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恩出門前心情很忐忑,他像只神情焦慮的老鼠,在屋子里慌亂地上竄下跳。盡管他早已做了決定,但真的要將想法付諸行動時,他還是很緊張。下樓后,肖恩又停下來想了想,是否真的要去。此刻,內心里那種不可名狀的沖動,再一次撞擊著他的腦門。這使肖恩最終戰勝了種種顧慮,按照事先的計劃開始了這次蓄謀已久的聚會。
三個小時后,肖恩踉蹌著走出了酒店。三個小時之前,他不可能想到此刻的結局。一路過去,肖恩的身后飄蕩著令人作嘔的酒氣。肖恩平時滴酒不沾,當然這與他的職業有關。一個醉醺醺的司機就仿佛是個炸藥包,危機時刻存在??墒?,今天晚上肖恩卻視酒如命,一上桌子就自個兒猛灌,沒幾下就懵了。而關于此次聚會的目的,他卻只字未提。事實上,無論肖恩喝了多少酒,而他內心的苦悶以及今晚該做的事都沒有忘記。只是,肖恩實在無法將那些窩囊的事與荒唐的想法說出來,他只希望喝酒可以解決一切,盡管他心里明白這是徒勞無功的。最終,肖恩把自己喝得像根軟綿綿的布條,浪蕩著離開了包間。
肖恩眼神迷離地朝車庫走去,他要去開那輛快要散架的奧拓車。從酒店門口到車庫不過幾十米距離,可對肖恩來說。這就是一段漫長的馬拉松比賽。他幾次差點栽倒在地。由于腿軟氣短,肖恩途中與一個紅頭發女人撞了個滿懷,結果招來了一通狂罵。肖恩知道她在罵自己,但卻一點也不生氣,臉上反而浮現出輕佻的笑容,然后機械地“嘿嘿”了幾聲。
車庫黑暗如墓地,而那些款型不同價值不等的汽車,就仿佛是一堆堆黃土壘成的墳墓。肖恩坐在促狹的奧拓車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毛骨徠然。這時,今晚聚會的目的隨著酒嗝又再一次浮上心頭。肖恩“啪啪”地拍著腦門。他開始后悔自己沒有把心里的話說給大家聽,使自己的計劃成為了泡影。接著,肖恩的思緒又飄到了家里,落在那張寬大的床上。他在想,那個可惡的男人是否又占據了自己的位置?
半年前,肖恩不經意間發現床上有煙灰的痕跡,而他已經戒煙三年了。當時,在床邊呆了半個小時,肖恩才將滿腔怒火壓了下去。然后,他迅速將煙灰徹底抹去,沒留絲毫痕跡。肖恩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假象,不過是自己眼花而形成的幻影。肖恩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自己,就算妻子再瞧不起他,也還不至于背著自己干這種勾當??墒牵驮谛ざ骺煲娴南嘈拍鞘羌傧髸r,事情的本質卻無情地被撕開了。
那天,肖恩拉著一個剛剛做了人流手術的打工妹回鄉下老家。因為路途遙遠,肖恩給妻子打了電話,說晚上就不連夜趕回來了??墒?,當天肖恩的眼皮總是不停地跳,用手按都按不住,而且心里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他回家,一定要回家。這使得他心神不寧。最終,肖恩發動了汽車。事情的本質,就在這個春天的夜晚昭然若揭了。肖恩看見一個陌生而丑陋的男人,雙手貪婪地放在妻子的乳房上。他們睡得很沉,直到肖恩把燈打開后,才恍然地醒來。尷尬、荒誕,以及可怕的沉默頓時彌漫了整個房間。這三個關系復雜的人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確實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
那天肖恩冷靜得像個旁人,雕塑般站在床前一動不動,以至于那個陌生而丑陋的男人抱頭鼠竄也不知道。他妻子的話雖然使他擺脫了木訥與呆怔,卻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她說,你回來干嗎?你不是說今晚不回家嗎?肖恩一言不發,他緩慢地來到床前,在剛才還被別人霸占的位置上坐了坐。無法言說的委屈與憤怒充斥著全身,肖恩明顯感覺到血液在沸騰,胸腔在燃燒。他已經盡力控制了,但他還是一個箭步沖向了妻子,迅猛地扇了她兩個耳光。
