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找人說說樊百華先生。
我只見過樊先生一面,但聽到也見到了他的傳奇。樊先生是南京郵電學院的老師,因種種原因被“下課”到圖書館。一個哲學的頭腦到圖書館里當館員,能發揮什么作用?這個問題沒人想過。
樊先生卻在圖書館里愛著,這個曾經熱烈地擁抱恨的人如今是熱烈地擁抱愛。他看著年輕人在圖書館里看書,就有一種生活、事業的驕傲和愛。這愛使他觀察那些讀書的大學生們。上周,一個頭發長了還未顧上理的學生借閱了一本波普爾的書,今天,這個不修邊幅的小伙子又在看羅素的書了……于是,樊先生走過去,遞上一本伯林的書。交談開始了。碰撞開始了。思想開始了。但這還不夠,樊先生還要請他到家里來,他讓學生打打牙祭,繼續交流。……就這樣,數年之間,樊先生發現了數十個讀書種子。這些讀書種子后來如花地自我開放,其中不少到了北京。以至于前兩年遇到一個頭腦清明的小伙子一個大姑娘,問起來,都說是“南郵的”、“樊老師的學生”。有朋友開玩笑說,不得了,北京有一個“南郵幫”。
這是我聽到的故事。
我后來見到了幾個“樊老師的學生”,這些已經長大了的年輕朋友今天正進行著了不起的事業。舉例說明,浩風先生,一個熱情似火的學者,他的關懷遍及中國社會和學術的眾多領域。做過沙龍、慈善、環保、維權、學術、翻譯……每一領域都有建樹。林江仙先生,一個冷靜平和的學者,他主編的《大風》是最真實的“中國年鑒”,是2000年以來中國最好的雜志。
這是我見到的事。
雖然聽說樊先生也“懶”起來了,他不再有精力去發現年輕人了,我卻非常羨慕樊百華先生。國人常說,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樂乎。我不認為這是一句好話,至少對現代教育來說并不合適。先哲已說了那么多,現代文明的常識感和制度正義都是明擺著的,年輕的朋友早在挑戰我們,誰有資格啟蒙,誰又啟蒙了啟蒙者?看韓寒跟上一代人的“戰爭”,讓我又解氣又為上一代人嘆氣……在一個現代社會里,我們有什么資格去教育別人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地維護心態、世態、生態環境的和諧美好。至于遇到天下英才,我們能夠跟他們同行一段路,感受他們的朝氣、活力,跟他們分享人生的經驗,就已經是人生至高的快樂或收獲了。樊先生的人生,正屬于這樣的境界。
我跟樊先生的來往不多,一年也就幾封電郵。最初的幾封信后,我就感受到了他的謙卑和愛。他說話簡潔,交待正事或表達一點個人感受后常會附上一句,“你忙就不要回信了”。忘了是第幾封信,信的最后是“擁抱你的百華”,這讓我差點兒“跌了眼鏡”。夸張了吧,我還以為我夸張呢,沒想到哲學的百華比我還要熱烈。但是我能接受。這種人類精神層面的友誼我只是一再體驗沒敢說出罷了。樊先生說出來了。如此自然。“又樸素又深刻,又微妙又誠摯,又高貴又率真”。樊先生后來又不斷地在信的末尾注明“愛你的百華”、“掛念你的百華”……搞得我感動極了。我后來想,樊先生真是惠而不費啊。就這么幾句感性的話,讓我快樂了好長時間,并且讓我懂得要自我珍重,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有一部分可能是在“為人類而工作”。
春天的時候,樊先生打電話關心我的近況,我碰巧在小區里,上樓知道樊先生來過電話卻也沒有回過去。因為我當時正經歷較大的危機,朋友失蹤、形格勢禁、內心荒涼。我愿意跟一切熟悉的人遠離,如魯迅筆下的“過客”。相忘于江湖。或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最近樊先生又來電郵了,也是很淡的一種,卻含著重大的精神。我輕巧地回復說,我已經虛無了。樊回信勸我不要像他那樣“堅決戒絕無意義的交往”,他說,“友誼也許是我們茍活的唯一理由。此外,記下你的內心生活、與愛人過好每一個平常的日子,對你度過不知將延續多長的黑暗期,是十分重要的!”緊接著這封信的又是一信,只有一句,“再復:萬一這最難的時光過去了呢?我們畢竟沒有人類的全部經驗。百華”。
多么謙卑的百華,多么可愛的百華。我們能找什么樣的人,能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說說這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