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米的斷臂

——在走過小巷子的時候，她產生了朦朧的幻覺，前面就是外婆，外婆對她微笑。外婆小跑著說，小米，小米，快來追我啊。小米就一直追著，一直追著，最后她撲到外婆的懷里，牽著外婆受傷的手臂，很開心地走著，走著……

一 童年時代的“狼外婆”

蘇小米在七歲的時候狠狠地哭了一場。孤單的蘇小米走過破舊得長滿青苔的小巷子，眼神里滿是孩子氣的委屈，眼淚打濕了紅撲撲的小臉蛋，小嘴撅得老高老高，低垂的手無力地提著她的小書包。那是一場安靜的哭泣，過往的人都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有多委屈多傷心多難過，都匆匆地把她忽略了。

其實蘇小米是很愛她的外婆的，雖然外婆對她管教很嚴。蘇小米也問過外婆，外婆，我為什么沒有爸爸媽媽呢？外婆笑而不答，樣子卻是很難過。

是的，蘇小米沒有媽媽，沒有爸爸，她從小跟外婆一起長大。別人說，蘇小米，野孩子！野孩子！沒人要的。蘇小米從來都沒有生過氣，因為她有外婆的疼愛。蘇小米多想這樣和外婆一直安靜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是，蘇小米哭的那一刻卻決定了不再愛外婆了。那天是蘇小米上學的第一天，放了學的她就像一只鳥兒一樣撲在外婆的懷里，帶著新學期的新奇與興奮。可是她身邊新交的小朋友們一下就散開了，甚至有個孩子被嚇得哭起來。幾個搗蛋的男孩做鬼臉，調皮地說，狼外婆來了！蘇小米有個“狼外婆”！

蘇小米覺得很委屈，便一個人跑了，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哭的，也是在那個時候她決定不再牽外婆的手。外婆的斷臂，蘇小米從沒害怕過，她從小就牽著外婆的空袖，那種突兀的殘缺是讓蘇小米新奇甚至自豪的，她以為外婆能和別人不一樣那肯定就是很了不起的，她甚至有些喜歡那斷裂結枷的光滑傷口。可是，那天她才知道，那是一種恥辱。她覺得，她被外婆騙了。外婆就是“狼外婆”。

那天回家，蘇小米也沒說話，放了書包就大口大口地吃飯。外婆依舊笑咪咪地看著她吃飯，可是蘇小米卻不再對外婆調皮地做鬼臉。最后，蘇小米禁不住問了一個問題，外婆，你為什么會沒有手的？外婆依舊笑而不答，樣子卻跟蘇小米問起媽媽的問題一樣難過。

這就是蘇小米的童年。和外婆一起，七歲以前很愛外婆，七歲以后疏遠著外婆……

二 碎了，水晶般的初戀

今天蘇小米很高興，異常地興奮，她覺得這就是幸福的感情。臨桌的男孩給她遞了一張紙條：小米，晚上我送你回家好嗎？蘇小米已經十五歲了，她開始有青澀的情感了，那種微小的幸福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快樂，她想這就是愛情。

那個男孩叫安小然，臉蛋長得特別漂亮，長著一雙會說話的樣子。那時候的蘇小米是不漂亮的，臉上偶爾長著幾粒小痘子，可是安小然說，這樣的蘇小米才是更有韻味的呢。蘇小米不知道韻味是什么，她就知道安小然寵著她愛著她，她就很高興。

蘇小米喜歡把頭靠在安小然的后背，聽著自行車在大街上飛行的聲音。那種突兀的溫暖從安小然的背后傳來，讓蘇小米常常想起那個悠閑的午后。安小然優雅地彎著腰，十指緊緊地扣著蘇小米的十個纖細的指頭，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小嘴。蘇小米掂著腳尖臉紅得要命，那是她第一次讓人親吻。而且，安小然是第一個牽她的手的人，七歲以后的蘇小米是孤僻的，沒有朋友的。外婆的手不是，外婆沒有手，想到這里蘇小米很難過。她跟外婆已經很少很少說話了，那種感情變得非常復雜。

