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者小傳
余秋雨,1946年出生,浙江余姚人,大陸著名美學家和作家,并擔任多所大學的教授。歷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教授,上海戲劇家協會副主席。
15年來余秋雨以長途旅行方式實地考察文化。從國內走到國外,足跡延展到亞非歐。這期間,完成了以考察中華文明記錄的《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考察伊斯蘭文明記錄的《千年一嘆》以及西方文明記錄的《行者無疆》。
198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榮譽稱號。入載英國劍橋《世界名人錄》、《國際著名學者錄》、《杰出貢獻者名錄》以及美國傳記協會的《五千世界名人錄》等。
領土像一個盤子,文化像是裝在盤子里的水,盤子被瓜分成了碎片,水還盛得住嗎?盛不住,只能成為一種流亡者文化,但中華文化的本性與猶太文化和吉卜賽文化完全不同,是以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為依托的農耕文化,一旦流亡,就失去了魂魄。
演講人:余秋雨
地點:上海解放日報報業集團
演講實錄
今天我的演講想從一個宏觀的角度來談談中華文化。
從十九世紀以來,國際學術界有關文化的定義很多,比較著名的也有一百多條。
我們總是把人類最早在地球上活動的遺跡說成是“文化”,例如河姆渡文化、半坡文化等等,因為那里出現了人在自然界的創造。后來文化的高度成熟,也一直伴隨著人在創造中的發展和選擇。因此,說大一點,文化是人類留給自然界的一切痕跡;說小一點,則是不同人群對于各種痕跡的選擇方式。
這種選擇方式因不斷延伸而積累成歷史,文化也就成了歷史對后人的一種設計。這種設計,主要體現為精神價值和生活方式兩個方面。相比之下,精神價值更值得研究。
歷史對我們的設計,并不是留在歷史學家的著作中,而是留在我們自己的記憶里。
我們當然有權利突破歷史對我們的設計,但首先應該了解這種設計。了解這種設計,其實也就是激活我們的記憶,認識我們自己。只不過,歷史太長,設計太多,記憶太亂,我們必須首先找到其中的大框架、主巷道,否則就會迷失在歷史的原始森林中。
奄奄一息的武士聽到了童年的歌聲
要說中華文化的重大記憶,我必須講述一件真實的往事。
十九世紀后期,中華文化遇到了毀滅性的災難。這不是危言聳聽,我親自考察過世界各大古文明殞滅的廢墟,知道一種文明面臨殞滅的種種跡象。你看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先是兩次鴉片戰爭,再是英法聯軍進攻北京焚燒圓明園,后來又遇到了中日甲午戰爭,軍事上的一連串可怕失敗帶來了文化上的絕亡心理,中華文化在當時不僅對遠來的列強毫無招架之力,而且對聲息相通的近鄰也完全束手無策。后來,連八國聯軍都占領了首都,所有的侵略者都抱有明顯的瓜分中國領土的企圖,而且眼看就要實現。
領土像一個盤子,文化像是裝在盤子里的水,盤子被瓜分成了碎片,水還盛得住嗎?盛不住,只能成為一種流亡者文化,但中華文化的本性與猶太文化和吉卜賽文化完全不同,是以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為依托的農耕文化,一旦流亡,就失去了魂魄。
眼看著高山將崩、大廈將傾。蹊蹺的是,恰恰就在十九世紀最后一年的深秋,一個叫王懿榮的金石學家從中藥“龍骨”中發現了甲骨文,而他,又正巧是“京都團練大臣”,承擔著聯絡義和團,防衛首都北京的責任。在他發現甲骨文后才幾個月,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清廷西逃,他這個首都防衛長官不愿成為侵略者的俘虜,又不甘擅離職守,就壯烈自殺。先是吞金,再是喝毒,都沒有立即死亡,便采取第三種自殺方式,投井。他幾乎是把官員的自殺方式、市民的自殺方式和農夫的自殺方式輪了一遍,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我曾評價,這位金石學家是中華民族真正的“金石”,這位“龍骨”的發現者是中國文化真正的“龍骨”。
我最注意的是,為什么恰恰讓這位首都淪陷時的防衛長官發現了甲骨文?我想用藝術的語言說,這是祖先在冥冥中要讓后代在滅亡前激活一項重大的文化記憶。甲骨文,向我們展示出一個具體、完整的商代,而商代又是那么偉大。這是至今為止中國歷史終于有大量文字可以印證的起點,連孔子、司馬遷也由于沒有見到過甲骨文而對商代不太了解,居然被臨近毀滅災難的現代中國人感知了。幾乎與發現甲骨文同時,又發現了敦煌藏經洞,展現出來的是一個更偉大的唐代。請大家想一想,在八國聯軍的槍炮、鐵蹄下,一個活生生的起點商代和一個活生生的高峰唐代,同時出現在國破家亡的中國面前,意味著什么!
