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命的性質方面看,人與羊顯然相距不遠:也是糊里糊涂地落地,之后,也是執著于“我”,從“我”出發,為了飲食男女,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甚至口蜜腹劍,殺親賣友,總之,奔走呼號一輩子,終于因為病或老,被抬上板床,糊里糊涂地了結了生命。羊是“人殺”,人是“天殺”,同是不得不死亡。
人是生命中最頑固的力量,無論是被抬上屠案,或被推上刑場,或死于刀俎,死于蛇蝎,都輾轉呻吟,聲嘶力竭,感覺到難忍的痛苦。死之外或死之前,求康強舒適不得,為各種病害所苦,求飲食男女不得,為各種情欲所苦,其難忍常常不減于毒蟲吮血,利刃刺心。這正如老子所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無怪乎佛門視輪回為大苦,渴想涅磐到彼岸了。
有不少人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因而君子應自強,生生不息。我們可以說,這是被欺之后的自欺。糊里糊涂地落地,為某種自然力所限定,拼命地求生存,求傳種,因為“想要”,就以為這里有美好,有價值,有意義。其實,除了如叔本華所說,為盲目意志所驅使以外,又有什么意義?
天地未必有知。如果有知,這樣安排生命歷程,似乎是在惡作劇。對于我們置身于其內的“大有”,我們知道得很少??梢栽O想,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它存在于無限綿延的時間之中,其中的任何事物,前后都有因果的鎖鏈聯系著;二、它是無始無終的全部顯現的一種存在形式或變動形式,前后的時間順序,只是我們感知它的一種主觀認識的形式。如果是前者,則從最初(假定有所謂“最初”)一剎那起,一切就為因果的鎖鏈所束縛,所有的變化都是必然的,就是說,其趨勢是騎虎難下。如果是后者,則一切都是業已完成的,當然更不容有所選擇??傊?,死也罷,苦也罷,都是定命,除安之若素外以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
育人
人,由呱呱墜地算起,得生于自然。自然賦予的資本不少,可見者為肉體,不可見者還有本能、資質之類。但為了能活并且活得好,他或她就還要取得應付環境(包括自然的和社會的)的多種能力。這多種能力,首要者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知和德?;蛘邠Q個說法:人生來都是野的,為了能在已然的社會中活得好,就必須變野為文。變野為文,要靠身外的力量以文明化之。這化的大業,由社會方面說就是育人。
育,要有方法,或兼有設施。育者教,受育者學,形式可以集中(時間、地點、規模等),可以不集中。我們可以稱集中者為狹義的育人,典型的為各類學校、各類訓練班之類。這狹義的育人,特點為明確、整齊。而不集中的廣義的育人是個大雜燴,大大小小,各種形式,凡是受育者知見上所得的都是。舉例說,幼兒初次看見驢,呼為小馬,媽媽告訴他,是驢,不是馬,這也是育人;大街上吐痰,受罰,自然也是;甚至投稿,字跡不清,審稿人批個“字多不識,故退”,同樣是育人。這廣義的育人,重要的是一些大類,也說不盡,容易見到的如宣傳(典型的如各種廣播)、出版、社會風氣,直到通過各種規定和措施,讓玄奘去取經,李清照去填詞,等等,都是。但目的則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無論就個人說還是就社會說,都是求變野蠻為文明。
人類過群體生活,置身于社會,凡是社,都是有文化(可高可低,可好可壞)的社會,所以就個人說,想在社會中生活,就要融入某種文化。如何融入?要經過歷練成為熟悉。熟悉,或提高說是造詣,有程度之差。算作舉例,可以分為高低兩等。低是能夠靠自力存活,或說具有“必須”具備的過社會生活的能力(這是就一般成年人說,病殘除外)。比如會說話,能夠從事某種勞動以取得工資等就是。高是除了過社會生活所必須的能力之外,還具備某種或多種非必須的可以為文明大廈添磚加瓦的能力。比如說在科技方面或文學藝術方面以及其他技能方面有超出一般的成就就是。
無論是低的造詣還是高的造詣,都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或說以某些最基本的文事為基礎。這文事,最基本因而也就最重要的是知識和品格。
培養拔尖的人才,困難就更大,因為不能專靠學校。最大的困難是人的興趣和才能尚未顯露之前,怎么能夠經過分辨,讓杜甫去學詩文,讓李時珍去學本草。這里只能說個原則,是想盡辦法(規定、措施等),讓人人有自由發展的機會。譬如有那么一個人,本來是從事農業勞動的,可是喜歡音樂,并表現出這方面的才能,就要使他不很難地從農村跳到某音樂的單位。顯然,沒有適當的財富、人事、社會結構等方面的條件,這是很難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