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登幽州臺歌》慷慨深沉如云海,絕唱千古,傳誦神州。它出自唐詩壇杰出之革新者陳子昂手。陳子昂三十八首《感遇》詩,同樣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感遇》詩,乃陳子昂感奮之作,雖各首風格相近,類似組詩,但從其思想內容看,絕非一時之作,也非為一事而作。這三十八首詩的內容主要抒寫詩人平生遭際及因之觸發之感想,“盡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二)。這里,試論陳子昂《感遇》詩之產生因由、思想內容、藝術風格及其成敗得失。
一
陳子昂《感遇》詩,乃當時時代之產物。
陳子昂處于武則天當權在位的時代。武則天這個歷史上有名的女皇,執政期間固然有選賢用才、鞏固貞觀時期之成就——統一與強盛國勢等功績,但也有使用酷吏、施行暴虐政治、搜括民脂民膏、沉緬紙醉金迷生活、不修邊陲戰備致使突厥屢次侵擾庶民遭殃之過失。
據盧藏用《陳氏別傳》與宋祁《新唐書#8226;陳子昂傳》等史料記載,陳子昂生活在一個矛盾錯綜復雜的時代里,開初他的才能曾為武后所賞識,參與朝政,對此他是懷著感激心情的;后來因政見與武后相悖,不愿明哲保身,多次上書直言勸諫而被疏遠,免去官職,身陷冤獄。政治上的挫折,宦途的災禍,使陳子昂對武氏政權開始有了清醒的認識,從而改變了他對人生的態度,即對時勢由希望變為失望,對武后由有好感變為不滿。身心的受摧殘凌辱使他終于發誓歸隱山田、永不入仕。他痛苦而堅決地唱出:“誓息蘭臺策,將從桂樹游。因書謝親愛,千歲覓蓬丘”這樣的心曲!他的一生終極,竟慘死于武氏爪牙之手。
我們說,作為觀念形態的文學,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里的反映。陳子昂所處的時代,釀成了他一腔壯志無法酬、滿腹經綸無處施,終于負屈含冤而死的悲劇,這提供了詩人創作詩章的題材,促使他的《感遇》詩應運而生。
二
陳子昂《感遇》詩,體現了其文學觀。
初唐前期,詩壇盛行齊梁綺麗柔靡的詩風。后期,號稱“四杰”的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不遺余力地擺脫齊梁形式主義詩風的影響,他們雖有成效,卻未能完全沖破牢固的藩籬。陳子昂扛起了革新的大旗,在《修竹篇序》里明確地提出了他的文學觀:提倡“漢魏風骨”,強調“興寄”,反對一味追求形式與技巧、不重視反映現實生活的齊梁詩風。他寫《感遇》詩便是用來體現自己這種文學主張。
這些《感遇》詩風格質樸雄健,與阮籍采用曲筆揭露時弊、厭惡現實、流露憂讒畏譏與遁世思想情緒的《詠懷》詩相類似。但只要細加比較研究,則正如鍾惺所言:“《感遇》數詩,其韻度雖與阮籍《詠懷》稍相近,身分銖兩,實遠過之。”(《唐詩歸》卷二)這些《感遇》確遠勝過《詠懷》,尤其是在詩人筆鋒敢于揭露朝政與社會弊病之程度上,在體恤民生疾苦敢于為民代言方面,即在反映現實生活真實性與人民性方面大大超過了阮籍詩的內容。下面,我們試論《感遇》怎樣正視反映社會現實、大膽喻諷朝政的。
“赤精既迷漢,子年何救秦”(第九首),用夏賀良的讖文不能挽救西漢的傾覆,王嘉的讖記不能挽救前秦滅亡兩個典故,揭露了武則天等人提倡讖諱之學的欺騙性。
“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第十九首)主要采用夸飾、反詰法,斥責了武氏勞民傷財,不惜大規模地雕制佛像,建造佛寺,借此愚弄黎民百姓的所作所為。
“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日眈瑤池樂,豈傷桃李時。”(第二十六首)借尋歡作樂、荒淫無度的周穆王,大膽揭露了武氏統治集團的放蕩生活。
“豈茲越鄉感,憶昔楚襄王。朝云無處所,荊國也淪亡。”(第二十七首)與“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第二十八首)均借楚襄王驕奢淫逸,不圖國事,致使權喪國亡的歷史,諷喻當時的統治者:吸取歷史教訓,莫要迷于聲色而致誤國。
“瑤臺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復虞云羅?”(第二十五首)詩人于向往瑤臺青鳥、昆侖玄鳳之中,影射動蕩飄搖、令人生畏的時局。這與用蕭條肅殺的秋景象征亂世的第二十二首《微霜知歲晏》殊途同歸。
第十六首《圣人去已久》里,詩人慨嘆以天下為公的圣人早已逝去,識用賢士的燕昭王和功成隱退的魯仲連也無影無蹤、不復再見了,曲折而深刻地批判了武則天暴戾恣睢,奸佞得勢,酷吏逞兇,世人爭權奪利的社會丑惡現實。
第三首《蒼蒼丁零塞》、二十九首《丁亥歲云暮》、三十四首《朔風吹海樹》、三十五首《本為貴公子》、三十七首《朝入云中郡》這些《感遇》詩,開邊塞詩之先河,其內容或描繪邊塞之荒涼,或極言征途之艱險,或慨嘆“塞垣無名將”,均有力地控訴了武氏政權一方面窮兵黷武,另一方面又不去建設邊防,致使突厥敢于猖狂入侵,人民百姓慘遭殺戮的罪行。