我有一個比喻:一位武士在備受欺凌之后終于奄奄一息地倒下了,但就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了美麗而響亮的童年歌聲。他渾身一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
這就是說,激活一種重大的文化記憶,足以挽救整體生命。文化的滅亡,從失去記憶開始。只要喚醒一種記憶,也就是喚醒一種文化。但是,這種記憶必須是重大的,而不是瑣屑的。就文化記憶而言,清代的考據學派相當發達,考據出來的歷史文化非常細密,卻無法產生一種巨大的驚醒之力和拔擢之力。
那么,我們也就把甲骨文所刻畫的商代作為中華文化第一個重大的記憶吧。商以前的夏,或者更早的時代,還要等待今后的考古發現。
人類有一種頂級哲學是用中文寫的
在甲骨文所刻畫的商代之后,中華文化的第二個重大記憶應該放在哪里呢?毫無疑問,放在老子、孔子和他們引領的“諸子百家”時代。
他們為中華文化進行了精神奠基,所達到的高度讓人嘆為觀止。后代再杰出的思想家,往往也只是他們的追隨者或別離者而已。
更令人驚奇的是,老子、孔子所處的時代是全人類進行共同精神奠基的時代,最偉大的哲人幾乎同時出現在地球上,常常使我們覺得不可思議。
我可以舉例說說他們的年齡對照。孔子只比釋迦牟尼小14歲;孔子去世后10年,蘇格拉底誕生;墨子比蘇格拉底小1歲,比德謨克利特大8歲;孟子比亞里斯多德大6歲;莊子比亞里斯多德小15歲;阿基米德比韓非子大7歲。波斯的精神鼻祖瑣羅亞斯德(也就是尼采所說的查拉圖斯特拉)的生卒年有多種說法,據比較可靠的一種說法,他去世的那一年正好孔子出生。
這個年齡對照表說明,他們確實是一起來到世間的同代人,同樣是開天辟地的精神高峰。好像是約好了,要在那個時候一起呈現人類的共同成熟,甚至是同步成熟。
他們還有分工,各自顯出不同的重點。我曾說過這樣一段話來緬懷那個時代:當時,希臘哲人在愛琴海邊上思考著人和物的關系,印度哲人在恒河邊上思考著人與神的關系,而中國哲人則在黃河邊上思考著人與人的關系。
這種不同的重點,也成為一種文化遺產而鑄就了幾種文明的后世特征。例如中華文明到今天還是在人際關系上特別沉重和復雜,這就是歷史的一種累積性設計。
不管怎么說,在人類文化進行共同精神奠基時,中華文化不僅沒有缺席,而且成了主角之一。
首先值得我們記憶的人,是老子。
老子的生平資料并不清楚,一般認為他比孔子大,擔任過周王室圖書館的館長,孔子曾從今天的山東曲阜到河南洛陽向他問過禮。后來他決定出關隱居,邊關守衛讓他留下一些文字作為出關的條件,他不得已就在邊關上寫了五千字,那就是他唯一的著作《道德經》。一開頭就是十二個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乍一看簡直不知所云。他的意思是:道,可以說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說得出的,它就不是永恒的名。這中間包含著多少看透一切的哲理啊。他對一切講述都是那么的不信任,于是自己也就不想留下什么言論,如果不是邊關守衛的強求,這五千個字也不會留下。寫完,他騎著青牛,穿著黃袍,背著白口袋,消失在關外灰色的曠野中。司馬遷說,“不知其所終。”這個背影,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就是這五千個字,在人類歷史上處于極高的精神地位。十幾年前美國《紐約時報》評選全人類古往今來十個最重要的作家,老子名列首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歷史上被翻譯成外文而流播最廣的著作,第一是《圣經》,第二是《老子》,也就是那五千字的《道德經》。據報道,當今國際間哲學素養最高的德國,《老子》幾乎每個家庭都有一本。可見,老子的影響在他的祖國還有待于大大提高。
