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上說:尹愛萍,四十三歲,河南江海集團董事長,河南女首富。
2007年3月19日,當記者坐在鄭州紅珊瑚大酒店的小會議室里,等待這位輕易不接受采訪的女企業家現身的時候,一個穿著緊身牛仔褲,身段窈窕,笑容嫣然的氣質美女推門而入。那一瞬間,記者幾乎誤以為“她”是一個高級秘書,難以相信“她”竟然就是以六億身家登上去年胡潤女富豪榜,大名鼎鼎的“河南女首富”。
在網上流傳的唯一一張她的模糊照片中,尹愛萍微胖,戴一副眼鏡,著一身黑色職業裝,一派鄉土企業家氣息。而在媒體的推波助瀾里,她被形容為一個狂熱的創業者,一個不顧現實一路狂飆突進,以至于將企業拖入泥潭無法自拔的悲劇人物。但是這一切,顯然很難與記者眼前這個豁達從容,侃侃而談的女子劃上等號。
面對記者的質疑,從商十七年,品味著一個女人沉浮于商海可以想見的一切幸福和憂傷,歡樂與痛楚的尹愛萍,只是微笑著說:“總有一些坎一些痛,避不開也躲不掉,我們一路披荊斬棘,還要一直向前。”——爽朗的姿態溢于言表。
“入海”
1990年,冬。塵云籠罩著灰暗的天地,雪花在狂風的卷襲下漫天飄舞。從黃河岸邊的潼關到咸陽的盤山公路上,一輛大卡車正在漫天大雪中艱難地爬行。
十幾個小時前,尹愛萍接到廠商的電話,讓她去咸陽拉貨。沒想到她押著車剛出鄭州,就下起了冷雨。更不巧的是卡車的雨刷還壞了。剛開始雨不大,司機還能勉強開車。可是剛過了黃河,竟下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尹愛萍穿上軍大衣,還是冷得直打顫。坐在顛簸的卡車上,一邊是高聳的峭壁,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前面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司機一腳剎車,把火熄了,無奈地說:“姑娘,這車沒法開了,太危險了。”
怎么辦?留在山上過夜?前不挨村后不著店,天知道這雪什么時候能停!不凍死也會餓死。再說那時候沒什么手機,根本無法和廠商聯系,誤了好不容易談下的生意怎么辦?尹愛萍一咬牙,開門下車,爬上車頂,掃起雪來。
司機愣住了,伸出頭去問:“姑娘,你這是干什么?”
尹愛萍揮手示意他趕緊繼續開車。
“你這不是犯傻嗎?”司機一邊嘀咕,一邊點火啟動。
她就是犯傻。卡車緩慢地行駛著,尹愛萍干脆趴在車頂上,一手緊緊地抓住車蓋,一手繼續掃雪。雪不停地下,她就不停地掃。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剛開始她的手還有知覺,到后來就只剩下簡單重復的機械動作。倔強的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下山,絕對不能在山上過夜!
天黑路滑,加上山路狹窄,一輛卡車迎面而來,兩車交會之時差點把尹愛萍給掃了下去。又一輛車過來,避車之時他們的卡車車輪竟已懸空了一只!就這樣好幾次都差點把尹愛萍給摔進山溝里去!
這是她人生中離死神最近的一夜。
三年前,尹愛萍從鄭州大學新聞系畢業,被分配到河南省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棄文從商”的她從打水掃地抹桌子開始,三年過去,她已成為信托公司鄭州分公司的副總經理。人生下一個段落在哪里?
