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組詩）

在我等你的那個正午

在我等你的那個正午

我坐在坡頂

山腳是凝定的小河

身后是無聲疾馳的火車

我眺望著河岸烏黑的瓦房

眺望著屋檐下那一排排

閃亮的大壇子

風(fēng)還沒有變軟

春天還早

對鼓凸的和即將裝滿的

我都會心一笑

那些盛裝的人 抿著嘴唇

出門的人 都像我們一樣

攜帶著秘密

虛空在哪里

因為等你

四處都爆響著靜

我默默地盯著那些壇子

默默地啜飲

一旦吸盡壇里的液汁

我就會像火車一樣愉快地滑行

火車

硬臥車廂

那些坐著站著懸著的人們

為終于擠上了這趟車而慶幸

不久他們就偏著頭墜入了夢鄉(xiāng)

這時有個額頭與你極其相似的人

走過來指著車窗對我說

你一直在看窗外

外面什么也看不見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我沒有對他說我看見了并行的另一列火車

它的每節(jié)車廂都和這里的車廂對應(yīng)

它的每排椅子每個人也跟這里的對應(yīng)

我也沒有對他說我的水對應(yīng)著那里的火

我的無言對應(yīng)著那里的耳朵

他見我沉默也沉默著不再說什么

窗外烏云翻滾著吞沒了火車

那火車熄著火嘶啞地穿行

它對應(yīng)的始終是這里的光亮

和不大真切的夢幻

花開了

在無邊的綠茵中

紫色的花開了

白色的黃色的花也開了

篝火已經(jīng)點燃

淡淡的硫磺

夾雜著絲絲的聲響

初春篝火是最大的花朵

紅得滴血的花瓣迎風(fēng)舒展

如果我要開放

言辭就是我的花盤

贊美是我的花萼

花香是我綿綿不絕的愛意

花色是我剎住的想像

父親在黃昏里

黃昏里

父親揮動著老拳

這是我一直無法啟齒的

我沒法講

哪些拳頭落到了何處

又因為什么終止

多少年了

我一直在琢磨母親的幾個孩子

他們孤單暗淡像陳舊的村落

開著看不見的花朵

多少年了

孩子們躲來躲去

拳頭變了形

來自不同的方向

隱藏在母親身上的痛

隔段時間就要發(fā)作

她一痙攣

各處的孩子就要抽搐

我是吃著苦長大的

我四處漫游

就是為了將腹中的苦釀成酒

在尋找酵母的途中

我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們的苦比我更多儲存得更久

對苦的轉(zhuǎn)換

他們卻比我更慢更不得法

父親和母親早已去世

他們的皮囊懸空

疾病被幾個孩子瓜分

他們對痛苦一讓再讓

屈辱和郁悶是他們

終生的病根

他是一個木匠

他是一個木匠

瞇著眼在木料上彈著墨線

因為沉溺扭歪了臉

木板和刨花

決非他所沉溺的

他使著鋸子刨子和鑿子

用同樣大的勁

他從一大堆木料牛打出了家具

是的 是打狠狠地打

有時候他撫摸著那些柜子抽屜

愧悔的樣子就像撫摸著

被懲罰后的兒子

他以為他多承受一些

他的孩子就可以輕松一些

他以為不堪和重負是一個整數(shù)

他扛走了就會一點不剩

他打完一片樹林

又盯上了下一片樹林

多少人家的門窗板壁和家具

都留著他傷心的刀痕

去世之前

他的手藝已爐火純青

他的嘴眼肩腳卻全都移位

他偏著身子歉疚地看著

同樣的災(zāi)難落在孩子們的身上

他不敢瞅孩子們的眼睛

但他沒料到在他們的眼里

除了愛就只有痛惜

我沒有見過他

只能從他孩子的臉上

推測他的長相

但我相信多年以前

他和我的父親肯定親如兄弟

（選自《詩潮》2007年5-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