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方格紙(組詩)
郁金香的杯子碎了
幾天前,看見那些郁金香的杯盞
擺在林間空地上,齊刷刷地
像似為著一樁盛宴
——陽光斟上琥珀啤酒
風在一邊歡呼:干杯!干杯!!
幾天后,再次走過這里
發現郁金香的杯子碎了一地
風,像仆人,把殘片掃在一起
——啊,那些花瓣兒,那些載著美人的
小船,泊在港灣里,茫然地
等待。夜色將臨——
松林深處的兩只鞋子
松林深處不生寸草,只生苔蘚
絲絨般地,成為大地柔軟的床單
褐色松針,干爽厚實
更似野豬鬃毛做成的地毯
倘有一方小幾,一樽清酒
我愿意把這兒當成簡樸的客棧
安歇疲憊的身子,疲憊的心
除了我,今夜沒有別的旅人
可是,誰先于我訂下客房
且在那樹下抵押了一雙鞋子?
不,是一只和另一只
它們有著各自的性別和面孔
“松林深處,一只男鞋和一只女鞋……”
一個童話的開篇,或者一則謎語
拿走其中一只,或者,把我的一只加入
結局將是另外的樣子。我搖搖頭,走出林地
核桃樹下
就用這一切作為見證吧——
用蒼山的輪廓和整座森林
用淡藍的晨曦,用水晶
用彎月在西天留戀的一瞥
用秋天里一整株核桃樹
用它金黃的葉子,圓實的堅果
用攀在樹枝上閑蕩的風
用通向核桃樹的小路
用它隱在密林深處的用意
用飛蛾產在草葉間的卵兒
用腳窩,它們印在濕漉漉的淺草上
用鳥兒的歌樂,用它們
眼神里的嬌羞,用吻
見證——我們來過,愛過
沉思的白馬
曠野中,一匹白馬,在沉思
白露漸息,曉霧退去
三江平原是它遼闊的劇場
沉思的白馬,濃縮了
月光的柔和,冰山的峻冷
遠方,雪兀自落著
更遠方的一朵小白花兀自開了
另一朵,兀自凋零
一匹白馬的沉思關乎萬物
卻沒有任何東西肯為它停留
曠野:從秋到冬
萬物靜穆。正是魔術上演前的噤聲
接著,主角出場,飛動白銀的寒刃
在一切事物之上表演刀削面
漸次深入,再深一微米
就觸到了櫟樹的疼
葉子翻飛,蕭瑟滿地
再撒下月光的芥末,冰雪的鹽
在北方,在寒冷的十二月走過光禿禿的曠野
你聽到風的嘯叫,便是
聽到了,大自然集體的呻吟
逝
老樹站在岸邊
頷首注目自己的倒影
風吹,葉落;風不吹,葉亦落
流水,載著落葉去遠方
像列車載著年輪
去向未知的終點站
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兄弟一樣
站在老樹旁,仰望
風吹,發落;風不吹,發亦落
風,裹著白發去向遠方
像命運裹著故事
奔向千篇一律的結局
唉——
“一切近的東西都將遠去。”
生命中的溪流
我將接納這溪流的全部
富有和彎蜒的美
霧中的白沙、卵石和水草
趿拉著鞋子奔跑的小樹
蛇一樣的身子
扭動出迷人的哈德遜河風景畫
而另一種溪流卻令我驚懼
它在機體上開辟錯誤的河道
在顯微鏡里
呈現出畸型的不馴的臉孔
它滋養島上的海盜
最終將那個人的宇宙奪走
像溪水一樣流
我要我的生活平靜
像溪水一樣流
幾片快樂的花瓣兒
穿上小小的鞋子,跳舞
輕輕地,在水面
但別撞上前方的石頭
我希望當我睜開眼睛時
天空已落過雨了
我只嘗到雨水的甜味
太陽不算傷人的辣
至于狂風大作的驚恐
當它瞪著豹子的環眼
盯著我
我正在做夢
沒有什么是我的
首先,你不是我的
一棵核桃樹是我的嗎
樹上的小鳥是我的嗎
還有那美妙的吟唱,隨輕風一同消逝了
——它們,是我的嗎
蝴蝶蘭舉起滿枝蝴蝶
從窗臺上朝我望過來
這蝶與蘭,是我的嗎
還有我的房子——
如果我出一趟遠門
我和它的關系尚不及蝸牛與背上的堅殼
還有權力,當我握住它時
我自己就是最聽使喚的工具
所以說,沒有什么是我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
我看見死亡在遠處朝我詭秘地笑了一下
它暫且允許我在陽光下行走
偶爾,也在月光下逗留
花朵與花匠
你經過我時,我一定在沉睡,陌生人
如果你不來,我會一直睡下去
我的根須、我的鱗莖,將重新回到泥土
回到前塵,死與生的秩序
可是,陌生人,你踩疼了我的額頭
那踩疼的部位立刻長出一根藤蔓
然后是眾多藤蔓,將你絆住
——每一根藤蔓,都是一只感恩的手
做我的花匠吧,陌生人,為了神的旨意
我交出我的花朵和整個花園的鑰匙
枝條里的苦,蜜蜂沒來得及偷走的糖
而你,只需交出園藝師的靈性和細心
交出與剪刀一樣鋒利的果敢
深入內部。我的花匠,你已不再是陌生人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
詩觀:
世界永遠喧囂和躁動。詩歌的責任則是揭示喧囂與躁動的本質。越是處于喧囂、躁動中,詩人和他的詩歌越需要保持沉靜的狀態,保持諦聽和諦視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