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只鳥（組詩）

殺人犯

一個殺人犯

在去刑場的路上

對警察說

請用我殺人的那桿槍槍斃我

我只能死一次

千萬不要因?yàn)槲易飷旱乃?/p>

讓這個世界又多了一桿

殺過人的槍

魚

人類已為我布下天羅地網(wǎng)

我的祖先告訴我

作為一條魚，成長的過程

就是準(zhǔn)備就義的過程

美人魚的傳說救不了我

你看他們殺戮的動作多么熟練

敲打我的頭，讓我停止思考

卸掉我的鎧甲，讓我手無寸鐵

挖掉我的腮，讓我無法呼吸和說話

他們總是能準(zhǔn)確地

找到我藏得最深的那顆苦膽

我寄希望那顆苦膽給他們一點(diǎn)苦頭

結(jié)果被他們喂了蒼蠅

就是那顆苦膽讓我遭受凌遲

讓我死了一遍又一遍

蒸，煎，煮，燒，炸

他們通過我的香味把我死的消息

傳遍千家萬戶

他們開始呼朋喚友，交杯換盞

抒情言志，君臨天下

我等著他們得意忘形

我等著他們醉眼蒙嚨

我死不瞑目的眼睛永遠(yuǎn)不會忘記

用我最細(xì)最細(xì)的骨頭

卡住他們的喉嚨

尋找那只鳥

從幼兒園回來的路上

女兒叫我抬頭

說她看見有一只鳥在飛

我順著女兒指引的方向

真有一只鳥在樓頂上飛

彩色的翅膀，長長的尾巴

像傳說中的鳳凰

這是女兒第一次看見

城市的天空有鳥在飛

七年過去了

我都沒告訴女兒

那不是鳥，那是一只風(fēng)箏

是我見過的飛得

最高的風(fēng)箏，從那天起

那只風(fēng)箏在我的心里

就沒落地過

它一直在越來越低矮的空中

尋找那只鳥

分離

酒瓶睡了

桌上只剩下我和骨頭

我聽見被鋒牙利齒咬過的骨頭

張開傷口說話

它沒有恨我，它向我問好

它勸我出門在外要少喝酒

夜深了，別涼著胃

別在路燈下看自己的影子

它懷念起和肉相依為命的日子

那多么幸福，雖然是在鄉(xiāng)下

雖然只是在一只瓦罐里相遇

它是什么時候?qū)W會普通話的

但我依然從它的卷舌音里聽出鄉(xiāng)音

是我和幾個鄉(xiāng)親的聚會

讓它骨肉分離

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走了

也許永遠(yuǎn)不再回來

我們誰是骨頭，誰是肉

我們在歲月的噬咬下

骨肉分離后，有誰能留下來

聽聽我的骨頭用方言搭幾句家常

一個人的海灘

幸虧你沒來

如果你來了

我們一起走在黑夜的海灘上

一起聽大海重復(fù)我們說過的話

那海灘就沒有盡頭

那黎明就不會降臨

天亮就是我們一生的負(fù)擔(dān)

你會突然老去的

一個人在海灘

想起二十年前的你

不知你現(xiàn)在在用誰的鸚鵡螺

聽大海的濤聲

哀怨

你累了

你在天國安然睡去

你的牽掛隨云霞淡遠(yuǎn)

你的孤寂隨清風(fēng)吹散

可你不該用你巨大的背影

讓大地陷入黑暗

我是怕走夜路的人

我是失去燈盞

就找不到家門的人

我決定收回我所有的贊美

我決定不再對月亮星星

你所有的兄弟姐妹

說出我內(nèi)心的秘密

這是在母親死后的那個傍晚

我對太陽的哀怨

徒勞

坐在火車上

我看見路兩邊的樹往后奔跑

火車往前跑多快

樹往后就跑多快

這些扎根大地的樹

這些在深秋拒絕落葉的樹

它們多么想留住火車

留住火車上奔跑的人

留住像火車一樣遠(yuǎn)去的時光

但我知道這一切只是徒勞

就像我在送母親上山的路上

停住腳步母親也不會回來

孤兒

臺風(fēng)吹過，一只鳥

從公園草坡的低處

一跛一跛地，向高處走動

它比一個天黑找不到家門的

孩子，更像孤兒

它要走多久

才會被風(fēng)吹散的媽媽看見

它要走多高

才會被天空認(rèn)領(lǐng)

（選自《人民文學(xué)》２００７年第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