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就打算去紹興采風,特意跑去咨詢游玩過的人,結果我得到這樣的一句詩:杏花春雨江南。
想一想,似乎有點過于柔媚了。紹興,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越國人民“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之地了,到南渡茍安的宋高宗趙構返城之后,又依據“紹(承繼)祚(國統)中興”正式改稱越州為紹興府,作為南宋的臨時首都長達一年零八個月,至今還可以找到南宋最后六位皇帝的陵墓遺跡。帝都若此,卻只能讓人想起“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的風光之勝,未免是有點悲哀了。
然而當我真正走進了素有橋都水城之稱的紹興市區,見識到了鑲嵌在大小河道之中鱗次櫛比的黑瓦粉墻,這才約略感覺到那樣的水流隱約著帝王風范,泠然水韻中赫然是千載而下的紹興之魂了。
梭羅在《湖濱散記》中這樣說:“一個湖,是風景中最美麗、最有表情的景色,望著它的人,可以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淺。”我是在東湖邊想起這段話的,于是不難理解這湖對于紹興的意義。
其實初游東湖,吸引我目光的是突兀的石景,正如謫仙人李白感嘆的:“磐石出奇文,滿壁藤羅存。烏跡自天依長劍,四山風雨作龍吟。”并不高的山,卻刀劈斧鑿般層次清晰、棱角分明,后來才知道果真出自人力。自漢代起,民工相繼至此鑿山取石,至隋,越國公楊素為修越城,更是大舉開山。一時間真是覺得這崖上有太多陽光無法射穿的地方,淤積著所有帝都無一例外的殘酷。
幸而有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奇潭深淵,不經意間消融了山之戾氣,于是山仁水智,境界遂開。湖面是澄澈的豐滿,孤寂的群山映下來,一徑瘦削了去。清代越中名士陶浚筑堤為界,鋪橋設亭,東湖漸成富于桃源意境的園林,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平平淡淡守護都城千年的風雨。
王陽明墓讓我覺出了落寞,花崗巖的臺階順依山勢,威懾猶存,又在座北面南的氣聚形勝之地,按理說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淪落到先學校后雞場再后蜂場的境況。可見這“風水”二字,擱在紹興就是偏義復詞了,只這“水”才是畫龍點睛的靈魂所在,缺了這份滋潤,便只能作英雄末路之嘆了。
于是倍感蘭亭之幸。如果僅止于越王“勾踐種蘭渚山”,這山因渚名、渚以蘭名的“蘭山”怕也只能和不遠處的王陽明墓遙相呼應,縱然是維持著笑傲蒼生的姿態,也很難不失落于歷史記憶的空山。然而我們畢竟熟悉了那條“之”字形的小溪,“又有清流急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我總以為,山水體玄詩終究矯飾枯燥了一點,尚不足以一瀉這淋漓盡致的美文之韻,但書法卻是極致,矯若游龍,翩若驚鴻,深得曲水流觴之韻致。
熟悉了文學史上“鐵馬冰河入夢來”的陸游,沈園里的精致實在很讓人驚嘆,愛國主義的張揚,終不及“不堪幽夢太匆匆”的兒女情長,所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這樣的形象,有些小了,然而也許正因其小,反而愈容易顯出真來,正如這世上往往對的只是道理,而錯的才是情感。“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一錯,便錯出了一段千古奇緣,也錯出一曲千古絕唱,詩人鮮為人知溫婉熱忱的一面,至此可圈可點。
似乎還不見有水,直到我來到東苑的瓊瑤池,狀若同心,更得名于《詩經》的愛情名句“投我以桃,報之以瓊瑤”。看來水的確永遠都是第一章詩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不觀水,真是無以言情的。而人的有情,必須放在無情的滄桑中淘洗過后,才會顯出晶瑩,點點滴滴,是天地初創時第一份純粹。
論起水韻里崛起的陽剛,臻于極致的當然是古纖道。兩晉時略具雛形,唐憲宗時對土堤大規模修浚,明代更是重修改做石砌,工程宏大,設計精巧,真正是我國水利史上的孤例。看這綿延百余里的古纖道,水岸交雜相銜,細想來,居然是水路千百年來不著痕跡的侵蝕方才造就奇觀如此,倒也可以認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擴張了,君不見路、橋、水、船,渾然一體,被人譽為“白玉長堤路,烏篷小畫船”嗎?
沒有坐過烏篷船,實在不能算到過紹興。八百年前的陸游對家鄉這種獨特的交通工具已經有了貼切的描述:“輕舟八尺,低篷三扇。”此后歷代亦有“占斷萍洲煙雨”一類的評價,公認其為古鑒湖上流動的生命,越文化里躍動的精靈。
坐進船艙的那個瞬間,我想到了八月湖水平,極近的水面,一下具體化了覆船的危險。船工卻是不害怕的,赤腳踩著船槳,起承轉合間竟契合了水流內在的律動。目光從一種新的水平度掠過周遭的民居,或許是不習慣所造成的陌生化效果吧,一時間竟無法判斷遠近,于是想起了辛笛的《風景》:“比鄰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間的墳/生活離終點這樣近。”槳聲吱嘎中,漂著的雜物漾開去,也不知是接近抑或是遠離了原先的方向。沿途河岸是濃厚的生活氛圍,隔不多遠就有紹興人在洗涮物品,從準備下鍋的青菜,到年代久遠的馬桶,不一而足,我初時還疑心如何區分上下游,后來也就明白,這縱橫的河網里,所有的水都是起點,也都是終點。在凡塵里漂泊了太久的腳,親近幾次烏篷船,自然也就知道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倒是驀然回首,菩提卻在來處。
離開紹興的時候細雨朦朧,微潤的水滴細小卻充盈了滿天滿地,生命的大領悟在空氣中飄來飄去,有著不容拒絕的味道。不由得想起會稽山上的大禹像,高大巍峨,紀念著創世初那場鋪天蓋地的洪災,更標志著一種認識上的高度:水,可導而不可堵,它有著人神共畏的偉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