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許克文清貧如初,沒有能力幫扶他的父母親戚,屬于他們的那份簡單的愛會不會還在?
一
《簡單愛》那首歌是艾葉偶爾聽到的:“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像這樣的生活,你愛我,我愛你……”
一聽就喜歡上了。簡單愛,多么單純明凈,沒有牽絆,沒有俗事纏繞,你愛我,我愛你,安享二人世界的寧靜甜蜜。可是,對于紅塵中的飲食男女而言,真的有簡單愛可言嗎?
艾葉認為自己與許克文之間的愛,就一點不簡單。
艾葉嫁給許克文,可以稱作下嫁。艾葉家境良好,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地道的書香門第。許克文卻是家境貧寒的農村子弟。很多人都說艾葉嫁虧了。這樁婚事,連她一向民主的父母都反對。理由是家庭背景不一樣,將來的婚姻生活會有很多摩擦。但是,艾葉還是堅決地嫁了許克文,她愛許克文,他能干、踏實、可靠,沒有城里男人的浮躁,也沒有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男人的高傲和敏感。女人都有一種尋求保護的天性,像許克文這樣的男人,剛好能滿足這種天性的需要。
許克文沒有讓艾葉失望,結婚兩年,事業發展一帆風順,廣告策劃公司紅紅火火。艾葉覺得自己沒選錯人。生活富足,愛情甜蜜,女人的一生,夫復何求?
可是,艾葉慢慢地發現,婚姻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當初,父母反對這樁婚事時,告訴她: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她還頗不以為然。心想,我嫁的是許克文,是和許克文過日子,又不是和他家里人過日子,他家是不是農村的有什么關系呢?
許克文的父母,三天兩頭就要來住段時間。多年的城市生活,已讓許克文脫胎換骨融入其中,可是,他父母卻不然。他母親,擤了鼻涕,明明茶幾上有精裝的抽取紙,偏不用,一把鼻涕抹在茶幾桌肚上。他父親,用牙簽掏了牙,將嘴里的食物殘渣呸呸地吐在地上。她惡心得要死,卻什么也不能說,甚至單獨面對許克文時,這些事也說不出口。因為那會傷了許克文的自尊。只有在公公婆婆離開后,讓鐘點工將房間每個角落都徹底打掃一遍,他們用過的床單、被套以及其他器具全部清洗干凈,才長長地舒一口氣。
許克文對他父母的態度,有時真讓艾葉生氣。只要看見他父母在廚房忙活,一定是一邊去勸他們別做了,辛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一邊把艾葉推進廚房。
許克文說:“父母都這么大年紀了,把我養大他們吃了多少苦,你永遠不會明白。”
艾葉說:“要真的體諒你,就應該知道你賺錢的辛苦,也不會整天找你要錢了!”
去年找許克文要錢,說是要翻修鄉下的房子,今年上半年又要了2萬,說是他母親的關節炎要治。錢是要去了,可房子并沒有翻修,關節炎也沒有去治,錢卻沒了下文。
他們是鄉下人,卻不是屬于勤勞淳樸的那一類。這是艾葉有一年春節隨許克文回家后得出的結論。每天,公公婆婆必上牌桌,不然就渾身不舒坦,不是腰疼,就是關節疼。而一上牌桌準是輸多贏少。要么就是曬太陽,跟左鄰右舍閑拉呱,四處吹噓自己的兒子在城里如何風光,當了大老板如何賺錢。借錢給親朋好友七姑八姨,出手大方得令艾葉瞠目。
“反正,我兒子賺得到大把的錢!”他們說。
卻不體諒他兒子的錢來得多么辛苦。為了一個方案,整夜不能睡覺;為了贏得一個客戶,可以喝酒喝到胃出血。艾葉都心疼得不行,主動替許克文分擔,幫他出主意甚至越俎代庖。寧愿自己受累也不愿許克文如此辛勞。
許克文卻像個瞎子一樣,看不到這一層,或者像個傻子,想不到這一層。倒埋怨艾葉斤斤計較,不體諒他父母。
二
艾葉覺得,鄉下人如果沾染上油滑習氣,會比小市民更刁。
這幾天,婆婆天天喊腰疼。只要許克文在家,一定是神色委靡,精神不振,唉聲嘆氣。艾葉明明看見當許克文不在時,她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逛街花錢給鄉下親戚買東西,找人打麻將,精神頭兒實足。
