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為了調查在不同發展程度的地區人們現代化意識的差異,社會心理學家們設計了非常復雜的心理量表,不過我到農村去調查農民家庭的現代化意識,也有一個非常簡單可靠的經驗,就是你去看看他們家的廚房和廁所。廁所是衡量文明的重要標志,一個農民家庭能夠在20年的時間跨度內,把原來居住的平房改造成四五層的現代小樓,鋪上地毯,放上高級電器和家具,但往往卻很難完成廁所文明的進化。
一個家庭是這樣,一個國家也是這樣,廁所是文明的尺度。日本的公共廁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種深刻印象是因為與中國公共廁所的對比的反差。
中國的公共廁所過去一直“臭名”遠揚。京城的老百姓都戲稱到胡同里去上公共廁所是“一聞、二跳、三叫、四哭、五笑”,即在胡同里找廁所不用看標示,最容易的辦法是“聞”味尋廁;到了廁所里污水橫流,要“跳”躍前進;夏天廁坑里蛆蟲蠕動讓人心驚大“叫”;而廁所里濃烈的惡臭氨氣味嗆得眼睛淚流如“哭”狀;便坑相互之間又毫無遮攔,人們只好相視苦“笑”。
很長一段時間里廁所是外國游客到中國抱怨最多的問題,而且至今仍然有影響。有些外國出版的旅游小冊子,甚至提醒游客,“旅游出發前在賓館提前上廁所,旅途中不要喝過多的飲料,以免使用公共廁所,那里是中國最骯臟的地方”。
前些年,有位外國經濟學家在一次研討會上批評中國外貿順差太多,旁敲側擊地幽默了一番。他說中國古代講究中庸之道,但如今行事卻往往失衡,如在生活上只注重“進口”,菜肴美輪美奐,但不注重“出口”,公廁少而衛生差,但在對外貿易上卻又反過來,只注重“出口”不注重“進口”,造成貿易順差帶來的貿易摩擦。
我的一個做人類學研究的瑞士博士生,是個女孩,到中國西部的村莊里去住了一個月,回來后我問她怎么樣,有什么不適應的?她說主要是洗澡和上廁所,洗澡還好說,她每周坐車到縣城賓館里租個房間洗去一周風塵,但在村莊上廁所都是那種豬圈廁所,這邊臨高解手,那邊豬群嗷嗷覓食,而且男女共用一廁,男的進去把腰帶掛在廁墻上,女的進去則把頭巾掛在廁墻上。有的小男孩惡作劇,找條皮帶掛在廁墻上,弄的女眷一天不能上廁所。
臺灣以犀利批評雜文著名、并當過一段臺北文化局長的女作家龍應臺,倒是對中國的如廁文化比較寬容。她曾寫過一篇文章,要尋求中國人廁所蹲坑面朝外的文化意義,還得出結論,中國的公共廁所是一個現代的所謂“公共空間”,與今天的酒吧、廣場、演講廳,從前的水井邊、大廟口、澡室和茶樓一樣,是市民交換意見、形成輿論的場所,從語調上看不出是嘲諷還是推崇。
十幾年前,也有學者以促進旅游業為由,呼吁廁所革命。北京也確實改造了一番,有些新建的廁所建筑從外面看像是文化場所。為了加強公共廁所衛生,北京旅游點的公共廁所實行了收費制度,有的還制定了如廁條例。我在昆明看到一個公共廁所的如廁條例有十條之多,都是禁止隨地大小便之類。但民眾對公共廁所收費非議很多,于是北京又取消了公共廁所收費制度,不過取消收費之后,廁所衛生又明顯惡化。這種現象的產生,套用經濟學的話說,是因為公共資產的產權虛置,勞動收益和努力程度不掛鉤,不讓那些老大媽收費了,她們打掃廁所的積極性就受到挫傷。
于是我想,人家日本的公共廁所大多數也都不收費,怎么就沒有出現衛生問題?在今天的日本,無論是在酒店、機場、大商店、圖書館、大學、機關,還是在一般街道和公園,廁所里都非常干凈。多數公共場所還專門有供殘疾人使用的廁間,如廁洗手后的吹干機也都改裝成一種新型的,把手放進吹干機里面,風從兩邊一起吹,吹落的水流進下面機器里,地上不留一點水跡,而且吹干的速度極快。
日本機場、大百貨商店、高檔文化場所里的公共廁所,不僅干凈,而且芳香四溢,墻上掛著別致的工藝品,洗手池邊上還放有插著鮮花綠葉的花瓶。就是在一些野外公園里比較簡陋的公共廁所里,也一樣是潔凈方便。在日本出外,你盡管痛飲,找公共廁所很容易。有一次住在賓館里,并不是奢華的那種,房間很小,但廁所里裝著在國內就聽說的具有便后溫水沖洗電子系統的馬桶,我還是第一次嘗試這種系統,沖水時還伴有音樂,感覺怪怪的,覺得這種系統是不是有點服務過度,畫蛇添足,不過足以說明日本的廁所文化發達。
