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窗前聽笙花飄落。斷荷說:“公主,王請您過去。”我順著她的聲音方向轉過臉,說:“好,我馬上就去。”
斷荷是我的侍女。他們都叫我公主。因為我的父親是幻藍國偉大的王。他擁有一座偉大的城堡和無數愛戴他的子民。每年他都要登上高高的朝陽塔,接受萬民的朝拜。他是幻藍國的太陽,給大家帶來光明和恩澤。十六歲那年,我生日那天,我也登上了塔頂,接受子民的祝福與祈禱,舉行我的成人禮。我站在高高的塔尖,獵獵的風為我拂起藍色的長袍,我眼中是一個藍的世界。從天到地。正是笙花怒放的季節,我出生的季節,藍色的季節。“公主萬福”的聲音如同浪潮般將我淹沒。我像一片笙花花瓣一樣輕盈地飄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屋里是熟悉的笙花的淡淡香味。父王的聲音從另一間房間傳來,雖然很低沉,但我從小就有敏銳的聽力。
“芷痕這孩子沒事吧?”
“王請放心。公主一切很正常。突然昏厥大概是因為一下子不適應登高的緣故。”
“和她眼睛的最近惡化沒有什么聯系吧?”
“目前看來并沒有什么跡象。我將全力以赴繼續觀察,為公主治療。”
“唉,真是很擔心啊,當年她的母親……”
父王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沉悶的腳步聲進了房間,在我的床邊停了下來。一只溫暖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良久,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孩子,你受苦了。”
父王叫我芷痕。他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我的母親是誰。我稱皇后為母后,她是寬厚仁慈且絕世驚艷的女子。但父王說她并不是我的母親。父王也有很多美麗的妃,但父王說她們中也沒有我的母親。他從來也不愿和我多講我的母親。他總是說,芷痕,這樣不好嗎?有很多人愛你,和母親一樣愛你。我小的時候有一次纏著侍女給我講我母親的故事,她被纏不過,剛開始說:“其實——”父王忽然陰沉著臉出現了。侍女嚇得臉色發白雙膝跪下哭著說:“王,我錯了,原諒我吧。”父王一言不發。第二天,侍女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于是,我不敢再向任何人打聽我的母親。可愈是這樣,我愈想念我的母親。我常幻想她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我不止一次重復一個夢境,漫天笙花飛舞中,一個穿著藍衣的女子站在高高的塔尖上,不斷呼喚著我的名字。獵獵的風拂起她藍色的長袍。我向她伸出手,她卻逐漸后退,像一片笙花花瓣一樣飄向空中,與天空的藍融為一體。我從來沒有看清過她的臉。但我卻記得她的呼喚。當我站在朝陽塔的塔尖時,我聽到她說:“芷痕,孩子,我的懷抱在這里。來吧,讓媽媽抱你。”
我撲向天空,義無反顧。
(二)
父王走后,我從床上坐起來,緩緩走到窗口。我聽到笙花一瓣一瓣從樹上飄落的聲音。笙花是我最愛的花。父王說我出生的時候,漫天飄著淡藍的笙花,它陪伴著我出生。它的花瓣上有淺淺一道傷痕,深藍色的傷痕。它有一種破碎的香氣。小的時候,我最愛在笙花林中奔跑,光著腳丫踩在厚厚的笙花花瓣上,那時的我可以看見一瓣一瓣的花如雨點般從高處落下來。我會歡呼。