戰爭一觸即發。肖恩和他的女人,徹底攪亂了那個美好的春夜。他們先是抱成一團,瘋狂地撕打了半個小時,直到雙方都腰酸腿疼筋疲力盡。接著又進入了激烈而漫長的唇槍舌劍。他們都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將對方淹死。肖恩罵妻子不要臉,是個騷貨,是個蕩婦。而他的女人則攻擊肖恩最軟弱的地方,說他是鄉巴佬,說他無能,是個窩囊廢。經過幾番較量之后,話題在不經意間扯到了離婚。這時,肖恩的女人像發情的獅子一樣吼了起來。她說,離婚吧,房子是我的,家里什么都是我的,開著你那輛破奧拓滾回農村去吧。她的聲音如轟隆的驚雷,而肖恩蹲在角落里,仿佛一只受到驚嚇的螞蟻,他很不得找一個縫隙鉆進去。肖恩沒有想到,結婚這么多年了,妻子依然把自己當成為了獲得城市生活而跟她結婚的農村窮小子。這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使他感到無比自卑與羞恥。
肖恩和他的女人開始了冷戰。他不想離婚,因為離婚會讓家庭支離破碎。完整,這是肖恩對家最基本也是最嚴格的要求,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家庭里。五歲的時候,父親就跟著一個走江湖賣草藥的女人走了。從那以后,肖恩的腦海里,母親孤苦伶仃的身影始終揮之不去,即便是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肖恩害怕兒子像當年的自己那樣,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害怕兒子也遭受到自己曾經遭受過的嘲笑與凌辱。所以,他不會輕易離婚。但是,冷戰卻使肖恩進入了一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他發現妻子放肆得近乎當自己不存在,如果他一晚不回家,第二天就能在家里發現其他男人的痕跡。而當他謝絕夜晚的生意,像只機警的烏鴉一樣守在家里時,妻子卻又夜不歸家。而且一出門就關掉手機,仿佛她被黑夜吞噬了一樣,找不到一點音信。每當她神色疲倦滿身煙味地回來時,肖恩明知故問,你是不是跟那個男人在外面鬼混?可她卻一本正經地說,她在跟朋友打麻將。
在萬般無奈之下,肖恩想出了一個魯莽與無知的方案,他想請幾個哥們幫忙。肖恩想把這件事情徹底解決了。徹底,他在內心里無數次重復著這兩個字。但是,他卻在關鍵時刻臨陣退縮,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接近死亡狀態。
2
酒精使肖恩感到體內寒流涌動,醉眼朦朧的他坐在車里瑟瑟發抖。半晌,他掏出鑰匙,想發動汽車回家。他負氣地認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把這件事情辦妥,而且同樣會把事情徹底解決了。可肖恩卻像個盲人,老半天也沒有把鑰匙插好。這輛平時輕松駕御的車,此刻仿佛是一頭倔強的驢子,怎么也不聽使喚。費了好大的勁,肖恩才讓汽車動了起來。
夏日的街頭飄蕩著令人躁動不安的因子,肖恩暈乎乎地駕駛著車子沖進了茫茫夜色里。這個炎熱的夏目之夜,人們似乎都一窩蜂地涌到了街頭。肖恩覺得已經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空間了,但他卻把車開得輕飄飄的。他只覺得周圍的車子像蒼蠅一樣從窗外飛了過去。唰唰唰,汽車輪胎與地面磨擦的聲音讓人感到不安。很快,他來到了十字路口。這個路口他熟悉,以前在這里和一輛公交車發生過事故。當天他接到電話,說家里發生了火災,于是便急匆匆地往家趕,不料卻與一輛野蠻的公交車撞在了一起。事故耽擱了肖恩近一個小時,等他回家時,火勢雖已撲滅,但廚房已是面目全非。肖恩覺得今晚的紅綠燈時間特別長,他木呆呆地盯著前方。眼珠子都酸得快要掉了。肖恩酒氣沖天地告訴自己,那個骯臟可惡的人,肯定已經占據了自己的位置。氣憤之余,他的雙手在方向盤上狠狠地拍了拍。刺耳的喇叭聲使這個躁熱的夜晚變得更加無法忍受了。
汽車又開始在夜色里穿行了。肖恩加大了油門,他想快點趕回家。車子真的飄起來了??墒?,肖恩在下一個十字路口時,不知道該怎么走了。他的眼睛無法分辨方向了,四周的景象全都是一樣的。幾十層的高樓,上面懸掛著巨幅海報,海報上的美女裸露著大腿,擺出讓人無限遐想的姿勢。肖恩感覺自己陷入了迷宮。已經是綠燈了,肖恩卻一動不動。后面是一片不耐煩的喇叭聲。肖恩硬著頭皮向前方駛去。在不知路在何方時,往前走也許是一種相對妥善的選擇。
