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內窗外

娜娜失戀了。娜娜是一片樹葉。

嚴格地說，娜娜不算失戀，因為她男朋友劉樂不是拋棄她，而是被一陣大風吹走了。可娜娜不這樣認為，她覺著她就是失戀了。失戀的娜娜非常痛苦，像所有人類少女失戀那樣的痛苦。

自從劉樂被大風吹走后，紅紅一直小心翼翼地陪伴著娜娜，對娜娜百般安慰?！拔医o你唱支歌吧?！奔t紅對著娜娜說。于是她輕輕地唱起來，唱的是一支關于愛情的老歌。紅紅沒有戀愛過，當然也沒有失戀過，但她了解娜娜的痛苦，她已經陪著娜娜哭過三次了，如果可能，她愿意代替娜娜獨擔這份痛苦。

你們別認為紅紅也是一片樹葉，或者一顆小草、一朵花什么的。告訴你們吧，她不是，她是一位十三歲的小姑娘。十三歲的小姑娘為什么和一片樹葉那么要好，好到寧愿自己替她承擔痛苦？告訴你們吧，這是因為娜娜是紅紅唯一的好朋友。

是啊，除了娜娜，紅紅沒有其他朋友，雖然媽媽和小姨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和她說會兒話，但她們不能算是她的朋友，因為她們什么事都遷就她，紅紅覺著這樣很不公平，朋友之間不僅要有謙讓，還要有爭論，就像她和娜娜。

兩年前，紅紅被病魔死死地纏在床上，在和病魔斗爭了幾個月后，十一歲的小姑娘漸漸失去了斗志，生命便像逃課的頑童，有一搭無一搭地在她身體內逛蕩，紅紅對這種沒完沒了的瞎逛討厭透了，她真想把它從她身體內扔出去。但是，娜娜又怕太傷媽媽的心，她真不明白媽媽干嗎要把這種不聽管教的生命看得那么重要。既然不能主動把它扔出去，那么就順其自然吧，病到不能治的時候自然會死去，那樣的死雖然不美麗，但至少能給媽媽一點安慰。因為她覺著她這一生一死實在是對不起媽媽。有了這樣的想法，紅紅就無責無怨地躺在床上靜靜地等日子。心想，逃課的頑童總有找不到回路的時候，到那時候一切都會結束。

紅紅的床挨著一扇窗戶，只要睜著眼她就從這扇窗口看出去，雖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就是那樣固執地往外看著。媽媽讓她吃藥，她就默默地吃藥；媽媽給她洗臉，她就任媽媽給她洗；媽媽摟著她哭，她就讓她隨便哭。她不抗拒，也不主動，不笑也不哭，整天就那么直直地看著。

小姨來看紅紅那一天是四月二十四號，小姨經常來看她，但她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但是對于四月二十四號這一天紅紅卻記得非常清楚。小姨把紅紅抱在懷里指著窗外的一顆柿子樹說：“你看，春天來了，樹葉長出來了?！蹦穷w柿子樹離紅紅家有五米遠，但有一根樹枝幾乎觸到了她床前的窗臺上。小姨抓著紅紅的手數了數，那根樹枝上一共有五十六片葉子。紅紅說，五十六正是她們班的同學數，她已經兩年沒有上學了，不知道現在她們班還有多少人。反正不會是五十六，因為她已經不算了。說完紅紅就哭了。剛生病那陣子，紅紅整天個哭。住醫院時哭，作手術時哭，同學來看她時更是哭。為了不讓她哭，媽媽只好半夜里哭，蒙著被子哭，躲在廁所里哭。無論怎么哭，無論多少人哭，紅紅的病就是不心軟，它依然肆意地在紅紅的身體內游走。后來紅紅就不怎么哭了，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站起時她都不哭，反正她知道哭也沒用，只有同學來看時她才忍不住大哭一場。再后來，就沒有同學來看她了，因為大家都怕看到她哭的樣子?，F在小姨把紅紅弄哭了，心里很難受。但小姨是個極其機敏的人，她立刻裝作高興的樣子對紅紅說：“這真是太好了，五十六片葉子正好是一個班，現在你們班搬到你窗前上課來了，大概就是為了湊你吧。哪一片是你呢？你當班長好嗎？”“那一片吧，就是已經長得比較開的那一片。”紅紅研究了一會兒那根樹枝后指著窗外說，說完她還輕輕地笑了笑。自從生病后，紅紅幾乎沒有笑過，此刻這輕輕一笑，把小姨的心都笑碎了。小姨不敢低頭看紅紅的臉，怕一低頭淚水滴到紅紅的臉上。小姨微仰著頭繼續望著窗外的樹葉，不，是望著紅紅的同學們。紅紅也向窗外望著，她看見了樹葉、樹枝、樹枝間的小鳥，她很奇怪，過去她天天這樣看，怎么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這些呢？

小姨走后，紅紅把五十六片樹葉和她們班五十六名同學一一對應起來，初一三班便在她的窗前再次誕生了，紅紅也回到班集體里去了。從此，紅紅天天去上學，上課認真聽講，下課和同學一起玩，快樂極了。