由以上剖析可以證明,《感遇》詩是從政治、思想、軍事諸方面,采用直接反映與間接反映相結合的方法剖露社會現實、諷喻朝政的。
三
陳子昂《感遇》詩,是詩人心靈的聲響。
“詩言志”,“言為心聲”,詩是以抒發詩人的感情為主要特征,用詩人真誠的心聲打動讀者心靈的。陳子昂的詩就是這樣的詩,詩里抒發了詩人愛國情愫,體恤民生疾苦,表現自己的德行,也流露其求仙、好道的消極思想。
抒發愛國情愫的:“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第三十四首),借古諷今,以“幽燕客”報國赤心的自敘,表達了詩人抗御外敵,以身報國的決心。“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第三十五首),詩人有感于時事,借詩毫直抒胸臆,在紙上鮮明畫出慷慨報國的情態。戴復古寫的“飄零憂國杜陵老,感寓傷時陳子昂”(《論詩十絕》之六,《石屏詩集》卷七),可謂得知陳子昂《感遇》詩的奧妙。
體恤民生疾苦,這在幾首邊塞詩中有明顯反映。“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第三首),“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第二十九首),“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第三十七首),均描繪邊塞慘不忍睹的景象——戰士慘死于沙場,孤兒寡老無人過問,百姓流離失所,死傷不計其數,鮮血染紅了野草……這些一字一淚的詩行,滲透了詩人對民生疾苦的同情,感情沉郁頓挫,凄惻動人。這些詩與那些揭露統治者盡情享受,不修邊備,塞上將領無能、玩忽戎機的詩行相映襯,增強了《感遇》詩的思想性和戰斗性。
表現詩人自我德行的:“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第二首),詩人自比幽香的蘭草,表明他那高潔的美德。“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第十一首),以鄙視浮華、養晦待時的才高品正的鬼谷子自況,表現詩人的情操。“灌園何其鄙,皎皎于陵中”(第十八首),詩人于謳歌春秋時不趨炎附勢的齊人陳仲子中,表明自己光明磊落潔身自好的心跡。“深居觀群動,徘然爭雜頤。讒說相啖食,利害紛口疑口疑”(第十首),表面上,詩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勾畫出了為牟取名利、爾虞我詐、竭盡誣陷之能事的勢利小人的丑惡嘴臉,實際上,它起了反襯作用,襯出詩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潔白秉性。
表露詩人求仙、好道思想的:“曷見玄真子,觀世玉壺中?窅然遺天地,乘化入無窮”(第五首),于用典中,反映好道出世思想。“古之得仙道,信與無化并”(第六首),直言求仙好道之心。
陳子昂的《感遇》詩,在藝術上也有其特點。
譚元春《唐詩歸》卷二指出:“子昂《感遇》諸詩,有似丹書者,有似《易》注者,有似《詠史》者,有似《讀山海經》者,奇奧變化,莫可端倪,真又是一天地矣。”此評論未必完全切合《感遇》詩,但用來說明陳子昂詩內容博大豐富、思想矛盾復雜還是頗為貼切的,用來說明其藝術上善用比興之法,多用典故的特點也未嘗不可。
在詩里,詩人以幽香的蘭草、杜若,比喻品性高潔的自身;以湘水情源,比喻純真的情操;以昆侖瑤樹、神話中的青鳥玄鳳,比喻美好的所在;以秋風怒號,比擬當時的社會動蕩不寧;以大海震蕩,比擬天下動亂;以明月圓滿的短暫,比擬達官貴人顯赫聲勢之不可久長。這些貼切自然的比喻,增強了詩的形象性、思想性和藝術感染力。
在詩里,詩人運用了大量的典故,借古諷今。那具有愛國精神的“幽燕客”,以天下為公的“圣人”,尊賢禮士的明君——燕昭王、漢高祖,驕奢淫逸、亡國誤民的昏君——周穆王、楚襄王,功成身退的賢臣——范蠡、魯仲連,隱居山林不出的高士——鬼谷子、陳仲子、許由,儒家的鼻祖仲尼,道家創始人老聃,詩人將這些人都一一請到詩中,“為我所用”,恰到好處地揭露、抨擊了當時朝政的種種弊端,突出地刻畫了慷慨報國、耿直敢諫、嫉惡如仇的詩人的自我形象。
四
評論陳子昂的《感遇》詩,古代不乏其人。
朱熹在《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四中說:陳子昂《感遇》詩,“詞旨幽邃,音節豪宕,非當世詞人所及”。
方回稱陳詩為“古體之祖”。(《瀛奎律髓》卷一)
葉燮言陳詩“尚蹈襲漢魏蹊徑,竟有全似阮籍《詠懷》之作者,失自家體段。”(《原詩》卷一《內篇》上)
李慈銘也謂《感遇》詩“章法雜糅,詞煩意復,尤多拙率之病”。(《越縵堂讀書記》之八《文學#8226;詩文別集》)
各家對之有褒有貶,莫衷一是。我們應怎樣看待陳子昂的《感遇》詩?