1990年8月4日,26歲的尹愛萍辭了職,頂下一個五十平方米的美容院,簡單打掃后,就在這里掛牌成立鄭州江海電教器材公司,冀望屬龍的自己能一入“江海”,乘風破浪。
此時雖然尹愛萍自任總經理,實則從銷售員到搬運工包干到底。第一筆生意是推銷“黃海美”牌電視機。這種雜牌電視機質量好,但是難賣。廠家發往北京的800多臺電視機,原本計劃趁著亞運會期間銷售,結果只賣出一臺,剩下的全部留給了尹愛萍。
尹愛萍一個人扛著笨重的電視機,揣著借來的五千塊錢,直奔登封、新鄭、鞏義、滎陽等鄭州周邊郊區縣。為了節省差旅費,站路邊看到任何一輛有順路可能的車,她便“師傅大叔”地喊起來,央求人家捎她一段路。為了去一些偏僻的縣市,汽車、拖拉機、三輪車甚至驢車,尹愛萍都坐過。到了目的地,她就挨個招待所、旅館、飯店地跑,走村串戶,風雨無阻。短短三個月,尹愛萍把800多臺滯銷電視機全部賣了出去,當年就成為“黃海美”的全國銷售冠軍。
塌實肯干為她贏得了廠家的聲譽,服務為她打開了市場。江海沿著家電代理之路高歌猛進。在河南家電市場上,尹愛萍第一個搞直銷,從“坐商”變“行商”,跳過中間環節降低成本,把實惠讓給顧客,她又是第一個大膽提出電視機三個月包換,24小時上門保修……
“江海”廣闊,如魚得水。公司已經招聘了十來個人。大家相約如果這一天銷售額上了兩百萬,下了班就出去吃一頓。那時候,年輕的尹愛萍常常跟同事一起坐在街邊夜市里,喝著小酒,唱著小曲兒,單純地幸福著。
“成型”
毫不夸張地講,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國內物質條件相當落后,商品奇缺,幾乎所有消費品都是賣方市場,家電市場尤其如此。
江海因此急速成長。1993年,在鄭州市最繁華的東太康路上,鄭州電視城悄然開張。沒有鋪天蓋地的宣傳,無需華麗動人的廣告,這座堪稱當時河南省最大的電視城依然熙熙攘攘,客似云來。而在這層樓之上,尹愛萍又花三百萬裝修出一座二星級的江海大酒店。
從當年那個擁擠雜亂小得可憐的所謂辦公室搬離,站在位于這棟樓頂層的自己獨立的辦公室里,俯瞰鄭州市最繁華的“二七商圈”,尹愛萍意氣風發。短短兩三年時間,江海已經先后代理黃河、熊貓以及后來的長虹、TCL等68家國產品牌,而且大多都不用全額現金付賬,以至于有時候甚至可以囤積上億元的貨物!尹愛萍的觸角也由此開始伸向河南周邊六省,大有氣吞中原之勢。
然而隨著市場的變化,家電行業資金吞吐量開始增大,競爭日趨激烈,北有黃光裕的國美初具雛形,南有張近東的蘇寧嶄露頭角,群雄逐鹿,明天的早餐都是未知數,正是一個交融著混沌和迷茫的大時代。江海該怎么走?是固守在一個行業里力爭上游?還是另辟蹊徑?
1994年的夏天,江海曾經距“大氣”一步之遙,掌舵人尹愛萍卻選擇了靈巧轉身,急流勇退。曾在信托公司工作的她,決定不再固守家電,轉向投資自己認為有潛力的行業。
這一年,尹愛萍收購了一家信用社,同時組建河南江海房地產公司。
1995年,江海裝飾工程公司成立。尹愛萍又斥資1.8億買下了“爛尾”多年的河南煤建公司華中大廈。同年,江海被國家工商總局綜合評定為“全國最大500家私營企業第50位”。
1996年6月18日,在華中大廈基礎上建起的紅珊瑚酒店開門迎賓。這不僅是河南省第一家四星級酒店,更是民營企業家建起的第一家四星級酒店!
