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萍的詩

居山

山上有大巖石，有溪水

一個人的身體該是這樣的

有堅硬的頭骨也有柔軟的肌膚

如果對幸福的要求是

白陽光開成一叢雛菊，推開院門有

一畝稻花

那么從立春到深秋，燦爛的好日子真是不少

安靜時就坐在楓樹下

織一匹四個圖紋的土布

送給高高游在天上的云朵

送給開在谷底與谷底之間的

野蘭

把它剪裁成你的時光之書

封面，封底，內頁……

一切如你所愿

倦鳥歸巢時，林間會響起白天沒有的聲音

那是隱蔽的哭聲，一些你會清晰地聽見

一些，你活得再長久

也不可能聽得清楚

溝壑

我能準確地指出來嗎

像一個目擊證人指出

犯罪和犯罪的現場

像推開一捆卷尺，從我這里到你那里

距離三十五米，中間隔著兩棵刺桐

還有一只單飛的蝴蝶

能表達得如此準確嗎，像—個孩子

大聲朗讀

“山溝，山丘”

那些寂靜中的裂縫

藏在枯葉堆暗暗變色的蜥蜴

如植被般平坦柔軟的深淵

所有這些，我的全部

能這么直觀，這么一目了然地

指出來給你看

喏，就是那溝壑了

就在你的眼前

而不是在我的心里

我能嗎

溪水

當我在群山之中，深深地哭泣

當我把自己的嗚咽像溪水一樣

給了一只

從未傷害過我的老虎

給了一只俯身向清涼的紅喉雀

當我的淚水終于完成一次

——自我洗滌

其實我活著，和這叢琥珀色的樹籬一樣

滿是糾葛，和這些柔嫩的枝條一樣

會因為承受不住自身的擔負而

泛著顫栗

只是當我

把一切曲折界定在必然的途中

把那些挫敗當成另一種

滋養

我也因此

從自然中獲得了

新的超越和新的秩序

群山靜穆在我的心里

當草對著那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

說出柔軟的話

當風朝著那對正在落下的翅膀

大喊加油

當飛鳥和種子把一頭失蹤的野豹

帶回到這顆孱弱的心靈

我在孤獨中聽出了

你給我的那一首無法破譯的歌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了

就算山楂樹開著開著，結成了

玫紅而酸澀的果實

就算整個一生就是這樣

——我不會放棄了

獨行

在離去和返回中，一次次感受

山道的蜿蜒，感受一個人獨自行走

的緩慢

像一棵藤本植物那樣

朝下垂的方向生長出寂靜和光線

像那叢苔蘚

青青的，軟軟的

一聲不吭就抱住

孤獨的自己

看著雀鳥兀自飛遠了

我把內心的清泉

埋在

苦竹和野芭蕉的陰影中

沉默搖曳如花

現在我們不說了

不說春雨，不說秋雨，不說

那些只有我們知道的洞穴

黑暗中的一只土撥鼠

不說那些詩歌了

它們是懸崖，是深淵

它們只會誘惑我們往下深究

甚至粉身碎骨

成為殘缺

成為疼痛的偏執狂

暮色中

暮色一點一點滲透。偌大的

禮堂只剩下尖細的塔頂

或許，我只是塔頂上

稍縱即逝的那點光線

比那只——

加速撲棱著雙翅的麻雀，更加

極速地——

消失在時間的深淵里

但這并不妨礙我——

沿著江岸，緩慢行走

成為塵世中熱鬧的一個

也成為黑暗中

——長久陷入憂患的

一個

星光

——贈冥魚

微雨過后的小鎮，白色的梔子花

無比清涼

初夏已經越過籬笆，越過矮墻

我在這里，深深呼吸——

在保持沉寂的生活中

我渴望抵達的內心是不存在的

遠方嗎

群山四面圍繞，唯有流水把

喧嘩日夜帶走

你說的“行雖無量，皆以悲愿為首”

也許，我該從這深夜里

返回到內心的寺廟，攏住

——那些失散的光芒

河岸上

睡醒的孩子，一腳蹬開空空的草稈

箭一樣朝山上，林叢飛去

河中心那里——

流水繞道走了

留下蒼茫的蘆葦叢，留下一只紅蜻蜓的

傍晚

塵土從很遠的地方來

拍打著萬物，也拍打著我

這個漫無目的，一無所有的人

在蟲子昏暝的喊叫中

我已經和一棵香椿附站在

一起——

它從未開出過燦爛的花朵，只默默

生長體內的年輪

啞光

最后一只飛鳥扇動單薄的

雙翅

好像在極力驅趕

——變濃的霧天，漸漸趨近的

黃昏

我想說的和不想說的

……終于再也說不清了

或許，混沌正是那—種

自然生成的秩序。當遙遠的

寒星

穿過椴樹叢，一起交匯，一起

聚攏

當我用這些暗淡的光斑

呼喚我——“命運”

就形成了靜的我

形成了啞的我

往事

山和那排平房一起掠過。到濃密的芒果林帶時

光線明暗交替，穿過巨大玻璃窗

他坐在旁邊的空位置上

修剪整齊的手指安靜地交叉著

放在他自己的腿上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很喜歡干凈的一個人

不允許留著長指甲，不允許衣物上沾著污垢

甚至笑容也不允許有邋遢的褶皺

車子拐彎時，她聽見一個幾乎是耳語的聲音

“我們之間需要那么嚴肅嗎?”他的氣息清風一樣

帶著車身的速度朝她靠攏，又隨著道路的彎曲

從她耳際向遠散去

（選自《紅豆》２００７年第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