不知過了多少個路口,肖恩也還沒有把方向搞清楚。他總是希望在下一個路口時能夠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他一次次失望了。無論是哪個路口,肖恩都覺得四周的景象是相同的,往哪里走都一樣。更麻煩的是,酒精的威力這時好像才完全發揮出來,肖恩不僅感覺頭更加痛了,而且胃里有一股酸水在強勁地往外竄。肖恩咬牙切齒地忍受頭痛和壓制酸水,感覺像個垂死掙扎的病人。當他再一次在某個十字路口停下時,肖恩猛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他又看見了那個裸露著大腿的美女。此刻,他覺得那個誘人的姿勢是如此惡心。因為肖恩把那個裸露著大腿的美女與自己的妻子聯系在一起了。恍惚間,他看見那是妻子在裸露著大腿。而且,肖恩還覺得妻子的姿勢越來越下流,越來越不堪入目。肖恩垂頭喪氣地望著那幅海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媽的逼,老子就往前沖,沖到哪里算哪里。
肖恩駕駛的汽車風一樣向前面沖去,他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他感覺自己仿佛坐在一個飄忽的氣球上,在空中恣意地飄蕩。逐漸地,身邊的燈光暗淡了,人流與車流也慢慢稀少了。事實上,肖恩的汽車正在向郊區駛去,而他也離家越來越遠。但是,他并沒有減速的意思,踩油門的腳沒有絲毫松動。開車這么多年了,肖恩從沒有過這種癲狂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他在一堆廢墟前停了下來。肖恩踉蹌著下了車,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酸臭味立即包圍了他,耳邊似乎還有蒼蠅在飛舞。肖恩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但他并沒有起身離開。他看了看周圍,并在努力地辨別這到底是哪里??墒?,他并沒有在大腦中找到與之相關的記憶。肖恩恍惚中覺得自己從未來過這個地方。在刺鼻的酸臭味的混合下,夜晚變得更加黑暗與猙獰了。
肖恩站了起來,從口袋里摸了支煙,也許他認為抽煙可以讓自己清醒一點。剛抽了一口,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無法控制的咳嗽使這個夜色更加讓人感到厭惡。肖恩嘴里叼著煙,在附近四處游蕩。這時的肖恩更像是香港鬼片里的游魂。他想去看看有沒有路標,或者任何一種讓自己心情舒暢的事物。大概走了三十米,肖恩看到了一個牌子,但他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他摸出打火機。在跳躍的火光的照耀下,肖恩表情慌亂地望著路牌。無論費多大勁,肖恩也沒把路牌上那一長串字認完,他只看清楚前面是“洪河”二字。他又叼著煙回到了原地,靠在奧拓車上瘋狂地抽著煙。慢慢地,酒精在夜晚的焦灼中逐漸散去。肖恩的意識慢慢清醒起來。
一包煙快要抽完時,肖恩掏出了手機。他想打個電話。肖恩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星球,他想聽一聽人的聲音。打給誰呢?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肖恩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幾個朋友,而且凌晨時分也沒多少人愿意接到婦此唐突的電話。想了很久,他想到了黃蕊。雖然他們有段時間沒有聯系了,但是,肖恩一直記著這個女人的電話號碼。
黃蕊在電話里讓肖恩原地不動。她馬上就過來。這并非是肖恩的意思。肖恩只想找個人說說話,但他也沒有反對黃蕊的決定。放下電話,肖恩又點了支煙。這時,酒精也似乎隨著煙霧徹底飄走了。肖恩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擺脫了醉酒的狀態。
