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的魚

在那個學生論壇上遇見他，純屬偶然。我一直是很乖的孩子，不經常上網，何況那時候也是高二暑假了。我在那個論壇上悄悄發兩篇自己的文章，也不指望有人來明曉我的心事。只是，一笑而已。我一個星期的上網時間少得可憐，我的文章常常是沉到很深的地方去，我再次上去是要花好長時間把她們從水的深處撈上來。初嵐說算了啦，那里都是些小孩子，可不要奢求人家看你的字哦。我還是一笑。我說，文章是我的孩子啊，我懷胎啊分娩啊，好艱辛的，他們不愛，我怎么能不愛我的孩子呢？初嵐于是點著我的腦袋說我是傻瓜。

正在我奮力營救我這些落水的孩子時，他來了。他說，你的文字，看了叫人有淡淡的心疼。當時我正在極其困頓的煎熬里，每天面對浩如煙海的作業試卷無休止的考試。我迷茫我傷心，我獨自吞咽失敗的苦水，默默接受老師的責問父母的呵斥。我聽了他的話，險些在屏幕前哭起來。

初嵐后來笑我，網上的人說的話怎么能當真，人家是無聊罷了。

他依舊在看我的文章，把我的孩子從水里救出來。我每次上網，都會看見我的孩子們，光光鮮鮮地呆在論壇首頁。于是我發留言感激他。他大大咧咧說自己只頂有水準的帖子，叫我不要謝他。

然后他問我，我的心里，好像，有千萬難解的結……

我一時無語。

后來我說，你不知道，我多么……愛寫作。可是家里，絕對不許的。我說你知道嗎，當我最傷心時，文字能挽救我，你知道嗎……那天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初嵐要笑我了，她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哦。

可是，他喜歡我的孩子，他看見了我文字背后的憂傷纏綿，他不是我的陌生人了。

一個冬夜，正是我預備去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復賽前不久，我和他第一次通了電話。那時我進入新概念復賽，也是我偷偷寫文章投稿的，家里不許我為了寫作分心。他們強調，他們的女兒得做本分的理科實驗班學生，要像熱愛詩詞那樣熱愛繁復的物理公式化學概念。他們同意我參加復賽，我想他們是懷著想讓我通過這樣的語文奧林匹克進入大學的幻想吧。而我想，自己壓抑太久了，也該出去散散心。

他在電話里說，你是枕書吧。我說是啊。我知道你是誰。他很天真地笑了。他說其實我也參加新概念初賽的，可是沒通過哎，你怎么就通過了呢。我呵呵笑了，我也不知道啊。我們就這樣在暗夜里快樂地笑著，小聲聊天。

他最后說，祝你復賽成功。什么時候，我一定來看你。

那個晚上，我偷偷樂了好久。我悄悄告訴初嵐，說論壇上有個很可愛的男生呢。初嵐說，你就不要再上網了，不要中毒哦。

我沒有達到他們的目標。我與一等獎失之交臂。父母說，你看見了吧，你也就這樣老實高考的命。我不說話，心里有彌漫的哀傷。其實我從來都不把文字當作某種工具，文字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愛她們，愛之深，情之切。單純的競爭與角逐或者說把競爭角逐當成作文的唯一目的，在我看來是對文字絕大的褻瀆。我不喜歡這樣。冬天深了。我極力掩蓋自己的沮喪與失望，回想起去上海復賽的場景。那是在市三女中，天很冷。市三女中里樹木散發出森森的寒綠。來自全國各地的孩子們擠在門口，懷著各種各樣的夢想。我默默圍好圍巾，抬頭看蒼灰的天空。沒有太陽，上海冬天黯淡的氛圍。我的手很冷，心里是難言的滋味。我臨行前初嵐摟著我說，這次比賽，也許是上天對你多年辛苦寫作的慰藉吧。想起這句話，心里又是酸楚。是，我的確在辛苦寫作。小時候，父母培養我讀書，是因為他們曾經語文不好，怕我重蹈覆轍。他們向我打開了一扇門，年幼稚氣的我看見了門里的絢麗繽紛看見了門里的燦爛真純，于是我極力要走進這扇門。于是我從小閱讀許多書籍，七歲時就在《小朋友》上發表文章。我參加許多作文比賽。我終于聽見我的老師們說，她是個有靈氣的孩子啊。于是我繼續寫。我十歲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后來啊……后來他們就極力要把那扇門合上了。他們看見了他們女兒的癡，他們害怕女兒陷得不可自拔。于是他們采取無數手段控制阻止女兒的寫作。我就天天帶著我的孩子們逃亡，打游擊……我心里涌起蒼涼之味……不想，也罷啊。

我很多次在初嵐懷里痛哭。我哽咽著說我就是愛寫，怎么辦，我止不住啊。初嵐撫著我的額頭，眼睛也濕了。

我比賽得二等獎，幾乎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老師都冷著臉找我談話，叫我認清現實。其實我認清了現實，不然，我一定會像韓寒，一定不會再呆在理科班面對我那頑固的不給我面子的苦苦折磨我高中三年的物理了。

我依舊是好孩子，依舊逼自己愛物理。我苦笑著告訴初嵐，呵呵，我愛物理，物理不愛我，怎么辦呢。

是他，驚喜地在論壇上公告，我獲獎了。當時我心中有一些淺淺的埋怨，我想這個獎已經把我弄得夠戧了，怎么還要給我宣傳。

那以后，我好久好久沒有去那個論壇。我投入地學習，我讓自己被如山堆積的習題書本埋葬。我熬夜，我用功，我要告訴爸爸媽媽，他們的女兒在認真學習，真的，他們的女兒，其實很乖……可是不知怎么，我越來越喜歡哭了。看著書，我的眼淚就輕輕流下來。冬天的校園沉悶陰冷。教室里渾濁的氣息久久不散，日光燈整天無精打采地亮著，我終于忍住，翻出一本文稿，下筆千言。

