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貴鋒的詩

沉淪

一匹馬站在馬槽前

慢慢地咀嚼草料

它的回憶也很慢，像

越來越輕，越來越小的

檐水

一場大雨就撲滅了火焰

一場大風就吹滅了四蹄

一匹自足的馬，困于衰老的心臟

——從表面看

是時間把夢從它的骨頭里拿走了

失衡

最神秘的還是那輪月亮。

它跑，他也跑；它停下，他也停下。

那仿佛安在他腳上的一只孤獨的輪子

逼迫他把另一只腳收起來

半輩子，他的著力點一直在一只輪子上

他傾斜著不斷擦向天空

火花在不斷的墜落中熄滅

有時，他試圖踩上另一只輪子

像黎明那樣

蜜蜂

那是六月，去岷縣的路上

蜜蜂一只接一只撞在越野車的擋風玻璃

油菜已經結莢了，養蜂人已經準備了足夠的蜂房

那些蜜蜂，像一滴滴砸下的雨

雨刷刷了兩下，然后，——繼續疾駛。

幾頭牛跳著躲閃時，我猜想誰會想起那些蜜蜂

養蜂人嗎?那么多的蜜蜂他根本不知道

不介意少了幾只

就像無人介意雨落在樹上還是地里。

是吃蜜的人嗎?他在意蜜的甜，甜的價格。

是一群螞蟻嗎?它們把甜蜜的尸體

拖回自己的洞，嚼碎，埋藏在黝黑的記憶

而我也只是在詞語中保存

“啪。啪。”

晴空中雨點砸在擋風玻璃上的聲音

黃昏

車在天祝停下來，雨開始落進黃昏

我忽然想起在松山灘

一座70米高的測風塔測著風速

此刻是否也順便測著寒涼呢

一座座山是否拉了拉綠色的毛毯

將自己裹得更緊呢

此去不遠處，我認識的幾個人

有漢族，藏族

想必也圍坐一起喝青稞酒，談論

陽光進入不同的植物以后會變成什么顏色

而就在一塊空地上，三個人跪在碎石塊，燒紙

那些燃燒的蝴蝶

在越來越黑的天空下

很快熄滅。坐在對面的人，你和我一樣抱緊胳臂

但我們是不一樣的

你來自上海，而我

此刻仿佛甘肅最冷的一根骨頭

嫁接

鋸掉桃樹的頭

在傷口處敷一層土。

劃開它的皮膚

插上杏枝，纏上塑料繃帶——

多么奇怪，桃樹變成了杏樹

桃子變成了杏子。

我記得父親做這件事時

一絲不茍。樹液流出來

他把它擦掉——我摸了摸

自己的臉頰。

只有一次

父親沒有成功

他想將一棵枸樹

變成桑葚樹

結果枸樹死了。

父親很尷尬

他說：要吃桑葚

還可以變成烏鴉

連嘴巴也吃黑

河流

一切都在一塊塑料布上攤開來：

煎餅，陽光，洋芋絲，一塊偶爾

飛過的云影，和螞蚱的叫聲。

一只螞蟻也加入進來

到處嗅。送飯來的母親看著我們

有點走神。我們確實餓了

那塊割了一半的麥

風從開闊處吹向緊密的縫隙

好吧，就讓遠遠的那條河默默地流

就讓一輛火車使遠處更靜

我們繼續，把沒有干完的活干完

母親，多年后突然就看見了

你越來越小的背影

仿佛我站在麥畔

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

（選自《焉支山》２００６年第３、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