車突兀地抖了一下，安小然大叫了一聲。蘇小米驚慌地轉過頭去，是外婆突兀地橫在了前面，叉著腰惡狠狠的樣子，很像狼外婆。她一把揪住蘇小米說，死丫頭，難怪最近老是不回家，原來跟這些臭小子瞎混，跟我回去。

那時候的蘇小米是完全沒有反抗意識，對外婆的打罵她從沒有反抗過。她被魁梧的外婆夾在殘缺的胳膊里，在無力的掙扎中看見安小然不知所措的眼神，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蘇小米被帶出巷口也沒有離開。

回到家里，蘇小米很不高興，也不吃飯也不說話。外婆長久地盯著蘇小米看，一句話也沒說，眼淚刷刷地落下來。那是蘇小米第一次看到外婆哭。晚上的時候，蘇小米在朦朧中聽到外婆嘆氣，孩子啊，不要像你媽媽一樣，以后你會后悔的。

第二天到了學校，蘇小米想向安小然解釋一點什么，可是安小然老是躲躲閃閃，避而不談。到了放學的時候，蘇小米還是盼望安小然騎自行車接她，她站在學校門口固執的等。等了好久，好久。

最后蘇小米看到安小然帶著另外一個女孩走了出來，兩人牽著手。安小然微笑地對蘇小米說，對不起，我考慮了很久，還是小顏比較適合我。蘇小米咬著嘴唇死不肯走，看著安小然抱著小顏很親密的樣子，她手中的溫暖悄然逝去。她清楚地知道，她伸出手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人像安小然一樣緊緊地握住了……

三 “狼外婆”是小米家的保姆

蘇小米今天要跟幾個漂亮的朋友去面試，高二的她開始做起了明星夢，眼看超級女聲中的女孩迅速躥紅，她開始覺得其實她也可以成為一個明星的。這次面試是好朋友棉玉介紹的，一個娛樂城的老板。棉玉家里很有錢，長期去那些高級娛樂場所，蘇小米就認為一定是很可靠的，便興奮地跟著去了。

可是一出校門卻發現外婆在不遠的地方等著蘇小米。棉玉拉著小微往后退了退，眨巴著眼睛說，小米，你看那個老太婆好嚇人哦。沒有手，臉還是鐵青的。小微也附和著，就是，就是，不知她在等哪家的孩子，那孩子真可憐。蘇小米聽了臉色很難看，便說，棉玉，你們先走。我書掉了，我回去拿了等會來追你們。你們在冰淇淋屋等我。

蘇小米躲在校門后面看見棉玉和小微走遠了，才很生氣地跑出來，望了外婆一眼就呵斥，你來干什么啊！我這么大了還用得著你接嗎！外婆蹣跚地跟在她背后說，天陰沉沉的，我看要下雨了，就給你送傘來。蘇小米也不接過傘，一直往前走，就說，我哪有那么嬌氣，不就是一點雨嗎？你先回去，回去啦！可是外婆也就一直跟著，嘴里嘮叨著，怎么啦，是不是長大了就嫌棄外婆啦，嫌棄我這個殘疾老太婆了？

蘇小米很惱怒，一個勁地勸外婆走，正在爭執中卻看到棉玉和小微在對街了，正疑惑地看著她朝這邊走來。蘇小米便幾乎哀求著說，外婆，你先回去吧。今天我同學過生日，晚點回去。于是，什么也顧不了，拋下外婆就奔到對街去了。

棉玉和小微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小米，我們不知道她是你家的親戚，剛才……蘇小米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沒事，那是我家的保姆而已。小微才松了口氣，調侃著說，你家也真是，請傭人也請漂亮一點的嘛！棉玉拍拍小微的肩膀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米是想用這個法子減肥呢。蘇小米聽了心里有點難過，可是臉上還是跟著不自在地笑起來。

這時候的蘇小米已經跟以前不同了，有了極強的虛榮心。自從安小然事件后，這個小女孩開始充分了解家庭背景的重要性，她對每個人說，我家可有錢了，我媽媽在國外住著，每個月給我寄好多好多的零花錢。所以，她有了很多朋友。蘇小米終于認為她不再是個自閉的、心理扭曲的孩子了，那樣真快樂。

