個月,涂景新夫妻取?;啬喜?。當天晚上7點30分,涂景新和王慧艷走出看守所,抱頭痛哭?;氐劫e館,兩人仍舊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一直很興奮,到凌晨4點才睡下。此時,李云龍心里更加有底了,按相關的司法規定,判處死緩的人不在保釋范圍內,涂景新能取?;丶遥馕吨@個案子有了新的轉機……
2006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做出“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結論。12月12日,被監視居住兩年后,涂景新終于盼來了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涂景新無罪,王慧艷無罪,黃智忠無罪,對涂景新被查封房產予以解封……認定江西新大地公司是國有企業……
從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手中接到無罪釋放的判決書后,在被關押的??诘谝豢词厮T外,涂景新拉著妻子一起合影,“一定要記住這個地方!”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面對媒體,涂景新依然采取能躲就躲的態度。根據這幾年對當事人涂景新的了解,李云龍作了這樣的解釋:“他怕!”
被抓之前逃跑,因為他怕!四年的死囚鐵窗生涯,更讓他怕!無罪釋放后的他,仍然心有余悸!公司沒有了,他不敢上訴,更別提國家賠償。整整七年籠罩著他的恐懼至今陰魂不散,據李云龍反映,甚至現在還有相關方面的人打電話“提醒”涂景新,要注意點說話的“分寸”,否則……這使涂景新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再也經受不起大起大落,將來一定要“老老實實”做人,“平平淡淡”過日子!
結局:并非完美
涂景新案目前雖已告一段落,卻在國內經濟學家、法律學家群體中引起了巨大的爭議和討論,甚至被定義為中國民營經濟發展史上極具典型意義的個案,以及是否追溯民營企業家的“原罪”問題。
作為一個典型個案,中國法學會研究部曾邀請多位著名法學家對此案,尤其是新大地公司的企業性質進行了論證。結果認為,“新大地公司,是涂景新以其個人資產擔保承擔風險并負責償還借入的資金所建立起來的,海南公司沒有任何出資,也沒有承擔風險。因此,新大地公司應屬私營企業性質?!?/p>
另外一種比較中立的觀點是,新大地公司借助“紅帽子”發展到幾千萬的資產規模,到摘帽的時候,對提供這頂“紅帽子”的海南機設和使用這頂“紅帽子”的涂景新來講,都不能簡單的一“收”或一“脫”了之,而應當合理地評估出這頂“紅帽子”的價值,進而界定提供“紅帽子”的國企,和使用“紅帽子”的個人,在戴上這頂“紅帽子”的企業中各自應當享有的權利,而不是簡單認定只要戴上“紅帽子”企業就姓“公”,摘掉“紅帽子”企業就姓“私”。如果涂景新和海南機設當初都能以比較客觀公正的態度和平協商,興許也就不會有雙方耗費巨大人力物力的8年糾葛了。據說,海南機設的上級——海南機械工業總公司已經在進行破產財務審計,海南機設也很有可能快倒閉了……
還有一種比較偏激的說法則認為,涂景新被判無罪,并不說明他完全取得了勝利,“紅帽子”沒摘掉,只是說那2500多萬到底是不是貪污的“事實不清證據不明”。這個案件屬于律師用特定技巧打贏了,而不是在制度結構、國有問題、民營企業維權上有什么勝利。
也有人認為,盡管判決結果并不非常圓滿,但對雙方而言都應該是比較理想的。拿李云龍的話來形容就是:“公家保護一點,私人保護一點,從中間切一刀?!焙D戏矫婕m正了這起冤假錯案,把“新大地”定性為國有企業,海南機設也無需返還接管“新大地”時獲得的巨額利潤。而對涂景新而言,最重要的是獲得了自由。
當被問及將來是否會經營與“新大地”類似的事業時,涂景新先是沉默,而后顧左右而言他。在一再追問下,他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講了這樣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我剛從地獄里爬出來,三魂不見了七魄,要做什么還是等我安寧一陣子再隨緣而去吧!”
編輯 范洪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