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的詩（９首）

轉(zhuǎn)身

灰色的夜駝著背坐在床頭

請別轉(zhuǎn)身

我害怕重重疊疊的夢魘

滑下去

眼眶中生滿黯藍的水草

失望的天空越走越遠

離棄了背叛他的土地

請別轉(zhuǎn)身

我害怕愧疚

自己撕扯自己的頭發(fā)

將前半生連根拔起

披黑火的神倒退著壓向我

請別轉(zhuǎn)身

我害怕突然的復明

彌留的深淵，月光朗照

看不到一個往昔的親人

書生

繞過詞語

“不許動”

一只槍逼向我

我不動，高舉雙手

呆站著

經(jīng)年累月

恍惚間，白了少年頭

苦膽染黃書頁

等我頹然倒下

露出一個人形的空洞

故事已殘缺

不再使人感動

嗅

樹林里潮濕的空氣

腐爛的落葉

我嗅到自己的壞運氣

沙塵彌漫道路

除非我永遠耽擱在旅店里

晚間新聞響徹大地的每個角落

我嗅到了樹的香氣

壞運氣枝繁葉茂

芬芳如處子

我嗅到饑餓冰清玉潔

凍住光

讓它無法回到天上

盲人影院

這是一所盲人影院

那兒也是盲人影院

銀幕上生滿潮濕的耳朵

聽黑蟻王講故事：

有個孩子

九歲失明

大半生都在一所盲人影院里

聽電影

他想像自己學會了寫詩

彈琴

走遍四方

整夜整夜地喝酒

愛過一個姑娘

也恨過一個姑娘

思考過上帝

關心國家種族

最后絕望

發(fā)瘋不知所終

回到盲人影院

四下里坐椅翻涌

三十五歲

黑森林低聲歌唱

不是詩

我在中國的最底層

在人最多的地方

喝最便宜的啤酒

詛咒塔尖上的人

和虛偽的光

我的情人是個丑姑娘

她只上過小學

我是個快四十歲的中國男人

背負所有免費的公廁

所有不衛(wèi)生的熟食攤

所有痛苦的公共汽車

所有麻木的黑白電視

所有口蜜腹劍的主持人

十三億潮濕的軀體

就算我是最下面的一塊磚

即便如此

就算這樣

齋戒

大理石

刀削斧琢般的饑餓

閃著寒光

只要發(fā)出一絲聲響

就無法切割寂靜

銀色女

銀色女

你說著金屬和香氣的往事

站在那兒

在黎明的入口

我可有欲望越過你

春天來了

我快有欲望了

你像灰燼或是某種結(jié)論

擋在我面前

那我就等著吧

候車室里

重疊著千萬個辟谷虛幻的輪廓

無生無息

一片又一片

扁平的老人斑

落在疲倦人的身上

你

銀色女

為什么不翹起二郎腿

朝路人吹口哨

為什么像個死者那樣嚴肅

我要是能縮小一百萬倍

我就能看見病毒

他們在角落里披著黑大衣祈禱

向著它們的神

我就能看見時間

被凌遲

每一分秒都尖叫著

四散奔逃

銀色女

我愛疲倦

甚于愛生與死

老人星

他正在身后升起

他拉長著臉

對你我和這新的一天

不滿意

他脫下陰郁松弛的皮手套

我緊張得要死

他要在晨光里

洗他滿是骨頭的手

no，woman，no cry

地上有狗叫

樹上有夜鳥

天上的

龐然大物

黑著臉

一言不發(fā)

睡覺

向左翻身

向右

雙手合十意守丹田

沒有女人

沒有哭泣

一寫詩歌

我就得像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像

我什么也不期望

賭著氣夢見非洲

黑草原上燃燒起靛青和硫磺

火車出軌狼煙遍地

烏鷲的羽毛紛飛

沒有女人

沒有哭泣

春天，草木灰

春天

草木灰

潮濕溫暖

蒙在后悔人的頭上

然而

就要涼下來了

那些早夭的昆蟲們的靈魂

在門底下哼唱：嗡嗡

嗡嗡

阿門

我們肯定

不

我們否定

唉

我們不知道

一只烏鴉被拉入春天

它梳理著陰穢的羽毛

它要飛多遠

才能找到貧困的死者

在春天

有人悲傷

有人無錢掩埋他們的親人

（選自《筆架山》詩刊２００５·０４－２００６·１１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