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一個不逝的記憶

沈老墓地的思索

我不知道，鄉(xiāng)愁是否也會糾纏人的一生？只是有個人，就用他那如水的鄉(xiāng)愁，用那淡雅的文字，讓我未至鳳凰，已沉醉在他筆下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滿腹深情的描繪中。認(rèn)識鳳凰，是因為他那憂郁而深情的眼睛，他那溫柔而迷人的微笑，他賦予了鳳凰別樣的氣質(zhì)——絢爛而沉郁、神秘而原始、秀麗而婉轉(zhuǎn)。

那是沈從文的鳳凰。

車至鳳凰，稍事休息之后，來不及細(xì)看城中渡口、石板街、碼頭、石拱橋、山間人家、水上船民、銀器作坊、姜糖烘拉……就急急地奔向沈老的墓地，瞻仰那個時代讓我在寧靜的書香氛圍里平息浮躁心潮的一代名師。循著文字而來的我，多少總有著與文者相似的漂泊不安的靈魂，魂回故里的時候也許才能得以安寧和欣慰。而今長眠于聽濤山的沈老，是否已不會再在午夜魂魄回歸時迷路？

倚山聽濤，墓地的質(zhì)樸令人傷感。但卻使我們相信，這是逝者唯一的選擇。沒有墓園，沒有圍欄，也沒有肅穆和莊嚴(yán)。只有一塊隨意放置于灌木草叢中的天然五彩瑪瑙石，自然得不由讓我想起大師字里行間的樸素和純淡。碑文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識“人”。我未讀過大師的《抽象的抒情》，對此句的意義也許只有表層的認(rèn)識。大師文道：“黃昏時期聞湖邊人家竹園里有畫眉鳴囀，使我感到悲哀。因為這些聲音對于我實在極熟習(xí)，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guī)蚋邩谴髲B燈火輝煌的城市里，事實上那時節(jié)我卻是個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面對一派靜波做白日夢。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里，而且感到厭倦了，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但與鄉(xiāng)村已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

是的，我們都曾那么渴盼著一切自己不曾或不能擁有的生活或東西，卻不能意識到，也許若干年以后，那些曾經(jīng)被我們視若草芥的事物，卻會在經(jīng)年之后成為回想里最美麗、最珍貴的珍寶。擁有時不珍惜，求而不得的卻總是最好的最夢寐以求的，這或許是我們總是不能快樂的緣由吧？我們這些遠(yuǎn)離家園，同樣漂泊在繁華大都市的人，是否在這午后陽光照耀下，仍沉郁靜寂的墓地里，同樣有一種難言的悲涼和無奈，就在那碑文面前，被深深打動和感染呢？

鳳凰的顏色

如果要讓我賦予鳳凰一種顏色，赫然躍現(xiàn)于我腦中的，是水的顏色。

如水的顏色，在你的想象里，會是怎樣一種景韻？

同我行走過的其他古老小鎮(zhèn)一樣，鳳凰白天的熙熙攘攘并不屬于我。對鳳凰的心動，就在淡靄降臨的那一刻，怦然悸發(fā)。靜望夕陽下的沱江如染輕脂，我們在跳巖邊相依而坐，始終不發(fā)一語，怕自己即使壓得很輕低的聲音，也會驚擾了這一番靜謐與和諧。

如水鳳凰，我心中緩緩升騰起一片憐惜，仿佛見及一個憑欄凝眸的婉約女子，在幕簾下滿眼含煙帶霧，百舸千帆望盡，卻終等待不到自己可心情郎的回歸。淡抹的凄婉，幾許的悲涼，讓我不禁微微心顫。

慢慢踟躇穿梭在夜晚的街巷，紅的燈籠更迭模糊的光影，輝映著。我們相視，淺淺而笑，是一份簡單怡悅的情緒，是一種暖流暗涌的溫情，就在迷離的夜色里淋漓盡致地灑落了滿懷的歡愉。

就在夜色中，鳳凰抖落了白日里所有人為的繁囂，回復(fù)質(zhì)樸婉約的本色，我們方才能夠與最真實的鳳凰親密擁抱，纏綿悱惻，說盡心中由來已久的思念和渴盼。就在夜色中，我將自己徹底地交給鳳凰，從容淡定，悠閑地走，散漫地看，任由思緒在微風(fēng)中飄飛輕揚，任由時光如潺潺流水流轉(zhuǎn)穿越，任由飄忽的記憶在心間徘徊游走，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閑逸地漫步，偶爾走進(jìn)一二間風(fēng)格獨特的小店，摸摸那些“唯此一件”的手工藝品，挑上一兩件戴在腕上頸間，攬鏡顧盼，望著鏡里神情清淡的自己，撫著光潔的額頭，細(xì)尋著時光留在顏容上的痕跡。店主是氣質(zhì)雅麗的年輕女子，嫻靜坐于柜前，纖手穿梭往繞間，一串搭配別致生動的小飾品便躍然眼前，令許多貪圖漂亮的女孩子愛不釋手。我也蠢蠢而動，甚至開始后悔自己耳朵上沒有那兩個可以穿戴的小耳洞。

回到臨江的吊腳樓，依欄而坐，斟上溫吞淡馥的菊茶，看著沱江的水流在靜默流動中仿佛撥弄了一波輕揚的夜曲，悠遠(yuǎn)清長，韻致淡然，心兒就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寧靜。我張開雙臂，閉上眼，默默地想，如若這一刻，讓我放棄塵世的種種，我也心甘情愿。我的雙手輕輕盈握著這如水的夜的氣息，思緒自由地飄飛在河燈點點的江面，自由地穿越時空，釋放著所有快樂和不快樂的情緒，自然流瀉，恣意的，無拘無束，我心滿意足。