西方有人曾經說過,世界上的哲學都是用德文寫的。有了老子,我們可以說一句,處于峰巔上的那種哲學,是用中文寫的。老子的話雖然難懂,大家也有必要體會一下用中文來表達哲理時的那種無可替代的節奏和音韻。
老子的很多思想,在今天越來越顯出價值。例如他主張簡約,拒絕對自然、對社會的過度耗費;他主張不爭,不辨,不要把勝敗輸贏當一回事,一切都在向反面轉化,等等。原來,我們在當代社會的嚴重弊病中努力追求的“節約型社會”、“和諧社會”,在老子那里已經有了精神根源。
與老子相比,孔子走了一條不同的路。他尊重老子的哲理,但覺得大道已被蒙蔽,世情已經混亂,君子就應該擔當起不斷講述、四處傳播的責任,不應該輕言放棄。他不會出關隱居,恰恰相反,而是創辦了一所“流浪大學”,周游列國。初一看,他到處受阻,難以實現自己的主張,實際上,他在帶領學生流浪的過程中完成了一項系統的社會文化心理的考察,次次受阻,都是考察最需要的反面例證。他因流浪,從杰出走向偉大,成為中國歷史上一位永遠的導師。
孔子的學說,古往今來被講得很多。我覺得,他最大的努力是從家庭倫理引伸到社會倫理,試圖建立一個“尊尊”、“親親”的禮儀世界。尊重一切該尊重的人和事,親善一切親友并推及他人,他覺得,這樣就可以建立王道和仁政。所以,他把自己所有學說的目標定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陳寅恪先生說儒家的最大貢獻在“公私制度方面”,就是這個道理。
要達到這個目標,孔子提出了一個人格基礎,那就是君子之道;又提出了一個行為規則,那就是中庸之道。我認為,他在“公私制度方面”的不少主張有可能早已過時,但是君子之道和中庸之道卻有永遠的價值,必須進入我們的文化記憶。
對于君子之道,孔子并沒有對君子下定義,卻劃出了一道道君子與小人的分界線,讓我們知道君子是什么,以及作為對立面的小人是什么。例如大家熟悉的“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等。我覺得劃分君子和小人的界線,具有極高的學術意義和實踐意義。而且直到今天,我們還找不出另外的科學概念能替代這兩個命題。今天中國文化界如果有什么令人擔憂的趨向,就是君子話語常常被小人話語所淹沒。美國一位學者曾借用小人的概念說出過一句至理名言:“所謂偉大的時代,也就是誰也不把小人放在眼里的時代”。
對于中庸之道,過去常被我們誤解成“和稀泥”、“騎墻派”,其實它的本義是反對極端主義,尋找大家都能接受的一種“合適”和“恰當”。這在當代世界恐怖主義和單邊主義都很張揚的時候,特別能顯現意義。孔子認為,只有這種中庸,也就是合適和恰當,才能溝通一切人、關愛一切人,因此是“至德”。
君子之道和中庸之道,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特征,我們不能失去對這兩道記憶。
還有哪些重大記憶
由于時間關系,我不能在今天的演講中列述更多的重大記憶了,這是我在《秋雨時分》中要連續講兩年的課題,今天只能稍稍列舉了。例如,在諸子百家的時代之后,值得記憶的應該是帝國時代。歷時四百年的秦漢帝國,把諸子百家的真知灼見選擇成了行政制度,使那些精神文化不至于隨風飄散了。按梁啟超先生的說法,中國人開始產生了真正的國家自覺,進入了“中國之中國”時代。此后的文化思維,也就有了九州方圓、社稷國家的底座。