清醒之后的肖恩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夜更加漆黑了,偶爾能聽見幾聲蟲鳴。這種情景把肖恩帶到了久遠的記憶里。在很多年前的某個夜晚,肖恩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漆黑里。只不過,當年的夜晚更令人恐怖與膽寒。那年肖恩還不到十歲,父親已經出走快五年了。當天,母親外出背沙子掙錢去了。在沒有父親的日子里,肖恩的母親一直肩負著掙錢的重任。人們常??梢栽谝蝗耗腥说纳碛爸锌吹竭@個女人,她與他們一樣干著力氣活。以前母親天未全黑時就回來了,但這天都晚上九點了還不見她的影子。肖恩開始害怕了。她害怕母親出事,更害怕夜晚的恐怖。深深的夜色和偶爾的蟲鳴,都化成了他從故事中聽到的魔鬼,在他的周圍盤旋。盡管肖恩雙眼緊閉,但卻依然感覺有很恐怖的東西在向他襲來。那個夜晚,母親回來之前,肖恩始終蹲在院子的墻角里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的他看上去更像只病入膏盲的狗。但是,肖恩并沒有哭泣,一點淚都沒流。他只是在想,假如父親在的話,他就不會經歷這個殘酷的夜晚了。
多年前肖恩沒有流淚,但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晚上,他卻淚流滿面。
3
記憶是綿長的,黃蕊來到肖恩面前時,他還沒有從記憶中掙脫出來。肖恩上一次見到黃蕊已是三個月之前了,他依然是載她去一個男人那里。在肖恩的記憶里,他每次都是載黃蕊去男人那里。他從未見過她要去見的男人,也不知每次是否都是同一個男人。有時候,在等黃蕊的時候,他也在想,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人?能讓黃蕊每次都自己送上門。后來黃蕊用一種近乎哭泣的腔調告訴了肖恩,對方不過是個掙了幾個臭錢的包工頭,而她卻需要那些臭錢。黃蕊說假如有錢的話,母親就不會不治而亡了。黃蕊的母親當年得的并非是不治之癥,但是她的父親卻把錢全部交給了情人,以至于母親干癟地躺在床上慢慢地死去。母親的慘境讓黃蕊對金錢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渴求,以至于后來她愿意用肉體去換取。
黃蕊的到來讓肖恩吃驚不小,他沒想到她會如此迅速。這說明黃蕊是真的在乎肖恩。她像個慈祥的母親一樣,溫柔地撫摸著肖恩的頭問,怎么啦?你怎么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了?肖恩看不清黃蕊的臉,他只知道面前聳立了一個黑影。但他能感覺到溫暖。在這個特別的夜晚。他太需要溫暖了。短暫的拘謹之后,肖恩緊緊地抱住了黃蕊。沒有哀嘆,沒有哭泣,他疑是緊緊地抱住她。
這個夜晚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肖恩坐在這堆陌生的廢墟前,給黃蕊講了他今天晚上想要辦而半途而廢的事。肖恩的口氣漫不經心,有些發抖。他對黃蕊說,我的難處你是知道的,我不想讓這個家庭破碎,我不想讓兒子沒有父親。也不想讓兒子沒有母親。但是,就是這個簡單的想法,卻是如此艱難。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就差點跪地求饒了。肖恩把妻子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全部講給黃蕊聽了。他以前從不跟黃蕊說自己的家庭。肖恩和黃蕊維系著一種奇特的關系,即便是他們同床共枕時,肖恩也與黃蕊保持著特殊的距離。肖恩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兩口,然后他說,我不能天天守著她,腿是長在她身上的。我能做的是,把那個狗日的野男人千掉。肖恩重重地重復了一句“干掉”。說完后,他們都陷入了沉默。沉默是可陷的,肖恩的煙火似乎隨時都會引爆這沉默。半晌,正在黃蕊想打破沉默時,肖恩卻又幽幽地說了起來。他說,我知道,凡是我不在時,他們就會在我的臥室里干那骯臟、丑陋的勾當。我故意說我今天晚上要外出一趟,拉一個客人回老家。實際上,我早已約了一幫朋友,我想叫他們幫我收拾那個野男人,不打死他也要讓他終身殘廢,讓他永遠無法往女人身上爬。肖恩頓了頓,把聲音壓得低得不能再低了。他說,可是我最終沒這樣做。我無法讓這件事公之于眾。我害怕兒子知道真相。我無法忘記小時候遭到的凌辱。那時候,同學們都嘲笑我,說我母親為了掙錢養活我,不惜與周圍的男人睡覺。他們肆無忌憚地笑著說。你看,那些與你媽一起干活的男人,都搞過你媽。最后,肖恩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想讓兒子重復我的命運。說著話,肖恩雙手不停地捶打著腦袋。沉悶的響聲在午夜時分顯得特別沮喪與悲涼。