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能看到那樣清晰唯美的畫面了。隨著我逐漸長大,我的視力越來越差。臨近成人禮時,我已經只能看一個模糊的輪廓。我眼內似乎被蒙上了一層紗,天地于我都是氤氳一片。窗外的笙樹林,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藍霧。
幸好,我還能聽到花瓣飄零的聲音。我因此擁有了更為敏銳的聽力。我能聽到微風的細語,小蟲的呢喃,陽光與枝椏的摩挲問候。
醫使說我的眼中有火痕。父王告訴我,我從一出生瞳孔就是紅色的。從小到大,我從沒有流過淚。是的,我從沒有掉過一滴淚。我孤獨委屈的時候,只能睜大眼睛仰望蒼穹。
他們說,我的眼淚早在前世就已經流光了。
我說,父王,我想要眼淚,我也想要哭。
父王說,傻丫頭,神很愛你,所以收掉你的眼淚,是讓你這輩子都不會悲傷。
我想父王是對的。但我還是常常不快樂。我想念我的母親。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對幻藍國來說,當一個公主舉行過成人禮,便意味著很快就要出嫁了。這是祖祖輩輩定下來的傳統。父王說,芷痕,父王多想把你醫好,讓你健健康康地嫁出去。你應該是完美的。
我笑了。我用手摸著父王的臉。父王的臉英俊而深沉。他們說我有世界上最美麗的手。我的手能記住任何一個人的面容,任何一個人面容上的細節。我擁有世界上最敏感的手指。
我說,父王,我這樣,已經很完美。當您的女兒,是最完美的事。我不想出嫁,讓我守著您,守著幻藍,我要在這里生活。
父王輕輕拍了拍我的額頭,傻丫頭,你當然是要和愛你的那個人過一輩子的,父王無法照顧你一生一世。
說完這句話,父王的臉忽然變得很嚴肅。是記憶中從沒有過的。我的指腹劃過父王的臉,微微地有些顫抖。
父王說,芷痕,父王會為你挑選一個最好的王子,為你找到最好的幸福。
(三)
全國的人都在討論那個王子的英俊與儒雅。他們說,只有這樣的王子,才配得上幻藍國的公主。
我正在窗口數笙花花瓣掉了多少片。斷荷說,公主,王請您過去。我順著她的聲音方向轉過臉,說,好,我馬上就去。
我戴著眼罩出發了。醫使說我最近眼睛特別虛弱,所以必須強迫它休息。我的手搭在斷荷肩上。穿過長長的走廊,終于到達了大殿。
斷荷鞠了一躬后倒退著出去了。我聽見大殿里有陌生的呼吸聲。或許,他就是眾人口中傳說的那個王子吧。
父王慈愛地牽著我的手坐在他身邊。他說,芷痕,我讓你見一個人。他是紫陌城的王子,幻藍的客人,他叫寒若。
寒若。我心里忽然一抽搐。似乎這個名字已經叨念了千萬遍,早已爛熟于心,竟然熟稔至此。
“榮幸之至,公主。”
是寒若。他的聲音和父王一樣富有磁性。更不知為什么,他的聲音和他的名字一樣,帶著一股寒氣,讓我不自禁地打個寒顫。
父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意味深長地說,芷痕,寒若是個很好的青年。
“王過獎了。”
寒若,寒若。
我卻再也聽不進任何字句。我抖抖索索地伸出雙手,伸向半空。
“芷痕,你想干什么?”
寒若,寒若。
終于,我觸碰到了那張英氣逼人的臉。他很嚴肅,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如劍的眉,深陷的眼,挺拔的鼻梁,緊抿的嘴唇。我扯下眼罩,我看到寒若的目光,如同冰山折射出的陽光。
我忽然一陣眩暈。
(四)
我恢復意識的時候,宮內正一片混亂。父王顫抖著聲音問首醫使:“芷痕,芷痕她沒事吧?”
“王,請您鎮定,我們正在努力。”
“芷痕,芷痕,可憐的孩子。”是母后,“難道這就是詛咒嗎?母親怎么可以對孩子這樣?怎么可以下這么惡毒的咒?她才剛剛成年,生活還未開始……”
我慢慢睜開眼眼,盯著窗外。
“她醒了,公主醒了!王,公主醒了,她睜開眼了!”