尹愛萍的聲譽達到了頂峰。在她的夢想版圖中,江海一要實業,二是金融,三是房地產——信用社正是做金融,酒店業正是房地產的延伸——三足鼎立,互為補充。到這年9月,江海旗下已擁有江海房地產、江海大酒店、紅珊瑚酒店、紅珊瑚商場等七家獨資子公司,總資產2.5億元。
1997年,江海集團被鄭州市政府列為“抓大扶強”重點培育企業之一;同是這一年,大型國有企業鄭州啤酒廠瀕臨破產,正在改制。
河南是農業大省,資源豐富。江海要從商業轉向實業,食品行業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再加上政府領導的殷殷期盼,尹愛萍心動了。她決定徹底放棄家電,以啤酒業為主業,斥資5000萬收購鄭州啤酒廠,成立江海啤酒業有限公司,同年,她還組建起了鄭州市最大的汽車商行。
多年后,我們為尹愛萍扼腕嘆息的時候,不得不承認江海家電的成功只是一種創業的成功,而不是商業模式的成功,要想與日后家電大鱷國美、蘇寧分庭抗禮,很難。但是以尹愛萍的財智和毅力,如果能在家電行業里潛心耕耘,未必就不能在中原沃土上復制出又一個“國美”、“蘇寧”。
俱往矣。
七年之癢
這場當時被稱為“蛇吞象”的收購,真相卻出乎局外人想象。
其一是產能。鄭州啤酒廠原本有兩條啤酒生產線,這正是江海在收購評估時的重要依據。但事實上,這兩條生產線建于上世紀60年代,早已瀕臨報廢。江海白花花的錢打了水漂,最后用不成、賣不掉,只好當廢鐵處理,而且還得重新掏錢添置設備,進行技術改造。
其二是人心。江海收購啤酒廠時不僅替它還清了所有債務,還承諾了一千多名員工的接收和安置。但是這些老員工早已習慣國企的管理模式,處處覺得自己才是企業的主人,甚至每一件事都以國企的標準來要求新老板。
按照今天的觀點,尹愛萍的“投資”完全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投資,而是要在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行業里重新打造江海的主業,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原本鄭州啤酒市場上,金星正與奧克激烈“巷戰”。鄭州啤酒是老牌子,口感素有口碑,江海突然一腳插進去,已經引起金星和奧克的高度警覺。對手如臨大敵,但是不解決產能和人心問題,硬要馬上推出“江海”啤酒,無異于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去跟兩個年輕小伙子賽跑——必輸無疑!尹愛萍看在眼里,只能急在心里。
1999年,蓄勢已久的“江海”啤酒終于噴薄而出,業內人士驚呼——鄭州啤酒三國演義的時代到來了!
但是困擾江海的,依然是產能問題。原鄭州啤酒廠建在市區內,周圍新建的又全是住宅,要想擴大規模,就無法有效控制對水、空氣的污染和噪音問題。而且運輸原料的大卡車白天限制進城,有時候押到晚上也無法進城,生產效率根本得不到保證。眼看江海啤酒剛在市場上進一尺,又因為產能上不去馬上被對手打回來一丈,遲遲不能大展拳腳,尹愛萍不得不考慮暫時停產,將啤酒廠整體外遷。
八個月后,江海啤酒生產線終于全部搬到了鄭州西的滎陽市廣武鎮。在這個鎮上,尹愛萍興建了一座占地278畝,投資預計1.7億元的江海食品工業園。而原鄭州啤酒廠的土地,她準備對外出讓開發房地產。2003年8月4日,江海集團十三周年慶典,被稱作江海新生動員會。集團總裁高永昆——尹愛萍的丈夫——慷慨陳詞,誓要抓住搬遷重建的機會重新定位江海啤酒。
當年11月,芙來仕乳業有限公司又進駐工業園。尹愛萍毫不隱瞞自己斥資5000萬進軍乳業,正是看中了這個新興市場,加強江海集團在食品工業上的投入,找到新的利潤增長點。出任這個乳業項目董事長的時候,一向不愛武裝愛紅裝的尹愛萍,破例穿上了深藍色的工作服,甚至忍痛割愛將辮子剪掉,“意在一切從‘頭’開始”。2004年3月13日晚,她親自前往火車站送行,為第一次參加糖酒會的芙來仕乳業工作人員打氣。
看似欣欣向榮,背后卻潛伏著難以預料的危機。
原鄭州啤酒廠的員工首先發難。江海啤酒搬到了離鄭州二十多公里的食品工業園,上下班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方便。有一批早已辦理了停薪留職的員工,煽動在職員工一起“上書”尹愛萍——“我們不去工業園,你得再次買斷我們的工齡,從今以后我們就跟江海毫無瓜葛。”
這不是赤裸裸的威脅嗎?!尹愛萍不答應,他們就堵在原工廠門口示威抗議,死活不讓房地產開發商進門,還質問“轉手所得的費用哪里去了?”;要不然就一批一批地去江海大酒店、紅珊瑚酒店,去江海旗下的每一家公司撒潑鬧事……弄得整個企業人心浮動。
又因啤酒還沒復產,有一部分啤酒廠的員工借調到芙來仕乳業工作。2004年5月底的一天,質檢人員找到尹愛萍,說乳品連生產日期都打得牛頭不對馬嘴。尹愛萍一聽:這還得了?!馬上給我停產!