黃蕊費了好大勁才把肖恩的手制止了。她就像個勇猛的擒拿高手,死死地把肖恩的雙手摁在一起,讓他動彈不得。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把所有的力氣都發揮出來了。黃蕊不忍心看著肖恩這樣折磨自己。她早就知道肖恩的處境,而且也規勸過他,讓他離婚算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曾經信誓旦旦地對肖恩說,如果你愿意,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兒子,我會比他親媽更愛他。但是,肖恩毫無余地地制止了她的想法。黃蕊問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肖恩說不是。黃蕊問那是什么?肖恩說我也不知道。肖恩真的不知道。其實從他們簡短、粗略的相處來看,是很相配的。至少,他們都愿意相互推心置腹。肖恩知道這種推心置腹是難能可貴的??墒牵褪遣荒芙邮茳S蕊的愛。
肖恩的情緒慢慢平復了,就像這淡淡的夜色。大半個小時后,他說我送你回去吧。黃蕊說我送你吧,先把你送回家了,我再打出租車回去。兩人就誰送誰回家開始了爭執。他們倆認識這么久了,從來還沒發生過爭執。肖恩內心真實的想法是,他先把黃蕊送回去,自己一個人找個地方靜一靜。今天,他不想回家。可是,肖恩最終拗不過黃蕊。肖恩在黃蕊的陪伴下,踏上了回家之路。
凌晨的城市很恬靜。肖恩的奧拓車似乎穿行在一幅令人產生無限遐想的畫中。他時不時地側頭看看身邊的黃蕊,他開始覺得她原來是如此神秘與遙遠。肖恩覺得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了肌膚之親后,相互之間就比較了解了??墒?,他卻一直不了解黃蕊,就好像他從未真正了解自己的妻子一樣。他曾經對黃蕊說過,他們之間只是一夜露水情緣,是沒有結果的??牲S蕊卻不聽,她說肖恩讓他感到寧靜,她覺得他就是自己的歸宿。接著她又說,如果真如肖恩所說,他們之間不過是露水情緣,她愿意等待那個殘忍的結局。也許正是這句話,讓肖恩覺得黃蕊是遙遠的。今天晚上,當他再次打量坐在身邊的這個漂泊的女人時,感慨良多。肖恩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第一次認識黃蕊時的情景。那是個寒冷的冬夜,黃蕊上了肖恩??吭诼愤叺膴W拓車。但是,上車之后她并沒有說去哪里,而是問肖恩,我該不該回家?肖恩當時覺得好笑極了,這也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嗎?但肖恩沒有這樣回答黃蕊,當時他很隨意地說,這個我可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事。黃蕊說,你不知道?那我給你說吧。沒有征求肖恩的意見,黃蕊就口若懸河起來。這個平時說話慢騰騰的女人,這時卻像放鞭炮一樣對一個陌生的男人訴說著心中的苦惱。原來,黃蕊那個粗魯野蠻的父親在老家給她找了門親事,硬逼著她回家結婚。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而黃蕊的父親看上了對方那筆數額不小的彩禮。黃蕊告訴父親,她不會回去的,要想獲得彩禮,讓他自己嫁給那個老男人算了。但是。父親卻在電話里說,如果她不回去結婚,再過段時間就回去給他收尸。父親最后這句話使黃蕊左右為難。雖然她憎恨父親,但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黃蕊知道父親的驢脾氣,她還真怕他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放下電話以后,黃蕊來到路邊,上了肖恩的車。黃蕊原本是想坐肖恩的車回家的,但是,當晚她最終沒有回家。她喋喋不休地對肖恩說了一個通宵。那個夜晚,肖恩就一直安靜地聽黃蕊嘮叨,直到天際放亮。