那天面試之后，果然下了大雨，把蘇小米淋得濕漉漉的。外婆用殘臂給她擦臉，給她擦頭發，那個傷口把小米的肌膚撩地好疼好疼，而且很尷尬。晚上她還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她，牽著外婆完好無缺的手很快樂地走著，走著……

醒來的時候，蘇小米哭了。

四 奢華的明星夢

在假期里，蘇小米總是往外跑，這不是高三的正常狀態。外婆總是說，小米，你給我好好地呆在家里看書，不許出去，你要考個好大學！可是這時候的小米已經沒有以前的乖巧，她的叛逆在青春期瘋狂的滋長。一到假期，整天都見不到她的人影，等她一回家，外婆就焦急地問，小米，又去哪兒了！整天不好好學習。小米很不高興，總是吼，學習學習，我現在放假是該休息的。

蘇小米想，我要成為明星了，我就搬出這個破舊的小巷子，住大樓房去。可是到底接不接外婆去呢，她還沒想到。小米天天是去干什么呢？她是去棉玉介紹的那個娛樂城了。那次的面試之后，那個叫馬文哥的中年男人悄悄地對她說，小米啊，你是這幾個女孩中最有潛力的，我看好你哦。蘇小米很高興，后來問起棉玉和小微馬文哥有沒有聯系她們，她們都說沒有，這下蘇小米更高興了。

這天，馬文哥說要介紹幾個娛樂界的大腕給蘇小米認識，蘇小米很高興，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了。一路上，她哼著小曲子，心里禁不住地興奮。

到了豪華的娛樂城，馬文哥便俯在小米的耳邊說，小米，等會放機靈點，他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能不能成名就看這次了。蘇小米自然是狠狠地點頭，經過一段時間的培訓，她跳舞唱歌都很拿手了。蘇小米暗暗地鼓勵自己，小米，一定要加油啊。

進了燈光昏暗的包廂，只見幾個妖艷鬼魅的女人和幾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抱在一起說著一些放蕩的話語。蘇小米有些遲疑了，可是馬文哥盯了她兩眼示意她坐到一個男人身邊去，小米便乖乖地去了。

那個渾身是酒氣的男人拿過一大杯酒就說，小丫頭，把這個喝了。蘇小米推辭著說，對不起，我不喝酒的。那個男人很不高興了，馬文哥楞了楞說，小米，你是怎么的呢？我怎么給你說的。小米又想起成名的美夢來，也覺得一些必要的應酬是需要的，便道著歉把酒給喝了下去。

后來，蘇小米喝醉了。她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什么都分辨不清楚了。她說，我家可有錢了，我媽媽……我媽媽在國外掙大錢！給了我好多……好多的零花錢，我用都用不完。她說，蘇小米的舞跳得好棒好棒的，蘇小米的歌唱得好好聽的，蘇小米以后是個大明星……那幾個妖艷的女人也喝醉了，不屑地說，再有錢怎么樣，以后還不是跟我們過一樣的日子。

蘇小米醉到不省人事。她依舊做夢，做那個翻來覆去的夢，她牽著外婆完好無缺的手依舊很快樂地走著，走著……

五 傷痛，無止境的蔓延

蘇小米怎么也不會想到她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里面，刺鼻的藥水味尖銳地刺激著她的鼻子，淚一下就掉落在白棉布床單上。幾個警察表情肅穆地站在她的面前，旁邊的小護士則坐在她的身邊心疼地捏著她的手。

一個警察問，蘇小米，你是怎么認識馬文一伙少女拐賣犯的？少女拐賣犯？小米一下就蒙了，那腦子里所有的星光全都熄滅了。

在一陣嚴厲的問話后，一個警察體恤地說，小米，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有心理負擔，這個事件我們會查出來給你一個公道的。當然，這次也多虧了你的外婆，不然我們還破不了這起拖了好久的人口販賣案。