老太太叫得厲害了,許克文當然要安排艾葉帶她去醫院看病,還聯系了市內最好的醫院。老兩口一大早就催促著艾葉帶他們出門去醫院,本來每天早上8點艾葉都有1個小時的網球訓練,也不得不放棄了。
駕車帶二老趕到那里,掛號的人排成長龍。艾葉站得腰酸背痛,頭暈目眩。眼看著快排攏了,婆婆卻跑上來將她拖出隊伍,死活不掛號了。說是聽旁邊人講,這醫院看病貴得要命,又沒有熟人不放心,干脆不看了。艾葉氣得七竅生煙,硬是按捺住脾氣沒發出來。
公眾場合艾葉也不好對老兩口多說什么,憋著一肚子氣回了家。晚上許克文回來,老兩口爭先恐后訴說那家醫院如何氣派,看病的人如何多,花銷一定不小,所以,他們決定不在那兒看病了。
許克文又為二老所感動。在艾葉耳邊念叨著父母怎樣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節衣縮食給他提供受教育的機會,現在是回報他們的時候了,他們的健康快樂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沒有問一句今天她的感受是什么。
他的聲音嚶嚶嗡嗡,漸漸地織成一張網,牢牢地將她縛住,讓她透不過氣。她雖然躺在他的身旁,卻越來越感覺不到他了。她與他之間,橫亙著太多的東西。一頭,是他和他父母血濃于水的親情;另一頭,是她與他締結的婚姻。一紙婚姻其實有時很脆薄,也很蒼白,哪里敵得過濃稠的血緣關系呢?
她很想將橫亙在他們當中的東西推開,還她一份簡單愛。愛的世界里只有她和他,單純明凈,浪漫溫馨。但是,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無能為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原來并非那么容易。
三
鬧騰了幾天,許克文父母最終還是堅持不去醫院,理由是給兒子省錢。可是,老太太的腰仍然痛著。反正這種病也沒有立即見效的治療方法,他們提出回鄉下去找老中醫。當然,錢還是需要,最后拿了2萬塊錢走了。
這可真是一招曲線救國的好方法!艾葉覺得只有她看得明白:先是來住上幾日,然后以腰痛為名去看病,又以醫院太貴為借口,要回鄉下去看病。回鄉下去看病,沒錢怎么行呢?于是,2萬塊錢就到手了。
可是,許克文卻不能容忍艾葉把他父母說得如此不堪。甚至認為艾葉有點無理取鬧。
許克文覺得,艾葉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理解自己的父母。
父母生活上是有一些不良的習慣,難道就不可以包容一下?又不是常常來,可每次來了,艾葉總是要耍小姐脾氣。不是嫌他們做的菜不好吃,就是嫌他們不講衛生。但不管怎樣,他和他們,有著血濃于水的親情,是他們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給了他受教育的機會,沒有他們,就沒有他許克文的今天。
這次父母提出回去找鄉下老中醫治療母親腰疼的老毛病,用點偏方試試,明明就是為了省些錢,誰不知道現在城里的醫院治療費貴得嚇人。可艾葉卻要往歪里想。他不明白,為什么同一件事,他和艾葉看到的是不同的結果?
見艾葉又提到錢,他強忍住內心的不悅:“你怎么開口閉口都是錢?”
“什么我開口閉口都是錢?難道他們眼里不是只有錢嗎?那幾年你窮的時候,他們來看過你安慰過你嗎?當年他們不就是為了錢要你輟學嗎?現在好了,你發達了,有出息了,他們就來了,哪一次來不是為了錢?”
許克文真沒想到,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艾葉居然講出這么沒有道理的話來,而且,這么俗不可耐。當初父母是要讓自己輟學,那是因為家庭貧困,靠種幾畝薄田為生,能夠糊口就已經不錯了,哪里還供得起孩子讀書。可最后,父母還不是想盡辦法,老著臉皮找鄉親湊齊了錢讓自己讀了書嗎?這是從小就一帆風順的艾葉根本不能理解的。而那幾年他們之所以沒有登門,還不是因為怕拖累自己,這些年自己日子好過了,難道不該回報他們嗎?