與此同時要記憶的,是中國又快速地進入了“亞洲之中國”的時代。佛教的傳入,使中華文化遭遇到了來自于“九州方圓”之外的另一種精神瑰寶,中華文化謙虛了,又因溶合而強大了。從“亞洲之中國”進入“世界之中國”的路途很長,要等到馬可·波羅和大量歐洲傳教士的來訪和鄭和的遠航。這中間,最值得記憶的一個年份是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把唐代折成了兩半,也把中國歷史折成了兩半。那一年,李白和王維都是五十歲,中華文化已攀上了燦爛的高峰,從此,一種尚武、強大、奮發的民族精神漸漸轉向平緩、享受、散漫。精神文化的力度,產生了明顯的差異。
在漫長的歷史中,中華文化也在個體人格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榮格說,文化最終沉淀為人格,一點不錯。我想,最早為中華文化打下個體人格基礎的,應該是悲哀而高尚的屈原、司馬遷,騎上了戰馬的曹操、諸葛亮,以及那些放達而風流的魏晉名士吧。中華文化,因他們而有了不同的生命溫度。唐宋之后的文人大批涌現,那就來不及細說了。
中華文化的三個“不喜歡”
對于中華文化的記憶,可以是縱向的,也可以是橫向的。所謂橫向,也就是擺脫歷史順序,從邏輯上來感悟中華文化的光榮和缺憾。前些年我在美國的一些大學巡回演講,其中一個題目是“中華文化的長壽秘密”,這就是橫向的歸納了,我主要講了三個方面。
第一,中華文化不喜歡遠征。這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海洋文明的根本區別。看上去是政治思維,實際上還是文化思維。知道熟土可依,遠土不親;知道家人思聚,故鄉難離;知道勝敗無常,禍福不永——這一些,都出自于文化心理。比哥倫布早六十年的鄭和船隊那么強大,到了那么多地方,但從鄭和到每一個水手,沒有一個產生過一絲一毫搶占領土的幻想,這就是文化的潛在控制變成了集體本能。相比較之下,古巴比倫文明、古波斯文明、古埃及文明,都在遠征中湮滅,甚至亞里斯多德的學生、希臘文明的嫡傳者亞歷山大的遠征也是如此。遠征即便勝利,也極大地耗損了一個民族的文化主題,犧牲了大量青壯年,也就是文化傳承的主體,又讓一種文化在水土不服的異地自然枯萎,更不必說,遠征很可能帶來報復,而任何報復都是殘酷的,必以毀壞被報復者的文化作為前奏。中國古代的不遠征思維,使中華文化避免了這種災難,保證了長壽。成吉思汗遠征時,還沒有納入中華文化的主體部位,他在遠征途中去世,最后問鼎中原的是他的后人。元代后來也恢復科舉考試,開始尊重儒家。
中華文化的不遠征思維又與內耗思維連在一起。因此我曾在聯合國的世界文明大會上說,中國文化是一種非侵略性的內耗文化。中國人有很多對不起自己人的地方,但一直沒有怎么對不起外國人,在文化上也是這樣。
第二,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這是中華文化長壽的第二個原因。不喜歡極端,最早是從農耕生態四季輪回中產生的共識:冬天的“極端”是春天,夏天的“極端”是秋天,不管是冷是熱都極端不了。而且,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可能離開尋常因果出現極端性突變的奇跡。這種農耕共識,提煉、升華成《周易》、《老子》和中庸之道,根深蒂固。中國也有過極端主義時代,但那是過場戲,長不了,正劇還是不極端的中庸之道。這正像我在中東某地時的一個感受,在那里,和談是過場戲,正劇是極端主義。
極端主義不僅會破壞別種文明,對自身的損害也是極大的,尤其是變成了宗教極端主義,危害性更大。這一切,都有重重的歷史廢墟證明。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也就產生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延續至今。