4
其實,肖恩回家的路很近,沿著這條剛剛建好的大道往回開二十分鐘,然后左拐直下,過兩個紅綠燈口子就到家了。但是,迷失的肖恩卻如散落在荒野的小鹿,跌跌撞撞卻找不到方向。當他還沉浸在有關黃蕊的回憶中時,車子已經順利到了小區門口。黃蕊說這不是很簡單嗎?你怎么就迷路了呢?接著她佯裝嗔怪地說。以后可別喝這么多酒,再喝多了我就不來救你了,讓你被野狼吃了算了??牲S蕊這句幽默感十足的話,并沒有讓肖恩輕松起來。因為,他早已陷入了沉重之中。
肖恩的家臨街,一到小區門口,他就不由自主地朝著窗戶望去。這之前他還一直希望今晚是個例外,不會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情景。可是肖恩失望了。他看到臥室的燈還亮著。他看到了兩個人的身影。在影影綽綽中,他明白了屋內的人在干什么。肖恩的眼珠子似乎成了兩顆火球,隨時會射出兩束能量超強的光,將那個罪惡的屋子燃燒。肖恩呆楞得像尊雕塑。黃蕊的話不可能進入一尊雕塑的耳朵。黃蕊順著這尊雕塑的眼神望去,一切都明白了。她覺得這情景太殘忍了。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了。黃蕊立即把肖恩拉過來,讓他伏在自己的懷里。她擔心他多看一眼,就會燃燒起來,化成灰燼消失得無影無蹤。肖恩的頭深深地埋在黃蕊的懷里,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突然,肖恩憤怒地掙脫了黃蕊的懷抱,顫抖的雙手拿出手機要打電話。手機在他的手里不斷地跳躍。他一邊按電話號碼,一邊氣咻咻地說,老子叫人廢了他狗日的,廢了他狗日的。黃蕊見肖恩的情緒已經失控,一把把手機搶了過去。也不知道她真的生氣還是假裝生氣,總之她與肖恩怒目相對。她說你這是干嗎?這能解決問題嗎?你不知道這樣做是犯法的嗎?肖恩也提高嗓門,他怒吼道,犯法也要干掉他,干掉他老子坐牢也坐得安心。黃蕊也針鋒相對,坐牢坐牢,你不是要為你兒子保全一個完整的家庭嗎?你都坐牢了,你的兒子還不是跟你一樣,從小就沒有父親了。這句話讓肖恩的怒氣一瞬間消失了,他就仿佛被人抽走了骨髓,癱軟在早已布滿破洞的椅子上。肖恩像個失去知覺的植物人,任憑黃蕊在一邊絮絮叨叨。
黃蕊在肖恩最軟弱的時候,把她之前苦口婆心說過很多遍的話,又不厭其煩地重復了一遍。她說我早就說過了,女人一旦野起來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愿意,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兒子,我會比他親媽更愛他。我知道你其實是愛我的,只是不愿意接受現實罷了。我覺得你一直生活在理想之中,可現實是殘酷的。黃蕊見肖恩眼神空洞,表情呆滯,她不知道他是否聽見自己的話了,但她覺得自己必須再這樣重復一遍。
時間在一秒秒過去,而肖恩的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被掏空。慢慢地,他的腦袋里出現了一只風箏,而自己的臉懸掛在風箏上。風箏沒有線,就那樣飄啊飄,在深不可測的天際里越來越小,最后成了一粒塵埃,最后什么也沒有了。
夜色已經稀薄得快要不存在了。天正在慢慢放亮。肖恩看了看自己臥室的窗戶,燈光依稀。一切似乎都已歸于平靜。經過一個夜晚的折騰,肖恩看到了自己的家。現在,他用不了五分鐘,就可以順利回到自己的家里??墒牵ざ鲄s放棄了。肖恩發動汽車,掉頭向遠離家的方向開去。這一切進行得干凈利落,就像以前無數次逃脫警察的視野一樣。
肖恩的車穿越了整個城市。這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凌晨,他覺得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原來是如此陌生與冷漠。后來他穿過一條燈光昏暗的巷子,來了一個骯臟凌亂的小區。爬了六層樓,肖恩進入了黃蕊的家。這真是一個簡陋、凌亂、骯臟得不堪入目的家,但肖恩顧不了那么多了。肖恩像只癩蛤蟆一樣跳上了黃蕊的床,把整個人裹了起來。被褥潮濕,霉氣刺鼻??墒撬X得溫暖極了。
肖恩蜷縮成一團,感覺像是鉆進了母親的子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