在日本家庭里,廁所更是異常講究的地方,那是日本家庭婦女充分展示女性品位、智慧和創造力的地方。在日本古都京都游覽的時候,在一些古風猶存、裝飾儒雅的公共廁所里,簡直會讓人詩興大發。我這才真正體會到,為什么宋人歐陽修說他讀書得力于“三上”:曰馬上,曰轎上,曰廁上。可以想見中國古時也有儒雅的如廁之地,原來還以為這是因為讀書人運動少容易便秘,時間長了養成如廁讀書相伴的習慣。
韓國的旅游者到日本,回去最贊不絕口的就是日本的廁所。據說一位韓國教授訪日后在課堂上講授“紅學”,考證到《紅樓夢》里劉姥姥在大觀園假山后的便溺行為時,有感而發的大加贊賞日本廁所的文明、干凈,并由此推論到傳統文化變遷中的裂變。
不過日本的廁所文明的確也不是從來如此。日本早年的公廁也很落后,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日本很多城市的市民也在為無沖水、窗戶安有鐵絲網的公共廁所叫苦連天。有些早年到日本的外國人寫的觀光筆記,也記載著很不習慣于日本公廁太少和男人便溺的隨意,他們周五晚上西裝革履地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在大街邊上就解開文明扣一瀉千里,而邊上路過的日本女性也都習以為常,絲毫沒有難堪之狀。直到1985年,日本還因為著名旅游觀光點缺少公廁,或者即使有公廁也骯臟到無法使用的狀況,成立了“日本公廁協會”,著手解決公廁問題。
我曾詢問一位日本朋友,那些不收費的公廁,衛生清潔人員何以能夠如此工作賣力,使公廁永保潔凈如洗。他說道理很簡單,因為如果有人投訴廁所的衛生,清潔人員很可能就會因此被解職而丟掉飯碗,雖說這是個職業道德問題,但道德也要靠制度來保證,違反制度的人要受到懲罰,否則滿大街的人都不管紅燈綠燈,交通還不成了一堆亂麻。
看來道德這種“內心的法”,要假定人性本善,可以通過“思想工作”幫助人們棄惡揚善,但法制這種“外在的法”,要假定人性本惡,要通過善惡有報保證制度的有效。就職業道德來說,精神和經濟激勵都有可能失效,失職辭退制度才是職業道德的最終基礎。
中國其實歷史上的傳統文化中并不是不注重“出口”問題,但近代廁所文明確實大為落伍。在河南商丘芒碭山2000年前的漢墓群中,在一位西漢國王的陵墓里,發現除了有前廳、儲藏室、錢窖、廚房之外,還有一間廁所,廁坑上有石頭制成的扶手座椅,其沖水系統也頗為類似今天的馬桶,據講解人員說,這是世界上第一個坐式水沖廁所。我沒有研究過廁所文明史,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據《世說新語》上記載,舞陽公主的方便之處,是一個漆箱,里面有焦棗,公主出恭也能聞到焦棗暗香。很多外國人到北京故宮去參觀,惟獨不見古時皇家的廁所,都禁不住好奇地詢問皇家如何享受解手之樂。中國近代的技術落伍,皇家仍使用無沖水系統的恭桶可見一斑,不過聽說主管皇帝出恭的任“官房”之職的太監,在皇宮里地位不低,責任重大,因為要能從皇帝糞便的顏色和氣味辨別皇帝的龍體是否安康。反正在《水滸》里的大相國寺中,管東廁的“凈頭”比管菜園子的“菜頭”等級要高一頭。當然這些記載還都是關于帝王官宦之家,民間如何解決“出口”問題很少有古代記載。不過日本沖繩古琉球王國從古代中國傳來的各種生活技藝中,也包括設在豬圈里的廁所。
世界上第一個沖水馬桶是英國貴族約翰·哈靈頓1596年發明的,但由于當時排污系統不完善而沒能得到廣泛應用。一直到1861年,英國一個管道工托馬斯·克萊帕發明了一套先進的節水沖洗系統,廁所才開始進入現代化時期。所以說,現代廁所的發展,與城市排水系統的建立密切相關。
當年中國人看法國古典作家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改編的同名電影,看到主人翁冉阿讓被警察追捕,最后只好到巴黎地下排水道避難的一幕時,都不禁為巴黎那宏大的地下排水系統而折服。早在1200年,巴黎就有了排放雨水與生活污水的露天排水道,地下排水系統則是1370年建造的,現在巴黎使用的地下排水系統,是1850年的一個名叫歐根·貝爾格蘭德的人設計的,排水道總長達2100公里,每天能排放120萬立方米的污水。全部用巨石建成的地下排水道,寬闊得可以行車走船,是巴黎的地下之城。