所有人都歡呼起來。父王緊緊握著我的手,“芷痕,芷痕,你醒了,你很好,你告訴父王,你告訴我,你很好。”
我緊閉著嘴唇什么也不說。一種冰涼的液體劃過我的臉頰。窗外的笙花瓣忽然之間逐點清晰起來。藍色的,輕輕地,旋舞下來,像一場美麗的舞會。我似乎回到了童年的回憶里,光著腳丫仰望著蒼穹。我很想哭,但哭不出來。卻有冰涼的液體從我眼中涌出來。從眼角,流進耳廓。
“王,公主流淚了。”
“王,公主眼中的火痕……”
我看到了,我又看到了,英俊而憂傷的王,絕世美麗的母后,還有,殘留在我指腹上的,寒氣逼人的寒若。
舉國都在歡慶,幻藍國的公主從一場浩劫中得到了祈福。我的視力恢復了。從小到大一直在我眼中的火痕也消失了。我的瞳孔變得像父王一樣,淡淡的藍。他們說我有世界上最純凈的眼睛。
而且從此以后,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流淚。像一條山澗的小溪,終于等到了春天,干涸的河床終于等到了融化的積雪。
父王終于決定將我嫁給寒若。也許他覺得,寒若是能真正給我幸福的那個人。既然他能夠消除我的火痕,治好我的眼睛。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父王拉著我的手:“芷痕,寒若他能夠比父王更好地照顧你,芷痕,父王很欣慰,你終于能夠找到幸福。”
我愿意嫁給寒若,因為摘下眼罩的那一刻,我已經愛上了他。似乎,我等了他很久很久,一輩子那么久。
(五)
離開的前夜,我到大殿與父王與母后徹夜長談。
父王說,芷痕,你長大了。有關你母親的一切,本不該瞞你,但父王真的不忍心將一切真相告訴年幼的你,父王不能那么殘忍。
母后撫摸著我的長發,像母親一樣呼喚我,芷痕,芷痕,父王和母后都只希望讓你快樂地長大。
我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行大禮。父王,母后,兒臣明白。我一直感激你們的用心良苦。
父王盯著我的眼睛,他的眼中寫滿了憂郁與不舍:
芷痕,其實,你的母親,是父王的妹妹。當我還是王子的時候,她,是幻藍國的公主,就和現在的你一樣。
她叫陌桑,天生活潑好動,最愛一個人去笙花林中玩耍。在笙花林中跳舞,她穿藍色的長袍,經常舞著舞著,便融化在漫天笙花中。
在那里,她遇到了你的父親。他是堅強、剛毅的年青人,有冷峻的面容和無堅不摧的意志。他是個好青年,只可惜,他不出生在皇室。
說到這里,父王輕輕嘆了口氣。
那時陌桑剛剛行過成人禮,像你一樣。我們的父王,也在為她挑選一個合適的丈夫。他也是一個優秀的人,但是那個時候,陌桑,你的母親,我倔強的妹妹,已經決定和你的父親一輩子不離不棄。
她說什么也不肯嫁給另一個王子。但這是父王的命令,任何人也無法違抗。父王絕對不會允許幻藍的公主,嫁給一個庶民。
你的母親想到了出走。她來求助于我。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幫助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準備了馬車與盤纏,讓她趁著父王宴會的某個晚上,悄悄溜出了城。
父王發現公主不見之后非常生氣,公主殿的每個人都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甚至有的被趕出了宮。當然,我的罪行不可饒恕,但他終究不忍再加罪于我。他失去了一個女兒,不想再怪罪他僅剩的一個兒子。但他也沒有放棄,他派出大批的人馬找尋你母親的下落。他不允許幻藍國的公主流浪在外。終于在兩年后,父王的人在另一個城將你的母親帶了回來。
再次見到陌桑時我驚呆了。她已經消瘦得不像樣子了,以往活潑動人的眼睛里都是憂傷與怨恨。兩年來,她過著怎樣顛沛流離的生活,她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為了逃避父王的人馬,并且,她還要照顧你。那時,她的肚子里,已經有了你。
我真的后悔了。幻藍的公主,父王的女兒,我深愛的妹妹,她應該過無憂無慮的生活,與漫天笙花共舞,接受全國的朝拜與祝福。怎么可以吃如此多的苦。我不允許我的妹妹再受一點委屈。
我說,陌桑,不要反抗了,留在我們身邊吧。繼續當你的公主,哥哥會照顧你。
她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有了恐懼。她說,哥,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說,我不要當公主,我只想和我愛的人在一起。哥,求求你,放我走吧!