江兩岸忽明忽暗的紅燈籠，遠(yuǎn)處傳來的時隱時現(xiàn)的苗笛歌聲，令我們?nèi)缣庍h(yuǎn)古時光，生活仿佛離開我們很遙很遠(yuǎn)，一切是如此不真實。我不知道這樣的夜晚，有多少與我們一樣的旅人沉睡于習(xí)習(xí)江風(fēng)中，做著旖旎的夢，祈望著與飄舞的精靈暗會夢里，共歌輕舞，在漫舞中彼此的靈魂交匯盤旋。一切悲喜離合，再不會在這樣的夜晚回放，只有自由地放逐，只會將一切黯淡悵然收起，歲月可以如歌，如水，吟唱。如沈老，筆下美麗的文字流淌，是鳳凰夜晚如水的情懷和詞調(diào)。

古苗寨之旅

很慶幸，選擇去了一個原汁原味的古苗寨，在那里我看到了四百年前土匪攻打寨子時的槍眼，彈跡斑斑的厚重木門，被削斷的原木門插……如果說，在鳳凰城里我滿浸了古城靜謐韻致的話，那么，古苗寨之旅，卻讓我滿載了心神澄明之氣。

五月的太陽有些微熱的烈，照射著整片蔥郁的山地，隱約有陣陣的泥土香味，混合著峽谷中滿山的樹木青草氣味和野花芳香，徐徐緩緩，撲鼻而來，使人精神大覺舒爽。溯流而上，淙淙流水清響，那是大自然最攝人心魄的悠揚樂韻。心神澄清得如這凈潔的溪水，我們不時嬉戲著，偶爾在溪石上擺出拍照的曼妙姿勢，企圖永遠(yuǎn)留取住這些歡快而輕靈的時光，以及溪流，以及山景，以及叢木。間或，可以看到一群山野的小孩，一絲不掛地在山澗中戲水，他們正以最原始的方式表達(dá)著對大自然的親近，這幽靜的峽谷，頓時平添了許多野趣，生動而生機(jī)盎然。此情此景，正如王維之《青溪》詩中所言：“……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苗寨以原始的儀式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才轉(zhuǎn)過山坎，隔著河道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就傳來了陣陣擊鼓聲和苗家山歌，在那輕輕緩緩抑揚頓挫的調(diào)子里，聽不懂歌詞，但卻可真切地感知歌中之意，總與歡欣、期盼、恭待有關(guān)。

寨子掩映在青山綠樹之中，錯落有致地散布著數(shù)十座石頭房子，頗有幽深之感，站在空蕩無人的青石板巷道上，一切寧靜得恍如時光停滯，默然地訴說著遠(yuǎn)古的軌道。晌午，陽光暴烈，天空蒼藍(lán)，我們坐在石房子的墻根兒，周圍靜寂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看著遠(yuǎn)處蹣跚學(xué)步的苗家小孩漸漸地近了，斜落的倒影渺小得讓我不禁心生概嘆，人較之自然，既可以吻合天衣無縫，互為彰映，也可對比得如此分明若昭。

寨子不大，卻滿布了遠(yuǎn)年的足跡。四百多年的苗王住宅，從門檻的頂檐石柱上，就可以看出住者的顯赫地位。雖然火災(zāi)人禍?zhǔn)沟梅孔悠婆f不堪，但它曾經(jīng)的繁華依然有痕可尋，寬闊的前廳和門庭，精致考究的雕花窗子足以證明舊日主人家的輝煌歲月。難得的是，我們在邊房看到了苗家老太正在用原始手搖單錠紡車紡紗，邊上還有木造的織布機(jī)，梭子在苗婦的手中翻飛，粗紡的布料便是這般自織自給自足了。這一切，與表演無關(guān)。這一切，是純粹的生活狀態(tài)。

數(shù)百年的光陰過盡，硝煙戰(zhàn)火早已消逝了。觸摸著那些殘毀的門檻，不禁讓人思緒飄遠(yuǎn)，久遠(yuǎn)的時光如現(xiàn)眼前，我們仿佛聽到那呼鳴著的金戈倒伐之聲，歷史滄桑盡在不言中。那些古舊的雕花窗子，大門進(jìn)處的青龍石，都那樣生動地記載著曾經(jīng)的繁榮和古老的寓意風(fēng)俗。這些民間藝術(shù)，在今天許多人看來，也許代表著不菲的歷史價值，而我卻覺得，那更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和信仰，代表著一種圖騰文化和意蘊(yùn)。山中不知歲月長，寨子里最為特別的風(fēng)景，是那一群坐在石階上笑容純樸的老太太們，身著傳統(tǒng)的苗服，臉上刻記著歲月的痕跡，而那份怡然自樂的笑意，卻令滿臉的皺紋如此生動美麗。也許她們的一生，沒有什么遙不可及的夢想，日子流逝如山上的潺潺泉水，清澈而透明，純粹而快樂，最簡單的快樂也不過如此吧？

夕陽晚風(fēng)中，我們將離，眺望著遠(yuǎn)方一派靜謐的田園風(fēng)光，裊裊炊煙四起。我不由得有些悵然若失，出塵出俗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數(shù)日后當(dāng)我們回歸繁囂都市，這一切也就恍如隔世了。回眸總蒼茫。剩下的，不過就是在回首中回味，在回味中思緒飄遠(yuǎn)，漸生蒼茫，漸發(fā)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