許克文說:“他們身體不好,給他們一點錢去治病,不過分吧?”
“上次不也是因為要看病拿了錢去,結果怎樣?病沒有看,錢也沒了下落。這次又要錢,當你是提款機嗎?”
清晨,艾葉的聲音是那么尖利刺耳,幾縷凌亂的頭發披落在臉龐,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
許克文覺得氣血上涌,低吼了一聲:“我的錢,我愿咋的就咋的!”便摔門而去。
遠遠地,似乎還聽見艾葉尖利的聲音:“什么?你的錢?你的錢?!”似刀片樣的,刮破了清晨清涼的空氣。
四
天已經黑盡了,艾葉還坐在咖啡館里發呆。裝著衣物的小皮箱貼著自己的腳,而面前的咖啡卻已經涼透了。
她萬沒想到,許克文會說出這么沒有良心的話來。她還不是為了他,為了這個家?這錢賺得多不容易啊。記得那一次,一個客戶硬說策劃不合他的心意,一定要少付錢,重做都不行。一次又一次上門去談判,賠笑臉,都不行。許克文急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艾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拿著合同找上門去,將那一紙合同扔到客戶面前:你說,哪條哪款我們沒有做到,或者沒有做好,我們都可以改,可是你看仔細了,這合同上并沒有可以隨便少付款的這一條。要是嫌質量不過關,可以找權威部門鑒定!
出了門,她的腿都在發顫,她可從來沒有如此潑辣過,為了許克文,她豁出去了。
在他遇到挫折時,她總是鼓勵他,安慰他,想法幫他解決。她和他一起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可是,他竟然說出那番冷酷無情的話來。他的錢?那她又算什么?
咖啡涼了,流出來的淚還是熱的。不過,轉眼間也涼去了,掛在腮邊,將墜未墜。
為什么他們之間的愛變得那么沉重?她渴望的簡單愛,原來只是一個透明的五彩肥皂泡。
五
激烈的爭吵之后,夫妻之間是小心翼翼的相處。表面上的風平浪靜與相敬如賓,掩蓋不了事實上的疏遠。
父母變成了一個雷區,兩個人都小心地避開。話語中不談及,行動上不接觸,倒也相安無事,許克文的父母有好長時間不來了,在許克文看來,這是一種體諒,他的善良的父母不愿意因為自己的原因搞得兒子夫妻不和;在艾葉看來,他們只是撈夠了錢財,沒有必要再來。
但是,這風平浪靜的日子總給艾葉一種不真實感。這種感覺,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有一天,一對50來歲的農村夫婦敲開了他們家門,手里提著雞鴨魚蛋,背上背著地瓜土豆。艾葉一臉驚恐。門外的女人說,是克文媳婦吧,我們是克文他二叔二嬸,特地來城里看你們的。艾葉的腦子出現短暫空白,就這當兒,兩個人已經自顧自地鉆進門,瞬間,一層不染的淺黃色地板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黑色腳印,亂七八糟的行李攤了一地。艾葉剛回過神,女人又上前抓住她的手,說這次我們小三的事多虧了克文,小三剛畢業,沒啥經驗,其他單位都不肯要他,克文卻肯讓他去公司上班,每月還給他3000塊,我們真不曉得要怎么感謝你們。鄉下沒啥好東西,就這些是自個家出的,沒施化肥,沒喂飼料,給咱克文補補身子!
艾葉一邊麻木地點著頭微笑著,一邊心里卻在發抖。在她與許克文之間,不知還要摻雜多少人和事,讓她恐慌而且憤怒。她知道,有了一回,就會有二回,許克文的那些農村親戚,只要有可能,是不會放過他的。可是畢竟許克文賺的是辛苦錢,一個并不財大氣粗的小公司,哪里經得住這樣的人情折騰?艾葉覺得,這已經不是他們夫妻間的爭吵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她知道,對她和許克文而言,想要一份簡單的愛,太難了。她想,如果許克文清貧如初,沒有能力幫扶他的父母親戚,屬于他們的那份簡單的愛會不會還在?
編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