我在寫，當其他同學都頭頂高考倒計時掙扎搏殺時，我在寫。我在寫灼灼桃花，我在寫在水一方，我在寫山長水闊，我在寫煙波滄浪。我在寫我的夢，我的愛，我的癡，我的怨。我在寫我的無悔，我的迷離，我的憂戚，我的心事。我在寫我要啼盡血淚訴遍衷腸，我在寫我要一直懷著愛與希望，一直去擁抱這個人間。

我寫了，哭得一塌糊涂。我伏在紙頁上淚雨滂沱。初嵐說，不要這樣，很快，就要過去了……

是，不要這樣，很快，就要過去了……

我的文字亦如我心上的泉水。我平日里將之掩埋太久，終于需要把心切開一道口，讓那水汩汩涌動。我自己浸沒在泉水里，像一尾絕望的魚。是，我是一尾絕望的魚。我需要文字的營養，可是，這個世界希望我飛翔……我是一條飛翔的魚啊……

那是寒假后了，春寒料峭。星期天下午我們有三個小時休息。那天天還算晴朗。我去找皓巖說話。在樓梯拐角處，有個男生，徘徊著。我對皓巖笑，看，他老可愛的。

不久，初嵐喊我，有人找啊。

是他，要找我。

你是蘇枕書嗎？他露出好看的笑，笑容里有狡黠。我知道了，是他。

我們在陽臺上談了許久。夕陽一點點暈染了我們寧靜美好的校園。暮色里的銀杏樹枝干簡潔漂亮。他用相機捕捉了我剎那的笑容。

我感謝他。他讓我知道，那時，我還是會笑的，會那樣純真甚至放肆地笑。我記住了那個黃昏。他長我一歲，后來，我就喊他哥哥。

哥哥喜歡我的文字。哥哥讀懂我的文字。哥哥要我加油，要我堅持。哥哥說，妹妹是最棒的。

高考前一個月，我們的學習進入白熱化程度。星期天下午沒有休息了，是考試。那時我坐在臨窗的位置上，一筆一劃做試卷。我就是這時感覺到他的。他在窗口經過，對我燦爛地笑，還揚了揚勝利的手勢。我記住了那驚鴻一瞥的感動。

哥哥在我們小城的另一所學校讀書。哥哥常來我們學校大操場打球。我下課的時候，就在五樓教室門口，靜靜地看哥哥。我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哥哥是那操場上最棒的。

哥哥在那個論壇上一次次地安慰我鼓勵我，叫我一直以為，哥哥是個幸福快樂的人。粗心的我只是索要著哥哥的關懷與鼓勵。

高考結束后，哥哥和我去書城。我見到了疲憊失落的哥哥。哥哥第一次告訴了我，他坎坷的經歷……記得當時我很想哭，但是一直在微笑。空調的冷風吹得我每一個毛孔都辣辣地疼。我看著哥哥，心底是柔軟的疼。

是，我們都是容易受傷的孩子。我們都相信人間的愛。我們都珍惜曾經的擁有。我們都知道，有了愛，人間就會更加美好。我們都在稚氣地愛著，我們都在接受生活賜予的苦難與折磨，我們就這樣遇見了，我們都是飛翔的魚，去企及天堂，去和自己抗爭，去和現實周旋。原諒我不能把哥哥的艱苦哥哥的無奈說出，他是那樣倔強那樣堅強，他要默默在苦難中成熟。他說，頭上三尺有希望，我們其實離希望很近。永遠都不要絕望，永遠都不要讓那顆心忘記如何去愛……祝福你，我的哥哥。

哥哥后來又來看過我。我坐在哥哥車后，風從耳邊拂過，歲月安好。梧桐樹葉濾下潔凈的夏日陽光，撒在我們身上。我在心里說，哥哥，你要快樂。

我們去ＫＴＶ見朋友時突然停電了，漆黑一片，我突然緊緊攥住哥哥的手，仿佛，那是我全部的依靠。我幾乎帶著哭腔說，哥哥，我看不見。哥哥就拉著我的手，走向了有光的地方。

我考取了一個很遙遠的大學。我說哥哥，以后就不能經常見你了……哥哥笑了，要刮我的鼻子——傻孩子，哥哥到時候，一定來看你。你可要帶哥哥出去玩啊。我笑了，但我知道，眼淚也快盛不住了。

我們彼此交換心事。我們經常在屏幕一面等對方。有時是長久的沉默，但我們都知道，對方還好。

許多事情在我們這樣的年紀發生了，也有許多美好的感覺不再回來了，我們受了傷，我們經歷了許多變故，那個曾經叫我溫暖的論壇，也有了一些變化。其實這不奇怪，我們都在長大，長大，要付出代價的。我依舊笑著告訴哥哥，我會一直寫下去，一直愛下去，一直癡下去。我們是飛翔的魚，我們無奈，但我們不會絕望。我們眼里的世界永遠有真純，永遠有真愛。

我說，哥哥，等我們以后長大了，還會回到那個論壇，看上面的孩子們瘋狂笑鬧，悲喜交加，然后相視而笑，曾經，我們也和他們一樣，一樣，是那無奈的飛翔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