可是我沒有權力這樣做。那時的我,還僅僅是一個王子。
我總是竭盡全力想給你的母親最好的保護。但自從回到幻藍后,陌桑再也沒有笑過。她每天面對笙樹林,只會流淚。
她一直說,他答應會來接我的,我們會再在一起的。
她中途逃過一次,可虛弱的她沒走多遠,便被父王的人發現了,重新帶回到我們身邊。
母后流著淚求她,陌桑,我的孩子,放棄吧!幻藍國絕對不會允許一個尊貴的公主嫁給庶民。你留在我們身邊吧!母后愛你。
陌桑只會流淚。她說,我等他,他答應過我的。
直到后來,她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東西。
后來你出世了。她每天都茫然地喃喃自語,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什么,只有看到你的時候她才會安靜,才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她吻你,你的額頭,你的眼睛。
我心疼我最愛的妹妹,陌桑,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不過是個王子。
你一歲的時候,陌桑已經逐漸安靜下來。不再每天重復“他會來接我,他答應過我”。她常一個人面對笙樹林,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笙花撲天蓋地地飄零。
后來,她會說,他不會來了,他忘記我了,他不愛我了。
她也會笑了,笑得很凄涼,我不忍看。
她流出了像血一樣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我成了幻藍國的王。
我登上朝陽塔,接受萬民的朝拜。公主也要為新的王祈福。那一天瘦弱的她抱著襁袍中的你站在了高高的塔尖。獵獵的風為她拂起藍色的長袍。她看起來那么脆弱。我在心里說,陌桑,親愛的妹妹,哥哥已經成為幻藍國的王了,我有能力給你幸福了,我會把你的幸福找回來,我要給你最好的幸福。
陌桑抱著你,許久之后,終于緩緩地說:“為你祈福,親愛的王。”然后她像一片笙花花瓣一樣,輕盈地飄了起來。天空傳來她的笑:王,這個孩子,應該受到詛咒,王,陌桑詛咒這個孩子。
全城的百姓都震驚了。他們說公主瘋了,她竟然在朝陽塔上詛咒自己的孩子。
全城最好的醫師花了近三年時間才使幼小脆弱的你恢復了健康。我決定將那天定為你的出生日,從那天起,你成了我的女兒。
那天之后,陌桑,我最愛的妹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她再也不會哭了。她帶著遺憾,去了一個純凈的世界,沒有悲傷的世界,藍色的世界。
從此以后,幻藍國的笙花花瓣上,出現了深藍色的傷痕。
我知道那一定是陌桑。她一直守護著幻藍,這個她深愛著的、給她傷害的土地。
父王嘆了口氣,沉默了很久。大殿里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的呼吸。
母后握住我的手:“芷痕,別恨你的母親。她是因為太愛了,所以才會有那么深的恨。其實你的母親很愛你。現在,詛咒已經過去了,你的母親,在為你祝福,給你守護。”
我淚如泉涌。
這天晚上,我又夢到了母親。她站在高高的塔尖上,獵獵的風為她拂起藍色的長袍。她叫我:芷痕,芷痕,芷痕。她的聲音那么縹緲,那么悲傷,那么荒涼。她說,芷痕,別恨我,別恨我。
詛咒已經過去。母親,不必愧疚,母親,我愛你。
(六)
第二天,我和寒若牽手登上朝陽塔,向全城的百姓告別。我即將成為寒若的妻子,跟隨他去那個叫做紫陌的城,成為那里的王妃。他說,紫陌城里到處都是淺淺的紫色,你一定會喜歡。陌上花開,整個城市像籠罩在一片祥云之中。
我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啊。
我跟著寒若的人馬出發了。寒若坐在我旁邊,握著我的手,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靜靜地,只有馬車的顛簸聲。
到達紫陌城的時候我已經很疲憊。寒若讓我先休息,第二天再見他的父王與母后也不遲。我聽從他的安排。他早已快馬加鞭把帶我回來的消息傳給了宮殿,所以宮里早已為我打點好一切。我躺在一個新的房間,卻遲遲不能合上眼。我的母親,站在高高的朝陽塔上憂傷地望著我,她不停地呼喚我的名字,芷痕,我的孩子。她的面容,悲傷而模糊。
母親,她還留在幻藍,陪伴著笙花林。我撫摸著隨身帶著的笙花花瓣的淺痕,心里默默說,母親,我會回來看你,母親,我會一直把你帶在我心里。
第二天,寒若帶我去見紫陌城的王,他的父親。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寒若說:“父王,兒臣這次拜訪了七個周邊國家,并且,帶回了芷痕。父王,我想娶她為妻。”
“真是讓人憐愛的孩子。來,向前幾步,坐到這里來。”皇后憐愛地向我招手。我垂著眼皮說是,然后小心翼翼地過去。
王是一個威嚴而深沉的人,和我的父王一樣。他的臉和寒若一樣冷峻,有種似曾相識感。
“寒若,父王很欣慰你長大了,是該有一個王妃了。”然后他轉向我:“孩子,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
“王,我是芷痕,來自幻藍國。”我慢慢地抬起頭,勇敢地看著王。