《感遇》詩,內容博大豐富,思想矛盾復雜,不能全盤肯定,也不可一概否定,要用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觀點看待它。如對《圣人秘元命》、《圣人不利己》、《荒哉穆天子》、《昔日章華宴》及邊塞詩等篇章揭露時弊、諷喻朝政,甚至把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武則天的那些內容,以及反映愛國憂民思想的詩行,均應予以肯定。在那等級制度森嚴,民族、階級矛盾尖銳的封建社會里,作為庶族地主后裔的陳子昂,敢于在詩里“犯上”,能夠體恤民生疾苦(盡管反映不多)是難能可貴的。
陳子昂寫過《過洛陽觀酺應制》、《奉和皇帝丘禮撫事述懷應制》等向武則天歌功頌德的應制詩,但這類詩在《感遇》中找不到一首,這也是我們要基本肯定《感遇》詩的一個原因。
當然,對在《市人矜巧智》、《吾觀龍變化》等篇里反映出來的求仙、好道的消極思想,則應持批判態度。而值得注意的,《感遇》詩中也有懷疑天命、不信神仙、斥仙道為騙術,與求仙好道思想矛盾的內容。如“臨歧泣世道,天命良悠悠”(第十四首),“金鼎合神丹,世人將見欺,飛飛騎羊子,胡乃在峨眉”(第三十三首)等。其實,這種情形在我國文學史上也并不罕見。不少詩人在仕途不得志,除借酒澆愁外,往往喜歡借助于佛與道來麻醉自己的神經,以求消除煩悶,解脫痛苦。一旦發現此法效果不大,便又持懷疑態度。這些矛盾思想常常在他們的詩中顯露出來。早陳子昂四百多年的曹植便是如此。
陳子昂有不凡才能與政治抱負,希望能為國家建功立業,積極入仕,但他的性格強毅鯁直,遇上剛愎自用的武則天,多次直諫,終于飽嘗免職入獄之苦,在此境遇中寫了求仙好道詩,想以此求得精神解脫。然而佛與道無法消除他在冷酷嚴峻現實生活中的愁苦,因此對天命對佛道表示懷疑。《感遇》詩中表現出來的求仙好道與斥責仙道矛盾的思想內容,實際上是他坎坷不平生活之路的真實寫照。
《感遇》詩在藝術上繼承了我國古典詩歌比興的傳統,具有“漢魏風骨”,這無疑是值得稱道的。但正如葉燮與李慈銘所批評的那樣,《感遇》詩由于過分強調漢魏風骨,復古,在藝術形式上缺少創新精神,也因多用幾首詩表現同一思想內容,往往給人以詩意重復之感,這是不可取的。
盡管《感遇》詩在思想上與藝術上有不足之處,但它畢竟以豐富的內容、質樸雄健的詩風,一掃齊梁宮體詩的脂粉氣,給初唐詩壇帶來蓬勃生機。不僅如此,它還直接影響后世詩人的創作。張九齡的《感遇》詩,李白的《古風》,顯然是受其影響而作的。古人常把陳子昂的《感遇》詩與張九齡的《感遇》詩、李白的《古風》相提并論,朱熹直言不諱:李太白“《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論文》下)。張九齡的《蘭葉春葳蕤》以春蘭自況,表現自己的高尚情操,與陳子昂的《蘭若生春夏》幾乎同出一轍。從中,我們不是可以看出陳子昂《感遇》詩的影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