第三,中華文化不喜歡無序。一種大文化,總是以結構形態呈現的,它要為世間帶來精神秩序,自己也必須有嚴謹的秩序。這種秩序有可能是保守的、極權的,但相比之下,也比徹底的無序好得多。我考察了世界上很多地區,深知現在地球上有秩序的地方不多,而無序的地方卻很多。那些地方一直沒有引起人們注意,因為那里因混亂而落后,失去了被他人注意的理由,偶爾注意,也找不到問題的焦點和邏輯。
中國自從秦漢帝國時確立了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的規范,又實行了郡縣制和戶籍制,保證了兩千年的秩序。其他古文明也有過建立秩序的夢想,但他們遇到了一個難題:缺少代代相繼的管理人才,而且這種管理人才必須是文官,能以文明治世。這個難題,在中國奇跡般地解決了,那就是實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每三年向全國各地選拔一批為數不少的管理人才,把面積很大的國土有效管理起來了。而且,由于考試內容是儒家學說,考生們長年累月準備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因此由他們中的優勝者來做官進行社會管理,基本上“專業對口”。更有意思的是,由于代代考試必須背誦儒家經典來應試,儒家經典也就接受了一千多年無數年輕生命的滋養而得以延續。這真是一個驚人的創舉:以文化來選拔社會管理人才,又以選拔來保證文化的延續,兩全其美。中華文化由此普及于空間,又延伸于時間。
中華文化的三個“不在乎”
我們除了要記住中華文化的一系列優點外,也不要忘記它的諸多缺憾。有的缺憾還是優點的派生物,像是陽光產生的影子,使中華文化變得立體。
與三個“不喜歡”相對應,我選了三個“不在乎”,對中華文化的幾項生態性缺憾作舉例說明。
第一,中華文化不在乎公共空間。大家都在責備我們的同胞有隨地吐痰、大聲喧嘩等等的毛病,這些毛病看似道德問題,實際上是對公共空間的漠視。中華文化本來是最講道德的,但是一旦失去了對公共空間的認知,先人提倡的道德也就不會在那里實現了。
我前面說了,儒家文化講究家庭倫理和社會倫理,但當時他們所認識的社會倫理,主要是朝廷倫理。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應該有一塊很大的公共空間,游離于朝廷關系和家庭關系之外,但中華文化沒有為這塊公共空間留出足夠的地位。縣官出門,打出“肅靜”、“回避”的牌子,明顯地把公共空間看成了朝廷空間的延伸。有時也提倡關愛家庭之外的人,希望在關愛家里老人和小孩時應該推己及人。這當然很好,但也只是家庭思維的延伸。
現在有關交通安全宣傳的廣告:“為了你的家人,請你注意交通安全”;“開車兩口酒,家人千行淚”等等,當然都很能打動人心,但局限性也是明顯的。不要酒醉駕車,難道主要是為了家人不流淚嗎?那些被酒醉者撞死街頭的路人呢?應該知道,人性、人道,具有離開朝廷和家庭的獨立的終極意義。真正的大善,產生在素昧平生的公共空間。
什么是歐洲的文藝復興?那就是,達·芬奇在公共空間里畫壁畫,米凱朗基羅在公共空間里做雕塑,佛羅倫薩的市民們天天觀賞,大家評論,形成市民精神的粹煉和凝聚,然后一起呼吁一個新的時代。這種公共空間在中國文化史上十分稀缺。我們對藝術品,總是“收藏”,不是皇家收藏就是私人收藏。公共空間的意識,也就是市民意識、公民意識,這是一切現代化思維的載體,這個載體在中國文化中比較狹小,我們應該加以拓寬。古代文化中一般都缺少公共空間的意識,但歐洲有很大的不同。那時就有一些街頭演說家發表演講:“雅典城的市民們!”“羅馬的市民們!”這種早期意識的沉淀,對后來的現代化起到了不少的正面作用。
第二,中華文化不在乎實證。中國文化早早地劃分了陰和陽、君子和小人、忠和奸、善和惡、貴與賤,卻一直不在乎真與假的界線,即缺少“證偽機制”。這一來,就給虛假、偽飾、謠啄、冤案、假冒偽劣產品留出了廣闊的地盤。
