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人類共同奮戰病魔的非常時期,總算見到了父親一面,疼痛、欣慰、自豪,甚至有種死而無憾的感慨……
北京來電話,4月下旬,午夜十二點,三弟在醫院打的手機,說父親突患腦血栓,全身癱瘓,失語,生命垂危,正在搶救,注射的是極貴重的進口藥,可能有效,也有危險,四弟與他都簽了字。我聽了,猶若五雷轟頂,只感覺天突然塌了下來,眼前發黑,心慌氣短,一夜未合眼。翌晨,打電話過去,四弟說,經急救,父親已能說話,含糊不清,有半邊身子能動了,但他心臟嚴重衰竭,醫生已下了病危通知書,隨時有“走”的可能,若能來,最好來見一面。四弟又說,醫院有“非典”病人,是非之地,不能來,也不要勉強,你與二哥、五弟商量再說。
想想父親已七十多歲,一生含辛茹苦,將我們兄妹六人撫養成人,談何容易!母親五年前去世,六妹去年又將他接去京城,此番病重,一定望眼欲穿,盼我們去見最后一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作為中國人,不要說非典型肺炎,就是當時的伊拉克戰場,槍林彈雨,我們也要闖過去!
當夜上了火車,千里迢迢,到了北京,已是第二天下午,只見車站內人人面帶口罩,我們便也帶上五弟準備的口罩,匆匆出站,三弟派車來接,直奔A醫院,又見那醫院內人人也都帶著口罩,好幾層的。進病房,只怕驚了父親,我們反而摘下口罩。父親正在吸氧、吊水,見了我們,立即喜笑顏開,雖口齒不清、氣喘吁吁,卻喋喋不休,說個不停,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接替六妹、四弟們,照料父親,來去住院部,未曾留意,至第三日早晨,才知我們必須穿越“非典”病區,必經“非典”病房門前而過,腳步也才不自覺地加快,“淌過”是非之地后,心跳總如鼓擂。北京不愧是首都,醫院一天比一天更重視對“非典”的防護,無處不消毒,不論是誰,不戴口罩,均不準進入。先是不控制家屬人數,末了,病房只準一人陪護。好在醫院檔次高,診療有方,同時,在我們精心照料下,父親病勢漸趨穩定,與我們逐一談心,似乎說出了一生的知心話。有心好好陪侍父親幾天,聊盡孝心,怎奈因了“非典”,形勢緊迫直下——五一取消黃金周,不再放長假,假期有限,怎不教人心慌意亂,好不容易買到了車票,父親聽說后,立即悶悶不樂,再無言語。末了,我們狠著心腸,與父親告別。一生剛強,即便泰山壓頂也不屈服的老人,霎那間突然淚流滿面了……
五十年來,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見父親痛哭流涕,他用那只唯一能動的右手,不斷地抹著淚水,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那一刻,我們父與子,六個男人,一個個心如刀攪,不敢對視,哭成一團,淚如泉涌……因不準進病房,我們便都站在窗外,太陽已偏西,楊花正飛絮,父親隔著窗戶,與我們一一握手,他蒼老、枯瘦地抓著我們,仿佛抓著他流逝的過去和無望的未來,有淚,無言,不松手。氧氣瓶里的液體咕嘟嘟地響著,父子們心里都清楚,這才真的是人世間最慘斷人腸的——生離死別了……
總算見到了父親一面,在首都,在那人類共同奮戰病魔的非常時期,疼痛、欣慰、自豪,甚至有種死而無憾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