(七)
整個大殿亂成一團,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王會生那么大的氣。
“不行,寒若,你不能娶她,絕對不允許。”
“為什么,父王,我愛芷痕。”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芷痕,你是紫陌城的貴賓,但是我絕不同意寒若娶你,絕不可以!”王的身體由于激動而顫抖。他的眼中,卻有無盡的憂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殿里逐漸冷清下來了。只剩下了我,坐在高高的椅上。寒若,痛苦地站在階下。
他沖過來抱住我,芷痕,我一定會說服父王的,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我一定會娶你,你等我,等著我的好消息。
我的淚,打濕了寒若的長袍。我像個木偶,沒有力氣動彈,只能夠無聲地哭泣。
過了兩天,寒若沒有來找我。我在這個陌生的宮殿里,看著陌生的淡紫色,聞著陌生的花香。帶過來的笙花已經開始枯萎了,花瓣憔悴得卷起來,出現褐色的折痕。我終于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那種孤獨與絕望。
“等著我!”成了她唯一的支撐。
第四天的時候,寒若終于來了,他看來也很憔悴,一定是這兩天一直沒有休息的緣故。他也一直為我們的事而寢食難安吧。他拉起我的手,說,父王找我們。
王在他的書房見了我們。只有他一個人。
他許久都沉默著。最后,他看著我,緩緩地說:“芷痕,我知道你恨我。”
我咬著嘴唇不說話。他沉重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以前這座城不叫紫陌,我把它改成紫陌,是為了紀念一個人,我深愛的人。
我吃驚地抬起頭,眼中溢滿淚水。
她的名字,叫陌桑。
(八)
她是幻藍國的公主,我最愛的人。有一天,我誤入了宮殿的笙樹林,在那里,我遇到了她,我們相愛了。
他微微笑了,似乎沉浸在了對往事甜蜜的回憶之中。
但我不夠資格娶她。因為我只是一個庶民,幻藍國千萬年的傳統絕對不允許公主嫁給我。王開始為公主挑選夫君。但是,倔強的公主卻對我說,帶我走吧,我們逃走,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做錯了,我應該理性地拒絕她,讓她死心踏地地斷絕了幻想,嫁給一個杰出的王子,過一輩子安穩幸福的生活,當一個賢淑的王妃,將來,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但是,年輕而沖動的我答應了她。在她哥哥的幫助下,我們出走成功了。
但是生活并不容易。她是嬌貴的公主,卻要跟著我躲避追兵的追尋,過顛沛流離的日子。除了愛,我們一無所有。
有時候我說,陌桑,你回去吧。我送你回去,讓王來懲罰我吧,我愿意接受最嚴酷的懲罰,只是不愿意再讓你吃苦了。我給不了你幸福。
陌桑說,我已經很幸福。和你在一起,就是幸福。
這種生活過了兩年。終于有一天,我們還是不幸被認出了。她的父王,兩年來始終都沒有放棄過要她回去。他們恭恭敬敬地請她回去,卻容不得她說半個“不”字。分離時我說:“我會來接你的,你等我,我一定會來找你。”
我被囚禁了。他們給我很好的生活,卻限制了我的自由,我不能去找陌桑。
不多久,我終于逃了出來。正在這時,我的國家發生了戰爭。戰火四處蔓延,生靈涂炭,不能只顧兒女私情。我為保護國家而戰。
我立下了赫赫戰功,并且在戰場上救了王一命。我被封為大將軍。我當時欣喜若狂,我想:陌桑,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來見你了。但沒有想到,王把他唯一的女兒公主許給了我。他說,我是他的恩人,公主愛上了我。
我堅決不從。王大怒,下令把我關起來,用我的承諾來換取自由。我在監獄中日思夜想,最終,我同意娶公主。
婚禮后第二天,我獨自趕往幻藍城。還未走到城內我便聽百姓說,公主瘋了,在朝陽塔上詛咒自己的孩子,并且,已經永遠離開了。
我驚住了。我從來不知道,陌桑為我生了一個孩子,我更不信她竟然沒有等我就已經離去。我看到,公主的靈欞停在宮殿前,讓萬靈為她送行。那一刻,我萬念俱灰。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他們說,找了我很久,終于在塞外找到了暈倒的我。
我接受了一個國家的重任,為了一個國家的子民繼續生存。我繼位后,把這座城改名叫紫陌。
王說完了。他低沉的聲音卻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王顫抖著聲音說,芷痕,你一定知道,陌桑,就是你的母親。
芷痕,我的孩子。
(九)
母親又立在高高的塔尖,獵獵的風為她拂起藍色的長袍,漫天笙花飛舞。母親呼喚著我的名字:芷痕,芷痕,我的孩子,別恨我,別恨我。
“公主瘋了,她在朝陽塔上詛咒了自己的孩子!”
“天哪,朝陽塔上一切預言都會應驗的。”
“芷痕,別恨你的母親。她是因為太愛了,才會有那么深的恨。”
寒若,寒若,我深愛的男子。
寒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