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這樣的時刻:捧一本隨意從書架中抽出來的書,并不刻意去讀,只是任耳畔飄忽著《高山流水》或《平湖秋月》的古琴獨奏?那近乎冷清的寧靜與悠遠。如江南的月夜一樣空闊,如臺階上的濕泥一樣清香。正如大師所言,“它來自時空的深處,來自山林泉瀑與江湖的月影中,是大醫家的名手把著生命最失意的那根脈,柔柔地叩動,抑揚著紛紛如落花、如鳥翅、如月華落地又盈盈遠浮的輕音,仿佛紅塵外隱約傳來的耳語。”是啊,無論《胡笳十八拍》的哀婉、《江河水》的沉郁,還是《漁舟唱晚》的恬然,都如人的呼吸一樣,傳達著心靈的溫熱。而善于用那些最普通、最平淡的文字來記述最瑣屑的心事、家事、軼聞趣事,在汪曾祺、葉兆言、張中行等大家眼里,不也正如“空山無人,水流花放,倚石撫琴,悠然一曲”一樣是最絕妙的表達嗎?無需豪華的鋪陳,不必炫耀高妙的技法,一切都歸于簡單質樸,卻又處處搔到心靈的痛癢,令真實的情緒和無邊的哲思如飛鴻輕羽融入深遠的碧天。也難怪老子慨然日“大音希聲”,算是“一切盡在不言中”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吧。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倚坐在溢滿菊香的籬笆邊,溫上一壺薄酒,悠然取出素琴一張,雙目微闔,信手撫“琴”,陶然忘機。別人不解他這無弦之琴如何彈,他應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一顆善于禪悟的心靈,豈會在乎外在的形式呢?
讀書如撫琴。其意不在書,在乎心靈感悟也。此讀書三味之一。
是不是有這樣的時刻:夜闌人靜,一燈如豆,俗世的喧囂旱已遠離,唯有淅浙瀝瀝的雨打芭蕉聲,伴著此起彼伏的蛙鳴,攤開一本泛黃的書,一行一行地看下去。又或者,夜已深,窗外咚咚地一聲連一聲,不厭其煩。探出頭向黑黢黢的夜空看,卻只是霏霏細雨。但雨珠一聲響過一聲,讓人驚魂未定。此刻,若捧著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便不難想象丹麥國王鬼魂出現時攝入心魄的恐怖。而讀“奇情才女”、香港文壇大名鼎鼎的專欄作家李碧華的《胭脂扣》,則油然想起那個三十年代的紅牌阿姑,為了尋找她的“溫心老契”十二少,不惜以減來生陽壽為代價,重返她死后五十年的香港,要報館登一則尋人啟事: “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區區十個字,道不盡的癡男怨女蒼涼哀傷。不是在沉沉的雨夜,是無法真正體會到這份恍惚迷離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樣的雨季,讀讀《傅雷家書》,在語重心長中體驗一種久違的親情與溫暖;讀讀《漏船載酒憶當年》,于娓娓道來品味那份感動與親切;或讀讀《親愛的提奧》,從情真意切的敘述中感知偉大的梵高對生命的熱愛和贊頌,對藝術的探索和追求以及那催人淚下的手足之情……這何嘗不是赴一場思想的盛筵呢?
讀書如聽雨。其情不在書,在乎情景交融也。此讀書三味之二。
是不是有這樣的時刻:月朗星稀之夜,讀完一本好書,拍案驚奇,久久難以釋懷,奇思妙想紛至沓來,可又無人聆聽,于是青梅煮酒,舉杯邀明月,把酒臨風,酣暢淋漓,直呼快哉,真可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讀到直抵心窩的書,哪能少了美酒作引子呢?
在隔過久遠的時間之后,我們再去讀那些如沉入水底的美麗珊瑚的書,已不再是普通的閱讀。這些文字的年齡與生命力,使我們升起由衷的敬畏感。如同啜飲一樽百年陳釀,每一滴不曾揮發的汁液,都是與時間抗爭的結果。所以《詩經》里蒹葭、白露的痕跡依稀可辨;駱賓王的“西陸蟬聲”依然如絲如縷;陳子昂的幽州臺、溫庭筠的五丈原慷慨悲涼之氣未改……楚天千里清秋,無言獨上西樓,濃睡不消殘酒——就讓我們在“葡萄美酒夜光杯”中沉沉睡去吧,好好地做一個流光溢彩的奢侈的夢;就讓“鐵馬冰河入夢來”,“紅旗漫卷西風”,再作一次關于“醉臥沙場”,或“烽火連三月”的想象吧。經歷了一場美麗的發酵,我們不能不對那些被歷史塵封的書產生由衷的敬意。許多歲月已經蒼老,許多故事已經斑駁,而那些真誠,是萬古如斯的心緒;它直指的,是我輩孤傲的靈魂。
每次品讀,心靈都如初讀一般悸動,每次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每一本刻意珍藏的書,都是一段完美的最初和最后的戀情。它們是在高度敏感的情感酒窖里釀制的,它們有足夠的力量抵御心靈的麻木。于是,在一次又一次反復的吟誦當中,我們對世界、對生命、對完美、對缺憾的體察一天天地在深化,直至有一天,我們發現:書,最終成為我們精神源泉與歸宿。
讀書如品酒。其味不在書,在乎意味深長也。此讀書三味之三。
(責編/郭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