這個問題嚴重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歷史學家黃仁宇教授發現,在明代國家檔案《明實錄》中,即使是關系一國命脈的經濟數字、軍事數字,都嚴重不實。連制造錢幣這樣的財經大事,所記金陵一次所造的數量,實際上整個明代兩百多年間天天加班制造都不可能完成。但是,這些重要檔案的記錄者、校對者、審核者、閱讀者沒有一個能發現,他們連發現的敏感都沒有。這使黃仁宇先生得出一個結論,認為中國歷史最大的問題是缺少數字化管理。這個問題到現代還在強勁地延續。數字是有的,但沒有管理,沒有實證。例如我們小時候常常聽到看到那些公開發表的數字,都未被實證,像“畝產二十萬斤”之類。文革之后,平反的冤案幾百萬件,足可證明至少有幾百萬專案組人員、審查人員完全無法對那些誹謗和誣陷予以“證偽”。他們絕大多數不是惡人,因此更可說明這是一種集體文化慣性。我們對于謠言,喜歡“無風不起浪”的判斷,造謠者在頃刻之間就贏了一半。被謠言傷害的人也歷來以“身正不怕影子斜”、“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邏輯來自我安慰,結果謠言充斥四周,無法以實證來消除,人人都是它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由于大家對虛假缺少敏感,更缺少實證方法,因此這些年假藥、假酒、假文憑、假記者橫行天下,甚至在國際上也產生不良影響。
現在,我們在經濟建設、國際貿易、社會發展的各個方面都先后走上了實證之路,即黃仁宇所說的數字化管理之路,而在文化思維上還遠遠沒有跟上,“假大空”現象處處存在。本來,“謠言止于智者”,文化應是驗證真偽、抵拒虛假的大本營,沒想到這些年來,謠言出得最多的是文化界。為求讀者的耳目刺激而胡言亂語的現象,在媒體上大量出現,有人把這種現象稱之為“言論自由”,其實,虛假一旦自由了,真實就被扼殺了。
有人會說,既然是真實,你應該自己證明啊。其實,真實是難于自證的,人們能做的只能是“證偽”,即證明哪里不真實。證偽,需要有一種集體敏感和共同法則,這一切,中華文明基本上還不具備。西方文化的現代化是以推廣實證主義開始的,中華文化也應在增強實證機制即證偽機制上,克服自身弊病,煥發新的生命。
第三,中華文化不在乎創新。這一點,大家都可能有所認識了吧?政府一再強調,中國繼續發展的道路在于自主創新,可見中華文化的這個歷史缺憾已經成了沉重的包袱,到了非突破不可的時候了。
這一點也是從中華文化的優勢中翻轉過來的。中華文化歷史長,成果多,回過頭去學習、敬佩還來不及,怎么還會想到創新?結果,我們的文化,多的是整理、校點、收藏、注釋,少的是實地考察、荒原歷險、大膽探索。中國最尊重的學問家,往往是“學富五車”,卻未必有創新的觀點讓世人受惠。中國最推崇的藝術家,往往是各方“無爭議”,卻不知道任何創新都是對原有規范的挑戰,不可能“無爭議”。
現在掀起“國學熱”,對于保護文化遺產、延續文化傳承有積極意義,但也必須注意,不要把我們的歷史文化作過度的盲目贊美,因為歷史的惰性、歷史的悲劇、歷史的災難也都與之有關。在這方面,魯迅先生、胡適之先生的相關論述仍然值得我們重視。
我非常熱愛傳統的中華文化,但心中又十分明白,中華文化的未來生命,在于創新。
——以上這三個“不喜歡”和三個“不在乎”,加上我前面所說的幾項重大記憶,大體上都只是舉例而已,說明我所說的文化記憶是什么。
現場互動
問:余秋雨先生,最近王朔開腔批評文化和娛樂圈里的人物提到了您,比如說您只寫游記,沒寫過小說,稱不上作家。此前他也炮轟過金庸大師,現在他又把矛頭對準了您,請問您對此想說什么?