有一天早晨醒來，紅紅突然發現樹枝尖上又冒出一片新葉子。葉子還沒有完全張開，顏色也比其它的淺些。紅紅想，她是從其它學校轉來的吧。于是，身為班長的紅紅召開了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熱烈歡迎新同學的到來。紅紅發現這位女生很害羞，說話聲音小，字寫得也不漂亮。紅紅給她起名叫娜娜。后來，紅紅才發現娜娜不簡單，剛來沒幾天，班里男生就開始討好她了。氣得其他女生直朝她翻白眼。

紅紅認為著早戀不是正派姑娘應該做的，所以她對娜娜有些鄙視，不愿意答理她，課間里，她也不和她一起玩。娜娜似乎看不出紅紅對她的討厭，課間里喜歡朝她跟前湊，小聲和她說些婆婆媽媽的瑣事。紅紅上課打瞌睡時，娜娜就用書本輕輕地蹭她的臉，和樹葉蹭到玻璃上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看在同學的份上，紅紅不好意思太駁娜娜面子，何況除了太招惹男生外，娜娜也沒有其它毛病。所以，紅紅慢慢地接受了娜娜，后來她們還成了好朋友。紅紅對娜娜說，你是沾了離我近的光，要不是我能隨時和你拉拉手，我不一定喜歡你。你愛哭，還小心眼，有時候還淘氣?！昂撸　蹦饶壬鷼饬?，貼在玻璃上的臉漲得通紅，如果不是玻璃擋著，她真要沖進來和紅紅拼命了。躺在床上的紅紅高興看到娜娜生氣的樣子，她繼續逗娜娜：“來??！來??！有本事你過來打我?！蹦饶纫晦D身說：“不理你了?！钡牵^了不到三分鐘，娜娜就又把臉貼在窗戶玻璃上和紅紅竊竊私語了。一對好朋友隔著一扇窗子鬧來鬧去。

真正使紅紅和娜娜的友誼加深還是自從紅紅發現娜娜的秘密之后開始的。大柿子樹東邊有一顆梧桐樹，梧桐樹上也有一根樹枝伸到了紅紅的窗前，但它比柿子樹枝高出許多。有一天，紅紅發現娜娜正仰著頭發呆，順著她的目光往上看，有一片梧桐葉正向她招手呢。那是一片厚實、闊圓的葉子，葉脈粗壯清晰，正像青年人的體魄。紅紅一下子猜到了，他們兩個人正在那兒眉目傳情呢。

紅紅逼供似地讓娜娜說出她的秘密，娜娜紅著臉吃吃地笑，什么也不說。紅紅有的是對付娜娜的辦法，她對她進行威脅、引誘、哀求，終于使娜娜開了口。實際上，娜娜不是不想說，只是有點不好意思說，有哪一個女生好意思向別人公布自己的初戀呢。不過，娜娜可不是一個守得住秘密的人，如果紅紅有點耐心，不用她逼，娜娜也會一五一十告訴她，畢竟這個秘密是幸福的，她愿意和她的朋友一起分享。說不定即使紅紅不問娜娜還想炫耀呢。

娜娜說，她的男朋友叫劉樂，他對她特別好。白天里怕同學們起哄，更怕被老師看出來，兩個熱戀中人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看上對方兩眼。但是到了晚上，劉樂就約娜娜見面，有風的時候，他還悄悄地拉拉她的手，要是有大點的風，他還趁機擁抱她、吻她?！鞍パ窖?，羞死了?！甭牭竭@兒，紅紅自己的臉先紅了，她趕緊用被子蒙住頭。在被子里還嚷：“羞死了，羞死了?！辈贿^，只一小會兒，紅紅又從被子里露出了頭，她還想聽娜娜講她和劉樂的故事呢。

既然是朋友，就得為朋友兩肋插刀，為了使娜娜盡可能多地和男朋友約會，紅紅經常替他們打掩護。有幾次還真險，差一點被老師發現。真要是被老師發現可就慘了，說不定會把娜娜開除呢。不過，每一次驚險過后，娜娜都會感謝紅紅，紅紅已經得到娜娜五塊橡皮、十張畫片、一把小剪刀、八顆口香糖了。別認為紅紅太辛苦，實際上，她非常樂意這樣做，因為她還能趁機多知道娜娜好些戀愛細節。

整個夏天，紅紅都在為娜娜的戀愛忙活。媽媽很奇怪地對小姨說：“這孩子傻乎乎的，一點也不知道為自己的病發愁。”誰說我有病啊，我還能和娜娜一起去滑旱冰呢。當然，這些話只能在紅紅的心里說。

可是現在，娜娜卻失去了劉樂。娜娜很痛苦，娜娜不知道紅紅比她更痛苦。秋天是越來越深了，娜娜早晚會追隨劉樂而去，他們也許還會團聚，而紅紅，將失去所有的同學。想到這兒，紅紅的心便刀割一樣疼痛。

無論多么不舍，娜娜還是無聲地離開了紅紅。從此，紅紅每天早晨醒來都不愿意睜開眼睛，她是怕看到窗外那條光禿禿的樹枝。然而，有一天早晨一睜眼，紅紅看到的卻是滿枝雪白，婀娜多姿，銀光閃爍，就像一座漂亮的宮殿。紅紅想，娜娜也許就住在這個宮殿里吧。說不定什么時候她就會突然走出來找我呢。所以，紅紅的目光不敢離開那根樹枝，生怕娜娜出來的時候不能第一眼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