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

一

八月，桂花開了，風吹過來，桂花像雨一樣紛紛揚揚，落到女孩的頭發上衣褶間，摘也摘不掉捋也捋不盡，一些手掌大小的蝴蝶從桂花樹下飛過，青草池塘像鏡子般照見天上的云影，遠山蒼青如黛。

銀耳把小瓦的書包拿在手里，小瓦坐在石階上，用手拔著階上的青草：姐，我不讀書了，我要跟你去打工。銀耳的表情像個小母親般堅定：我是姐，我比你大，我有責任照顧好你，你只管放心讀書，學費我和小高老師說了，國慶節前我一定寄給他，你不讀書，你不上大學，那就對不起媽，也對不起姐。銀耳下意識地透過密密的桂花樹枝葉眺望不遠處的青山，山上長眠著父親和母親。小瓦咕噥著嘴說：反正我不讀了，我們一起去打工。小瓦起身離開，銀耳大叫一聲淚流滿面：小瓦——小瓦站著，鼻子一酸，但他沒有回頭，只有背影留給姐姐。銀耳上前輕輕地說：你成績不錯，你讀了大學，父母在地下心里也踏實，你現在出去能做什么？挖土方？送水？難道你愿意一輩子沒出息？小瓦，姐姐求你了——

小瓦淚水忍也忍不住，哭得像個孩子，青草池塘鏡子一樣照見了姐弟倆單薄的身影，還有那棵傘一樣的桂花樹。

二

小瓦進了一中讀高一。

一個月后，班主任小高老師把一封信和一張一千元匯款單交到他手里，那是銀耳從上海寄來的，信的落款上寫著她打工的地址：春光路花好月圓５號——小瓦心頭一下子充滿喜悅，又是春光又是花園，住在這樣美好的地方，姐姐心情肯定十分舒暢。拆開信，果然是這樣，銀耳說她在一家高檔小區會所找到一份服務員的工作，因為有文化，她每天上班就是管理閱覽室圖書，一個月可以拿到二千元薪水，一天供應兩餐，一季度還可以外出旅游三天，她生活得十分舒心，勸小瓦不必牽掛她，錢的方面絕對不要操心，安心學習就好，將來有一天考到復旦或交大來，姐弟倆相會在大上海，那才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

小瓦拿著信紙抬頭望著東方蔚藍色的天空，就在那片天空下，那瀕臨海邊的都市里，姐姐銀耳住在一個叫春光路花好月圓的地方，他飛跑進宿舍，把信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后小心收好。他不再提退學打工的事，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學習，一定要考進復旦，然后在東方明珠下與姐姐相聚，然后在上海找份好工作，就在春光路花好月圓買套大房子給姐姐住。

桂花落了，梅花開了，日子像水一樣流逝，每個月，小高老師會準時把一張一千元的匯款單交到他手里。過年的時候，姐姐說她不能回來，公司組織他們到海南旅游，姐姐特地多寄回來兩千元，讓他買部手機，好便于聯系，讓他買點好東西補補身子，沒事多看書。小瓦收到信心里有點失望，但他轉而又為姐姐高興，在這個雪花紛飛的冬天能到四季如春的三亞去看海，那是多么爽的一件事。他心里裝著滿滿的快樂，一個人穿著在大超市買的時尚衣服回到鄉下老家，青山依舊，故園寂寞，他在家中坐了片刻又回到學校。一進校門，小高老師叫住了他，帶他到教師宿舍去吃羊肉火鍋。

小高老師眉目清秀，一雙眼睛像青草池塘一樣清亮。小瓦隔著咕嚕嚕響的火鍋看著他，心里有點別扭。小高老師和姐姐是同學，從小青梅竹馬有情有意，這一點連媽媽也不知道，只有小瓦知道，小瓦曾看到過他們在晚上躲到桂花樹后面親嘴。本來他們相約考進同一所大學再公開愛情，可是——可是后來媽媽病臥在床，銀耳輟學打工，美好的未來不復存在，銀耳把所有的書全燒了，讓小瓦送一封信給小高提出分手，從此再不愿見小高同學。那年小高同學考上師范，來見銀耳。銀耳死活不肯開門，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把眼睛都哭腫了。

吃完火鍋，雪下得很大，小高老師送小瓦出來時，悄悄遞上一個信封，那里裝著五千元錢，他說：是你姐寄來的，怕影響你學習，我代你到郵局取了，以后你沒錢，跟我說。小瓦拿著錢有一點驚訝，也有一點竊喜。

有了錢，小瓦大手大腳起來，那天他又買了一件最時髦的膝蓋上布滿洞洞的牛仔褲，一條褲子花了一百五十元，他得意地穿著它在宿舍里招搖：是我姐寄錢給我買的，酷吧？有同學冷冷地掃了一眼：顯擺什么呀？誰知道你姐在外面做什么呀？我不相信一個打工妹一月能掙這么多錢？還能住在花好月圓那樣的地方？你們誰相信？舍友們面面相覷，大家都無聲地搖頭，面露不屑。小瓦氣瘋了，想上前掌那家伙兩個耳刮子，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覺得自己淺薄又無聊。