蘇小米徹底地傷心了。她感覺到下身撕裂般地疼痛，破碎的記憶里閃現出一個胖男人猙獰的樣子，她無力反抗。然后，小米看到白色的床單上落下一大灘猩紅的血。她哭了，她竟然是在這樣的傷痛中告別了少女時代。她的青春呢，她的青春呢？ 終于到蘇小米出院的時候了，小米的心比身體更疼。她想，小米，你的身體臟了，你的外婆都不要你了。是的，住院這么久，外婆都沒來看小米。而小米，也不知道回去該怎么面對外婆。

那個一直照顧蘇小米的小護士沉默了半天，直到小米不耐煩起來才紅著眼睛說，小米，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外婆吧！

蘇小米一邊懺悔一邊跟著小護士往前走，她想，外婆，小米知道錯了，小米再也不亂跑了。外婆的話總是對的，外面的壞人太多了，都騙小米。蘇小米想一見到外婆就跟以前一樣拉著外婆的手，她不會再嫌棄外婆的斷臂了。

外婆如此安靜地躺在太平間里，表情很安詳。蘇小米失聲大哭起來，她從來也沒想到外婆會早早地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這時她才知道，那天她出去的時候，外婆早就預謀好了跟蹤她，她進不了娛樂城只能在外面焦急的等著，等了很久才看見醉了的小米被人弄到一輛車上去了。外婆便活生生地擋在面前不讓車開走，但是那群人什么也不顧，往外婆身上撞了去。外婆臨死的時候用斷臂沾著血在地上寫下了帶走小米的車牌號碼……

蘇小米在撕心裂肺地哭聲中捶打自己，她心很疼。因為她仿佛看到了蒼老的外婆站在娛樂城外焦急的等她，外婆在血泊中仍喊著，小米，小米……

六 殘臂，鮮血淋淋……

蘇小米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家的，她已經完全喪失神志了。在走過小巷子的時候，她產生了朦朧的幻覺，前面就是外婆，外婆對她微笑。外婆小跑著說，小米，小米，快來追我啊。小米就一直追著，一直追著，最后她撲到外婆的懷里，牽著外婆受傷的手臂，很開心地走著，走著……

打開門就看見外婆的遺像，一個陌生的女人跪在下面哭。那是她的母親，那個曾經讓她魂牽夢繞的女人。她，淚眼縱橫，很憤怒地看著小米。

她一把抓過小米說，蘇小米，你給我跪著。

小米哭了，當她看見母親手中的相冊。相冊中的外婆還很年輕，很美，笑起來會有兩個甜甜的酒窩，那種骨子里的柔和是小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那時的外婆，分明有一雙完整無缺的手，那樣的手分明抱過小米的，小米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的溫暖。而記憶的碎片又把小米推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小小的蘇小米楞楞地站在馬路上，一輛面包車朝她飛馳而來，是外婆一把將她推到了馬路邊，全大街只剩下小米跌在地上的哭聲……

媽媽說，小米，你外婆命苦啊。蘇小米是沒有爸爸的。小米的媽媽在高中時認識一個男人，還跟那個男人同居了，外婆一直反對，她罵媽媽打媽媽卻沒有任何作用。直到后來媽媽懷上了小米，可男人卻不要媽媽了。小米生下來了，這對于年輕的媽媽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媽媽為了自己的前程，狠心把小米和外婆丟下，只身到深圳去闖自己的天下了……

蘇小米的命是外婆撿來的，外婆的手是因小米弄丟的，外婆的命也是因小米丟了的。媽媽的一個耳光打在小米的臉上卻不疼，小米很難過很難過，她瘋了似的沖到廚房拿著刀朝自己的手砍了下去……

后來，小巷子里常常出現蘇小米的身影，她茫然地問，外婆，外婆，你在哪兒呢？媽媽再也沒離開過，她總知道到小巷子里找小米，她得盯著時好時壞的小米。

小米看見媽媽就撲過去，外婆，外婆，你牽著小米的手。你為什么不牽呢，你嫌棄小米的斷臂嗎？小米乖，小米乖你就牽著我好嗎……

蘇小米依舊做夢，依舊很難過。她知道，她伸出手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人可以緊緊地握住了。夢里夢外都是。