答:王朔寫過一些很不錯的小說,與那些只會罵人卻沒有任何作品的人不同。很多年前,上海設立中長篇小說獎,我是設立這個獎的倡議者,又是評委,極力推薦他的《我是你爸爸》得獎,當時有一些專家不同意,認為他只是一個不成熟的青年作者,不是作家。我不僅肯定他是作家,而且認為他的小說在“控訴文學”和“尋根文學”之外開拓出了當代題材,展現出一種當代青年才有的調侃和幽默。由于我的堅持,他終于得了三等獎。我還是頒獎者之一,與他握了手。今天我需要勸告他的是,進入文學領域,必須接納多元。一個作家,自己的這個作品和那個作品也會不一樣,怎么能用自己一時的標準來框范別人?到百貨公司買東西,選自己合意的就好,不要對著自己不喜歡的商品大聲叫罵。這對別人和自己,都會造成不自由。而且,很不幽默。
我覺得,對于金庸先生這樣的文學長者,我們都應該懂得尊重。前幾年王朔批判金庸先生時,說浙江人不會寫文章。金庸先生公開回答說:“我是不會寫,但魯迅先生和余秋雨先生也是浙江人。”記得后來我還當面對金庸先生說,您把我比得太高了。大家都笑了一通。金庸先生的幽默顯然與王朔不太一樣。我認為,最高的幽默,是承認多元世界之后的自嘲。
問:2008年的奧運會開幕式、2010年世博會轉眼就要到了。但是對于屆時如何展示中華文化,很多人還是捏了一把汗。因為很多去過愛知世博會的人,回來后對中國館的感受只能用“汗顏”和“沮喪”來形容。那么,對奧運會開幕式和世博會,您有怎樣的文化建議呢?
答:具體的文化建議很多,那次為2008年奧運會的開幕式,我就在北京講了整整三個多小時,這里來不及多說了。我想提醒的是,按照很多國家經驗,這種事情不能全都變成一個行政運作,也不能快速落實為現場操作。行政運作和現場操作之前,要集中這個國家最聰明、最有想象力的人出主意,使整個設計在最高智能層面上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個環節一失落,再排場、再艷麗也會變成一種缺少生命的模擬。這次亞運會中國體育代表隊的成績驕人,但最后十分鐘的文化表演節目還是讓人失望。什么都有了,卻缺少整體性的創新和智慧。
我從來不擔心我們能不能體現出堂皇色塊、場面開合、人流組接、現代科技的魅力,也不擔心歷史概念和圖像的選擇,而只是擔心這中間能不能滲透出一種讓世界各國朋友感到親切、隨和、風趣的氣息。這就需要靠高度智慧。
問:現代資訊如此豐富而日新月異,而您卻過著“不上網,不看報、不議論、不扎堆”的生活,作為一個社會的觀察者,您不擔心自己會與時代脫節?此外,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從象牙塔里走出來,而且一個賽一個地受媒體大眾追捧,您不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被湮沒?
答:不會脫節,我還看電視中的新聞節目,做一個新聞評論員也基本合格。我不上網、不看報,主要是沒有時間去接受大量過眼云煙的信息。我不參加會議,甚至從來沒有手機,是想保持頭腦的疏朗、空闊,這樣才有可能面對長天大地,靜思生命的價值。或者說,這樣才有資格為繁忙中的朋友說一些超越而安靜的話語。
你所問的第二點,越來越多的學者從象牙塔里走出來受媒體大眾追捧,這實在是一件好事。十年前我打了前陣,只是做了國際大專辯論會的幾次總講評,就有很多人在媒體間反復討論“文化人該不該上電視”,多數意見是不該上。我當時獨自認為,文化應該被傳播,傳播是對文化的檢驗和篩選,而電視本身就是文化,因此一直在罵聲中堅持。現在終于到了這么一個好時代,我真高興。但是,我不認為這是那些批判家的轉復。恰恰相反,這是廣大民眾大大咧咧地參與進來了,成了話語主人。如果交給文化界,多數還是罵。所以,我認為2005年到2006年中國文化的最引人注目的趨勢,是民眾爭取到了自己的文化權利,他們大聲地表述自己的喜好,又快速轉變自己的喜好。文化界那些批評家的地盤越來越少了。我覺得,他們應該放下身段,打開窗子,轉過身來,面對真實的文化社會現象了。
我湮沒?恨不得早一點這樣。與妻子漫步在湖邊夕陽下,只與水山對晤,是人生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