那個晚上小瓦一夜無眠，他漸漸疑惑起來，不怪人家懷疑，每個村莊里都有打工仔打工妹，誰聽說過一個打工妹工作這么好？住得這么好？收入這么高？還能經常到處旅游？不可能！難怪人們要往那方面想了。小瓦想著，渾身熱起來，心頭像火在燒，他想起火車站附近一些小發廊妹按摩女，那樣的話，他寧愿退學回家，寧愿打工累死。

半夜時分，手機忽然響起來，小瓦瞪大眼睛，里面傳來銀耳焦急的聲音：你怎么把我寄來的錢又退回來了？那是給你交這學期學費的呀？你怎么這樣傻啊？他一時愣住了，停了停，他冷冷地說：我沒有退，我收到了，是高老師親手交給我的。銀耳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吃驚地：是小高？是他交給你的嗎？小瓦突然聲音強硬地問：你，你在上海到底做什么？銀耳一下沒聽明白：說啥？你說啥？小瓦一句話也說不出，匆匆掛了電話。

小瓦把手機扔在床上，他突然覺得這手機很臟，他不想讀書了，決定到上海去，看一看銀耳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真的像人們猜測的那樣，他就是拖也要把姐姐拖回來。書可以不讀，人格卻不能丟，媽媽在世時總在桂花樹下跟他說，做人要正直，誠實。他匆匆起身給小高老師寫了一張紙條，只說要到上海去找姐姐。第二天天沒亮就出了校門，他坐上了最早一班開往上海的火車。

三

如果不是交警指點，小瓦絕對無法找到春光路花好月圓，那地方太遠，遠在上海郊外的松江，哪像姐姐說的在市中心呢？那地方離上海市中心人民廣場起碼有五十公里。那里是一片豪華高檔的別墅小區，每一個在此購買別墅的業主都會得到開發商贈送的一輛小車，所以在那個小區進進出出，很少看到步行的人。小區外面，就是浩蕩湖水和成片的果園，自然的田園風光美不勝收。晚上，如果一輪明月升上來，此地確實可以稱得上花好月圓。大家在高樓林立的市中心住厭了，都愿意開著私家車到這片世外桃園來度假。

保安攔住了風塵仆仆的小瓦，問他找誰？他把紙條拿出來，報出趙銀耳的名字，保安搖搖頭，說此地絕無此人，他認識花好月圓每一位業主。這時一個工頭正好路過，他聽到趙銀耳的名字馬上站住，問小瓦：你是她什么人？小瓦說：我是她弟弟。工頭說：跟我來吧。他帶著小瓦沿春光路往里走，小區里綠草如茵鮮花盛開，人們衣著光鮮地在跳舞或打網球。終于，春光路到頭了，那里用彩條塑料布圍著一處工地，在建一個豪華單身公寓，木牌上寫著此處地名：春光路花好月圓５號樓。小瓦突然明白了，心頭發涼，雙腳再也邁不開。工頭說：你姐能吃苦，為了多掙錢，她一個弱女子，干的卻全是老男人的活，就是往工地上扛水泥，一包一百斤，扛到八樓掙一塊錢，她一天要扛二百包。小瓦心碎了，抬頭看過去，一群灰頭土臉的民工中間，他一眼就看到姐姐，她吃力地彎著腰，臉幾乎匍匐到地上，背上墊著一塊破布，沉重的水泥包壓在她單薄的身子上，她的衣服上頭發上全是水泥灰，只有眼睛還是那么清亮，像老家的青草池塘。小瓦的眼淚奔涌而出，哭著面對工地凄涼地喊了一聲：姐啊——

工地上一時寂靜無聲，所有挖土方扛水泥的民工都停止了勞動，轉過臉來看著他，那模樣活像一組水泥雕塑。

銀耳認出了小瓦，放下水泥包從工地上跑過來，白衣勝雪的小高老師也突然出現在小瓦身后，他的目光與銀耳久久對視著。小高老師撫摸著小瓦的腦袋，嘆息著說：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你。你都看到了吧，你不好好學習，怎么對得起你姐？是我把她的匯款退回去的，我想以后就用我的工資來資助你，一直到你讀完大學。我不想讓她這么累，她太瘦了，她會受不了——我知道她很累，但我沒想到她累成這樣？跟我回去吧，學校食堂缺個廚工，我跟校長說好了。

銀耳扭過臉去，她不愿讓心愛的男子看到臉上的一片泥水。

四

這一年九月，小瓦拿到了上海復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飛一般地從車站往家跑，他要把這天大的喜訊告訴姐姐。一進院門，卻看到姐姐正坐在窗前，小高老師輕輕地說：行，你一定行！你忘啦，讀書時你就比我聰明。

小瓦不忍打擾他們，悄悄收起通知書，然后靠在桂花樹上。桂花又開了，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細雨，像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