中國古代城市缺少地下排水系統,到晚清的時候,現代公廁才與學校、郵電、鐵路等現代制度一起傳入中國。《清類鈔》中說:某書生考試不中,為了謀生自己建了一座收費公廁,并在廁所上貼了一副對聯:“但愿你來我往,最恨屎少屁多。”
目前北京約1000萬市區居民,公廁只有7000多個,“出口”還是僧多米少。2008年將在北京舉辦的奧運會,正促使北京加快“廁所革命”。據報道,北京要在未來一兩年內投資2.4億元人民幣,為148個旅游景區內的747個廁所進行大規模重建和翻新,其中15%的廁所將翻新成四星級公廁。上海市政府為迎接在2010年于上海舉行的世界博覽會,也宣布改善廁所為“天下頭等大事”。
但僅有政府的努力,是很難實現“廁所革命”的。你在日本會看到,有那么多技術人才和私人公司肯為普通的廁所殫精竭慮,發揮他們的創造力。據說由于許多日本婦女上廁所時習慣以不斷地沖水來掩蓋令人窘迫的聲音,于是就有技術人員發明了流水音樂“聲音公主”,它可以模仿沖水的聲音,從而大大節約了水資源。日本的廁所之王—東陶機器公司,在20世紀80年代就以其高技術的“小衛生間”確立了自己在業界的地位,這種價格在1000美元以上的廁所,有照明設備、軟管、按鈕、遙控器以及溫度和水壓調節器,過去只限于療養院和醫院使用,但是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進入了約35%的日本家庭。最近,在東京松下公司的研究所里,科學家們還推出一種智能廁所,這種技術能采集并用激光照射尿樣,在很短的時間內檢測出糖尿病、腎病,甚至癌癥。中國科學院的一位物理學院士曾告訴我,別看馬桶是個不起眼的東西,但它的節水系統涉及很多復雜的水流物理原理,令全世界都還在不斷研究。
現在“日本廁所協會”每年都要進行“10個最佳公共廁所”的評選活動,并要求網民自愿參觀東京的公共廁所并給它們打分,還請人們提供最骯臟廁所的照片,將它們貼在網頁上。在紐約,也有一個叫做“最佳公廁”的網站發起了一場評比,對紐約市、華盛頓、波士頓和芝加哥這些每年夏季吸引眾多游客的城市的廁所進行評級。
2003年11月19日,來自芬蘭、英國、美國、印度、日本、韓國、澳大利亞、馬來西亞、中國等30個國家的500多名代表,在新加坡展覽中心舉行了為期三天的第一屆世界廁所峰會。在會上日本的商家還展示它們設計的“全新節水馬桶”,馬桶每次沖水量僅為200毫升,是一般抽水馬桶用水量的130。這次大會還決定把每年的11月19日定為“世界廁所日”,并將成立了一個新的WTO組織。不過這個WTO并不是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而是世界公共廁所組織(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與會代表普遍認為,民眾的觀念和文化素質是決定一個國家廁所改造好壞的關鍵因素。來自英國的代表,還對本國的公廁發展進行了批評,說 2002年8月英國的公廁已經度過了150歲的生日,但自從1995年以來,英國已經關閉了大約75%的公共衛生間,目前大約8000個英國人才擁有一個公共廁所,據說這主要是因為維護成本問題。
公廁衛生實際上與人們的健康關系甚大。世界衛生組織的一項報告顯示,目前世界上有40%的人口無法享用合理的公共衛生設施,其中有80%居住在亞洲地區,這使得傳染病肆虐,每年因此要奪去200萬條生命。
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們關注的主要是產業結構、職業類別、收入水平、生活方式、消費偏好、價值觀念等宏大的社會變遷,但“廁所革命”也是能夠體察社會變遷的一個窗口和象征符號。
《重新崛起的日本》 中信出版社李培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