因此流言蜚語又甚囂塵上,說尹愛萍侵吞國有資產,又說江海資金斷流,拖欠員工工資和供應商資金,還說警方已經介入調查……在鄭州當地鬧得沸沸揚揚,對江海旗下的其他企業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這時,國家加強宏觀調控,銀行收縮銀根。有一家銀行看勢不對,立馬中止了對江海的數千萬元貸款。可怕的是數家銀行頓時群起效仿:先是一家銀行3000萬貸款要“提前回收”,接著是另一家銀行2000萬貸款的“到期歸還”……尹愛萍已經投入4000多萬元資金建設工業園,由于后期資金不到位,不得不半途而廢。江海的攤子又大都鋪在了實業上,員工的工資還得照發。
距離此時不到三個月,就是江海集團十四歲生日,偌大一個“企業竟再無可周轉資金”,再微弱的一擊也能讓它瞬間崩潰。
在路上
商場上,女人往往不如男人強勢。尹愛萍卻說:“我喜歡做女人。因為女人可以既大女人,又小女人。”
誰也猜不到,這個商場上的大女人,這個可以笑著講述十七年前盤山公路上驚魂一夜的倔強女人,居然燒一手好菜,養育了一雙好兒女。但是在她最需要一個肩膀的時候,她的丈夫離她而去。而她深愛的父親,也不幸病故。
“滿目繁華何所依,綺羅散盡人獨立。”——2004年,事業、情感……人生中太多的打擊不期而至,沉重得幾乎讓她承受不起。
終于通過政府協調,江海集團與原鄭州啤酒廠員工再次簽訂了徹底買斷工齡的協議。只要能解決問題,天大的委屈尹愛萍也逼自己咽下去。
為了湊集這3000多萬元協議款,已經沒有流動資金的尹愛萍開始轉賣旗下企業。紅珊瑚商場、江海房地產公司、江海裝飾工程公司……悉數砍掉,僅留下江海大酒店和紅珊瑚大酒店。錢還不夠,就連自己的幾處房產也算上湊數。
舉目四望最無助最艱難的時候,是家人和朋友給了她最大的安慰和支持。有一個遠房親戚是工薪階層,剛買了房子裝修好,一聽這事兒,二話不說就把房子給賣了,把錢硬塞到尹愛萍手中:“姐,拿著吧。”做企業的朋友幾百萬幾百萬地把錢打在她賬號上,不吭一聲,更不要她的什么借條……日久見人心,大恩不言謝。尹愛萍噙著眼淚,卻硬是沒讓它掉出來,而是狠狠地烙印在心上。
困擾江海長達七年的問題終于解決了。2005年9月26日,尹愛萍宣布繼續建設工業園。9月31日,已經沉寂了一年的轟鳴聲終于在江海食品工業園內回響起來。
雖然江海依然缺錢,尹愛萍卻從容了許多。她四處奔走,只為重新啟動江海。
2006年3月16日,江海大酒店-1層—8層租賃到期,被政府接收。2006年6月27日,江海大酒店9—12層被拍賣,房間物品、設施作價一并轉讓。斷腕求生換來了2006年7月8日,江海啤酒停產三年以來的第一車啤酒出廠。
時隔大半年,記者卻在工業園的啤酒生產區看到,已經包裝好的“江海黑啤”和“江海暖啤”雜亂地堆放在一起,瓶蓋上的生產日期是“2006/10/13”。而在另一邊,啤酒生產線已經停了,一些被拆下的機器散落在地上。工作人員說是技術檢修,有所謂內部消息稱“又沒錢了,尹愛萍正在北京找投資。”“江海啤酒復產就差幾百萬。”
去年11月,江海集團與三家企業在北京釣魚臺簽訂框架協議,成立中國投資集團。關于未來的發展方向,尹愛萍只說“暫時還是秘密”。
尹愛萍依然在路上。心情低落的時候,她喜歡拋開一切,就那么隨意地走在街上,看來來往往的人——“大家都是普通人,大家的生活都有那么多不如意,這么一想我就豁然開朗。”見證了尹愛萍多年沉浮的員工卻說:“尹總一個女人,那么難都扛過來了,我一個普通人,再不如意也能撐下去。”又對記者說:“你再過一段時間來看,我們會慢慢好起來。”
“企業可以倒掉,人不會。只要人還在,隨時可以重新再來。”尹愛萍如是說。
編輯 彭子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